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战排 二
二
一等兵泰勒眯起双眼,紧盯前方,尽量不去理会手掌钻心的疼痛。或许聚精会神地盯住树林的每根藤蔓会忘却手上淌血的水泡。伊莱亚斯派他做排头兵,用大砍刀开路,不到十五分钟他的双手已面目全非。
树林茂密,泰勒举步艰难,头昏脑胀。支撑着背包和武器的带子深深嵌入双肩。他挥刀砍向橡皮似的藤蔓,钢盔滑落撞到鼻梁,苦痛难忍。脖子上的毛巾擦着皮肉,却吸不完满脸流淌的汗水。
古芝和设在油汀的旅部是一回事,可是此地是丛林。他头天进林子就摊上排头兵的差事。这简直是发疯。他在队伍中跟上伙伴们尚觉不易,此刻却要领着队伍在前面开路。没有特别的命令,也没有鼓励之词,更没有问候和道别……连句骂声也没有,连名字还叫不清楚。只有一句,“滚到前头去。”
有件事可以肯定。不出多时他就会死于淌血的水泡、精疲力竭和中暑虚脱。克里斯决心咬牙挺住,同这些投入战争的无名之辈打成一片。他不能让自己成为二排脾气怪戾的老兵们的负担。克里斯漫无目的地领着二排穿越丛林,忘却疼痛,思索着自己的处境。
就在来这里的路上他长了一岁。当喷气式飞机越过国际日期变更线,时间从九月十四日跳到十六日时,他的二十一岁生日就这样来去匆匆,错过如此重要的节日与他不公,正如让他当排头兵一样。他希望自己如揉色入画一般不露痕迹地进入二排普通一兵的圈子,尽力消褪格格不入的色调,在越南战场上抹去新兵的光泽。
前面出现竹栅栏。他想也许已经来到越柬边境。此刻他就在毗邻柬埔寨的丛林密布的丘陵中。热情的排长、少尉沃尔夫在山下林子中着陆点见到他和加德纳时曾这样说过。
从少得可怜的情报判断,二连正在搜索丛林,寻找一支据说躲避此地的北越军队的蛛丝马迹。副排长巴恩斯军士面容丑陋,布满伤疤,在进山前同他的报务员提起过这件事。
二排努力在险恶的地形中推进,但努力尚欠不够。最后一次休息时,泰勒无意中听到连长哈里斯上校在臭骂沃尔夫。他刚开始熟悉行伍俚语,勉强能听懂他们的讲话。
“二排,这是六号,”连长呼叫。“为什么慢慢腾腾?我们必须于十八点在威士忌线会合,完毕。”二连按计划应于下午六时在地图某一点与另一部队会合。通话就此结束。
突然,克里斯感到膝盖一软,身体猛向前冲,右手的砍刀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圈。他发现来到一块空地的边上,于是喘着气,摘下水壶,倚着一棵长满瘤节的柚树,身上的步枪、弹药、背包等死沉死沉。他喝完一壶又去拿另一壶,心想背在身上的九十磅东西不知能喝去几磅。
蓦地,一股奇臭袭来,含在嘴里带有哈喇味的水差点儿令他窒息。他想,可能是谁消化不良的臭屎,他从未闻过如此恶毒的臭味,胃开始剧烈地搅动起来,他吐得直喘气,想站起来离开。就在此刻,他的目光落在……
一个人——从烧焦的装备看象北越士兵,被燃烧弹或别的什么烧成了烤肉,倒在裸露的互相纠缠的树根里,脸和身上的穴腔爬满了饕餮的蛆和形形色色的虫子。
克里斯将火腿、鸡蛋、杂碎的配给粮一古脑儿地呕了出来,用步枪撑着,免得自已一头栽到呕吐物中。奇怪的是,他联想到好莱坞战争片中的死人,死得干净,并且很快被某个人遮盖起来,观众无需目睹蠕动的蛆。怎么没人给这东西盖上点……却让它在他们的行军路线上发胀腐烂?
他没空去寻找答案,背上重重地挨了一击。有人扯着背包带将他拎了起来。
“他妈的在这里磨蹭什么,泰勒?”克里斯想盯住巴恩斯军士恶狠狠的眼睛,但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他闪电般的长疤上。伤疤从额头一直延续到右脸颊,脸部因此扭曲,仿佛有人在他脸上用螺丝刀使劲拧了一把。
克里斯定定神,猜想部分扭曲可能是副排长有限表情中的微笑。
克里斯班上的战术围了上来,巴恩斯提高了嗓门呵斥道。
“那是个越兵,泰勒,翘辫子了,不会咬人。现在给我打起精神走路……否则就让你留在这儿掩埋尸体!”
克里斯以枪代棍,拄拐着挪行,砍刀有气无力地挥动,没有听见巴恩斯、他的报务员和沃尔夫少尉的无线电通话。
“二排副,我是排长。动作快点。六号说我们耽误了时间。完毕。”
巴恩斯吆喝着命令聚成一堆的士兵散开行军,望了一眼报务员托尼·霍伊特递过来的耳机。
“告诉那龟孙子别啰嗦。”霍伊特哭了,转身用较为像样的措词来答话。巴恩斯转向伊莱亚斯,后者正从身材修长的卫生员保罗·戈梅斯手里取盐片。“伊莱亚斯,泰勒这混蛋当排头兵,我们哪儿也到不了。咱们换个别的新兵,让加德纳上去,给他砍刀。”
伊莱亚斯不喜欢这一命令,当初派泰勒上去他就同巴恩斯争辩过。
“咱们暂时先别让嫩家伙带队,巴恩斯。这里地形十分复杂。还是让他们 跟着队伍走,熟悉一下。”
巴恩斯以惯常的冷漠和利落的口气谈道,“这不是训练,伊莱亚斯。他们得学,否则就完蛋。”
在伊莱亚斯看来,泰勒必定完蛋无疑。他传话让加德纳上去,接着轻松地跑向克里斯哗啦哗啦砍树枝的地方。他从年轻的一等兵血淋淋的手中拿过砍刀,扶着克里斯走回空地。克里斯的双脚麻木,几乎失去知觉,双手昏昏然拍着后脖,摇晃着停住软弱如同橡皮的双腿。
巴恩斯毫不同情泰勒的处境。“怎么回事,软骨头?”要不是加德纳叮叮当当地从远处晃荡过来,巴恩斯还要呵斥下去。加德纳肥胖的身上堆着各种装备:轻型火箭筒、250发机枪子弹和两颗霰粒爆炸地雷。巴恩斯的注意力从泰勒转向这个新排头兵。
“天哪,加德纳,你像个大三明治。上去换下泰勒。快,现在赶紧爬山,离开这儿。伊莱亚斯,带一班走左侧。快点,蠢猪。我们在打仗。”
伊莱亚斯松开泰勒的胳膊,离开空地。他正组织一班前进,突然听见“扑”地声响。
泰勒昏了过去,脸朝下栽倒在地上,大堆的装备仍旧压在身上。巴恩斯厌恶地摇摇头,示意卫生员过来瞧瞧。他朝加德纳肥大的屁股猛踢一脚,让他开路,自己大踏步闯入林子。
伊莱亚斯让报务员克劳福德带一班侧行,自己回来帮助卫生员。“别以为我可怜这家伙,卫生员,”伊莱亚斯嘟哝着使劲地将泰勒翻过身来,检查他血肉模糊的脸孔。“但是我们这里要养伤休假难着呐。”
卫生员一手摸着泰勒跳动的脉搏,另一手握着水壶对着泰勒的脑袋淋水。
“即使能让直升飞机进来,巴恩斯也不会答应。中暑晕倒的根本没门。”
伊莱亚斯卸下泰勒的行装,动手松开。
卫生员戈梅斯刚要张嘴,克里斯眼睛眨了眨,开始抓脖子。“讨厌的蚂蚁,他妈的简直要咬死我了,”他气喘吁吁地骂道。
卫生员取下绕在泰勒脖上的毛巾。指甲盖大小的黑蚁爬满了泰勒长满水泡的上半身。两位丛林老兵轻轻弹去蚂蚁,此时泰勒大口大口地喝水,吞食盐片。戈梅斯捉住一只蚂蚁用两指挤着。
“黑蚂蚁吸血最狠,小伙子,红的不怕,钻林子时要小心黑蚁。”
伊莱亚斯从泰勒的行囊里抽出全部物品,坐下细细观看。“不能怪蚂蚁,卫生员,瞧他带的东西。”
伊莱亚斯拨拉着忍俊不禁。“天哪,橡皮女人,三本臭书,几本杂志,剃须盒,备用迷彩服,靴子……再看……防毒面具!”
戈梅斯搀扶着泰勒站起来,告诉他没事,只要不背这么多东西。“难道没人跟你说别带这么多东西来树林?”
泰勒尴尬地摇摇头,沉默不语。他非常担心,要是如此愚蠢的行为传出了去,他会背上“笨蛋”的绰号。眼前已经够呛,若再遭讥讽,怎么受得了?傲气支持他走到这一步,但已不足以支持他越过这座山脊。伊莱亚斯可以减轻他的行囊,却无法消除他躺在林子里沉重的耻辱感。只有伤员才能躺下,他愤怒地提醒自己……而不是在负伤之前。
伊莱亚斯叹口气。“瞧,咱们得赶上排里的人。我替你背一会儿,待出山后来了直升飞机再说。下次进山前,先请教我,免遭苦难。”
泰勒想道声谢,未张口伊莱亚斯已背上东西消失在茂密的丛林里。戈梅斯横扫一眼空地,背上药箱。“我们最好分头走。邦尼来了,他是扫尾的。”
克里斯抖动肩膀套上轻了许多的背囊,拿起M-16步枪,刚要随卫生员钻入树林,突然听见一阵女孩般的尖笑和古怪的溅水声。
十八岁的邦尼,圆圆的脸上长着一双昏花老眼,但却没长胡须。他正往死人的骷髅眼里撒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