人物日志(二十)《雾夜的火光》
人物视角:西瓦萨
黑夜的映衬之下,飘转的星河忽闪忽暗,弥漫着雾气的蜜果河沿岸坐落有一家酒馆,招牌是填满瓜果的热派和散发蜜香的果酒,但对于我来说,这种浸在静谧酒香中啜饮朝阳晨雾的感觉才是这酒馆的特色所在。
“今天是怎了,小师傅?”酒馆的老板娘艾达趁着无人唤她做事,来到桌对面的小凳坐下,“别喝太多,免得你又像之前一样:用箭射破了我家的窗子,害得旁边的酒客吹一宿的冷风。”她用手拢在欲倒的瓶口。
“学士也总得有个法子消愁吧…我们出不去城,找不了人倾诉,干皱的羊皮纸又不能聆听……”她闻此将手指从瓶口移走,询问:“你…有什么事在心头要解?”
我喉咙一哽,“某个博士离世……”
“噢,真可惜。”她双手叩了叩,“还要酒吗?”
“不必。”我饮尽杯中的残留,一抹红线自嘴边溢出,先是流过面颊,再是染指咽喉,最终将衣领浸红。
“酒钱…我明早带来。”我将靠在桌角的囊袋提起斜挎在肩上。“没事,回去路上多给我揽客就行。”
走出店门,枯树的枝头停着几只白鸦,它们个头虽大,但不至于压低树枝。我走过树下,它们并未叫喊,而是偏转朝向或移处,真希望博士的尸体是被它们吞下然后速速离开这儿,而不是掩埋着湿冷的寒土中。
待到次日,群鸦的叫嚷卷袭了卧房,我才迷糊地推开床被,大开窗帘以使阳光透入房间,得以添上暖意。
稍作洗漱后,便走出房间,沿道一路走向大厅。在检查图书序列时,昏沉的脑袋磕碰到了书架边角处,我并未有咒骂,而是揉了揉便了事,接着在计书册上记录书籍的缺失。
完成乏味的记事后,来到一扇双开大门前,轻敲门栓,里面的人传来回应,步履蹒跚着前来开门。
“病患的状况如何?”我向其中的一名护工询问,他年且五十,眼皮下垂,鼻头耷拉着。
“不理想。”他摇头,“得棕腿疾的腿部斑块未消,胸口长疖子的疮疤仍在蔓延。”
房内宽敞明亮,阳光照在右侧的床边,一排过去都是悬着的脚,用木棍挑开被子,露出里面的斑驳棕块,有如附上了藤壶一般顽固。
“给他们放血试试吧,总会有成效的。”我在病历写下病况,挂在床头。
“那…长疖子的呢?”
“既然水蛭没用,那就问安布诺斯博士吧,他有办法。”我话后便离开了房间,走进禁闭室,掀开墙壁上的挂毯,现出一道窄门,通向一处常年失修的密室。
我深吸一口气,缓和颤抖的呼吸,将事先准备的一块布料掩在口鼻,两边系在耳上,随后用钥匙打开尘封的门,走入其中。
里面的地板潮湿冰冷,空气充斥着尘埃,墙壁嵌入一道道铁杆,其后面的牢房藏匿着一些学城的机密……
有人从栏杆中探出脸,“救救我,我好难受。”它的求助声虚弱无力而饱含悲苦,又有人喊话道:“求求您,放我出去。”
我并不寄予理会,救助它们的希望渺茫至极,岂是它们所想的那样——刮去石鳞,涂抹膏药就能治好的。
我走向密道的最末,是被铁链紧铐着的一个男人,他嘴唇干裂,目光无神,一只手在无助地晃动,另一只手则早已披覆满了黯灰的石鳞。
“来了?”他的嘴唇挪动,“东西带了吗?”
“酒、面包和蜗牛,是吗?”我从袍子中的口袋取出一袋杂烩,是那三样东西,只不过混在了一起,令人食欲不振。
“感谢您的施舍…”他强挤出微笑,那只干硬的手发出响动,“你想做些什么随便,我好好吃我的就行。”然后他便低下斑秃的脑袋舔舐着地上的那袋秽物。
我暗自默念道:“就取一根手指,这就够了。”
我从小腿的囊中取出一把匕首,手止不住地颤抖,“没事的,快点动手。”那人边咀嚼着边安慰道。
“喂!”耳边突然炸响出一声叫喊,“你不行的话,我来。”耳旁的那人从我手里夺过匕首。
“别怕,是我。”那人撩开发缕,露出眼睛。
“里昂?你怎么…”
“我关禁闭关久了,就误打误撞发现了呗,这活儿我熟悉得很。”他没多说,叫趴在地上的男人伸出感染的那只手,随后便切下了一根手指。
“拿着吧,我还有其它事要办。”他用一方手帕裹紧断指交付于我。
我犹豫一阵后,将手帕收入袖里的口袋,虽阻隔着布层,但我还是能依稀地感受到断指在微微蠕动着。

傍晚时分,渐起了雨,又是熟悉的酒香。
我坐于角落,没多喝酒,在微弱的烛光中独自思索着,时而挪开酒杯,时而倚靠在窗。
自我还未到学城,时日无聊地走过,每日皆是早早地起床,随母亲到教堂朝圣,吃过午饭,又是到教堂祈祷,睡觉前还要跪在床边向神明祷告……像是那么做真能让我们的日子好起来一样。
从母亲口中得知父亲的去向后,便只得无奈接受生活的无趣乏味,直到某人的出现——时光早已蒙蔽了回忆,但我仍然记着那也是雨天。
随同母亲前往教堂做礼拜的路上,雨点便开始稀稀落落地自云顶流出,到教堂时就已是滂沱大雨。
慈怀圣堂厅内设立着几尊神像,神像脚边便是数不尽的零星烛火,我常在母亲布道时,细细观察着烛焰。那天…我在观察时,在圣母像的裙裾下发觉有人同我有相同的爱好。
那人眼眸似绿塘般清澈明亮,淡黄的头发被扎成一绺朝向头的一侧,由此我与他相识……
秋时,在树下欣赏落叶。在教堂一齐晨颂,那时我们才十多岁,就在心中暗自萌芽。可过了半年,他便乘着马车驶离了,不清楚去向……
我恍惚间将那人与里昂联系在一起,二者的面孔重合,我突发感想——会不会……不,不会的,不会这么凑巧的,除非是神灵眷顾。
“千亭岛的酒来几瓶,其它的我快喝腻了。”不知为何,里昂似乎从我的臆想中跳出到了现实。
“怎么了?难道我烧的酒不好吗?”艾达玩笑道。“不会,你烧的一手好酒哪里会腻,我腻的是蜂蜜。”
“行咧,你先坐。”老板娘笑笑后,便扭头翻找起酒柜里的佳酿。
“西瓦萨。”里昂见到我后呼唤道,“是被断指吓傻了吗?还没缓过劲来。”他坐到对面。
“没…没有。”我从窗上移开脑袋,“那段指头我早送去安布诺斯那儿了。”
“我钱没带够,你帮我补下呗!”他再次打趣。
“那你还点那么贵的!”我一时没意识到。
“开玩笑啦,别太较真。”他一笑而过,“话说,这么久时间过去了,佩恩这小子跑哪儿去了?”
“我上哪知道去…”我视角模糊不清,只觉得眼前的烛苗刺眼。
“他好像是和酒馆老板娘的妹妹跑了,啧啧,那女孩以后的日子可苦哦,跟着个猪倌仔去讨日子。”里昂的嘴又再次毒了起来。
“嗯?我妹妹?”艾达诧异着,“我啥时候多出来个小妹,我咋不知道?”
“麦莉啊,你不认得?”里昂询问她。
“我可没听过,估计是你们认错了。”她摇了摇头,“千亭岛的酒我只找到了这瓶。”
“够喝了,要是身边能有个人陪着喝,那可不更好?”里昂的视线转向我,“一起吧。”
“不了,我没胃口。”我侧向一边,继续注视着窗外的雨珠流淌在窗檐。
“暗自神伤吗?我以前有个伙计也常这样……”他的这句话,点亮了我的思绪,这绝对是他。“只可惜,之后我和她分开了,可怜的家伙…估计他眼里还流转着泪光呢。”
“在教堂里认识的?”我试探着。
“没错,那时候我在神像屁股后面看烛光,他眼里的光格外吸引了我的瞩目。”他看向桌上明复燃烧着的烛焰,眼眸里透出暖意。
“你是——”我话音未落,一声木门碎裂的巨响打断了我的话语。
“那个死肥婆呢?都几天了还没交钱呢!”几名佣兵闯入,艾达这时不见了踪影。
“唷,原来躲在这儿呢…”其中一名从前台一把拽起她,把脸怼近了艾达。
“说话,钱呢!”他嚷道,艾达被呵斥得直发出呜咽,“你店里生意不挺好的嘛,一个金发杂种和只仲夏群岛的猴子。”
早知道该带弓来的,那名气焰嚣张的佣兵显然是带头的,只需一发箭矢射进他肥肿的眼球,就能好让他看清楚谁才是猴子。
“我…真的,没…没钱。”艾达继续哽咽。
“是吗?”他奸笑一声,“放屁!”他喷出口水溅落在艾达的面庞,“那就砸了你的店,砸烂你店里的招牌!”他啐了一口痰在她脸上。
其余的几人随即开始掀桌砸窗,那名胖子将艾达重重摔在地上,将裤头的系绳扯开。
“停手!”我喊话道,他们齐齐看向我。
“唉哟,猴子还发火了。”那名胖子转过头,“长得算那么回事…”他上下打量,“来,过来,叔叔这儿有香蕉给你呦,热热乎乎的。”
“你们不是要钱吗?我有!”里昂这时站出来,翻找着钱包,将一把金币亮出,“这应该够了。答应我,拿到手之后,就赶快离开这,之前的账…一笔勾销!”
“行啊!来,给我。”那名胖子放过艾达,缓步走了过来。
“我就放在桌上,你自己来拿。”里昂撒下金灿灿的钱币,那些匪徒的眼睛紧盯着它们看。
“呵,算你识相!”佣兵伸手去攫取金币,一把利刃顺势出鞘,将他的手钉死在了木桌。
“拿呀…”里昂手里紧攥着匕首,那人的手腕被死死插入,木桌似乎都被戳穿。
“啊!”佣兵吼哮道,“给我办了他!”其余人立即拔剑上步。
“嘘……”里昂拧动匕首,那人的指甲嵌入桌板,“没读过书的都明白,手腕的血管最密布,不是?只要我轻轻转一下,你的血管就又断了一根。”那些人见状开始乱了阵,踌躇不定。
“得亏这是学城,学医的人有不少,现在拿钱给我滚蛋,说不定你的手还留的住…”里昂轻声说道,“现在…滚吧!”他拔出匕首,一条血注喷出,渐染了里昂沾染酒渍的领口。
“快走,血又流啦!”他手里捏着一些金币,然后被人簇拥着离开。
艾达显然看傻了眼,里昂上前柔声安慰她:“没事了,保准他们不敢再来。”他轻拍了艾达的肩膀,随后便走出了店门。
“里昂!”我追上去。
“怎么了嘛?”他回过头来。
“晚上…我在屋顶等你……”我话未说完,便匆匆离开了。“哪儿?哪个屋顶!”

晚间,星光便接替了日芒,笼罩着学城。海浪拍打着岸边,进而升起淡薄的水雾弥散在各处。
我提着一盏灯烛来到约定相见的屋顶,夜雾渗入城中的每一道罅缝,我掩住烛火,环顾四周。
周边寂静得吓人,渐起的薄雾向来是城市夜晚的面纱,遮盖着平日的喧嚣。里昂坐在屋檐边,转头看向我:“坐吧。”
我一言未发,轻蹑地坐在他身边,挨得很近,烛光在风吹下不断摇曳,在屋顶映出一叶孤舟。
良久沉寂后,他发问:“就带一支蜡烛……”
“其实我们无需再点烛,面前的不正是一支星夜不息燃烧的白蜡烛。”望向蜜果河下游远处,参天塔上的烽火飘浮在夜晚氤氲的水汽中,仿佛一艘扬起橙帆的行船,在浩瀚雾海上远航。
“起了这么大的雾,真不晓得会有多少人攀出知识的高墙投入妓女脂粉气息的怀抱。”他咯咯笑着,悬在右眼前那绺金发随风荡起。“也不知道有多少人会在迷雾中做些见不得人的事。”
茫茫白雾间,愈看他的面庞我愈发感到生疏,但同时发觉手掌被他抓握得软热。我五指并拢,二人指间交缠着,我不由得心想:“里昂是城中唯一一个识得我身份的人,我与他从小做伴,早在心中蒂结情愫。”
我与他手掌互绕着,一同起身,身体不自觉贴近彼此,一股暖意从他的胸膛传递而出,我能感受到他体表的温度似火般翻腾,他似乎自带着的滚热血液在皮下间续淌动。在无声寂寥中,他的次次呼吸被听见得一清二楚,时而平和,有时急促,又有时长叹。
“真荒谬,好像我们才相识不过一年。”我的腰边被一双冰冷的手所环抱,似有匕首在我身后待刺。此时我们在夜的面纱下,亲吻、扮趣甚至上床都无所谓。时常回忆过往,就容易忘却现今,但如果反其而行,人生则将索然无味。
我靠在他的咽喉,任由脚边的烛焰如何明灭,此刻这里仅有彼此,手中的温热仍未消散。
“呵…我们是醉了吗?”我在心中反复确认。
“终究会有一天——”他突然停顿,“没什么。”
我抚着他的脖颈,果然斯塔曼们都如花茎,美丽而仅乍现与于眼前,也许…一下,不,两下。对,两下轻咬就能让他喉咙的红晕显出。
我们在无言中渡过一刻又一刻,终于二人皆付诸行动,吻向他的唇齿,拖拽衣服领口,从未觉得这般交往有何不可。
唇边被相互撕咬,深埋心底的情愫愈发浮现,双方逐步高升的体温暖热了身侧的空气,我看到了…他金色发缕下的眼睛,充盈着热泪,一滴滴落在我的肩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