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傳統的「天人交戰」之說有何意義?】(天理及人欲如何區別與面對?)

(出於台灣大學王世宗教授《東方的意義——中國文明的世界性精神》第五章〈求道問題〉,256-7。)
天人交戰之說是中國求道觀的一大課題,此因中國文化的中心精神是人文主義,而人文主義發展至極所見即是人力的極限,於是上帝信仰或天性標準乃成高超的理念,但天道渺茫而人欲強烈,天人交戰因此無可避免,這表示人具天性卻有所不足,反過來說人具人性卻非全然可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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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人交戰同時證明天人合一的可能性及其不可能實現,蓋天人交戰發生於人的內心,這表示人有天性與善意,故服從良心確是可能的,然而天人交戰亦暴露人的原罪,此為永無可能消滅的弱點,故天人合一僅為修養的境界,而非真實或永恆的狀態,畢竟人可從天卻總不是天。
由此可見,「聖人也是人」,此言當有讚歎之感而非輕蔑之意,因為就事實而論此說並無意義(亦即多餘),然就道德或價值觀而論此事令人無比感佩,聖人也是人表示聖人超越凡人,因為吾人不能以邏輯轉換此說而稱「人也是聖人」,這說明天人合一是天人交戰之後的上進成就,以聖人也有天人交戰之實貶抑聖人,是自我糟蹋而見不得人好的卑鄙心思。
天人交戰暗示「人倫天理有間隔而無斷絕」(《宋史》〈詹體仁傳〉),自愛者以人的天性為榮,自棄者以人的惡性為真,而「天人相違,非奉天之義也」(《論衡》〈雷虛〉),天人合一雖不可能成為事實,然而正是因此,追求天人合一乃成為無限上達的高貴行止。
天道一詞神聖無瑕,人道一詞美中不足,可見人道不能與天道契合則事必有異,故曰「天道夷且簡,人道險而難。」(《陸士衡集》〈君子行〉)天人交戰理當無所不在,因世事皆不盡理想,而「天理常在人欲中,未嘗須臾離也」 ,不妥協於現實即有天人交戰,這不僅是自心的掙扎,且常為人我的對立,如見義勇為必是天人交戰的情勢。
《尚書》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尚書》〈大禹謨〉)此說顯示天人不一原為當然,但天人合一卻是必要,「不天不人,不可謂理」(《陳拾遺集》〈諫刑書〉),因道心寓於人心 ,「人心之得其正者即道心,道心之失其正者即人心,初非有二心也」(《王文成公全書》〈傳習錄〉上) ,所以天人交戰不是自我反對,而是正己所需的歷程。
天人交戰可謂「心疾」,其情是「有人胸中常若有兩人焉,欲為善,如有惡以為之間,欲為不善,又若有羞惡之心者,本無二人,此正交戰之驗也。」(《近思錄》〈存養〉) 孟子曰:「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孟子》〈告子〉上)此說顯示殉道為終極性的天人交戰與天人合一,然這不是求道的常情,子曰「知及之,仁不能守之,雖得之,必失之」(《論語》〈衛靈公〉),這才是天人不一所致的長期心戰;大是大非易於辨別,而小善小惡不易持正,天人交戰的決斷因素主要在於恆心而非智力,因為有天人交戰者必有良知,但未必有毅力。
若謂「道與人競長,章人者,息道者也」(《淮南子》〈詮言訓〉),其意應指天人交戰之事,蓋道若可息乃因其為人心之善者,而非人上之天心,即因「天理人欲是交界處,不是兩個」(《朱子語類》〈尚書〉一),故說「道者誠人之性也,非在人也。」(《管子》〈君臣〉上)韓愈曰:「天之與人當必異其所好惡無疑也,合於天而乖於人何害?」(《韓昌黎集》〈與崔群書〉)此言指示人可以克己成天,或說天人合一是天性盈滿而非天人各半的情境,故「正也者,正於天之為人性命也」 ,反之,「禁天所禁,非禁天也。」(《春秋繁露》〈深察名號〉)「為人使易以偽,為天使難以偽」(《莊子》〈人間世〉),「動天之機者不可雜之以人」(《東萊博議》〈衛侯遜位激民〉),「道勝則害性之事棄矣」(《抱朴子》〈酒誡〉),故「達於道者不以人易天」 ,天人合一須經天人交戰,所以得道是超凡入聖,而非突獲天啟。
*《朱子語類》〈中庸〉一:「人自有人心、道心,一個生於血氣,一個生於義理。」
*《朱文公文集》〈問張敬夫〉八:「人心固異道心,又不可作兩物看,不可於兩處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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