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志·楚道石传奇·夕食啖血录》（5）
他真正离开皇宫的时候，太阳已经压在了山际，桃色的晚霞在西边温暖地照耀着，喷吐最后一丝属于白天的迷人气息。因为流言和威严的双重作用，行人们到了这个时候，纷纷在路上疾走，巴不得早点回家。
楚道石将那三个字咀嚼来咀嚼去，只觉大有深意，却一时无从着手。
他心不在焉地回到了素王府，却听说白徵明去甄府蹭甄家姐妹的饭局去了。想一想，这不算是坏事，秘术士把自己的东西搁在桌上，却一眼看到了有白色的崭新字条放在了桌角。
她的？
楚道石迫不及待地把字条打开，上面言简意赅：
“夕时可至下图河东一叙。孤身前来。”
在字条的下半部分，使用毛笔绘制的地图，虽然粗糙却非常明确，楚道石知道这里，那是一条小河，河上有个亭子，位置就在天启最为人烟稀少的角落，河东正好是素王府所在的一侧，相当隐蔽却方便。
他大喜过望，连衣服都没换，赶忙出门，牵上马火速而去。
等到了约好的地点，太阳已经沉下去一半，正在用最后的耀目光辉，灼人的眼目。这条河上桥梁稀少，从约定地点赶到最近的桥梁，至少需要小半个对时的时间，两岸还颇有落差，东岸偏低，西岸略高，此时被夕阳余晖映照，河水淌着金色的光辉，从脚下蜿蜒而过。
楚道石刚刚跳下马，脚步还没站稳，就听见有人叫他：
“楚先生，别走了。”
他四处观看，却没有人影，知道抬头望向对岸，才发现有个纤细的身影等在那里。
她依旧带着面纱，长跑罩身，看不出更多的细节，而且两个人隔着一条河，就算是楚道石现在想豁出去过河抓住她，恐怕还没走到一半，她就已经逃之夭夭。
这女人从来都很有心机。
因为河的宽度并不大，他们两个人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之中，不用费力就可以清楚地传到对方的耳朵里。
那女人的声音很沉稳，依然带着金属般的回音：
“楚先生，谢谢你言出必行。”
楚道石感到自己与她对话时，声音都微微地发抖：
“你答应过我的。”
“那是自然。你最近可有病发？”
“暂时没有。”
“那我猜的应该不错。但是我还需要一次实践，相信很快就会有机会了。”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时机还没有到。”
楚道石不觉抽搐地笑了起来：
“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在骗我？”
女人冷淡地回答：
“我骗你何用。本来按照常理，你一年前就该死了，但是我推测，应该就是这个办法意外之中给你吊命到现在，你无意之间，勉强苟活于世，可是无人指引，你就不能将其妥善应用，最后只能东奔西突，不得其法。如果你不是遇见我，你终生也不可能明白其中的意义，但你若是怀疑我，我大可以放手了之，倒是你就等着素王给你收尸吧。”
楚道石被她憋得胸闷，只好压下一股急火，尽量放低姿态，施礼说道：
“这位姑娘的好意，我自然是心领了。我能否就此问一下姑娘的芳名？”
“不必。等时机恰当，我会告诉你。现在你的首要目标，是要解决那奇怪的落星难题。”
“是你提前预见到了这件事情？”
“非也。”
楚道石从她的口气中听出了一丝迷惘：
“我只是提了一个比较接近的问题，于是就得到了这个回答，所以飞速让小实去阻拦你，但是我万万没有想到，会是落星之兆。”
秘术士听得心中一动：
“那么，你给自己提出的问题，可是仅仅关于我而已？”
女人被他问得一愣，过了半天才说：
“不是。”
虽然洞察一切，但是掩盖情绪的方法却不是很高明。楚道石心底觉得自己总算是扳回一城，便乘胜追击：
“这么长时间以来，难道你一直在暗中观望于我？”
“你未免过于自信。”
楚道石马不停蹄，立刻将关键问题丢出：
“还是说，你也慑于岁正的威力，想要借我脱困？”
女人终于暴躁地反驳：
“一派胡言！”
很好，我如果不能得到她的同情，就一定要激怒她。秘术士暗中想到。
然而，正待那个女人要说出什么话来的时候，她突然向后退了一步，语气中充满了惊恐：
“有人在找你！”
抛下这一句话，她调转身形，头也不回地飞奔而去，以远胜于一般女子的速度，迅疾地消失在了秘术士视野中。楚道石后悔莫及，正要下河去追，却被脑子里一阵洪钟大吕般的叫声制止：
“楚道石，你个王八蛋，快给我滚回来！”
这蛮横无理，充满脏字的紧急隔空召唤，其主人只能有一个：
厘於期。
楚道石捂住太阳穴，十倍凶狠地喊回去：
“你亲爹死了？叫我回去！”
厘於期似乎是没意识到楚道石如此心情不好，倒是梗了一下，但随即不客气地跟上：
“老五出事了，比你亲爹重要吧？快给我滚来甄府！”
楚道石顿时心头一沉，他马上飞身上马，连连驱驰，近乎疯狂地赶去甄府。还没走出去多远，就听见厘於期在耳朵里给他指路：
“前门进不来了，后门后门！”
楚道石不敢怠慢，绕道走了后门进去，只见府中一片混乱，仆从们都在惊慌失措地奔走，没个头绪。秘术士也顾不上拴马，只是呼叫：
“他在哪儿？”
“在这儿！”
话音刚落，厘於期那张怒气冲冲的脸就出现在了他的视野之中，在他身后，是满脸烦恼的白徵明。两个人比肩从内院出来，看上去颇有点儿狼狈。
“怎么回事？”
白徵明看着楚道石，不爽地叹了口气：
“这下倒霉倒到自己身上来了。”
原来，今天下午之时，白徵明向着楚道石给他讲的一番话，心中虽然翻江倒海，但莫名地觉得有些道理，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他派人送帖子给甄旻，问要不要一起吃饭。甄旻很迅速地派了人过来请他，说是晚上要吃一种蛮邦食物来尝鲜。白徵明就将不快丢在脑后，快活地去赴宴了。
他刚到了甄府，甄旻就迎了上来，小脸上一副不快的表情：
“我就知道，要不是吃的，你也不来。”
白徵明打起精神陪着笑：
“我错了，改天请姑娘多吃两……”
话还没有落音，突然素王感到地面猛地剧烈摇晃，甄旻踉跄着扶住旁边的椅子，而她身后的甄晏一个没抓稳，直接跌坐在了地上，顿时表情痛苦万分。
怎么回事？白徵明赶紧把甄晏扶起，又安抚受惊的甄旻，和大姐甄昱一起冲出门外。此时此刻，院子里已经是一片大乱，有仆人头破血流地冲进来大喊：
“不好了不好了！有星辰坠地！”
白徵明扑到大门前，和甄昱两人一人一扇，将大门用力拖开，之间原本平坦的门前地面之上，凭空多了一个还在冒烟的深坑。那坑的正中央，有一块还在明灭不定的巨石。在巨石的四周，坑壁之上，则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名甄府家的人。
报信的仆从带着哭腔报道：
“我们几个正在这里等老爷回来，没想到就听到头上响了个炸雷，然后所有人除了我就都不见了……”
等他再明白过来，就只有地面上的深坑，和同伴们的尸体。
楚道石听后大惊：
“也就是说，如果不出问题的话，此时此刻，甄承应该是下朝返家之时？”
白徵明沉重地点了点头：
“对。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可能宫中有所耽搁，他没回来，家人等得着急，才多派了几个人在外面。”
楚道石大步流星地让过白徵明和厘於期，走到门外。一股焦糊的气息扑鼻而来，他掩住口鼻，忍着恶心向下看去：
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场景，就在他眼前重现。
所有被砸死在坑里的人，几乎全身被烧焦，场景极为可怖。
楚道石扭头对厘於期说：
“搭一具上来。”
厘於期一脸不乐意：
“你拿我当跟班用？”
“放屁。快点儿帮忙，我要好好查一下这些人的死状。一会儿麒王的人就会来了，你想被他们抓个正着吗？”
厘於期虽然看上去还是不太服气，但看了看周围这些被吓坏了的仆人，几乎都不堪用，而特别是背后传来女孩子们低低的啜泣声，让厘於期也不得不放下架子，跟楚道石一起跳到了坑中，打开禁制扛住高热，将其中的一具尸体拉了上来。
从地面上看，被烧焦的人体更加狰狞，皮肤在拖拽的过程中一片片地跟着衣服掉在了地上，露出里面红色的肌肉组织，楚道石没有办法，只好亲自下腰，将尸体抬在半空，这才勉强将其放在了地面上。
背后的家人们纷纷惨叫，几乎没几个人敢正视这尸体的惨状。
就连一贯神经粗糙的甄昱，探头过来瞧了一眼，也感到阵阵作呕。她问楚道石：
“你要怎么看？这人都焦了。”
楚道石把袖子扯下来蒙在口鼻之上：
“颠倒看，来回看，反复看。”
拖上来的尸体，从头到脚，都已经烧得不似人形。大概因为过火速度过快，人体还没来得及蜷缩起来，只是表皮都已经变成焦黑色。
楚道石摸摸尸体的头部，又摸摸尸体的躯干，再次检查了一下尸体的双腿，不觉双眉紧皱，脸上浮现了困惑不解的表情，低声嘟囔着。
甄昱是个急性子：
“楚先生！到底是怎么回事嘛！你倒是说啊！”
楚道石仰起头，不由自主地说了一句话：
“这事……我要再看一具尸体才能确定。”
厘於期两眉倒竖：
“这次我可不抬了！”
但是，还没有等到他们决定谁下去抬尸体，就听见远处传来暴风雨般的马蹄声，众人抬头看，映入眼帘的，依然是夏凌那张凌厉的面孔，他跃马扬刀，气势汹汹地喊道：
“都后退！这里交由我等处理！”
见到麒王府的人到来，厘於期瞬间消失了踪影。白徵明则不觉怒火攻心，大步向前挡在头里：
“这是甄府，岂是你们这群小辈可以乱来的？！”
天生一对笑眼的夏凌见是白徵明，不觉就是甜蜜一笑，将马让开，露出身后一匹高大的黑马，上面端坐着的真是麒王白猊。
白猊从马上跳下，阔步走到白徵明面前，素王的气焰，不觉就矮下了一截，他心不甘情不愿地拱手道：
“长兄。”
白猊客气地回礼：
“五弟。我的手下粗蛮，不识礼数，不要放在心上。此时父王已经交由我来办理，出此不幸，也实属意外，我等也只好遵从规矩行事，还望海涵。”
白徵明望着那坑：
“大哥，这是我也略有耳闻，你处理到现在，可有眉目？”
白猊脸上表情不变：
“我辈无能，至今未能看出端倪。但我保证加紧督查，一定给父王和天启百姓一个交代。”
素王一时无语，只好将身让开，任由白猊和夏凌的人跳下去拖走尸体。
楚道石眼睁睁看着他们将尸体毫不在意地拖走，把本来有迹可循的线索悉数破坏，顿时一阵心中绞痛，不觉抗声喊道：
“那你始终都坚持不是星辰坠落吗？”
这句话在暂时沉默下来的场合中，听得格外清楚。麒王眯起眼睛，停住即将离开的脚步，转回身看到楚道石：
“我没记错的话……楚道石？”
白徵明只觉头发一根根立起，他硬着头皮努力拦住哥哥的脚步：
“他……他只是胡言乱语。”
“哦？我看不像嘛。这人脑子还挺清楚的。”
麒王向夏凌使了个眼色，后者将闪亮的马刀反手握住，紧紧跟了过来。
白猊莫无表情的脸，泰山一般压顶而至：
“楚先生，你知道妄言星辰坠落是什么罪名吗？”
楚道石的心空前揪紧，就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缠住了五脏六腑，他在逼近的刀锋面前，竟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白徵明紧张到声音都嘶哑了：
“他是无心之言，不是有意的！”
白猊歪过头来，友好地向弟弟笑了一下：
“脱口而出，方为心里话。这等大逆不道的言论如果传到外面去，五弟，你想过是什么后果吗？”
白徵明很少见大哥笑，他深深知道他大哥笑的含义。那笑容如毒蛇般在他唇边一闪而过，杀气就从中喷溅而出：
“我是为了你好。这种人，还是不要留在身边了吧。”
楚道石彻底僵在了原地，就有如被盯上的猎物，动弹不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