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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父母(其一) Chapter 5 Parents (Episode 1)

2023-06-26 10:10 作者:高钙闲居士  | 我要投稿

原作:山本崇一朗(《擅长捉弄的高木同学》)、“成人泳池”(《瑞克和莫蒂》)    

Original by Yamamoto Soichiro (Teasing Master Takagi-san) and Adult Swim (Rick and Morty)

       (本文部分情节有参考“成人泳池”动画作品《瑞克和莫蒂》,故将其也列入原作者之列。此外,由于见识所限,文中描写的社会环境、地理环境等除了部分地名外,皆为虚构,因此请勿代入现实。——作者注)


                          楔子

       “哇啊——”育婴室里,西片把兴奋的叫声压低,从喉咙里一丝丝地迸出,好似白天第一缕日光穿透云层缓缓地被筛下来。

       西片十分激动地把脸贴在温床的玻璃罩上,好让自己看里面的婴儿更清楚一点。高木站在一旁,嘴角弯起难以看清的弧度,既像是送给西片的,又像是送给躺在温床里、还闭着眼的婴儿的。

       温床里躺着个刚产出不久的男婴,在经过一番尖声的哭喊后,此刻正在安睡。西片忍不住贴近了看,只见他白得像是由白玉雕琢成的童子像,手和脚小得好似春天里树木上新生的爆青的幼苗。西片把耳朵贴在玻璃罩上,仿佛还能听见那颗幼小而生机勃勃的心脏平稳缓和的跳动声。

       好可爱啊……西片尽管没有说出来,可脸上的五官无一个不在表达着这一点。

       此刻,窗外的天空正倾泻着滔浪般的阳光,这个小岛仿佛因为一个新生命的诞生而变得更富有生机——这里是岛上的医院,时间是下午两点——就在几个小时前,西片的表弟出生了,所以西片特意在下午抽出空档来,和高木一起来欢迎新生命的诞生。

       “恭喜你,西片。”高木这时突然说。

       “唉?恭喜我什么?”西片呆呆地望向高木,以为她又想说些什么话来调侃自己了——不会是因为自己刚刚看表弟时的表表弟时的表情过于激动吧?

       “恭喜你当哥哥啊。有了一个弟弟,想必你家里以后会很热闹的吧?”高木羡慕似的对西片说,褐色的瞳孔像是一池溶解了阳光的水,轻轻倾在躺着的西片表弟身上。

       “唉……唉?会的……吧?”西片一下子不知所措起来,不知道是该为高木并不是想捉弄自己而兴奋,还是应该因为高木说出羡慕的话而感到奇怪。不过西片转而一想,又突然觉得自己倒不用这么神经过敏,毕竟家里添了个新成员,高木表达下羡慕之情似乎也是人之常情。

       想到这儿,西片的内心舒缓多了,他大大方方地对高木同学说:“是啊,我想肯定会很热闹的——你看,高木同学,他在动唉!”

       两人都看得很清楚,表弟有要醒来的迹象。只见表弟像只在水中慢慢悠悠划水的幼凫,他的两条手臂好似被什么东西托住了一般,在空中像被微风拨弄的嫩草似的,缓缓地摆动。半张的嘴,像含着一颗多汁的桑葚,嗫嚅着,好像在说着什么话一样。新生命的到来总是这么招人怜爱,招人乐——西片心里想。

       “可爱吧?”西片下意识地问身旁的高木。

       “确实!”高木毫不含糊地回答,目中含光,“对了,他有名字吗?”

       “有啊,昨天舅妈他们就想好了。”西片边想边说,“好像是从舅舅和舅妈的名字中各取一个字得来的,带上姓就是……西片诚司。”

       “‘诚司’?哦,感觉是个不错的名字呢。”高木的声音充满真诚,“为什么要这么取名字啊?”

       “以前舅舅他对我讲过原因……好像是说自从他们结婚起,两人就一直想要个孩子,因为他们都很憧憬做父母之后的生活。”西片向高木解释,“等到诚司他出生后,舅舅和舅妈就觉得这是一个很值得纪念的时刻,因为这标志着他们的父母生涯正式启程了,所以从彼此名字中各取一个字作为诚司的名字了。”

       “唔……”高木望着温床上的诚司出神。在这一刻,好像心中有个金色铃铛在机缘巧合之下被拨动了一般,高木眼中的光线自作主张地拐了个弯,思绪仿佛打破了时间长河的桎梏,在无数个浩瀚无垠的时间节点里漫步一样,她听不见西片在自己耳旁的絮叨:“……舅舅还说,当上了父母,感觉自己肩上的担子又重些了,虽然我并不是很能明白……”

       “呐,西片,如果你以后和喜欢的人结了婚,有了孩子,那你会怎么给孩子取名字呢?”高木像是不受控制地抛出这个问题似的,使这句问话重重地砸在西片的头上。

       听了这话,西片先是发怔,片刻之后他像是被惊到了,几乎蹦了起来:“高……高木同学?!为什么要问这个?现在这事离我还太远啊,我压根还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太远……?”高木似乎听不见自己口中问出的话,如同自言自语。

       “当然了!高木同学,难道你不这么觉得吗?”西片的脸红得如醉后酡颜,“给孩子取名字什么的……这不是以后的事吗?”

       高木也是先发会怔,然后才恍然醒悟一般,明白自己方才的问题有多突兀了。可当她的瞳孔不由得放大,脸上刚显露出微乎其微的惊讶神情时,神思就被西片的低声叫嚷截断了:“高木同学,快来看!诚司醒了!”

       高木立马回过神来,将视线往温床上探。果不其然,西片的表弟,西片诚司醒了。两人又忍不住为之着迷,因为他们都被诚司的因初次接触这个世界而迷茫好奇的目光吸引住了,那目光,就像初来乍到的熹微的晨光,一个劲儿地直往人的眼睛里钻。这时,诚司也看见了高木和西片,他仿佛完全不怕这两个对他来说是陌生人的孩子,只看他的手臂摇得更欢快了,嘴里吐出含糊不清的音节。

       “哎呀,诚司好像完全不怕我们呢。”高木似乎很惊奇,“他不会是把我们当作他的爸爸妈妈了吧?”

       “啊?这……应该不会吧?高木同学,你真会开玩笑。”西片有点啼笑皆非地说,“那,高木同学,你先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我去叫舅舅他们过来!我得告诉他们诚司醒了。”

       西片一溜烟地跑出育婴室。偌大的房间里顿时只剩下高木,和躺在床上不谙世事的诚司了。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奇怪想法,高木看着诚司幼苗般稚嫩而易折的躯体,不由自主地半蹲下来,视线靠近诚司,仿佛想将诚司的目光一把攫住似的。她不由得想起刚才西片所说的话:

       “……这是一个很值得纪念的时刻,因为这标志着他们的父母生涯正式启程了……”

       这时候,高木的脑海中忽然绘制出一幅暖色调的图画来——窗明几净的房间里,透过玻璃,几平方米的霞光懒洋洋地渗进屋里,像给房间里的地板鎏金;男人半蹲在地上,女人坐在床上,怀中抱着个缩成一团的婴儿,其目光和那霞光仿佛是一体的,在空气中交辉。女人手中还捧着一本书,口里念着书上所写的稚嫩的文字。好像甘霖天降,婴儿听着听着,似乎悄然长出一截来……

       床上的诚司忽然有了声音。他睁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这个若有所思的女孩。


                            一

       夐大而古老的宇宙就像一个广无边际的黑匣,其不规则的且正不断扩张的匣壁用五光十色的星辰作点缀,如同镶嵌上去的宝石。这里由于没有空气,自然也不会有声音,只有来自四面八方、不知走了多少光年的光无声地穿行,清冷而孤寂,好似繁星创作的凄凉的散文诗。时间的流逝在这里好像并不明显。

       在这只有几个光点作为背景的黑色空间里,有个奇怪的泡泡状的小球,正一言不发地漫步,像孤舟,又像一个被神灵所遗忘的流浪者。它漫无目的地在宇宙中漂浮,没人知道它旅程的终点是在哪里,也没人关心。群星对它只是冷眼相待。

       一切本来如常,这个泡泡的出现本没有带来任何影响。忽然间,泡泡面前的空间像被一柄大刀扎穿了似的,裂出了一个细长如罅隙的缺口,缺口的另一边渗出明亮的白光。那缺口像是一扇缓缓打开的大门,越裂越开,同时越来越多的光渗出来,在漆黑的宇宙中逃逸。霎时间,光亮微弱的宇宙中就像点亮了一盏明灯似的,其光晕越来越膨胀,直到将小小的泡泡完全吞没。随后,缺口飞快地闪动了几下,便在刹那间暗了下去。那缺口消失了。

       而随之消失的,还有那个泡泡。

       但冷寂的宇宙想来是不会在意这些的。星星们只管发着自己的光,全然不顾方才宇宙里出现了多么奇异的景象——没人知道泡泡去了哪里,也没人关心。

                            二

       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前,西片是绝对不敢相信自己在高中生涯的第一个暑假前,就会遇上这么令人兴奋的事的。那时是暑假前的最后一节课,铃声刚作,归心似箭的同学们就按捺不住了,一个个都准备往外飞——结果差点与走进教室的班主任迎面撞上。

       “都安静!安静!回位置上坐好!”班主任声若洪钟,“耽误几分钟时间,跟大家说个事!”

       同学们立马纷纷回位,鸦雀无声。他们知道,以班主任的习惯,要是他突然推迟同学们的放学时间来宣告某件事,那么这件事就绝不会是小事。四下里人人都屏息敛声,像旁听者准备听法官宣判。

       “先跟大家透露一下,这是件好事!”班主任继续宣告,“是个活动,而且是自愿参与的!”

       同学们之间顿时产生了窃窃私语的声音,如同一点酸泼在大理石上,大理石冒出丝丝气体。显然,这话引起了同学们足够的兴趣。西片蜷在教室的角落,看似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实则心里比谁都好奇。

       “每一纵列的第一个同学,上讲台来领取这些计划手册!领取之后给你们这一列的所有同学一人发一份,不要发多了!”班主任下令道,手在放在讲台上的堆叠起来的小本子上拍了三拍。教室里的声音顿时大起来了,仿佛切好的菜下锅,“呲呲啦啦”地冒着香气。同学们把到手的手册前后左右打量了个遍,只见封面上印着显眼的大字,“暑假社会实习计划手册”。

       同学们见了,没一个不茫然的。班主任清了清嗓子说:“都看着自己的手册!讲完了我再放学!——事情是这样,我们学校计划在暑假开展一项社会体验活动,恰好选了我们班。所以很荣幸地,你们将会有参与这次社会实习的机会。”

       言讫,班里的气氛一下子兴奋得可怕起来,同学们一言接一语地讨论起这件事,活跃得就好像正在“噼里啪啦”闪着光的炮仗,又像是锅内不安分的沸腾的炸油。西片自然也是其中的一员,他先是和同样惊诧的高木对视了一番,好像是在确认自己方才听到了这样的消息,并非由于自己幻听;然后再像个一跃而起的皮球似的,神情激动地攥紧了拳头,把情绪以低吼的方式发泄出来。这下没人再介意延迟放学的事了,毕竟能遇上这样的事情,谁还在乎时间呢。

       班主任又轻咳一声,示意同学们安静。他进一步说明:“大家把手册翻开。这次活动,内容是在全校范围内选择三个班的学生,并将他们分散在日本各地,要求其在几乎完全独立的情况下,在各个地区自主生活一个月。你们要做的,就是尽力完成手册上的任务。”

       话音刚落,同学们的兴趣有增无减。四下里仿佛再也没有了别的声音,只有同学们一声又一声惊叹和仿佛永不止息的讨论:

       “我的天哪,暑假里被分散在日本各地?自主生活一个月?!”

       “也就是说,在那一个月期间,我们就要到外地一个人生活,连家都不能回?”

       “我们学校也太会玩了!这种事情在以前根本没听说过啊!”

       真正意义上的“闻所未闻”——每个同学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这个词。

       西片更是听得目瞪口呆,他的思绪完全闲不住,像只蝴蝶似的蹁跹起来。

       “在我进行下一步说明之前,我想先说明一句——这次的活动采用完全自愿的方式,换句话说,如果这次暑假你已经有了别的安排,导致你无法参加此活动的话,现在请举手示意。”班主任四下扫视,“有没有?”

       几秒钟后,后排有几条手臂举了起来,颤颤悠悠的,好似几株独草。

       “好的,那么请把你们的计划手册交上来。收拾好自己的课本和作业,你们可以离校了。”

       片刻之后,约四十人的教室里多出了几个空座位。

       “这是一项很特殊的活动,你们可以将其视作一种社会实践。”班主任继续道,“它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想看看身为学生的你们会在日本各地怎样生活。具体的内容,手册上讲得很详细,在此我就不过多耽误大家的时间了。——现在,请同学们按照座位顺序一个一个上台来,从这个箱子里抽出一张写有数字和地名的纸条,以作为这次活动中你们每个人的编号和分配的地方。”说完,一个沉沉的塑料箱子就已经如同登台的偶像巨星般出现在讲台上了,它吸引着在座所有同学的目光。

       西片趁着班里人声鼎沸,肆无忌惮地和高木闲聊道:“高木同学,你听到没有?暑假在外生活一个月唉!我们这里以前从没举办过这种活动!”

       “对啊,完完全全地独立过一个月的日子……”高木就坐在西片旁边,满面感叹不已的神情,“尽管以前有想象过这会是一种怎样的情况,但这事突然就成真了,还是让人措手不及啊。”

       “你说,我们会去哪里进行社会实践啊?”西片的脸上憧憬与担忧交杂,“要是去了什么大城市的话,我们几个高中生要想独自生活,怕是有点难办啊……”

       “不知道……不过老师刚刚说‘分散在日本各地’,大概全日本都有可能吧。”高木猜道。

       西片一听,心中像是一块巨石被扔出,在内心深处激荡起一丈高的水花。他这才想起自己虽已活在这个世界上十六年,但离开小豆岛的次数还真不多,距小豆岛最远的一次大概就是上回去东京看漫展了。这回突然听说说自己将离开小豆岛,并被随机分配到某个地方自主生活一个月,心里真像有根针正在往心肌上扎似的。究竟会是哪里呢?东京、大阪这样的大城市?还是某个风景怡人的乡野地区?

       人在浮想联翩的状态下,确实很难察觉到时间的流逝。西片不知道的是,当高木看见自己抽到的纸条上面写的字时,眼角像火花般闪过一种奇异的神情。

       “西片,到你了。”高木突然出声提醒。西片闻言一惊,才若有所悟地答声“嗯”,并轻盈地小跑到讲台前。

       在把手伸进塑料箱子里时,西片觉得自己的手就像个抓娃娃机里的金属抓钩,而自己不安又期盼,活像是把硬币投进抓娃娃机,胸中波涛澎湃的顾客。西片随便摸了张纸条,抽出来,兴奋到只敢用一只眼睛看——

       “36号,东京市”。纸条上,这几个字比夜空中的明星还显眼。西片见了,内心却像个大而空的铜钟,空荡荡的,像是有回音。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心绪不宁,反之有种难以悉述的感觉,不知该欢呼还是该沮丧。虽说像东京这样的大都市自己并非从未涉足过,自己之前看漫展也算是打了个照面,但这次不同——西片不由得想到,自己是真的要在那生活一个月。以那座城市的繁华与复杂,自己形单影只的,像个稻草人一般,真不知道自己能够在那里坚持多少天。

       这样想着,西片连半句感叹也发不出来,脑子里浮想联翩,心里的情绪像打了个水手结。他回到座位上。

       “怎么样?西片你抽到什么了?”高木凑上前问。

       西片不知道怎么开口,要是说自己会在东京市磨炼一个月,没准会招致高木的揶揄。他支吾着,迫使自己将视线转向窗外雨后初霁的晴空。

       “让我猜猜……一定是某个很大很繁华的城市,对吧?”高木像个百步穿杨的射手,以言语作箭,一箭就射中了西片不愿提及的地方。

       “啊……嗯……”西片还是看窗外,模糊地出声。

       “我再猜……不会是东京市吧?”

       “怎……怎么会呢……”西片的瞳孔不安着,和眼角处的肌肉一起颤动着。

       高木没有继续说话,而是意味深长地盯着西片面对的窗户。透过窗户,西片发现高木的眼睛正奇怪地看着什么,于是,他顺着高木的视线看去——直到发现自己所抽到的纸条上的文字正通过窗户,形成一个清晰的镜像。他的脑袋“嗡”地一声,鸣了个巨大又尴尬的雷。

       “西片不愿告诉我的事,镜子可是一五一十地全说出来了哦。”高木轻声说,“西片要去东京了,对不对?”

       高木言语刚尽,西片就像泼下去的水一样,软软地趴在桌子上了。“呃……是的。”西片不做挣扎,干脆承认了。

       “唉,其实我并不是感到很沮丧啦。”西片重新坐正,无奈地向高木解释道,“我只是有些担心……因为这样的经历对我来说是头一回,我怕自己在东京那地方一个人生活不习惯……好吧,好吧,我知道这样的担心没必要,可我刚刚在计划手册上看到的——每个参加此活动的学生都要按时完成手册上的任务,每天写一篇日记在校园网站上发表——你说,这怎么好意思嘛!又不能在日记里编造事实……”

       “为什么?”

       “手册上说了,班主任会每个星期都到学生的所在地‘验收成果’,作假肯定是行不通的。”

       高木眨眨眼,接话道:“西片,你真的认为自己没办法完成这次活动任务吗?”

       “……”西片突然语塞了,想回答,可又无从说起。

       “其实,西片你并不是一个人哦。”高木走到西片面前,悄声说道。

       “什么……?”西片快速眨动的眼睛和闪烁的目光明显在说:我没听懂。这时,高木从口袋里把自己那张写有编号和地名的纸条拿了出来——西片的眼睛顿时跟一张孩童圆润的脸一样明亮,倏地发了光——纸条上竟然也用醒目的大字写着,“30号,东京市”!

       西片好像刚从梦境中爬出来似的,他的眼睛分明已经睁得像个凸透镜一般了,却又同时像个静电球一样,满满都是凌乱的光。高木又莞尔着,把纸条朝西片凑近了些,才使得西片的脸染上些许红润——西片差点就大声叫出来。

       “这……‘东’……‘东京市’?!”西片大惊,“高木同学,你怎么也……?!”

       “手册上可没有说一座城市只分配一个人啊。”高木得胜似的说,“其实我刚刚看了其他同学的纸条,很多同学都抽到了同一个城市,更有甚者连同一个村子的都有!”

       “这样啊?!完全不知道!”西片觉得自己像个上课走神,被同桌提醒的学生一样。

       “也就是说,”高木又把纸条对着西片晃了晃,像身材短小的骑士向对方施以挑衅,“我们得在东京城共患难了啊,西片。”

       可恶的高木同学!干嘛要用“共患难”这样的词啊,听上去怪难为情的!西片的头烫得像个冒气的茶壶。不过他内心更多的还是欣慰,高木和自己生活在一块,这样的话就不用太担心高木的生活状况了,更好的是,这也意味着自己在东京市不会太过孤苦——不过这想法一下子就被西片打断了。

       不对,怎么好像自己很希望高木同学来一样?要是高木同学来了,肯定会又想什么怪招捉弄自己吧?还是应该保持警惕。西片努力地让这种想法在脑中占上风。可奇怪的是,仿佛是肌肉萎缩,使不上劲一样,西片的大脑始终无法这么做,反而让这种想法在意识里愈发模糊——它居然不听使唤了。

       一种他从未有过的想象忽然在其眼前徐徐铺开,如同瑰丽的长卷——长卷上的高木和自己正在同一个厨房里刷着盘子。

       西片被自己吓了一跳,而那幅长卷像一朵不稳定的云彩一般,顷刻便消失了。他挠挠脑袋,却想不起方才看见了什么,仿佛失忆。

       最后,西片还是向高木诚恳地说:“那样的话……高木同学,接下来的一个月,就请多指教了。”

       看着高木欣欣然,眉毛像筛过阳光的柳叶般好看的样子,他忽然有了一份自信——他觉得自己和高木,没准真的能在东京生活得不错。说不定……还会有什么奇特经历,也未可知。


                            三

       七月,正是阳光狂傲不羁的时候。东京的街道好像比平时更宽、更繁忙了,目光所及之处,尽是车水马龙。

       城市的大道上,一条条电车轨道像是即将腾空而起的巨龙,其金属制的身躯好似长枪,睥睨着刺开汹涌的车流。在其中一条轨道上,一番响亮的轰鸣之后,一辆列车就如同有形的旋风一样刮进沿路上人们的视线里。可这是一座实在太忙的城市,没有任何人会为了瞻仰列车的英姿而停下脚步——因为在东京人眼里,这样这样的场景太过平常。

       电车里,坐着年龄不一的男男女女,他们多半在各忙各的,紧张得像是机器上的轴承。形形色色的乘客里有两个看上去格格不入的,他们便是高木和西片。

       西片由于舟车劳顿,已经睡着了;只有高木还在反复地翻动着计划手册,时不时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这时,“呜——”的一响,手机铃声的嗡鸣将高木纷繁的思绪唤回。高木打开手机一看,来电显示为“Mano-chan”。

       “真野?”高木想也不想,接通了电话。

       “高木!我们到札幌了!”电话那头是真野兴奋的叫声,以及风呼呼吹过的声音,“这里的风景确实不错,和照片上的一模一样!”

       “这么快啊!”高木有些惊讶,“可你们前不久才动身啊!”

       “确实快,毕竟可是多花了钱的。”真野讪讪地笑,蹜蹜的脚步声与柔和的风声互相衬着,“你和西片呢?到东京了吗?”

       “快了……我们现在在电车上,还要再过会儿才能进入市中心。”高木叹道,“而且东京这里真的……很热。在车上坐着,感觉全身都要融化在座椅上了。”

       确实如此,尽管未到正午,可太阳那恶毒的热力已经开始在东京的土地上作威作福了,如同长鞭,把大地和地上的人们打得萎靡不振。高木的额上渗出汗来。

       正说着,电车在马路上方的轨道上拐过两个小弯,发出欢快的悠鸣。眼帘所及之处由自然景观瞬间变成了人造建筑,城市里大路小道四通八达,成百座高楼鳞次栉比,路上车水马龙,好似一带发光的流水在蛛网般的城市里穿行。繁忙如此,令人目不暇接。

       “那么热吗?”真野遗憾似的感叹,“唉,说起来,等到你们到了东京,我们就只能一个月之后再见了……手册上说,活动期间,同学们不能相互联系的。”

       这话不假。此时高木的手册正在她的手里安静地躺着,只要高木把封面翻开一个小角,她就能看见那句躺在纸张右下角的话。“注意事项:在活动开始至结束的一个月内,除了通过校园网站,同学们不得通过任何方式相互联系。”

       说起来,那本手册上诸如此类的严苛的规矩还有不少,例如,“参与活动的同学需每个星期在校园网站上以周记的形式记录下自己生活的历程并发表。如若有逃避者,则视作放弃继续参与此活动,该学生将会被遣返回小豆岛。”尽管这样的条例并不那么近于人情,但同学们野火般的热情依旧不灭,至少在出发时,每个人的脸上都是含靥的,就像开在春天的野花。

       高木和真野在电话两端一齐苦笑了一下。

       “话说回来,手册上不是说,所有学生在到达目的地后,第一个任务就是寻找住处吗?”高木又问,“你和中井打算怎么做呢?”

       “这个嘛……实话说,心里还没底。”真野无奈地摇摇头,“我们目前的想法是,先试着找个廉价的旅馆下榻,只要我们向店主人说明来意就好了。至于房租,先用我们自带的盘缠垫着,等找到活干后,就用劳动赚的钱付清——现在也只能这样想了。”

       高木听完,心里有一股佩服之感油然而生。没想到就在短短的一个小时里,真野他们就已经对未来的生活有了个大致的想法了——能不能实现倒另说——至少不会像自己一样,在火炉般的车厢里长吁短叹。她想到这,不由得想到自己和西片在东京的生活。被分到大城市其实不一定是坏事,因为这也意味着找到居所和暑期工的几率更大,但相应地,生活的开销和难度也会随之更大。这一个月应该怎么度过呢?高木努力地思考。

       西片还在不谙世事般的睡着。高木狠狠地晃脑袋,想把这种悲观的思绪从脑海里赶出去。

       电话没有挂,那头传来中井呼喊的声音:“真野!快来!我们去那里看看!”

       “来了!”真野大声回应,随后转向电话,“抱歉,高木,我手机快没电了,这下真的只能一个月后再见了……”

       “没事,你和中井忙去吧,不用担心我们。祝你们俩好运!”高木粲然道。

       “同祝!同祝!”话音刚落,高木和真野的最后一次通话就被无声地切断了。接下来的一个月,两人都无法再听见对方的声音,顶多只能在校园网站上聊上寥寥几句。

       列车呼啸着驶过一栋又一栋高楼大厦,烫金色的阳光在玻璃上照得刺眼。太阳如同一手攥着光线,一手攥着热量的魔法师,把这两个令夏天的人们心浮气躁的东西一刻不停地往狭长的车厢里塞,不一会儿,车厢里的空气就被加热得有些憋闷了。

       高木能感到脸颊处有汗滴留下。今天这辆列车的冷气设备似乎出了些问题,出气口已经像张大嘴似的张了半天了,硬是没吐一丝凉气出来,注入这个小小的车厢。高木有些后悔,没早在车站那里买两个自动电扇,这样自己和西片也不需要遭这个罪了——西片好像也确实睡得不好,此刻他正靠在座背上熟睡,眉头却稍稍现出了褶皱。

       “真是热死了……那么大的车,怎么连点凉气也没有?”有乘客在一旁怨声载道,“这不是存心让人难受嘛!”

       “不知道怎么一回事,都说是冷气设备出了毛病,一时半会儿好像也修不好。”另一个人无奈地喟叹,“唉,本来这次来东京,就已经打算在列车上领略下都市风光的,这下哪还有那个闲情雅致啊。”

       “简直倒霉透顶……”前一个人狂躁地用手拼命地扇风,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只见他问后一个人,“唉,对了,不是说正值暑期,三号车厢里卖的冰淇淋打特价吗?听别人说,口味还很丰富呢。”

       “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一回事。”后者恍然大悟,“我还听说那里的冰淇淋打特价后特别便宜,而且份量比春天的时候还足了不少呢!”

       “不早说!早知道就不在这儿遭罪了!”两人言毕,如一撮烟一般钻向三号车厢。尽管他们俩说话的声音对于列车行驶时发出的金属声音来说微不足道,可距其只有咫尺之遥的高木还是听得一清二楚——三号车厢有冰淇淋在卖!

       她看了看身旁的西片。只见他仍在熟睡,两边脸儿红得如同夕阳的日珥,不知是不是天气燥热的缘故。这时,坐在座位上的西片突然像猫儿似的翻了个身,口里迷迷糊糊的像是说了些什么,带动脑袋上的汗珠,跃动着翻了两三个卷儿,合成一大滴从发丝间滚落下来。看样子,他在梦里想必也热得很难受吧。高木这样想着,起身,准备带两个冰淇淋回来,好好对抗这难熬的暑热。

       穿过汗津津的拥挤的人群,高木在浪潮般起伏的热气里泅泳了好几分钟,才总算轮到她买冰淇淋。列车员看着这个满脸热得通红的女孩,问道:“小同学,请问你要点什么?”

       “两份哈根达斯,一份抹茶味的,还有一份要海盐味。谢谢。”高木立即回答,似乎已经好好地考虑过了。

       片刻之后,高木手中就拿着两个份量可观的哈根达斯了。被两种不同味道、却有着相同清爽的香气环绕,她顿时感到心旷神怡,觉得之前的焦热和心闷仿佛都不算什么了。正欣欣然时,一阵急躁的脚步声从不远处传来。脚步声的主人似乎在奔跑,而且声响沉闷,听上去就好似是一道闷雷由远及近,向大地俯冲过来。高木一开始并没在意,直到眼前突然窜出一个细削的人影,然后是慌张的一声:“不好!快让开……!”

       高木连头都来不及抬,就被迎面而来的巨大动能掀翻在地,像平地上陡然刮起一道旋风一般。而那手中的哈根达斯自然是拿不稳,它脱离了手,向身后飞去了。撞上高木的那人当然更不会好受,只见其像个被人踢飞的足球,“啪”地摔在地上,还打了好几个滚才停住。列车车厢隐约晃了晃。

       这一晃,把车上还清醒的乘客吓得够呛。有人不满地呵斥:“你干什么啊?!赶着去跳车啊?列车上跑什么跑!”

       “十分抱歉!十分抱歉!是我的不对!”那人居然是个女性的声音,年龄听上去二十岁上下。高木摇了摇脑袋——里面像有锣和钹在响——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刚起身,双目就和来人歉意的目光撞个满怀。

       “怎么样?没事吧?伤到哪里没有?”女孩关切地说。

       高木的头还在地动山摇,在她的眼里,天上仿佛还闪着流星。她艰难地说:“呃,啊……我……还好。”她又握了握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忽然间愣住了。

       女孩见状,也意识到了什么,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她把头往后转,赫然看见车厢的地板上堆着两个巨大的哈根达斯,蛋筒已经飞出几米远,还在地上悲催地打着滚,而冰淇淋就像一绿一蓝两个破碎的坟墓似的摞在地上。她尴尬地扭过头,这才明白——自己害得人家辛辛苦苦排队买来的冰淇淋打了水漂了。

       “实在对不起!我刚刚真的不该跑那么快!”女孩也急了,“多少钱?我赔!或者让我去买也行!”

       高木这时也清醒些了,能够清晰地看见女孩的模样。只见这是个身着素装的女孩,清凉的短袖衬着直冒热汗的发红的脸,干净的短马尾利落地在脑后扎成一束,面色匀称,如同健身房里的普通大学女生。高木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看着女孩连连道歉,心里有种哭笑不得的感叹。

       “你是一个人来的吗?”女孩又问高木。

       “不……不是,”高木支吾其词,“我和一个……朋友,一起来的。”

       “你和那个朋友坐在哪儿啊?”女孩满脸都是诚恳,“你先回座位上去,等我买了哈根达斯之后一定来找你们!”

       “这,不必了,也不是多贵的东西……”

       女孩一愣,低下头,像是花草的根茎蔫了似的。短暂的沉默后,她又立马抬起头,眼睛里好似闪着星,语速飞快地说着:“要不这样!为了不让你担心我会‘畏罪潜逃’,你就干脆和我一起去三号车厢买吧!等买好了,我再跟你的朋友解释清楚!”

       高木的头恍如和行驶的列车产生了某种共鸣,一时间又像是蜜蜂嗡鸣一般叫嚷起来。但看着女孩诚心诚意的样子,如果毫不客气地拒绝,未免太过无情;更何况人家已经认了错。高木缓缓地点头,低声说:“这样啊……那好吧。”

       女孩这才如释重负,吹泡泡似的呼出一口气。

       几分钟后,高木和女孩就人手一个巨大的哈根达斯,向正坐在座位上,微睁着眼睛,迷迷糊糊的环顾四周的西片走去。

       西片方才做了一个在烈日底下追逐捉弄他的高木,却不小心一头栽进冷冽的河水里的梦,现在忽而梦醒,脑子就好像钝了似的。这时,他看见了高木。

       “高木同学!你去哪里了?我刚刚才醒,结果哪儿都看不到你!”西片又看见了高木手中抹茶味的哈根达斯,“这是……哈根达斯?!抹茶味的?!”

       “嗯,天气太热了,买给你的。你不是说过你喜欢吃抹茶味的甜品吗?”高木笑了笑,甜得就像哈根达斯上面插着的一块巧克力。

       “真的?谢谢!”西片惊喜地望着高木,双手像小兔子似的接过冰淇淋,发亮的目光和高木的目光似乎要和哈根达斯的香气一起在闷热的空气中凝结成花骨朵,“高木同学,你没买吗?呃,这位是……?”西片看向手拿海盐味冰淇淋的女孩。

       女孩腼腆地笑着,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发。

       窗外传来列车到站的轰鸣声。


                            四

       不知过了多久,泡泡又变得孤独起来。它在这广袤无垠的宇宙中流浪得太久,如今就像身不由己的枯叶一般。

       不过,很快,它看见了这漫长旅途中所遇见的第一个伙伴。那是一个悬浮在茫茫黑暗中的小小星球,外表覆盖着湛湛的海蓝色,间以草簇般的碧绿色点缀,对于其身边的其他行星来说,是如此地与众不同。泡泡好像一个看见了美丽绿洲的沙漠旅客,它晶莹的外表仿佛更剔透了,折射着动人的光。

       时间好似无形的巨大的笤帚,它冥冥中将泡泡扫向离那颗小星球越来越近的地方。就在星球离泡泡愈近,而其表面上的绿色“斑点”的褶皱愈明显之时,泡泡颤了颤,似乎预示着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果不其然——

       泡泡被引力拉动了。它直直地朝星球飞去。而它不知道的是,这颗一无所知的星球将会因为它的到来而横生变故。


                            五

       “也就是说,你姓高木,你姓西片……”女孩点点头,看向高木和西片,满眼都是猜测的目光,“还挺好区分的!”

       “那,姐姐你是……?”西片说着,舌头还在回味抹茶的清香。

       “我叫玲,绪方玲。”女孩自我介绍,“刚才真是失礼了。都怪我,一时兴奋得有些忘乎所以了,都忘了自己是在电车上……”

       “唉?”

       “因为自己写的小说终于要出版了啊!”玲的眼中像亮着一盏白炽灯,“就在那辆电车上,我的同学突然给我打了通电话,说我写的推理小说得到了编辑的赏识,终于能够出版了!我听完后,脑袋一热,想去买根冰淇淋庆祝,结果就跑开了……嘿嘿。”

       “小说?”高木惊讶地说,“您原来是名作家?”

       “我其实是大学生,写小说只是业余爱好啦。”玲有些不好意思,“我在英国读大学。自从和同学一起看了《神探夏洛克》和《喜鹊谋杀案》后,就萌生出了写一部自己的推理小说的想法。写了差不多三个月吧,好歹是有头有尾地写完了。本来就是为了在网上发表,自娱自乐的,没想到还真的有编辑愿意出版——这太令我意外了。”

       “这么说来,姐姐你是从国外回来的大学生?”西片舔了舔嘴角处残余的冰淇淋,“你是东京人?”

       “是啊,我暑假前一直在英国上大学。现在到了暑假,总得回来看看家里怎么样了。”玲笑笑,露出一口皓齿,“你们说你们是从四国来的?来东京进行社会实践?”

       “嗯。”高木点头,“要在这里待一个月。”

       “一个月啊!”玲闻言,不禁惊叹,“这还是得要你们来才行。换作高中时代的我,在外地参加一个星期的夏令营,我都不肯。”

       “不,不,我们也是第一次……”西片连忙摆手,“事实上,我们心里也没底呢。这次社会实践有个规矩,就是在这一个月里如果坚持不下去,想放弃,就必须要在校园网站上于带队老师的账号下说明放弃的理由。理由通过后,过几天就会有人通过学生的IP定位找到其在当地的住处,接学生回家。”

       “也就是说,你们随时都能回去?”

       “算是吧。不过在山穷水尽之前,我们是绝对不会动这个心思的。”西片像是给自己暗自鼓劲。

       “啊……你们这样的高中生总是这么斗志昂扬。真好,比我那时好多了。”玲这样说着,眼睛闪过一缕难以察觉的阴翳,“要不是那时我太过怯懦,我也不会失去那个机会……”

       “什么?”

       “啊呀!”玲意识到自己一时失言,连忙捂嘴,“没什么,没什么……脑子有些混沌而已,是不是刚刚摔傻了啊?哈哈……”玲自嘲地笑笑,缓解尴尬。

       西片和高木虽然并不明白,但他人之事,毕竟身为外人,不好多问,也只得置之不顾。

       三刻钟前,在电车上得知彼此的目的地都是东京市中心后,三人就如他乡遇故知一般,欣然同行。

       现在他们正在东京地铁的车站里,于往来的人流中穿行——从电车上下来后,他们又乘了两站地铁才到市中心——即使还没亲眼感受到东京快节奏生活的浪潮,但正如画作未成,底稿已毕一般,两个涉世未深的高中生早已被这座城市紧张的气氛狠狠冲刷一番了。如果说小豆岛像一个在纳什维尔弹奏着尤克里里的乡村姑娘,那么东京就像一个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活得风生水起的摇滚老将。当今人类的生活节奏本来就快了不少,在东京这样的地方,这一点就体现得尤为明显。光是在这样一个车站里,就有来来往往、神色各异的人,他们从四面八方赶来,汇成一道不舍昼夜的河流,那流窜于四方的各种声音——交谈声、通话声,以及形形色色的脚步声——就好似淙淙流水撞在岸上,溅起的粒粒浪点。这种景象在小豆岛是绝对看不见的。

       难怪从小地方出来谋生的人到了大城市会无所适从,因为大城市里处处都是令人感到陌生,甚至胆怯的景象。虽然高木和西片来到东京的目的并非谋生,但面对这海潮般的压力,两人不约而同地感到既新奇又不安。

       “如果真如你们所说,那你们这一个月岂不是要自力更生、自食其力啊?连住所什么的都要自己来找。”

       “是啊,有点伤人脑筋……”

       言讫,三人跟随人群走上了自动扶梯。忽一阵突如其来的沉默,仿佛每个人不安分的思绪都被四周永不停息的人潮汹涌声淹没了,宛如残烛之火遇上大水一般彻底。玲把手撑在自己的拖拉式旅行箱上,双眼直直盯着前方,好像把自己的目光和心思往地幔深处送似的;高木戴着帽子,尽管已经很正了,但一路上她依旧不停地用手扶正帽檐;西片背着旅行包,尽管行李不多,重量不重,但在短短一分钟内,他已经耸肩了十几回,好像那包松松垮垮,如同焦虑又兴奋的人的内心一样,沉重而没底似的。

       阳光随扶梯的上升而渐渐明亮,有几缕最激动的,已经照进地铁出站口内,还迫不及待地跳在西片的脸上了,惹得那两边脸热乎乎的。他的眼睛被刺激得半睁半闭,好一会儿才能舒展开。

       这时,他听见身旁的玲茅塞顿开似的叫了一声:“啊哈!”

       高木和西片都吓了一跳,身上的汗毛像一群收到“立正”指令的士兵一样,齐刷刷地站直了。还没等他们缓过劲来,玲就开始滔滔不绝起来了:“我突然有一个想法!你们俩不是正苦于在东京找不到住的地方吗?我觉得有一个地方值得考虑考虑!”

       “真的吗?!”二人闻言,顿时清醒过来了,只见他们不约而同地朝玲靠近,像海上的难民急忙朝救生船游去一般。

       下一秒,玲便自信地拍了拍胸脯,用殷切的目光捧起高木和西片两人如沐春风的脸。“我忘了说了,我的家是第三大道旁的一家便利店,最近听我爸说,他们已经把二楼搬空,准备当储藏室用。我才想起这事,或许我可以向我爸妈商量商量,看他们能不能通融一下,把被搬空的二楼权且借给你们住一个月。等过一个月,你们回四国之后,再在二楼存东西。”

       “呃——!这……这真的不要紧吗?让我们这样的陌生人住您家的储藏室……”西片一下子局促不安起来,这么大的来自陌生人的恩惠,他这辈子还是第一次享受——连一直一言不发的高木此刻也睁大了眼睛。或许是受到了美好情绪的影响的缘故,她褐色的双瞳浸在阳光里,就像把洁白的砂糖溶在热可可里一样,剔透而无暇。

       “我想,不会有什么大碍的。”玲友好地相视一笑,“我爸妈并不排斥外人,只要我和你们向他们说清楚来意,应该就没问题了——当然,要是他们不同意,那我就另想办法吧,反正要找到一个说得过去的住处。”

       “啊,真的没必要这样……”

       “那怎么行?”玲皱起眉头,“我刚刚撞翻了你们,害你们花了冤枉钱,我还苦于还不了这人情呢。你们初来乍到,钱又没多少,还是未成年人,偌大的东京城里,上哪找住处啊?你们放心吧,我绝对言而有信,不会半路跑掉的。”说完,又淡淡一笑。

       两人听了,只是久久地沉默着,没再说出一句话。时值七月,燥热的烈日把空气中的水分蒸干殆尽。城市的高温像个打气筒似的,往建筑的高墙上注入强光与滚烫,往植株的叶片里注入干枯和灰黄,往人们的思绪中注入焦虑和业火。本来这样的一座城市是不太会对高木和西片这样的异乡人温柔以待的,但正如烈火的无情下往往会有光与热的馈赠一般,东京城的烈日之下,往往会有像玲这样的好心人花一般怒放。很幸运地,二人就这样结识了玲。

       不过,出于对陌生人与生俱来的戒心,二人仍旧不敢完全相信这个看上去善心大发的大学女孩——他们与玲一直保持着相对安全的距离。


                            六

       小小的便利店里,陈列着琳琅满目的小物什,五彩斑斓的,在阳光下吸人眼睛。店内一隅是一个扇形柜台,五十岁上下的男人身着单褂,坐在里面,任凭面前的电动风扇往自己身上不停地灌凉气。但哪怕是在最高功率下吹出的凉气也力不从心,那风软绵绵且无力地在大汗淋漓的皮肤表面象征性地掸了几掸后,便望而却步,飘进空气中去了,引得男人不满地骂了几句。

       “……真不像话!”男人喃喃道。

       他嘟囔着,用遥控器把挂在墙上的电视机打开。一打开便是气象局的天气预报:“……随着步入暑期,气候开始变得干燥,我国各地的气温也开始上升。据东京气象局观测数据显示,未来几天内,东京及周边地区气温将持续升高,最高气温预计将达40℃。请居民们依据身体情况做出合理安排,尽量避免长时间在外活动,以免中暑或晒伤。……”

       “怎么会这么热啊?”男人不由得叹了口气,“这才刚进入七月份呢,就热成这样,那今后的日子岂不是要活活晒死人啊?”

       “确实,这也太不正常了,哪有刚到七月份就这么热的?”一个和男人的年纪差不多的女人说道,走到柜台旁,抬头看着高处的电视,“这温度高得吓死人。”

       “你也这么觉得?”男人转头看向妻子,问道。

       “不然呢?!这天气,穿上干衣服在外面转上几圈,回来衣服就湿了!汗气还特重!”女人不满地抱怨。由于天热,她说话的力度仿佛都掺杂着些太阳的毒辣似的。

       “呵呵,这几年一直在呼吁什么‘遏制全球变暖’‘减少二氧化碳排放量’之类的,一开始我还不屑一顾呢,结果今年就这么热。”男人感喟道,“这下我真是不信也得信了。”

       “得了吧,自家的一亩三分地都还没打理清楚呢,就考虑这么远的事!”女人揶揄道,“还是关心下自己吧。——明远呢?他去上补习班了么?”

       “去了,就在不久之前。”男人指了指墙上的时钟。

       “那孩子,比他姐姐安分多了。”女人在一张木椅上坐下,望向便利店门口,“玲那孩子,一天到晚就没想过回家,去了国外之后,连个电话都懒得打!谁知道她怎么想的!”

       男人的鼻头吐出一缕长长的热气。就像水坝开闸,积蓄的大水喷涌而出一般,那喷出的气仿佛都带点心中积攒发酵的怨愤在里面。他一句话也没说,却把四周的空气压缩得更加燥热。

       “真是的,玲那孩子,才打电话说马上就到了,都这个点了,怎么还没来?”女人的语速骤然变快,眉头皱得像一撮麻绳似的,目光直刺高挂的时钟,仿佛能擦出火花来。

       “……谁知道那孩子怎么想的!”男人沉默了半天,口里最终只迸出这一句话。

       “她怎么现在就想着回来了?……”

       “我倒希望她不……”

       话音未落,急促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随之而至的是一声解脱般的疾呼:“爸,妈——我回来了!”

       玲像一只从远方飞行了千里,回到故园报喜的信鸽一样,脸上带着笑意,向着店里满脸不悦的父母问好。说完,她又风儿似的跨进便利店大门,露珠似的滑进店里,抓起货架上的一瓶碳酸饮料,就要往干涸的嘴里灌。

       “那是商品!要卖的!”男人见状,向玲呵斥道。

       “那又怎么样?又不要紧。”一口下去,那饮料瓶已经空了一半了,“反正仓库里的存货还多得是,我就当是帮你们清理库存了!”

       男人一瞪眼,“腾”的一声从椅子上站起来,盯着一脸无所谓的女儿看。玲见状,只好把瓶盖扭上,陪笑说:“好,好,我不喝了,我不喝了,行了吧?”

       “你回来干嘛啊?国外待得不挺好吗?”男人突然开口,语气尖锐得像朝玲打出一发霰弹似的,“回来也只是多一张吃饭的嘴!”

       “别这么说嘛,我知道错了……”

       “我不是在说这件事!”男人冷冷地打断,“我是说你回来干什么!当初离开家的时候,你不是走得很决绝吗?”

       “爸,这是干嘛啊……?”玲面带疑惑地说,“好不容易回来一次,怎么这么剑拔弩张的……”

       “玲!把饮料放下!”女人好像有些生气了,她大声向玲下令,语气就像生铁一样冷硬,像判决书一样不容置辩。

       玲闻言一愣,似乎没料到母亲会有这么激烈的反应,好像她方才不是在喝饮料,而是在烧钱玩似的。半晌,她才慢慢地轻声开口:“妈,我都喝了一半了……还放回货架上啊?”

       外面天气炎热,便利店里的气氛却像冰点一般沉寂。沉默良久,女人才从肺里重重地抽出一股漠然的气,吐在空气中,嘴里低沉而生硬地说:“算了,随你的便吧。”

       片刻之后,玲缓缓地放下饮料,面色似乎变得有些沉郁,好似半空中飞来几片乌云。她一声不响地低着头,很快又凶猛地把头抬起,旋开已经扭紧的瓶盖,将剩余的半瓶饮料一饮而尽。夫妇俩铁青着脸,默然地望着门外。

       这时,门外传来高木的声音:“玲——是这里吗?我们可以进来吗?”

       夫妇俩闻声一愣,齐刷刷地看向门外那两个满面通红、汗流浃背的高中生。只见高木和西片拖挈着自己的行囊,拘谨地站在门口,直面夫妇二人疑惑的目光,不好意思地讪笑几声。

       “你们俩是……?”女人正要发问,玲已经抢先答话了:“啊,可以,可以!你们进来吧!”

       高木扶正了戴在头上的帽子,向店内的夫妇俩礼貌地说了声“打扰了”,就轻声走进便利店里;西片虽然没有那么拘束,但也不敢太过轻浮,他微微向一脸惊奇的夫妇俩鞠个躬,以示歉意。

       “叔叔好,阿姨好。”高木问好,“应该不打扰吧?”

       “不打扰,不打扰。”玲热情洋溢地说,“你们先进来吧。——不用那么拘束,我爸妈不会介意的——我帮你们搬下行李吧,储物间在二楼,我怕你们……”说着,一双手早已接过西片的旅行包,正要往楼上送。

       “慢着!慢着!这是要做什么?”女人“噌”的一下,从椅子上站起,连忙挡在高木和西片面前,像一堵墙似的面向玲,“玲,他们是谁?他们是来买东西的吗?”

       “不用担心,只是偶然相识的客人而已。”玲如实回答,“妈,他们是从小豆岛来的,来东京是要进行一个月的社会实习。现在他们急需一个住的地方,我看我们家二楼那个储物间就不错,反正现在那里是空的,不如暂且借他们住一个月?他们应该不会添什么乱。”

       “什么社会实习?”女人摇摇头,没听懂。

       “哎呀,一时解释不清楚……”玲转了转眼珠,稍微想了想,“简单地说,他们是我在电车上认识的朋友。他们要在东京住一个月,但苦于找不到住的地方,我就想把二楼储藏室借给他们住……”

       “你的意思是,这两个外人要在我们家住一个月?”女人有些激动地说。

       “算是吧。妈,他们人很好,我欠他们一个人情,所以……”

       “哼,就你乐善好施!你宁愿把心思花在别人的死活上,也不愿管管这个家里的事!”女人斜乜高木和西片一眼,满眼都是不信任的目光,而对玲,她则以疾风骤雨般的速度的音量说,“谁允许你自作主张的?把自己的家借给别人住!你是跟他们沾亲带故还是怎么着?他们缺住的地方,你掺和什么?家里人还缺钱用呢,你在乎了吗?!”

       “妈,不是这样的!”玲一下子急了。

       “那还能怎么样?你是真不把他们当外人!”女人目光逼人,锃亮如刀,“我问你,你知道他们究竟是谁?你这么不明不白地请他们进家,惹祸了怎么办?”

       玲的拳头悄然握紧了。她从口中吐出一口又长又急的气流,说话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八度:“那又怎么样啊?他们俩又不是我拐卖来的,你担心什么?再说了,楼上那个储物间原本还是我的房间呢,谁允许你们自作主张搬空的?我自己的房间,我想让谁进来就让谁进来!”

       闻言,女人的喉头颤抖着一阵起伏,额头像是挨了重重一拳似的。她顿时缄口不言了。过了很久,她才慢慢地说:“行……你就护着外人!你就能保证他们俩不会惹出什么祸来!怎么没见过你护着你爸妈啊!”说完,她大步向前,推开挡在面前的玲,向屋里愤愤而去。男人则冷哼一声,躺在座椅上,闭目养神起来。店里仿佛只剩下目光低垂的玲,以及站在原地,像被吓傻了一般的高木和西片似的。

       最终,当气氛压抑到难以忍受的时候,还是西片率先打破了沉默:“那个,玲,实在是对不起……我们给你添麻烦了。我想,既然你母亲不乐意的话,那我们还是……”

       “不用在意!你们当然可以住在这里!我说的!”玲低垂的目光倏地抬起,就像阴天里乍起的冷风从地面一跃而起一般迅速,“来,我帮你们搬东西!我自己的房间,我想让谁进来,就让谁进来!”

       一会儿后,高木和西片就只能默默地站在原地,看着玲一个人拖挈着或轻或重的行囊跑上跑下——他们很想上前帮忙,但每回他们这么做的时候,玲就会毫不留情地甩以“不容分说”的眼神,其眼神之迅猛之坚毅,仿佛她是铁石心肠的法官,把法院不容更改的判决书甩在二人的脸上似的——不知怎的,乍一看,玲就像一个固执的小女孩,在和自己的母亲怄气。

       另一边,透过光滑的柜台,男人正看着自己的女儿大汗淋漓的样子。虽然他一语未发,可眼神里满是耐人寻味的感觉。


                            七

       “呼——总算搬完了!”玲豪爽地一抹额头上黄豆大的汗珠,说道,“怎么样?我这房间还是挺宽敞的吧!”

       “真的很大唉,”高木环顾四周,“这里要是当储藏室用,那能装多少东西啊……”

       “所以说,这个储藏间曾也被我当房间住。”玲又恢复了她待人和善的微笑,“毕竟即便装了很多东西,这里剩余的空间也足以让我自由活动了。再加上这里通风条件还不错,人待在里面不会感到闷,所以可以拿来住人。”

       西片深吸一口气。确实,储藏室里的空气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浑浊多尘,反之,居然和外面的空气一样清新。他又端详着四周的装潢——二楼储物间并没有什么多余的家具,所以空间巨大,人待在里面可以自由地活动双手双脚,甚至还能跑跳。四面都是洁白如新的墙壁,其中一面墙上安着一扇明窗,阳光正是通过这扇窗子照进来的。高处还留着一两根铁丝线,韧性很强,应该是玲曾经用来晾晒衣服的地方。墙角处只有一张床和一张写字桌。

        “床和写字桌都是我的,自从二楼被当作我的房间时就一直放在这里。”玲解释说,“其实这里原本还有个书柜的,里面全是我买的轻小说和漫画——不过,它们应该要么送了人,要么被扔了吧。”

       “说到这个,虽然,我知道提这个问题有些没礼貌——”西片犹犹豫豫地开口了,“我想问,你父母似乎……有点不太开心啊。他们为什么要搬空你的东西呢?”

       玲刚要说些什么,听到这话,她的两瓣微张的嘴唇突然停住了,在空中一动不动,像一只被钳住翅膀,动弹不得的蝴蝶。不过很快,玲就若无其事地付之一笑说:“啊,这个啊……只是过去有些矛盾而已……都说家丑不可外扬呢,今天真是让二位见笑了。”

       高木在一旁,用肘无声地碰了碰西片。西片也知道不该再继续谈这事了,于是换了个话题:“那,我们带的那些东西,就这样放在这里吗?”他指了指堆在地上的大包小包。

       “唔,这些东西……”玲以手托腮,认真地想了想,“等一下,我记得我爸妈把搬下来的家具和陈设都放在……稍微等我一下!”说完,玲就“噔噔噔”地跑下楼去了,像一匹小马一般轻快。

       宽大的房间里又只剩下高木和西片二人了。高木静静地呼吸着房间里清无杂尘的空气,一个人走到玲的床边,坐下——很舒服,这床不失为一张好床。柔软的叠得如豆腐方块般齐整的被褥悄悄地依靠在高木的后背上,羊毛色的床垫松软得像是云彩,给高木劳累的双腿以静悄悄的爱抚。这样的话,玲每天晚上即使一个人睡,也能睡得很安稳吧。

       西片则信步走到明窗边,拨开窗棂上的窗栓,将窗户打开。入眼便是东京市中心八街九陌、人烟凑集的景象,从那小小的一方窗口望去,这里的街景就像一幅工笔细描的风景画,视野中占主体的高楼广厦用冷色调大面积地铺排,而地面上辚辚的车流和行色匆匆的人们以丰富的亮色点缀,且光影浮动,就像一弯弯粼粼的细水。在大热天里,阳光则是出色的高光笔,它在楼房的高墙上晕出珍珠般的光亮,晃了街上人们的双眼,并把夏天积贮的热情一发点燃。

       难怪玲能在这个空间里独处这么久,尽管窗户小,高度不高,但能将东京第三大道欣欣向荣的景象尽收眼底,这样的话,心里想来是不太会感到寂寞的吧?

       “我说,高木同学……”西片看着街景,说道,“我们这一来,会不会让玲的家人感到很困扰啊……”

       高木没说话,似乎也在竭力地思考。只听西片又说:“不知道是不是我想太多了——你看,玲和她的父母本就有些纠纷,结果我们一来,他们之间的矛盾好像又加深了似的——方才玲和她母亲吵架,你也看到了……”

       一会儿后,高木也喟叹一声:“我也有这种感觉……但是,光凭这一点,也不能推测出玲的父母对我们究竟抱有什么样的态度。也许排斥,也许不排斥……”

       “那我们还要再麻烦玲吗?”西片不无担忧地说,“我是说,我们会不会还是要自己去找住处……?”

       “看事情会怎么发展吧。”高木从床上站起来,“如果玲的家人一直反对的话,那我们当然就没有理由继续扎在这里了——当然,无论如何,我也要向玲好好地道声谢谢。”

       她又朝着西片莞尔说道:“——不过,就算我们被逐出这里,我也很高兴自己能和西片一起有这段经历哦。”

       “啊,啊?”西片愣了愣神,“很……很高兴?和我?”

       “比起我一个人在偌大的城市里东转西转,能和西片一起流浪的感觉不也挺好吗!对不对?”高木俨然已经掩盖不住那涌上嘴角的笑意了。

       西片顿时变得面红耳赤,他一声接一声地分辩:“不……不要说‘流浪’啊,多不好……!”可他心里还是觉得,高木的话让自己安心了许多——确实如此。

       谈笑间,马蹄般的脚步声又自下而上地传来,接着是一声焦灼的呼喊:“高木!西片!快……快来帮我一下……沉……!”

       两人急忙跑到楼梯口,只见身体细削的玲正手抬一个巨大的木柜,一歪一斜地在楼梯上蹒跚而行,仿佛一只搬着粮食的小蚂蚁在泥泞的山路上挣扎一般。好在西片力气足够,和玲一起,把这个大茬子平安无事地送到了二楼。

       “这是……”高木睁大了眼睛,看着这个巨山一般的木质柜子,使在它旁边的床和写字桌就像小丘一样娇小。而且,仔细看看柜门的话,还能隐隐约约发现上面刻着字迹——“Lynn to”——或许是因为岁月的侵蚀,抑或是因为刻写的力度不够,字迹只能看清一部分,剩下的连轮廓也模模糊糊。高木大致扫了一眼,没有过多在意。

       西片倒是对这个木柜很感兴趣:“唉,这么大的柜子啊!这是玲你的柜子吗?”

       “是我的柜子,在这地方搬空之前,我一直拿它做衣柜用。”玲又一抹头上将要滴落的汗珠,“怎么样?够大吧!我敢说,这木柜装你们的衣服绰绰有余!”

       何止装两个人的衣服绰绰有余,装五个人的也够了吧?西片暗想。

       玲最后像作家交稿前审视稿件那般环视整间屋子:“嗯,让我看看……床有了——呃,单人床的话……过会儿我再带块地垫来吧——桌子也有了,衣柜也有了……还需要什么别的吗?”

       “我想这些足够我们对付一个月的了。”西片答道,“实在是帮大忙了,玲姐姐。如果没有你,我们现在指不定在东京的哪个角落乱转呢。”

       “不用谢,就当我是在做善事吧。来了便是客,难得遇见你们这些来自异乡的朋友,我也愿意这么做。”玲说着,再一次把她那口皓齿露了出来,像月牙儿一般;嘴角边偶尔有笑靥显现,泉眼儿似的,两种元素相辅相成,就像把如簪的白月插进如璃的清泉。两人这才发现她平静下来会十分好看,之前看见的玲,要么因为摔倒而狼狈,要么因为小说出版而兴奋,要么因为和母亲斗嘴而情绪激动,以致她静态时的样貌一直不被高木和西片所知。“那这一个月就多多指教了。有什么需要的就跟我说,我一定尽力而为。”玲还加上一句。

       恰在这时,楼下传来玲的母亲招呼客人的声音:“欢迎光临!请问您需要什么?”

       房间里的三人又沉默了。高木和西片不约而同地回想起玲和母亲发生争执的那一幕。他们本想对此事缄口不言,不料,玲竟然主动开口了:“那个……方才那件事,你们不要放在心上啊。”

       “什么?”

       “就是我妈和我吵架那事啊。你们肯定以为我妈不欢迎你们,对吧?”玲的声音低了下去,“其实不是这样的。我妈就只是脾气有点冲而已,再加上天气又不合时宜地这么热,所以她说话就有点刺耳。”

       高木忙摆手:“没关系的,我们俩都能理解。”

       “我妈她其实并不排斥外人,更何况你们根本不是单纯地来我们家蹭吃蹭喝。你们看,虽然她话说得很不好听,但她最后也没拦着你们嘛。刚刚我去搬柜子,路上迎面碰着我妈,她也只是说了句‘小心点’,就走开了。”玲轻声说,“她要是真的不欢迎你们,早就不容分说地把你们赶出去了。”

       “嗯。”

       “唉,实际上,我也很后悔刚才跟妈妈顶嘴。这家里的气氛变成这样,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玲右手扶额,叹了口气,“其实想想,根本就没多大事儿,结果我还是执意跟她吵……我这人情绪就爱乱激动,之前在电车上也是,现在在家里也是……我待会儿应该向她好好道歉才是。”

       说完,玲把头一抬,音量又回到了正常高度:“至于我爸,你们就更不必要担心了。他平常很听我妈的话。他曾说他这辈子只怕过两个人,一个是他爸,另一个就是他老婆。哈哈。放心吧,只要我妈不赶你们走,我爸是绝不敢犯上作乱的。”

       玲的这番话就像春光,把二人的心里照得暖气融融的。

       西片忽又想到了什么:“唉,等等!玲,如果我们住这里的话,那……那你又住哪个房间呢?”

       “不要紧,我有我弟呢。”

       “你的弟弟?”

       “对,我有个弟弟,年纪比你们小,读小学六年级。等明年春天开学,他就是初中生了。”玲指了指楼下,“现在你们还见不到他,因为他去上补习班了,大概晚饭前才能回来。他的房间在楼下,他的床比较大,晚上我可以跟他一起睡。”

       “那个,你弟弟愿意吗?”

       “他不愿意也得愿意啊!我是他姐姐!”玲大笑几声,“开玩笑,开玩笑。他肯定愿意,我以前跟他一起睡过好几次了,他反倒还挺开心的呢。”

       “这样啊。”

       “总之,就先这样吧。祝你们在东京度过愉快的一个月。”


                            八

       高木和西片在玲家里吃了午饭——玲说,以往自己不在家的时候,家人的三餐都由母亲一个人准备;现在自己回来了,又恰逢家里来了客人,自然应该毫不推辞地亲自操刀。玲的手艺已经在国外锤炼得有模有样了,只见她一个小时内,变魔术般的用不多的食材做了一桌可口的饭菜来。两人尝了,都满心赞词。

       两人还注意到,夫妇俩对于玲做的菜品,比对于其他菜品动筷的频率更高。西片不禁想起玲在二楼时的那番话,看样子自己确实误会这一家了。

       午饭后,玲凑过来,问高木和西片:“接下来,你们有什么打算吗?”

       “要说打算的话,确实有。”西片从防晒衣内侧口袋里掏出计划手册——他午饭后就穿起了自己带来的防晒衣,计划手册一直放在内侧口袋——翻了翻说,“社会实践的第一个任务是寻找住处,第二个任务就是获得经济来源……应该是要我们去找暑期工。”

       “也就是说,你们下午打算去找工作?”玲有点诧异,“那也太忙了吧,不休息一下吗?明天再找也不迟呀。”

       “不了,不了,我们还是打算先把一切准备工作做好。”高木以能匹敌玲的笑容说,“而且,下午我们无所事事也不好啊,会给你们添麻烦的。”

       “这样啊,那好吧。”玲点点头,“有需要我帮忙的吗?”

       “请问一下,这附近有什么地方正在招暑期工吗?”高木问。

       “让我想想……这条街上的店铺并不多,就我们这家是开便利店的。不过我爸肯定不会让外人帮忙看店……”玲把视线转向不远处的街道拐角,“那里!我记得第九大道旁的店铺还挺多的,你们可以去那里碰碰运气——当然,如果这条路行不通的话,我就试着帮你们多留意下这样的消息。”

       “谢谢!”话毕,高木和西片二人就一齐拥入夏天热辣辣的阳光中去了,就像是两只并驾齐驱的海鸟,披着光芒织就的斗篷,欢笑着向远方波澜壮阔的大海飞去。

       他们不知道的是,就在他们的背影渐行渐远之时,玲的眼神忽然变得复杂起来,像是有万千感慨,难以悉述一般。


                            九

       西片怅然地扭开瓶装水的盖子,任凭冰凉的液体注入自己干燥冒烟的喉咙。求之不得的凉意如同常春藤一样绕满了他的身体,可它的根茎和枝干终究是软的,以阳光那大刀一般的热力,顷刻间,凉意就被一刀斩断,转瞬即逝,代之以晶莹的汗珠从脸上落下,留下长长的拖痕。

       高木的情况也不怎么好。她也买了瓶装水,也“咕咚咕咚”地灌了一大口,可对于驱之不尽的热量来说,无异于杯水车薪。而且,她这次穿的衣服的颜色比较深,不像西片——西片穿的是白色T恤衫——所以其衣服的吸热效果比西片的更好。在阳光下久站,高木不禁觉得自己闷得像个裹着叶片、放在竹笼里蒸的粽子。两人只好找了个相对阴凉的地方站着休息,可依旧觉得热力不减。

       “唉,还是不行吗……”西片惆怅地自言自语。

       “西片,你也没找到?”高木刚喝下半瓶水,说着又忍不住喝了一口。

       “没有。”西片精疲力尽,惫然地蹲下来,“问了两三家店铺,结果不是已经招到了人,就是根本不需要人……”

       “我也一样。”高木不经意间又喝了口水,两根手指揪着衣领,在胸口前不停拉伸,“真是‘一山放出一山拦’呢……”

       西片盯着高木看了很久,随即把身上的防晒衣脱下来,递与高木说:“要不,高木同学,你穿?”

       “啊……?不用啦,你穿吧,我其实还好……”高木看上去有点惊讶,但那惊讶的表情片刻之后就逃跑般的消失了。同时,她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又不由自主地捏在瓶盖上了。

       “可高木同学,你在短短一分钟里已经快把瓶子里的水喝完了。”意外地,西片的表情很认真,语气也很恳切,“一路上你还不停地拨弄头发,一定是觉得头发很热吧?”说完,他还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总之,你看上去好像比我热得多……这是防晒衣,吸热少,散热多,反正我穿的衣服的大小跟你的衣服的差不多,你姑且就穿着吧。”

       高木无声地站在原地,仿佛从天上降下来一根丝线,把高木静如止水的思绪缠绕住,悠悠地提向不安分的天空。她看着那件泛着荧光绿的防晒衣,手却悄无声息地把它接了过来,皮肤与锦纶面料接触的一瞬间,手仿佛感受到了一种与周围空气不匹配的温度。

       穿上防晒衣,高木确实觉得身体的不适感减轻得多了。站在房檐下的阴凉处休息了片刻,两人的脸都被太阳吻得红扑扑的。

       “怎么样,高木同学?休息好了没有?”西片重新站起来,像败下阵的战士整理装束,重归前线,“我们争取在今天下午就把暑期工找到!”

       “嗯!”高木也不知从哪里生出来的一股力气,一下子站起来,连回答都带着些夏雨般的欢快。他们俩就像已经做好了热身运动的游泳运动员,就等着一声令下,如蝴蝶扑花一般钻入阳光的金色大海中,向碧涛深处激流勇进。

       “话说回来,西片你不穿防晒衣的话……要紧吗?”出发前,高木忍不住这么一问。

       西片看了看天空,只见蔚蓝的长如缎子的天幕中,太阳正桀骜不驯地大笑,像一只光芒四射的眼睛睥睨大地上的生灵。西片摇了摇头,说:“你还是先穿着吧,过会儿我再想想办法。或者等我们有了经济来源,不再囊中羞涩之后,我们就再买一件,这样的话一人一件,谁也不会感到为难——如何?”他看向高木。

       高木好像笑了笑。“好啊,那就听你的吧。”

       …………

       三十分钟后,在一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的小办公室里,高木正拘谨地坐着。她将散在肩膀前的发丝拨到背后,把头上的帽子摘下,擦去渗出的汗,目的是给店老板以较好的印象。现在办公室里只有她一个人,老板几分钟前出去接电话了。她能做的只有等待。

       从三十分钟前到现在,高木又辗转了多方求职,但无一例外,都碰了壁。这家店是她找的第六家。带着一鼻子灰,高木不安地坐进了这个办公室,可她看上去是如此平静,就像一眼无风掠过的泉,无声无息地将碰的一鼻子灰濯去。

       脚步声由远及近,随后,门缓缓地打开了。高木从椅子上站起,向来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哈哈,不用太谨慎了,坐下吧,我们好好谈谈。”来人就是这家便利店的主人——他居然是一个花甲年纪的老人,鬓角斑黄,背稍驼,但面容矍铄,目光有神,皮鞋走路时发出木杵捶地似的有力声响——当他第一次进入高木视野时,高木根本没想到这位老人就是店主人,因为这种情况实不多见。

       “我们俩都自我介绍一下吧。”老人热笑道,“我是这家店的店长兼老板,我姓青山。你请。”

       “是。”高木端端正正地回答,“我姓高木。我是从四国来东京进行社会实践的高中生,这次借着暑假,我想在您这里打一个月的暑期工,也是为了完成任务。”当她把最后一个音节吐尽之后,暗暗地长舒一口气。

       青山听后,微微颔首。他又问:“那,我可以称呼你为同学吗?”

       “可以。”

       “好,谢谢了。同学,你说你是从外地来的——来这里多久了?”

       “今天上午才到这里。”

       “今天上午刚到,下午就来找暑期工?”青山闻言,炯炯的双眼遽然微闪。

       “是的。”高木如实回话。

       青山爽朗地笑笑,小而亮的双眼被皱纹无情地围剿:“呵呵,这年头,像你这样这么勤奋的年轻人可不多了啊。很好,不过我还是想问——同学,你在东京找到住处了吗?”

       “找到了,就在第三大道旁的一家小商铺里,我们在那借住。商铺的主人及其家人都住在那,而且对我们很好,给我们提供吃住,待人也和蔼,非常好相处。”高木也不禁菀然,“不过那一家不需要帮手,所以我们只好找别的店了。”

       “第三大道么……我记得离这里不算太远。”青山稍微思考了会儿,“好吧,同学,我觉得我完全可以满足你的打暑期工的请求,不过在此之前,我还是想要考验你一番,不知你是否愿意?”

       “考验吗?当然可以!”高木的双瞳被希望和曙光喂养得闪闪发亮,“请问是什么样的考验呢?”

       “不会很难的,我可以保证。”青山摆摆手,“来吧,我带你去仓库看看。”

       一分钟后,青山带着高木,顺着隐蔽的员工通道,来到了一扇门面前。他掏出钥匙,打开门,眼前的景象让高木着实吃了一惊——只见仓库被清出了一片空地,空地上赫然立着几对白色的货架。货架周围散乱地放着数十个箱子,上面的商标、生产地之类的信息,一目了然。

       “这便是考验,”青山介绍说,“这些货架上表明了各个部分应当装有什么样的商品。我需要你在一个小时内把周围这些箱子的货物整理好,放到货架上。要求是——不能放错;也不能堆得杂乱无章,要整整齐齐,让顾客看了赏心悦目。空间不是很大,所以你要认真考虑排列的方法。同学,明白了吗?”

       高木沉吟着,望着这片空地出神。没过多久,她就坚定地抬起头,对青山说:“我明白了,我会按照您的要求整理好的——一小时。”

        …………

       知道在便利店帮工这条路行不通之后,西片怀揣着一颗悬着的心,带着碰运气的想法,犹豫过后,慢慢地敲了三下门。敲门声在空空的楼道内骏马般奔驰,听上去像怀怒未发的野兽在西片心头叫唤。

       门里传出一个人的声音:“请进。”

       西片推开门,局促地走进房间。室内坐着一名盯着电脑看电视剧的年轻女性,她听见动静,抬头看见西片,惊讶地说:“唉,你是……”

       “啊,啊,那个,我姓西片……这个时候前来叨扰,真是抱歉,我——”西片顿了顿,接着有条有理地把早已在腹中编织好的说辞全盘说出。

       年轻女性静静地听完,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就像天上平静的白云。但当西片说完后,她的面部多了一层饶有兴致的意味,就像微风过后,搅动了原本佁然不动的云层。

       “唉——你是参加社会实践的高中生?”年轻女性的目光回到电视剧上,“可是打暑期工的话,街上还有数不胜数的店铺呢,怎么会想到来这里啊?”

       西片听了这话,心中的苦涩如同江河激荡,可口里最后也没说出什么话来,只能在心里想想:如果那些店铺要我的话,我也就不会来这里了。

       电脑继续播放电视剧,听演员的台词,大概是二十多年前的老剧了。就在西片想着就此告辞的时候,电视剧的声音戛然而止,随后便是笔记本电脑合上的声音。西片看向年轻女性,只见她伸个懒腰,从办公椅上站起。

       年轻女性略带歉意地笑笑:“抱歉啊,刚才沉迷于电视剧,有些分心了——我这人就爱看一二十年前的老电视剧,一看起来就魂飞天外了——现在我们就好好交流下吧。你来这里打暑期工,是社会实践的要求吗?”

       “是的,我——”

       “别站着了,这里有张椅子,你先坐下吧。”年轻女性把一个板凳端放在离自己大约一米远的地方。

       “好的,谢谢您。”西片坐下,“打暑期工确实是社会实践的要求,这是任务,每个星期要写周记报告的。”

       “我明白了——为了交流方便,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姓绫小路。”绫小路起身,装了杯温水,递与西片,“那你来这里应聘,是有什么特殊原因吗?或者说,你是对这份工作很感兴趣?”

       “呃,说起这个……”西片犹豫了一会儿,“其实,我是因为四处被拒,才来到这里的——啊,我这么说可能有些失礼……”

       绫小路丝毫不生气,看上去反倒对西片的兴趣更大了:“哈哈,同学你真有意思,因为找不到暑期工,所以你才这里找暑期托管的工作?”她眨了眨眼睛,“说实话,你挺像青春时代的我,为了完成某个任务,或是为了达到某个目标,可以不顾一切地去做自己不愿意做,甚至做不到的事情……唉,真好啊,只可惜我现在也只能通过看剧来回忆过往了。”

       “那……那您的意思是……?”西片的背下意识地变得板正了,他有种强烈的预感,就像黑暗中的人敏锐地嗅到了光明的香气!

       “看在你能让我想起过去的份上,我决定破个例,答应你的请求。”绫小路把右肘撑到桌面上,脸颊则放在手掌上依偎,“不过,还是有个前提条件的——那就是要通过我的测试。”

       “测试?”一听到这个词,西片的身体就紧绷了,心里就像有根弦,此刻正被大力地拉动。

       “哈哈,不用担心,这不同于企业招工时的面试,不需要你投简历、做笔试之类的。”绫小路走出办公室,来到空荡荡的走廊上,“跟我来吧,带你去个地方。”

       不知走了多久,在走廊里拐过几个弯后,绫小路带着西片到了一扇画着涂鸦、贴着彩纸的门面前。西片一看这门,隐隐约约就猜到所谓的“测试”指什么了。绫小路打开门——

       门后是一个比较宽大的长方体房间,房间的上下左右都被清晰明亮、生趣盎然的色彩所覆盖。天花板和四面墙,都是渐变的海蓝色,就像一汪翻折的大海;海蓝色中间偶有亮色,代表潾潾水光。地板则是平铺的一片金黄,让人联想到海滨处被阳光晒得滚烫的沙滩。在房间中间立有一张长桌,上面井然有序地趴睡着几个稚嫩的孩童。除此之外,房间里还有装有上百本童书的书柜、一架一尘不染的钢琴,四个角落里还堆着积木、形状规则的抱枕等等。这些应有尽有的物品,让西片明白了所谓“托管”是为何物。

       “我想你也明白了吧?父母暑假里没时间照顾,家里也没老人帮忙看管的孩子,就会被送到这里来。测试就是,从现在开始到下午两点,好好照顾这些孩子。”绫小路说,“很简单吧?没有什么技术含量的。”

       “话说,这里应该还有其他老师的吧?为什么只有您一个人呢?”

       “这里原本有两个老师,但他们在暑假之前就回去了。而暑假开始之后,就已经有一个人来应聘了,年纪似乎与你差不多,刚刚有事出去了,应该片刻之后就能回来。”绫小路望向窗外,“你们过会儿可以相互认识一下。”

       “我知道了,但我还想问,您说的‘照顾好’,具体是什么意思?”

       “就是让他们不哭不闹,该学习时学习,该玩耍时玩耍,同时保护他们的生命安全。”绫小路看着西片,“有信心吗?”

       “有!”西片回答得十分坚定。

       “很好!还得是现在的年轻人啊。我也三十有四了,当年的感觉是找不回来咯!”绫小路有力地拍拍西片的肩,“那就交给你了。有什么问题就问我,也可以问那个老师。”

       …………

       一个小时之后,高木把青山叫到仓库里验收成果。等青山走进仓库后,即便以他的见识和性情,面对高木整理的成果,也不由得露出了赞叹的表情。

       只见原本堆在地上的箱子,全都以相当齐整的方式在一旁排列好了,像一排排亟待受检的士兵;而里面的商品也被一丝不苟地放在货架上了,而且空间也利用得十分巧妙。这么多商品,排列得既不紊乱,也不松散,更不紧凑,青山试了一下,无论是拿取还是放回都十分方便。对于一个经验颇少的女孩来说,能做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了不起,同学,你比我想的要厉害多了!”青山眯起眼笑道,“我宣布,你完美地通过了考验!”

       因为干了一个小时的活,所以高木全身汗气蒸腾的,栗色长发还潇洒地在脑后扎了个长马尾。听见这话,高木的血液仿佛流得更快乐了:“真的吗?这么说来,我通过了?”

       “当然!”青山也挺开心,“你今天就回去好好休息,真是辛苦你了。明天早上九点来这里工作吧,夜班我已经另安排人了。”

       高木喜不自胜,再次向青山深深鞠了一躬,随后轻快地跑出仓库。

       至于西片那里,由于要干到下午两点,所以比高木晚些回到玲家便利店。

       西片究竟经历了什么,高木没问,因此不得而知;不过依西片回来时的状态来看——气喘吁吁,走路摇摇晃晃,大汗淋漓,仿佛一条在阳光下有气无力的白猫——多半是消耗了极大的气力。西片除了对高木提到,自己的工作是尽己所能地照顾暑期托管的孩子们,还提到自己有个同龄的同事,是个男孩,土生土长的东京人之外,就没再多说什么了。高木对此也无所谓,反正两人都已精疲力尽,就无需再问东问西了。

       …………

       “爸,明远,洗洗手,吃晚饭了!”玲在厨房里吆喝,“高木!西片!你们也下来吧!”

       “来了!”两人听见吆喝声,迅速地跑下楼。玲的弟弟明远和父亲也很快坐在了餐桌边。六人围餐桌坐定后,便开始享用起来。

       “怎么样啊,高木?西片?”玲热心地问,“报告一下战果如何?”

       “这个嘛……”高木想着,把下午自己和西片大致的经历口述了一遍。

       “厉害,厉害,你们在东京作战的第一天,就打了这么漂亮的一仗!”玲看上去感到不可思议,“我什么时候才能有你俩这样的运气和实力啊!”

       “‘运气’还好理解,‘实力’是为什么?”西片受宠若惊似的说。

       “你想啊,高木要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把那么多商品整理好,体力和整理能力必不可少!”玲分析道,“而西片你,要把那些小孩子照顾得那么细致入微,至少可以说明你的耐力很到位了!”

       餐桌周围顿时生出一片笑声,听上去就像是傍晚日薄崦嵫时,碧绿的小浪舔舐岸边那样令人放松和愉悦,把夏日闷热的空气洇染得如雨季一般氤氲。西片不好意思地抿嘴笑笑;高木则笑得闭上眼,还捂住嘴;明远年纪小,笑声比较尖;玲笑得最为活泼,不仅音量大,还一断一续,像丘陵一样有起有伏、有升有降。至于夫妇二人,虽然没有出声,但表情确实比白天要松弛得多了。

       “还有,还有,西片你不是说,你还有个年纪跟你差不多大的男同事吗?”玲显得十分有兴致,“他叫什么啊?长得怎么样?”

       “他啊?他叫山下吾明,也是个高中生。他……”

       晚饭时光就在这你一言我一语的祥和气氛中度过。

       晚饭过后,明远和玲就准备先后洗澡去了,西片和高木暂时未能完全适应这样快的生活,所以依旧晚点再洗。

       玲已经在小单人床旁边的地上铺了一层同样舒适的地垫。高木睡床,西片睡垫,两人在一高一低的位置上躺下,全身心仿佛都要融化在这个与小豆岛完全不同的世界里了。

       躺了一会儿,高木下床,走到窗边,又一次拨开窗栓向外看。西片也凑过来,静静地品赏傍晚时分,如茶水一般清闲悠雅的东京街道。高木曾经听某人说过,东京是一个多变的城市,若白天的东京像一瓶“呲呲”作响的汽水,夜晚的东京像一杯醉人迷心的醇酒,那么,作为过渡期的傍晚的东京就像休息时用来漱口静心的茶水。如今一看,果真不错。此刻,夕日欲颓,时间渐晚,车流量不如白天多,但到了夜晚就又会多起来的。行色匆匆的人们又出现在了街道上,只不过与白天的方向是相反的。天上铺排着如梦似幻的金云,像天神的华盖上的流苏,它所折射的光芒在人们疲惫的脸上抹上一层妆;河水里波光乱闪,如同流逝过几道飞星,为还在为各种生活问题苦恼的人们给予微薄的慰藉。距这里三百多公里的海岸线上,不知正有多少海鸟在潮来潮去间奔波;如果运气够好,还能看到迷路的海鸟飞到市中心,在城市上空格格不入地逡巡盘旋……但概率很小。

       “呐,西片,”高木说,“今天的经历,居然异常地顺利唉。”

       “顺利……吗?”西片问道,未置可否——应该是挺顺利的,如果说在太阳底下暴晒、求职却四处碰壁也算顺利的话。

       “我觉得是的。”高木轻声说,“你想,我们在东京遇上了好心的玲,她和她家人热情地招待我们,吃住问题一下子就解决了;至于找工作,那确实有点坎坷,但比起别人来说,我们已经算很好了,不是吗?”

       “我们真应该感谢玲一家啊。”西片点头,表示深以为然。

       说话间,最后一缕阳光也被拉离了地平线。城市已经准备亮霓虹灯了。它们就像整装待发的运动员,只等一盏亮起,然后其余的灯就如接力一样相继发光。


                            十

       打开校园网站,里面就像燃了炮仗一样,无一处不是热火的。

       高木和西片最先关注真野和中井两人。只见真野的账号下发布了好几条动态,基本上全是照片。高木看到,其中一张照片上的真野俨然一个朴素的乡野女孩,身上还系着围裙,手中持有锅铲,锅里翻炒着朴实无华的食材,但仿佛已经能让屏幕前的人闻见那不可及的香气了。

       高木点了个赞,随后在评论区写道:“好厉害,真野果然会做好多菜呢。”

       数十秒过后,真野的回复就来了:“谢谢夸奖,这道菜我也是第一次做——东京之旅还好吧?过得怎么样?”

       高木在开头加上两个咧嘴笑的表情,随后回复道:“很好,和太阳公公享受夏天的感觉真的很不错。哈哈!”

       西片的心思倒没那么细腻,他在网站上对中井大倒苦水,说某个托管的小孩力气太大,曾一拳打在他的右半边脸上,那张脸到现在还火辣辣的。

       “加油啊,西片,当这么多孩子的保姆,不上点心可不行啊。”中井戏谑地说。

       “我觉得我很上心了!奈何那些孩子太……唉!”西片感喟。

       “慢慢来,慢慢来……”

       这样的场景在晚上的校园网站上随处可见。高木一条条地浏览,心想,所有人的经历都这么丰富啊。

       “对了,还有日记!”西片突然想起,“计划手册上说,每个单数日子的晚上要写日记发表来着……”

       正说着,几条新动态就蹦出来了,都是学生写的日记,有长有短。高木和西片也先后动起笔来。

       以下为西片所写:


7月7日 星期三 晴 (心情愉悦)

       今天,我和高木同学一起来到了东京。来的路上,我感觉太阳就像一头发了疯、红着眼睛的公牛,实在是太热了,热得我都要被太阳烤化了。

       不过,我们遇见了一个好心人,她的名字叫做玲。玲待我们十分热情,她的家人也是如此,不仅给我们提供吃住,还在饭桌上给我们讲生动有趣的故事。

       下午,我和高木同学就一起找暑期工。虽然失败了很多次,但好在最后找到了。我找的暑期工居然是给孩子们当托管老师!真的好累啊!虽然听见他们的笑声,我真的很开心,但是我还是觉得好累。

       晚上,繁忙的一天就这么结束了。车水马龙的气息渐渐消停了,就好像有人把一座大坝上的水闸慢慢地关上了似的。但我看到,一盏一盏的霓虹灯正逐个亮起,它们用璀璨的光华把整个世界装饰如昼……

       晚安吧,东京城和我!


       以下为高木所写:


7月7日 星期三 暴热,后转凉

       东京的市景和照片所展现的,所差无几。可白天的我俨然无心欣赏,酷热难熬,夏天的暑气在大地上流连,挥之不去,实在是可惜。我想,等哪天气温降了,这座城市才会变得更平静、更美丽吧。

       我们首先面对的问题,是吃住问题。快马加鞭的电车、如海平面起伏的人海,都是这座城市的勃勃生机所需要的不可或缺的有机营养。但是,芸芸人海中,我们所幸认识了玲——玲是一个在外大学生,趁着暑假,她回到了家乡东京。她热心忱忱地为我们解决了诸多不便和困难,还无私地为我们提供住所。我想,那叆叇白云中每一片晶莹的白,都是像她这样的好心人一丝丝织起来的吧。

       找暑期工,是我们遇到的第二大难题。酷暑的炙烤下,形形色色的人们正为自己的工作、生活而奔命,我们虽未苦到这般程度,但我想本质上是没什么差别的。在经历了一次次碰壁之后,我终于在一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找到了一份员工——临时员工——的工作。店老板姓青山,是个老当益壮的老人。他待人从不摆店长或老板架子,这让我与他的相处十分愉快。

       把这两大问题解决后,这一天也差不多要寿终正寝了。我却感到斗志昂扬,因为能在第一天就打出开门红的一仗,不谦虚地说,这并不常见。但我们不会就此放松警惕,因为我们知道,更多的困难将接踵而至,无非就是先来后到的问题罢了。

       祝愿今晚好梦。


       “你们来洗澡吧!我和明远都洗完了!”玲的呼唤声又从下方传来。

       高木与西片对视上,两人都情不自禁地笑笑。把日记写完并发表居然用了这么长时间,现在已经是晚上八点了。迷人的霓虹彩光从那一方窗口悄然探进头来。

       “西片,是要一起洗吗?”高木忍不住说,“话说,我今天都没捉弄你呢。要不就在你洗澡的时候……”

       “别!别!我这就去洗!”西片弹簧般抓起床上的浴巾,炮弹一样往楼下冲去。

       高木看着西片跑开的背影,无言地歪着头。她心想:算了,今天还是让他好好休息吧。


                          十一

       如果泡泡有心智的话,那么它一定会知道,自己的旅程即将告一段落。

       随着泡泡离蓝色星球越来越近,星球上那些绿色的斑点也越来越明晰——不仅是轮廓,包括肌理、纹路……苍翠得好似流历千年、亘古不变的翡玉,任凭无声的时间流逝,在它的身上留下数以亿计的复杂痕迹。

       这时,泡泡的内部忽然多了一束仿佛不属于这个宇宙的光芒!那束光太突兀了,就像黑暗的房间里立着一根发光的银柱。

       循着光源看去,只见那正是泡泡里面的光。再往深处看去——里面赫然一双乌黑的眼睛。


              ( TO BE CONTINUED )

第五章 父母(其一) Chapter 5 Parents (Episode 1)的评论 (共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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