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应帝王》:最干净的治世权谋,无为法,真王道!
“蝉解庄子”第10期
《应帝王》图文精读版

大家好,今天我们一起来欣赏庄子内七篇收官之作《应帝王》,这篇算是《大宗师》的姊妹篇,合称“内圣外王”之道。
对于人间帝王,庄子其实是有个基本态度的,那就是:能不干就不干!

像他写《逍遥游》里的“藐姑射神人”:
“是其尘垢粃糠,将犹陶铸尧舜者也,孰肯以物为事!”
你以为这是庄子自命清高而说的大话,或者发泄情绪而说的愤激话吗?
都不是!
道家的圣人,站在天道的高度俯视人道,看儒家所推崇的圣王尧舜,就跟人类看蜂王、蚁王的感觉差不多,因为维度不同,视角不同。
回顾一下《大宗师》里庄子说的:“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站在人道的角度,是不是非常不合情理?
但这就像我们人类不会说,这个蜂王比那个蜂王好,这个蚁王比那个蚁王好,一个道理。
不然,你怎么解释庄子上述两句话呢?
还有《道德经》第五章说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同样是天道的维度和视角。
所以在庄子看来,寄身于人道的“大宗师”——真人,在实在不得已的情势下,也可以去当帝王,这就是应世情而为帝王,所以叫《应帝王》。
而鲜为人知的是,庄子写下这篇《应帝王》,有着极其厚重的历史大背景。
一、《应帝王》诞生的历史背景
从上古史来看,确实存在一个真人和人王合一的时代,即所谓“明王时代”(亦称“名王时代”)。这个时代的下限在轩辕黄帝之前,而其上限已难以确定了。
《庄子·胠箧》一文曾提到容成氏、大庭氏、伯皇氏等十二位上古明王,我们熟悉的伏戏(羲)氏、神农氏也位列其中,但已经属于“明王时代”的末期了。
之前的众多明王,我们至今知之甚少。
这些明王,也正是《道德经》里屡次提及的“圣人”。
在老子、庄子看来,“明王时代”是人类社会的黄金时期,即所谓“至德之世”。这个时代的风貌,《胠箧》随后引用了《道德经》第八十章,说:
“当是时也,民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乐其俗,安其居,邻国相望,鸡狗之音相闻,民至老死而不相往来。”
结论则是“若此之时,则至治已”。
有朋友问了,这个时代,凭什么称为“至治”?物质文明极度不发达的远古社会,又能有多完美呢?
答案,其实就在上面这段话里!
我们单看“甘其食,美其服,乐其俗,安其居”这十二个字,粗一看没什么,再一看非同小可!
一个人,是什么就爱什么,有什么就享受什么,这是何等的精神境界?
注意“甘”“美”“乐”“安”这些字眼,他们可不是过着苦日子,没办法只能忍受,而是真满足,真快乐!
试问现代人有几个能做到的?前面全加个“不”字,才是我们的常态,对吧?
就算放眼整个古代史,能做到这十二个字的人,就个人修养而言,恐怕也已接近老子、庄子或者墨子了。
那么想象一下,一个遍地都是老子、庄子、墨子的时代,不是“至德之世”是什么呢?

上述说法并非凭空猜测,而是有现代考古学和历史学的佐证,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参看《人类简史》的第三章,“原始的富裕社会”那一节,可能颠覆你对上古史的认知!
但是,一来时代久远,二来没有文字史料,“明王时代”历来只被当成神话传说看待,所以到司马迁著《史记》,也只能从黄帝为首的五帝写起了。
五帝时代,属于“明王时代”的回光返照,所以《庄子·在宥》一文说:
“昔者黄帝始以仁义撄人之心,尧、舜于是乎股无胈,胫无毛,以养天下之形,愁其五藏以为仁义,矜其血气以规法度。然犹有不胜也。”
在庄子及其门人看来,黄帝、尧、舜虽为天下奔波、操劳,但正是他们敲响了“至德之世”的丧钟,此后经夏商周三代,再到春秋战国,已是世风日下,社会动荡,民不聊生了。
这下我们就能理解,为何庄子和老子不谋而合,都希望回到上古时代,那个明王治下的“至德之世”了。
以上所说,就是《应帝王》一文诞生的历史背景。不了解这些背景,看《应帝王》就会觉得很空洞。
在《应帝王》里庄子所表达的,是在他的心目中,上古明王们应有的风范。文中没有涉及任何具体的治世方略,而是聚焦于帝王的个人修养,“内圣”是体,“外王”为用。
这篇文章结构比较简单,先是四短一长五个寓言,然后是一小段议论,最后是一个著名的“浑沌凿窍”的寓言,结束全文。
二、名尸 谋府 事任 知主
前面一连五个寓言,乍看上去,彼此似乎没什么关联。这也是庄子文章的常见现象,比如《养生主》就是这样,对吧?
关联肯定是有的,只不过需要发现。
所以我们先跳过去,看后面这段议论的文字:
无为名尸,无为谋府,无为事任,无为知主。体尽无穷,而游无朕。尽其所受乎天而无见得,亦虚而已。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逆,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
大致了解意思后,再联系上文仔细研究一下,我们就会发现,这段话其实正是对前五个寓言的主旨概括,主要说的是帝王最易犯的五种错误,前四种很明确,分别是“名尸”“谋府”“事任”“知主”,至于最后一种就有点特别了,我们放在后边再说。
这一下,文章结构立马就清晰了。接下来,我们一个一个来看:
第一个寓言,说啮缺去找王倪,一连问了他四个问题,王倪一概不知,啮缺就欢喜雀跃,以为把王倪问倒了,于是跑去告诉蒲衣子。
然而,蒲衣子却跟他说了些貌似不相干的话:你今天才知道吗,有虞氏比不上泰氏。
有虞氏就是舜帝,而泰氏大概是指上古明王泰皇(一说伏羲氏)。
蒲衣子说,有虞氏心怀仁爱来治理天下,虽然也得民心,但失去了人心的质朴。
而泰氏不一样,他起居坐卧,从容不迫。他“一以己为马,一以己为牛”,不给自己下任何定义,思想、品德都纯真无邪,保持着质朴的状态。

这个寓言说的是“无为名尸”,即不做“名”的奴隶,也就是不要贪图虚名。在蒲衣子看来,泰氏只求实、不图名,而有虞氏则心藏仁爱以笼络人,所以“有虞氏不及泰氏”,至于啮缺这样自我炫耀,就更是低级,不值一提了。
第二个寓言,肩吾见狂接舆,狂接舆问他,“日中始跟你说了些什么?”
肩吾说,日中始的意思,君主只要按自己的意志制定法度,谁敢不听从呢?
狂接舆说,这是“欺德”的话,以此来治天下,就像到海里去挖河道,让蚊子来背山一样,是不可能做到的。正确的做法,是“正而后行,确乎能其事者而已矣”,君主应该端正自身而后治世,把适合各岗位的人才安排好,如此而已。
狂接舆还说,鸟都知道飞得高高的来躲避弓箭的伤害,鼷鼠还知道在神庙下面打洞来避免烟熏和挖掘的危险,你以为小鸟小虫很无知吗?
这个寓言说的是“无为谋府”,就是不做“智谋的府库”,即不要一味用智谋、手段来治理天下。俗话说得好,“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你的智谋、手段再厉害,老百姓也知道怎么应付你,难道人还不如小鸟小虫吗?
第三个寓言,讲天根遇到无名人,问他怎么治天下,而无名人正要游于“无何有之乡”,对这种俗事不感兴趣。在天根的一再追问下,无名人才告诉他,你只管保持恬淡、广漠的心境,顺应万物的自然,不要掺杂私念,天下就大治了。
这个寓言主旨叫“无为事任”,就是说,作为帝王,最重要的是保持恬淡、开放的心态,无为而治,切勿让自己陷入琐碎的事务中。

第四个寓言,出场的人物是阳子居和老聃。
老聃就是老子,阳子居就是杨朱,老、庄之外赫赫有名的道家大师。
杨朱问老子,有个人敏捷、强悍、博学、明智,而且学道不倦,这样的人可以和明王相比吗?
注意,这里“明王”出现了,话题重大,怨不得要安排两位道家大师同时出场。
老子告诉杨朱,这个人就像小吏或工匠一样,被一点小才能束缚住了,结果把自己搞得身心俱疲。虎豹因为美丽的花纹而招来田猎,灵巧的猕猴和善抓狐狸的狗,因为它们的技能而遭到拘系,这样的人能比作明王吗?
杨朱惭愧地问:那明王是什么样的?
老子说,明王为天下人谋求福利,却不归功自己,也不被老百姓依赖,这就叫“有莫举名,使物自喜”,这八个字,即类似《道德经》第十七章说的“功成事遂,百姓皆谓:‘我自然’。”
这个寓言说的是“无为知主”,就是说,帝王不要自恃才智,更不要事必躬亲,让老百姓学会自我管理,帝王只要顺势而为就行了。
寓言最后一句话值得注意,叫“立乎不测,而游于无有者也”,这句话不但深化了“无为知主”的主旨,而且巧妙引出了下文。
接下来这个寓言就好看了,我给取了个题目,叫“巫咸四相壶子”,讲述了一个“神仙打架”的精彩故事。
三、巫咸四相壶子
话说郑国有位神巫叫季咸,相面极准,别人见了他都躲着走。列子对他佩服不已,就跑去告诉老师壶子,说季咸怎么怎么厉害,比老师您还厉害。

壶子就骂列子,你只学了我一点皮毛,就以为自己得道了吗?你凭这点道行在世间招摇,才使得别人能相你的面。不信你把季咸找来,给我相面试试?
第二天,列子真的带着季咸来看壶子,看完之后季咸告诉列子,你老师快死了,我看到他有“湿灰”之相。
列子一听很伤心,哭着去告知壶子这个“噩耗”。
壶子说,我刚才给他看的是“地文”之相,以静为主,把生机藏起来了,你再带他来见我。
第二天季咸又来了,告诉列子,幸亏遇到了我,你的老师有救了!
季咸走后,壶子对列子说,刚才我展示的是“天壤”之相,以动为主,所以显示有了生机,你明天再带他来。
第三天,季咸见了壶子,出来跟列子说,你老师现在神色不定,没法给他相面,等他稳定下来再相吧。
壶子告诉列子,我这次给季咸展示的是“太冲莫胜”之相,动静平衡了,所以他什么都看不出来。然后壶子又说,渊有九种相,我仅仅展示了三种,还早着呢,你再带他来吧。
于是第四天季咸又去了,可还没等站稳脚跟,就慌慌张张地跑掉了,壶子让列子追出去,可是人早就跑得没影了。
壶子告诉列子,我刚才展示的相叫“未始出吾宗”,我跟他虚与委蛇,让他无所适从,有时像草随风倒,有时像水波流动,变化莫测,所以你那位神巫朋友只好逃走了。
列子这一下大受刺激,觉得自己啥也没学到,于是他回到家里,三年不出,给老婆做饭,喂猪像伺候人一样,对任何事都不分别,就这样雕琢复朴,终其天年。
这无疑是庄子寓言里最戏剧化的一个,有道是“强中更有强中手”啊!
问题是,壶子、列子、季咸照理说都属于江湖人士,跟帝王也扯不上关系呀,那这个寓言放在《应帝王》里,庄子到底想表达什么呢?
我们知道,作为帝王,除了像前面说的“名尸”“谋府”“事任”“知主”这些常见问题外,还有一个最致命的问题,就是壶子跟列子说的——“使人得而相汝”。
“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只要你有好恶,就会给别人投其所好的机会,你的好恶就是你的弱点,让别人可以算计你、利用你、操控你。
所以作为帝王,作为领导,就要像壶子一样,不给任何人相你面的机会。
最后庄子总结道:“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逆,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
非常经典的一句话!
至人就像寓言里的壶子,他“用心若镜”,来什么就照见什么,但是自己的心不随之而变化。镜子里的东西可以变幻无常,但镜子本身是不动的。
“不将不逆,应而不藏”,换成大家熟悉的一句话,就是“物来则应,过去不留”,这样就能“胜物而不伤”,心能转物而不被物转。
这也呼应了前面的“立乎不测,而游于无有”,即上古明王所达到的至高境界。
所以,最后列子从壶子那里学到的大招,就是“于事无与亲”,对任何事都不分别,没有好恶之心。在家给老婆做饭,这种事放在以前,列子能干吗?好歹也是位能“御风飞行”的主儿啊!
四、“浑沌凿窍”说了什么?

文章最后,庄子写了一个“浑沌凿窍”的寓言:
南海之帝叫倏,北海之帝叫忽,两人经常到中央之帝浑沌的国度去做客,浑沌招待他们非常周到。
倏和忽就想报答浑沌,他们商量说,人都有七窍,即两只眼睛、两只耳朵、一张嘴,以及两个鼻孔,可以看东西、听声音、吃东西,还可以呼吸,可是浑沌这老兄呢,就一张脸,上面什么都没有。
于是倏和忽就动手帮浑沌凿窍,每天凿一窍,结果凿到第七天,浑沌就死了。
这个寓言非常之妙!在我看来,它不光是《应帝王》的总结,也是整个内七篇的总结,庄子天道思想的精华全在里边了。
首先我们看浑沌,他虽然没有眼耳鼻舌,却能招待客人,而且非常周到,说明什么呢?
这说明浑沌有道,可以不凭借六根,而只用自己的本心行动,处于没有分别、执着的素朴状态。
可是倏和忽帮他凿窍,等于激活了六根,从此有了各种染着,远离了生命的本源。
另外,浑沌是“中央之帝”,代表中道,摒弃了二元对立的人类知见。而浑沌之死,就意味着天心死、人心活,从天道堕落到了人道。
我们再看那两个冒失鬼的名字,一个叫倏,一个叫忽,都有“迅捷”的意思,这指的其实是我们的“本能”。
我们对境的时候,都是本能地在分别,快到自己几乎意识不到。
还是用花举个例子:

这朵花,你看到它的一刹那,是见性的作用,此时是没有任何定义、分别的,但是在极短极短的时间内,你的定义就来了——这是“花”,然后分别又来了——“漂亮的花”、“很香的花”,最后有了取舍,“我想采下来插在花瓶里”,等等。
刹那间,你的心就已经染着了,不清静了。
修行,到最后,破的就是这种本能反应!
等于是在倏和忽动手凿窍之前,我们喊“停”,停在“不定义、不分别”的浑沌状态,这就是不二法门,是成道之路。
但是,没有修行、定力不够的人,是喊不了“停”的。所以浑沌之死,对人类而言,是一种必然。
向倏、忽喊“停”即“破本能”,挽救浑沌即“雕琢复朴”,是老子、庄子及先秦道家的核心精神。
好,到这里庄子内七篇就全部讲完了,接下来继续讲庄子外篇,欢迎收看,谢谢大家的支持!
蝉大侠“经典导读”,让经典更好读!咱们下期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