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大家普遍认为鲁迅的文学地位高于张爱玲?
提问:为什么大家普遍认为鲁迅的文学地位高于张爱玲?
回答:
中国人对文学价值的认定,是一脉相承的。
韩愈写《原道》的一句话就是:“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而无待于外之谓德。”
早期,儒家把个人的品格绑定在了获取权力的渠道中,由此完成了去宗教化。也就是说,儒士取消了宗教概念中,传递天神信息的中介人物“巫”,并将自己绑定在了道德品行的枷锁之上,以此获得天命传承的合理继承人身份。只要儒士的品行是“仁”,行为是规范于“礼”,便可以从具象的“人道”的迈向抽象的“天道”。天命与人性是放在一起的。儒学是从一个大王朝(商)与巫神信仰的传统中,获得了个人的释经权,其要求是完成仁礼一体的道德继承。一个品德优越的人,他便可以获得权力(秦汉的乡老制度就是这样)。
因此,孔子是孔圣。但孔子从来不是神。儒学的主体要求是道德,而不是信仰。
韩愈继承早期儒学,搞了一个“道统论”。这个道并非是佛老的道,佛老的道是宗教的信仰的道,那他的道是什么?
“夫所谓先王之教者,何也?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儒学无法割裂家庭、国家;情感、政治,它们天然是放在一个修辞体系之中。一旦从抽象的天理走向具象的实践,必然还是要回归——仁、义、礼、智、信。
韩愈说的道,是内圣外王。
宋明儒学的转型,并没有完全尝试把早期儒学所创造的天人合一割裂开。中国的文学实践者,仍然渴望通过文学、文字、知识来获得政治权力。文字承载的正是内圣外王的道。文以载道。
但西方的文学评定不一样。他们的文学实践者,只是赞助制度。贵族赞助你,为他产生文娱活动。因此,文学不需要承载一个国家的道、政治的道的力量。同时,他们的古登堡活字印刷的发明,工业革命的发展,文学实践者可以直接依靠稿费制度存活,所以他们的文学体系并不会把道作为审美价值的评定方式,他们开始追求起纯粹的美。但这个纯粹的美,不存在任何关于道的审美认知。道只能转译为宗教,只能通过宗教信仰来理解道的信仰。
而我们的文学,明清小说、戏曲虽然发展了很多通俗叙事、艳情小说,最核心的审美价值评定仍然是道。西游求道;水浒替天行道;三国本身就是一个内圣外王的故事。只有金瓶梅不一样,但是金瓶梅对我来说也不过是一个儒家叙事。道的崩塌。
直到现代文学,模拟起西方的一套,引进了西学的叙事方式、理论体系,让戏曲、小说变成了去儒学、去道化的现代审美下的文学作品。
但是,现代文学最先面临的,在历史上又不是单纯的文学问题,而是政治问题。所以搞新文化,看上去学了西方,仍然是在寻求道的答案。因为西方成为了正确的道,所以把道这个符号内的传统概念全部清除,把西方的正确的、现代的,放进去。以求完成20世纪初期道的答案。所以你看,民国时期也有纯粹的文学实验、文学实践,例如阿英写的《晚清小说史》,郑振铎《中国俗文学史》,但它和道联系不密切,非汉语言文学专业的人反而不太清楚。清楚的,都是和道有关的。
所以即便现代文学发展初期,我们对文学的评定也没有改变。
因此在民族、国家的危亡时期,没有比鲁迅,更符合中国的文学思想与概念了。因为,鲁迅做的,是道,是内圣,是天命。
反观张爱玲,张爱玲写的是“家庭”。一个纯粹的家庭概念,家庭故事,是承袭于西方小说理念的。西方的现代小说开端于私人的书信,可以了解18世纪的感伤主义文学;也可以看看卢梭的小说,《新爱洛伊丝》,通过通信的方式谈论男女爱情中的感伤困惑,又或是歌德的《少年维特的烦恼》,在男女爱情中书写个体的困惑、忧愁与苦闷。为此,中国文学研究者,还在中国传统文学体系中创造了一个新的流派,“家庭小说”。世情的家族放在核心,由此变成了家庭小说,其中《红楼梦》就是最高的象征存在。
张爱玲最好的小说都是放置在“家庭”与“个人”这个体系之中的,《金锁记》、《倾城之恋》,我个人更欣赏的是《太太万岁》。准确来说,都是在一个家庭背景的话语体系之中,讲一个个人主义/反家庭/困入家庭的故事。作品就像是偷窥一样,窥看一个女性的颓废与妥协。(1923年时,庐隐的《海滨故人》写的并不好;1928年丁玲《莎菲女士的日记》也不好。这两本都是日记、书信的写法,是一个文学体系的。苏青和张爱玲是放在一起的,但《蛾》有概念,写法不成熟)所以张爱玲在同一体系的文学中,的确是优越的。然后我个人认为,有些很成熟的,可以去俄国文学看,他们有一堆,屠格涅夫的《贵族之家》、《罗亭》,冈察洛夫的《奥勃洛摩夫》,还有莱蒙托夫的《当代英雄》。19世纪的俄国也陷入的这种个人主义的颓废之中,俄国文学后期出现了比较激烈的思想转型与文学写作。所以,以西方文学的价值观评定的话,也难怪夏志清把张爱玲捧上了神坛。
但是,中国文学的发展,家庭是与国家相譬喻的。中国的个人主义思想的流变,又深切地与政治危机、思想危机、精神危机放置在一起。所以,文学的语言不可能只讨论个人的感伤与苦闷,必然要从个人走向民族走向国家。鲁迅的《狂人日记》、《阿Q正传》、《故事新编》、《祝福》、《孔乙己》都是这样的寓言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