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塌方后如何重建》(不定期更新❷+生活家庭文+略带悲情主角)
(二)等风来 一九八八年的六月份,住在山城济南的人们已经感受到夏日在悄然临近。趵突泉的水在汩汩流动,裹着蒸腾的热浪;一条条交错的城镇街道上偶尔驶过几辆轰隆作响的“大辫子车”,很多杂货店、粮铺的门上一直贴着封条,似乎从未开张,却在数十年间见证了济南城内大大小小街道的变迁。 济南三面环山,四季分明。但夏季,却是出了名的酷热。那热气,伴着终日聒噪的蝉鸣,就像一座偌大的蒸笼,从六月中旬开始,就已经像锅炉房里即将烧开的水一般,更趋闷热,每日晌午头,街上除了下班的工人和收摊的商贩,几乎不见人影。 而当这天,早上从床上起来的人们掀开门帘,看到这非同寻常的布满阴霾的天时,就准确地预料到即将有一场来势不小的雨要到来,有经验的老济南人看了,能够猜到这场雨势头之大,甚至多年难遇。 济南莱芜张家洼村已经有百年的历史。住在这里的人们勤奋老实、自食其力,靠着祖祖辈辈的优良传统,后荫发展繁盛,到如今已有千余户。加之近些年的矿山开采、城乡结合部的优越位置,张家洼村已经渐渐发展成了一个独立的乡镇,有了自己的矿厂、百货大楼和小学,吸收了不少外地的工人和农民。至八十年代末期,这里已经有数十个村庄,还有较为完整的矿厂配套建筑。夏日袭来时,张家洼村因背靠矿山,热浪翻滚,白日村里村外几乎看不到人,直到夜幕降临,才有成批的村民搬出桌椅板凳,到村内的大树底下打牌乘凉。 所以,不到下午一点,这场瓢泼大雨就倾势而下时,不少村民都跑出来,拿铁盆到院子接着。人们盼了好几个月的雨,也不辜负他们对它的期待,滂沱的雨声伴着天边隐隐若显的鸣雷,遮盖住了其他的声音。 大雨越下越大,即使没有一丝风,但那蒸腾的水气朦胧了整个村里的景象。几根光秃秃的电线杆艰难地顶着沉重的雨滴,连片的歪柳树木被雨淋得东倒西歪。 真是好大的雨啊。 几分钟的时间,就下这么大,有的人能赶得上好时候下班回家,有的人就没那么好运了。张家洼村头唯一的一家正规镇属公立卫生院里,一楼挂号处值班的大夫张晨正顶着一头乱发,迷迷瞪瞪地趴在桌子上,伴着外面轰鸣的雷声,就要打盹进入他的白日梦乡,这时候突然手边一阵刺耳的电话铃声震得他一激灵直起了腰,那清晰的铃声响彻整个一楼候诊厅,吸引了几个为数不多的病人侧目。 他迷怔了一下,忽然心里清醒了几分,往大门外边看了看,外面暴雨如注,什么都看不清,突然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 他连忙扯过桌子上的眼镜戴上,正了正衣领,拿起已经响个不停的电话筒,声音有点沙哑:“你好,这里是张家洼……” 电话筒里传来一个女人急切的声音,即刻把他的声音打断:“老张,我们这加急来了个病人,急诊科这里人手不够啊!我找了其他科室,都找遍了,他们都说腾不出人手,主任又催我要人,这样,辛苦你先把手头事交给老王做做,你先来帮忙吧!”语气很急促,似乎下一秒就要哭了一样,空气中立刻染上了一丝莫名的焦躁。 他愣了几秒,随即看了看面前空无一人的挂号台,立刻说:“这就来!” “咋了你?又是急诊科的郭秀梅叫你替她班啊?不是我说,她怎么老缠着你,不缠我呢?”趴在他旁边的同事王景川揉了揉秃了半边的头,打了个哈欠,睁着惺忪睡眼打量张晨,调侃起他。他刚刚也睡得正香,被这电话惊醒,下意识调侃,但看着张晨不答,面色有点非同寻常的沉重,一声不吭地拿起挂在椅背上的白大褂穿上,于是看了看外面的滂沱大雨,收了调侃,颇有些警醒地问: “咋啦?真有急诊病人?” “嗯。你说巧不巧。”张晨应了声,看着他。两个人此刻同时静了静。“行,那你快去吧,这也没啥挂号的人,真有人来我替你张罗。”老王反应迅速,若有所思地说。 张晨感激地朝他点了点头,戴上口罩,转身走向二楼东侧的急诊室。他踩着一层层楼梯上去,拐过二层楼梯的弯道,入眼便是单独的二层急诊科间,共有四间。二层楼道窗户微敞,滂沱的大雨被一层薄薄的纱窗围着,空气中混合着刺鼻的消毒液和泥土的味道。他大步走过前三个科室,顺便都往里看了一眼,里面空无一人,不觉心下一凛。 走到走廊尽头的科室,他看到绿色的木门半掩着,连忙推开,门随着发出“吱呀”响声。迎面一阵血腥味扑鼻而来。房内光线昏暗,窗帘紧闭,没有电灯,只有几盏跳动的蜡烛。逼仄的小房间里只站着三个人,主任郭秀梅和卫生员小周,还有一个穿着白衬衫的年轻人——面孔看着陌生,他们都围在一张窄小的病床前。他刚进门,就听到郭秀梅——那个戴眼镜的短发女医生在嘀咕: “太难办了,这孩子……” 他心下一紧。小周听到开门动静,急忙转头,看到他进来了,连忙过来拉着他来到那张病床前,年轻人立刻给他留出了位置,自己退后一步。 他戴上医用手套,仔细查看病人的伤势。 靠床边柜子上点上的蜡烛光,光线还不算太昏暗,好在他视力还算好,能看清。床上平躺着一个高高瘦瘦的女孩,紧紧闭着眼睛,双唇狠狠抿着,已经泛出触目惊心的青紫色。瘦,太瘦了。张晨第一眼看到她,顿时就愣住了,完完全全是被这孩子的外观情况所震。 女孩全身就好像是在一张骨头架子上多长了几两肉。瘦长的脸颊没有一点健康的色泽,突出的颧骨上布满污泥,两边的脸颊上也看不出多几两肉,都溅满了干涸的泥点,包括一团乱七八糟的短头发,也都填塞着草叶和泥点;上衣努力看,才辨认出那是一件黑白衬衫,但明显不合身,因为衣摆只到肚子那里,而女孩的肚子和腰都露着,都布满了灰尘和泥泞;女孩的右边裤腿被挽起,裸露的整个小腿外侧都被包上了纱布,但那纱布已经被鲜血染红了半边;再看脚,他又是一愣—— 女孩瘦骨嶙峋的整只右脚掌,都用卫生绷带裹着,但那绷带就如同被蚁群击溃的河堤,全部浸满了乌黑的血,仿佛下一步就要撑不住,挣破。 他拧起了眉头。他来的时候,就没有往好处想,觉得起码是车祸。但这女孩的伤势依然超出了他的预期。他仔细看了看女孩的脚掌部位,掌心处有好几道伤口,其中较深的一道创口已经化脓发胀,还在出血;小腿外侧也印着一道长达8厘米的口子,尚浅。 但这不是他最担心的,他直观女孩萎缩的肌肉,苍白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心里有不太好的预感。 果然,郭秀梅从隔壁拿着一张小小的血常规检验报告进来,拿给他看,他盯着女孩的红细胞和血小板含量,深深叹了一口气。 旁边的年轻人连忙出声问道:“医生同志,她怎么样了?” 他看向年轻人,面孔长得陌生,但五官很端正,令他联想到近些年来到村里的城里青年,很有朝气。但他注意到,他浑身上下都湿透了,旁边的板凳上放着雨披,上面还叠了两本书。他思索了一下,道: “小腿外部有一道伤口,倒不是大问题,属于普通的创伤;右脚掌心部位就有些麻烦了,有一道创口很深,已经感染化脓,再加上大面积淋雨,很可能得破伤风,需要做引流手术,把脓包切开,止血。再打剂预防针,要先住院观察几天。” “而且,”郭秀梅开口道,“从血常规检验报告来看,孩子患有较为严重的贫血症和继发性营养不良,再加上淋雨,导致晕厥。她现在高烧不退,刚刚打了退烧针,看看能不能退烧。”她顿了顿,又道,“孩子的血小板含量……也有点低。要注意了。” 年轻人显然是吓了一跳。看上去他显然不知道女孩的伤势如此之重,因此略显惊慌。但他很快神色镇定下来,道:“医生同志,是这样,我是村里的小学老师,今天下雨,学校临时取消上课,老师,包括门卫也都不到晌午就走了。到中午大约十二点半的时候吧,我有一些急事回了一趟小学,但在小学门口,就看见这个小女孩晕倒在大门旁边,全身淋透了。我一时顾不得那么多,附近连个车子都没有,我的车子也不能带人,只能背着她来了。” “所幸,小学离这不远。”年轻人盯着女孩已经出汗的额角,顿了顿,缓缓道。 张晨愣了愣。他忽然记起自己那个时候好像是在睡觉,怪不得没有印象,不觉心里涌起一阵自责。郭秀梅听了,感觉也不是滋味,道:“小同志,真的辛苦你了,多亏了你好心,送的及时,不然孩子的情况会更严重啊。” 年轻人摇了摇头,面色沉重:“情况紧急,这倒是应该的,幸亏我有这孩子家长的联系方式,出了这么大的事,又是在这个节骨眼,家长还不知情,肯定很焦急。我去给他们打电话。” 说完,他走出门去。 郭秀梅和张晨互相看了一眼,那其中的神色颇有些无奈。郭秀梅拿出医疗柜里的手术器具,张晨在旁配药。新来的卫生员小周坐在床边,看着依旧昏迷不醒的女孩,拿了一条干净的湿毛巾,给她细心擦着脸上的脏污,把新的纱布换上。她打心眼里心疼这个女孩,虽然刚来急诊科一个星期,已经见过了很多病症,但今天,尤其是对这个罕见的雨天被送来的女孩,她看一眼就心疼,也不知为何。 她也注意到了张医生和郭主任的复杂神情,思考再三,还是决定打破沉默,小心翼翼地问:“主任,前辈,你们在想什么?” 郭主任闻言,黑眼镜框下素来严厉的一双眼睛里柔和了下来,泛出了一丝苦笑:“我在想,孩子手术后,会转去住院部哪个病房?住院期间有谁能免费照顾她呢?” “别瞎说,自己的孩子有谁家不心疼?”张前辈低着眉头,神情略显阴郁,但还是阻止她继续说。 小周听完愣住了。她望着女孩精瘦的额头,心里冒出一个想法,但依旧不太敢相信,但她想了想,还是试探着问出口:“主任,为什么这么想?按常理来说,自家孩子出了这么大事,家里人就算再忙也得抽个人照顾她呀。” 郭秀梅听了,不置可否。她上前来察看了女孩的伤势,确认伤口不再流血后,紧锁的眉头稍微舒缓了些,盯着那根粗粗的、刺进女孩孱弱身体的输液管,忽然轻笑: “可是他们家,对这孩子,可从不讲人之常情。” “好了,别再胡说了。配药。”张晨连忙再次出声阻挠她继续说下去,即使他心里的阴霾同外面的景色一般无二,但他还是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避免节外生枝。 没想到郭秀梅反而继续出声,声音不觉提高了几个度:“我那是胡说吗?上次你又不是没在场,你看她爹那个态度,像话吗?今天这事,但凡了解点她家情况的,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我就是担心这孩子,怕她再出什么事……” 突然,门开了。她及时止住了话头。年轻人走进来,脸色也如同外面的阴色一般,他站定,顺着医生和卫生员询问的目光,强忍下心里涌起的波澜,点点头,整理了下表情,缓声道: “这孩子的父母,电话里头说是现在雨太大,路上太折腾,还得大包小包地拿东西,今天没准来不了。他们口头答应先给孩子手术,依我看,还是给孩子尽快治疗吧。” 这下,张晨也无法端住了。他忍着心里的不满,尽量兜着情绪说:“这病人家属是怎么回事?手术是需要家属现场签字的,家属不来,光口头答应,这责任谁担得起?况且,卫生院没这规定。” “行了行了,你就只会打嘴炮。小同志,你没问问小姑娘爸妈,孩子现在都送医院里来了,家人却连面都不露,算怎么一回事?这父母是怎么当的?”郭秀梅接过他的话头,不耐地说,眼睛射出了一道冷光。 年轻人又摇头,道:“我还没说完,他们就挂断了电话。” 病房里寂静了下来。 不知从哪里来的冷风,顺着外面的过道,一路溜进了这个昏暗的房间。烛光奋命地跳动着,映着房间里人们的脸,外面的雨仍旧没有减轻的趋势,雨滴砸落在窗户上,仿佛下一秒就要破窗而进,直逼躺在床上的这个弱小的女孩,摧残她的生命。 同为年轻女孩的小周不禁打了个寒颤,她突然觉得冷极了。她看着女孩因疼痛而苍白的面孔,看了眼墙上的大摆钟,默默从女孩的上衣里取出一支水银温度计,拉开窗帘,借着微亮的光细细端详,当看清上面的温度时,她几乎喜由心生,小声道: “主任,降下来了!体温37度!” 郭秀梅立刻大步走过来,摸了摸女孩的额头,确保烧确实退下来后,又看了眼女孩受伤的腿脚,暗下了决心。她扭头对张晨道: “规矩是死的,人才是活的。那承诺书上签上我的名字,她父母不肯来担的责,我来担。你是我叫来的,现在,”她抿了抿唇,目光变得坚决起来,“干活儿。” 张晨没再说什么。他了解这个几乎跟他同时一起进卫生院工作的老同事,老同学。知道她要是决定做一件事,八竿子就打不回来,就算院长来了也没用。他配合默契地朝她点点头,她弯下腰,他连忙帮她把病床轻轻掉了个头。 “你可真厉害啊,大雨天接这么一桩官司。还有,你那两个副手呢?其他科室的人呢?怎么我来的时候不见个人影?”他忍不下心里的疑问,于是小声开口。
郭秀梅看也不看,只默默盯着女孩埋在暗光下依然雪白的脸:
“跟你一样呗,要么换班,要么好不容易,趁这个时候打个盹儿。” 张晨扭过脸去,没再说话。 郭秀梅转身,看着年轻人,他正坐在门边的一条长凳上,看着床上的女孩,俊朗的眉眼充满了同情之色。 她叹口气,心里觉着这年轻人为人真的不错。她打量他十分年轻,面庞未脱稚嫩,也就十八九岁,浑身透着一股书卷气,要是在村里,好像也就只有老师这个职业存在这样的人,只是她不知道村里何时来了这么一个好心的老师。 “小同志,真的多谢你了。我们这边暂时忙不开,稍后多少还得替这个小姑娘谢谢你啊。”她想了想,还是决定替她父母好好谢谢人家。 年轻人礼貌地微笑道: “医生同志,真的不用谢。我相信换别人也不会不管一个几岁的孩子。她才多大。而且,我打算去找她的父母,我不相信,”他说着,就站起身来,拿起板凳上的书和雨披,语气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坚决和严肃,“就这几步村路,能耗得起多大的折腾。我也不相信,一场大雨,就能抵得住血肉亲情。” 郭秀梅只朝他点点头,便转过身去:“好人一生平安。” 年轻人默默目送着这两个医生和卫生员推着那张窄窄小小的病床走向走廊那一头的手术室,便转身快步走下楼去。 寥寥的几个人,空空荡荡的走廊,病床轮子在地上发出“隆隆”的轻响,似乎,隔着外面狂落的骤雨,十里河的蛙鸣也开始二重奏。 手术室的两个护士正焦急等着,看到病床来,于是和卫生员小周一起,连忙帮着郭张二人,把手术室的大门推开。临进去的时候,张晨听到郭秀梅叹了一声道: “如果是我女儿,我绝对不会让她有现在发生在这个小姑娘身上的任何一种病。” “绝对。” 张晨看着她,这个短发女人的一张脸埋在暗处,却透着一股坚韧。 “不会的,毕竟现在改革开放了,真的,男女都一样,真的。” 郭秀梅轻轻笑了一声,算是回应。 门随风轻轻合上,手术室的灯光随即缓缓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