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马】定义伟大 The Great
#原作:流浪地球2,图恒宇/马兆。两人存活if线,依旧含有本人自行推测时间线和瞎编的内容,有李一一出场(因为我想看我推……),结尾有软硬组(李一一&何连科)含量。如果你需要预警的话:有角色死亡。文中出现正名的角色都来源于电影原作。
#BGM:舒伯特 Symphony No.9 in C major D 944:The Great,乐文有关但也无关。
#全文2w1+。本文又名我cp请不要为难正剧人……写一篇就得上w甚至2w……熬不住啊兄弟……
1.
马兆来的时候,图恒宇刚结束这一天的放风。狱警来领他,走到放风场地门口仰首看了一眼漏着雪的铺盖似的阴沉天气,转头跟正站在门口站岗的同事抱怨:“这鬼天也越来越忒不是人待的了……我说,上头啥时候才把新选址建好啊?”
同事摇摇头,冲他使了个眼色,意思是犯人还在旁边呢。领着图恒宇的狱警不以为意,摆了摆手:“没事,你还不知道图老师?“
图恒宇没有接话。他的目光透过眼镜,轻飘飘地落在地面的尘灰上。眼镜是重配的,先前那幅戴了二十几年的已经丢失在海里了。于是那些越过铁门飘入监狱内的灰尘,在他的视野里无所遁形。灯光再亮一点或是天色再暗一些,这些灰尘都将隐于斑驳的水泥底色里。图恒宇缓慢地攥了攥手心,室外的寒风透过棉衣的缝隙,他只攥到了冰凉的指尖。他是不大乐意出门放风的。启程离开太阳系后,黑夜将越来越长,同时,行星发动机的光柱将逐渐取代阳光,成为地表新的光源。气温越来越冷,总有一天地表的一切都会被冰封。就连监狱,也要改建到地下了。
去探视室的路,图恒宇很熟。他算是在押的囚犯里为数不多有人来探视的,开放地下城后,绝大多数有资格入驻地下城的民众是不会再有到地表上来的机会了。领着他的狱警推开铁门,让他进去。一直垂着眼的图恒宇稍稍仰头,正好对上了玻璃那端马兆沉静的目光。狱警照规矩站在门口守着,他驻足片刻,上前去拉开椅子,将手从兜里拽出来,抓起了通话的话筒。
“马老师。”
“航天中心的地下城新址已经建成了,设备也基本都搬下去了。你工位的东西我给你先保管着,等你出来后自己处理。”熟悉的语气,倒不像是在探监,像以往他还在北京航天中心时马兆给他布置任务。
图恒宇心知此前他们之间的谈话除了工作就剩争吵,如今争吵的端由也没了,他也不知道马兆到底是从哪里找到那么多跟自己有关的工作问题的。
“也没什么好处理的。”图恒宇说,“资料和书留给所里,剩下的……扔了也可以。”
马兆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你的财产,怎么处理是你自己的事情。我不会插手。”
马兆是在通知。图恒宇的目光又垂下了,不再看玻璃对面马兆无表情的脸。玻璃两侧,沉默沿着电话线弥散开来。探视的时间不长,以往的几次多也像是今天一样,绝大多数消逝在无言中。
作为550W项目组的话事人,马兆这几年也没能闲下来。点火启程后550W要协助各国完成最后三千座行星发动机的建设,马兆时不时就得在地表出公差,也时不时就来监狱,见一见他身陷囹圄的前学生。
狱警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出声提醒两个相对无言的人时间还剩一分钟。马兆抬腕看了看表,露出了他下肢佩戴的辅助外骨骼。图恒宇想,或许该说点什么——于是他问:“马老师,您的腿现在怎么样了?”
马兆闻言向下一瞥,撑着椅子扶手站了起来。2058年重启互联网根服务器的行动里,重达上百公斤的倒塌电缆压住了他的小腿,让他差点溺死在海水里。所幸蔡东铭带着后备一队及时赶到,救下了他和同样差点溺亡的图恒宇。代价是,他的小腿粉碎性骨折,保不住了。
“能走就够了。”马兆说,“不影响平时生活。”
图恒宇点点头。狱警打断了他们的话,说,时间到。马兆低头看他,没急着放下话筒。“图恒宇,航天中心的搬迁工作完成了,之后我基本都不会再上地表。你因功补过恢复了地下城名额,好好改造。这次别糟践机会了。”图恒宇没回答,只是稍稍仰起头,与他的老师对视。马兆朝他轻轻点了点头,转身向门口走去,在外骨骼的辅助下,他的行动看上去的确无甚大碍。
狱警在身后客气地提醒他:“图老师,时间到了。”
“我知道了。”他缓缓站起来,目光仍黏在马兆那已显老态的背影上。待玻璃那端探视室的门合上阻隔了他的注视,图恒宇转过身来,歉意地朝狱警小刘笑了笑。“今天有点超时,抱歉。”
“没事的图老师,还不到一分钟呢。”小刘替他拉开了门,“走吧。”
刑期还剩几年?好像还有三年。一日又一日的重复总是能消磨人对时间的感知,就像以前上学的时候往往只能认知到今天是星期几,却反应不过来是几月几号。
从北京根服务器的海底下被捞上来后,再睁眼时,他一度怀疑了自己的唯物主义思想。在护士的忙碌中,他稍稍侧头,看到了墙上的电子显示屏,然而丢失了眼镜的他眼前只是一片模糊的由色块组成的雾。待他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被检查的医生允许可以与人交流后,护士告诉他,现在是2058年7月7日,北京航天中心的同事一直在门外等着。
现在感觉怎么样?图工,你可算是劫后逢生了。
有人穿着所里的制服来到他床前,声音他很熟悉,但他无法单单靠声音分出究竟是哪位同事。在北京航天中心研发550W的几年里,实验室里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名字,知道他很早以前就已经跟着马兆,算是马主任的亲传弟子。然而图恒宇却几乎没有将他们的脸和名字立刻对上过。曾经的他虽然腼腆了些,但也断然不会犯叫错别人名字的失误。如今图恒宇无心打理人际关系,好在科研民工们的心思多是比较简单,回到北京航天中心的图恒宇地位也尴尬,不需要进行太过复杂的人情往来——以往在数字生命所就跟着马兆的学生要么离开了课题组,要么已经可以独立带新人和小组,图恒宇则一直被马兆扣在身边。图恒宇知道,自己取得这个机会的手段并不那么光明正大,马兆自然也不会如此放心地让他在所里自由行动。
他张了张嘴,勉强发出了一点气音。那人低下头凑近听,图恒宇眼前的雾里终于出现了关于来者的一些细节——那是后备一队的曾云天,可以算是他和马兆的救命恩人。
“我,现在不是,北航中心的了。”他仍觉得胸闷气短,挣扎着向上靠了靠,曾云天见状赶忙上来扶他。图恒宇摆摆手,又吃力地问:“马老师呢?他窒息,时间比我久,他怎么样?”
“马主任还没醒。他缺氧的时间比您长,现在还在icu里抢救。”曾云天犹豫了片刻,压低了音量,“就是……”
“就是什么?”
“马主任他的腿可能……算了,详细些的医学的我也不太懂,只是马主任的年龄您也知道的,这个时候伤骨头基本上是恢复不到以前了,况且还伤得这么重。”
图恒宇没回答。劫后逢生的感觉怎么样?或者说,从一个自己以为既定的结局中被拉出来面对之后不得不面对的现实的感觉怎么样?茫然牢牢包裹住了他的思绪,就连抽丝剥茧的线头都无从找起。小曾见他无言,也没敢没话找话,没过一会儿就被护士以不要打扰病号休息的理由请了出去。眼前一片模糊。他不习惯地眨了眨眼,近视三十多年,第一次深感不便。
现在是2058年7月7日。五天前,他和马兆、蔡东铭、徐天龙作为先遣队,进入海底重启北京互联网根服务器。而在九天前,他深夜潜入单位,烧坏了门禁,将丫丫的数据上传到了550W。马兆站在单向玻璃的那端和他说话,他困在很多很多个自己之间,转头透过另一侧图恒宇的眼睛与单向玻璃那端的马兆对视,一眼就能在另一个自己的眼里看到他困兽犹斗的结局。
不,逻辑应该是这样的:他把丫丫上传到了550W,1.7秒后月球发动机过载,而他因为违反了联合政府禁止数字生命研发的法案被捕。不管怎么说,图恒宇都知道自己在责难逃,将功抵过的功永远不可能真正补过,就像破碎的镜面再怎么复原也改变不了其内部结构断裂的现实。还有丫丫……在水底下时,他拼尽全力将丫丫和2037年自己的数字生命卡一同接入了550W。也就是说,这两张卡已经遗失在北京的海底下,他如愿能给女儿完整的一生,但再也没法亲眼见一次自己的女儿。
进来给他换点滴的护士说,他们现在是特殊照顾对象,医疗费用都是政府给报销。图恒宇想了想,问,能给我一份报纸吗?这几天的都行。护士摇了摇头:您现在没有眼镜,近视情况下阅读会增强对脑部神经的压迫,医生是不会允许的。
等两天后他精神状态好一点了,曾云天扶着他去楼下重新配眼镜。图恒宇顶着眼前一片蒙蒙的雾,艰难地摸索四周的事物。令他意外的是,北京航天中心还没有解除他的劳务合同,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几天过于兵荒马乱,没顾上想起这事儿。
马兆醒的那天,图恒宇正顶着新配的眼镜艰难地适应自己在以往熬夜工作后加深的度数。这个时代人们依旧更加青睐于方便快捷的碎片化信息,他拿着纸质报纸,眯着眼浏览那些对近视者而言细如蚊蝇的文字。
在他昏迷的几天里,境内的报纸花大笔墨称赞了在月球危机中做出突出贡献的航天员、军人和行动人员,其中自然也包括重启北京互联网根服务器的四支队伍16人。鉴于接受采访时先遣队的两个主力还躺在icu里,所里没有明说个人名字,而是以集体的名号领下了这份荣誉——只是,一如既往地,就像以往他们在550系列上的重大突破被报道时总是以“马兆主任带领的团队”为主语一样,这次的主语是“马兆主任带领北京航天中心特别行动队伍”。
图恒宇却对此感到放松。在名单公布之前,他可以隐身于社会舆论的审视下。惠明威和曾云天就在此时推门而入,告诉他:“图工,马主任醒了。您要不要去见一见他?”
“让马老师先休息一下吧。”他摘下眼镜,新配的眼镜他戴久了还是会感到疲惫。“我想……马老师这时候,也不适合见到我。”
惠明威听出了他话语里的自嘲之意,正欲开口解释,却被曾云天撞了撞手臂。他们两人都知道月球危机爆发前在单位发生了什么,也知道图恒宇是被马兆从看守所里捞出来参加任务的,至于两人之间的事情更不是他们能插手的。曾云天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让他不要多管闲事儿。惠明威张了张嘴,无奈道:“那图工,等马主任精神状态好一点了我再来告诉您……您也好好休息。”
最后,是马兆自己推着轮椅,亲自上门找的这个一直在逃避的学生。
“图恒宇。”在敲了门后,他毫不客气地推开了图恒宇的病房门,并吓了正在倚在床头看新闻的学生一跳。图恒宇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坐正了身子,颇为恭敬地喊了一声“马老师”。
“您身体现在怎么样了?”图恒宇只字不提这些天的事,他一低头,就能看到马兆被石膏裹得严严实实的腿。马兆仍是没什么表情,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并没能让以严苛著称的马主任变得更人性化一些。他脸色很苍白,但是眉头还是像往常一样蹙着,显出些事事不放心的忧虑来。
图恒宇想,自己虽算不上给马兆找事情找得最多的学生,但鉴于他找的事情惹的祸实在是太过重量级,马兆如今眉间压着的皱纹和满头花白必然是有他的一份大功劳。
“活着,还能自理。”马兆低头瞥了一眼自己的腿,摆了摆手。“图恒宇,说说吧,之后打算怎么办?”
能怎么办呢,马老师?图恒宇站在床前,低头望着自己经此一劫更显老态的老师。他在上传完丫丫的数据后,默认自己的人生已经给女儿铺了路,此后他图恒宇不再是前数字生命所的那个青年天才,也不再是北京航天中心550系列软件研发支柱。被马兆捞出去加入应急预案执行组后,下水前他拒绝了签写遗书,又默认死亡会成为他此行的目的地。他以往在绝望之中的坦然和轻松都成了一个笑话,老天开玩笑似地将他从黑暗里捞到阳光下,而他面对着刺眼的光线,只觉得茫然和被看穿的不知所措。但他最后还是什么也没问,因为马兆从不给他回答,他只给他选择。
“国安的人找过我聊过你的事情。他们认为你之前上传丫丫的事情即使没有主观恶意也已经违反了流浪地球法,但是念在你在行动里立了功,将功抵过保留了地下城入住名额。但是图恒宇,我以前就和你说过,你自己做的选择就要承担责任。”
马兆没有明说。但是图恒宇知道,这个结果多多少少也是自己老师的斡旋。他还是茫然,只是马兆给他指了一条可以走的路,走一步算一步,倒也让他不自觉松了口气。
“我知道的,马老师。我会服从法律判决的。”
北京市第一中级法院认定,前北京航天中心研究员图恒宇因危害公共安全和违反流浪地球法第237条非法进行数字生命相关研究,应判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由于图恒宇认罪悔罪态度良好,且有戴罪立功表现,故判处八年有期徒刑。判决被上面压着不给媒体做文章,因此图恒宇也沾了光,成了58年立功的英雄之一。监狱里的生活他适应良好,或许是因为在外人看来研究所里的日子比在监狱里还枯燥辛苦,而且监狱十点钟必须得睡觉,还保证了八小时的睡眠——图恒宇过往四十几年人生里,自打上了初中,就没有几个日子能睡够八小时。
狱警们发现,这位平常不多话的犯人出乎意料地好打交道,对他们谁都客客气气的,表现也很好。起先他们为图恒宇糟糕的劳动能力头疼了片刻,狱长知道了之后说,既然是知识分子,不如物尽其用——于是图恒宇就莫名其妙地被安排去给其他犯人上课,教数学。说实在的,从小在学业上顺风顺水的图恒宇并不太能很好地适应自己角色的变化,至少从下边学生们眼神里透露着的茫然可以看出来,图博士的话大概率相当于耳边风。而狱警们在教育各自子女时遇到搞不定的问题,也来问他。久而久之,连狱警们也改口喊他图老师。偶尔图恒宇要求要什么资料,在申报上级没问题后,很快就会被狱警们检查后带来给他。
在图恒宇服刑的最后两年里,马兆的确再也没来探视过。他表现良好,减刑了一年。监狱在地下城的新址建成了,但他不用跟着搬迁到地下去了。狱警小刘在他拿好自己的物品后送他离开监狱,问他:“图老师,您有人来接吗?您家人呢?”
图恒宇没有立刻回答。他的视线转向外边已经冰封的北京城,在行星发动机庞大的框架阴影下,远处已被冰雪模糊了边缘的国贸CBD在他的记忆里从未显得如此渺小。半晌后,他转过头,对小刘笑了笑:“我妻子和女儿,都去世了。”
2.
图恒宇没有回自己在地表的家。行星发动机正式启动后,地表已经成了管制区域,他没有办法回去。再者,丫丫的数字生命卡已经遗失在了海底,他也已经认清了事实——余生他都没法见到自己的女儿了。既然如此,倒不如让家里保持原样,冰封在地表。等以后有人有机会看到的时候,至少ta能从尘封的蛛丝马迹里看到一个家庭的悲剧和一位父亲曾经的执念。
进入地下城后,他又犯了难。在监狱里待了七年,未免跟现实世界有点脱节。地下城比起他的想象显得有些拥挤和凌乱——鉴于中国超量接收了境内人员,这是正常的——但是,他却不知道该上哪儿找一个安身之处。五年前金融系统改革,各国货币依照实时实际汇率按一定比例兑换成信用点,他的资产也被转换了。然而他问了一圈,都说地下城的居住处是统一分配的,没法解决。无奈之下,图恒宇只好恳请那个被他问得有些不耐烦的小卖部老板回答他最后一个问题:“您知道北京航天中心怎么走吗?”
老板欲言又止,在电脑上输了地址给他找了个路线出来。图恒宇和他道了谢,启程去往自己那唯一一个可以算熟悉的地点。
北京航天中心新址比起居民区显得更为规整和现代化,想来研究员们也受不了一个天花板上有吊垂电缆、墙体还斑驳的工作环境。他已经离职很久了,自然也没有办法联系上除了马兆以外的同事带他进入单位。于是图恒宇踟蹰片刻,在北航中心的门外试着给自己的老师打了个电话。
出乎意料的是,在这还属于工作时间的时候,马兆接了他的电话。“图恒宇,”他的老师在电话那头声音平稳地问,“出狱了?”
“我出狱了,马老师。”
马兆“嗯”地应了一声。“现在在哪里?”
图恒宇抱着装着自己为数不多身家的背包,转头看了一眼北京航天中心的金属镶字。“在北航中心的地下城选址门口……”
他的老师闻言短暂地沉默了几秒,问清楚了他在哪个门后,喊他原地别动,等着自己过去领人。
两年未见,马兆却与他印象里无甚变化。图恒宇惊觉三十多年来马兆的形象几乎在他的脑海里凝固成了一尊不变的神像,永远理性冷静,而岁月的流逝也丝毫改变不了其如锚点般的稳固。见到自己局促的学生,他只是淡淡道:“走吧,去领回你的东西。”
有马兆领着,门卫自然没有为难。图恒宇亦步亦趋地跟着他,眼神没敢往四周飘。在研究所的日子对他来说已经很遥远了,他也不想看到什么不该看到的,让领他进来的马兆为难。沿着北航中心七绕八拐的走廊转了好几个弯,马兆突然停住了脚步。图恒宇正埋头走路,猝不及防之下堪堪在撞到老师之前停下脚步。“你的东西都在我办公室里。”马兆说,“进来我拿给你。”
图恒宇低低地应了声好。他留在航天中心的东西的确不多,工作相关的文件和资料都已经被销毁了,剩下几本有些年头的专著和一个马克杯、几支笔。他的电脑在上传丫丫的那天晚上已经被没收了。他并没有在自己的工位上留下太多个人的痕迹,似乎很早就默认了总有一天他会为了女儿离开这里。他已经不再有当年在数字研究所时将所里当家的热情了。马兆的办公室还是老样子,工整得没有人的气息。或许是因为他长期待在实验室,实验室有他的办公桌,而办公室对他来说真的只是存放档案的地方。只是在马兆站起来最容易拿到东西的资料柜第三层,用书立框出了一块区域留给了图恒宇那几本突兀的书。
“你看一下,是不是这些。”马兆把东西取下来,交给他。图恒宇只是随意地翻了翻,他早就不记得自己当年在工位上留了些什么东西。于是他也实诚地回答:“马老师,我也不记得我当时工位上有什么了。”
马兆闻言,正在整理档案的手顿了顿。图恒宇蹲着打开了自己的包,里面只有几件从监狱里带回来的衣服、手机和家里的钥匙。现在又多了几本书。他拾起那把表面有些生锈的钥匙,想着哪天去找条绳子串起来挂在脖子上——那几十克常年挂在胸前的重量不见了,他多少有点不适应。马兆的声音在他头顶传来:“图恒宇,你现在找到住处了吗?”
图恒宇抬起头。他的目光扫过老师裹得严严实实的腿和其外的辅助外骨骼,触电般收回了目光。
“我过来之前,问了现在的住房情况。我自己没有被分配到房产……可能只能暂时去找个地方落一下脚,看看有没有空闲的房源。”
“现在北京地下城房源紧张,你找房源无异于大海捞针,而且这七年下来你的资产不一定赶得上通货膨胀的速度。”马兆说,“不如你先在我那里待一会儿,先找到工作再说。”
图恒宇再次震惊地抬起了头。“马老师,这方便吗?”
“你要是能找到地方歇脚,我也没有意见。”马兆抬腕看了一眼表,“我要去开会了,你先留在这里坐一会儿。不要动我的东西。”
马兆这会开得十分迅速,是他一贯的风格。图恒宇缩在他办公室的沙发上,将打量的目光规规矩矩地局限在办公桌桌面以下的区域。他没有试图问马兆自己能不能再回北京航天中心,当年他半夜潜入单位,破坏和擅用公家设施,就算马兆同意,行政那边也不会同意的。他的愁还没发完,马兆就再次推门而入。“走吧。”
图恒宇低头看了一眼时间,这时候一点也不符合他老师的习惯。
“您事情要是没忙完,我还可以等的。”
“有什么忙没忙完的。”马兆说,“我快退休了,他们不让我加班。”
不知道为什么,图恒宇从他这句话里听出了几分到点被迫和实验分离的哀怨。也是,他老师今年已经68了,早就已经过了65的退休年龄了。UEG前不久通过了隔离计划,将原先使用的自动化机械全部入库封存,同时550W的配备和使用权限仅留存于UEG总部和领航员空间站,他们的研究再一次陷入了无事可做的境地。经历过研发550系列的工程师们,对现在的课题都显得有些兴致缺缺。
马兆的住所也不算大,到了地下,自然也不能指望按地表的时候去追求什么大平层。对马兆个人生活是足够的,但是图恒宇加入后,就显得有点拥挤。图恒宇自觉不应和老师抢卧室,在马兆开口询问之前抢答自己睡沙发或是打地铺都是可以的。马兆被他的抢话哽了一下,无奈地说自己只是想让他去书房把沙发床拽出来。
进入地下后,光照多是靠着人造仿真光源。窗户还保留着,但比起窗户,不如称之为仿真显示屏。马兆的显示屏留存的景色图恒宇很熟悉,是当年数字生命所从马兆的办公室眺望出去的景象。只是楼下槐树的树梢不会动,硬邦邦地戳在那里,也没有鸟类穿梭时的鸣响,这景观更像是三十几年前封存在图像里的标本。
回到家里后,马兆的外骨骼要充电,于是他又不得不坐回了轮椅。图恒宇问他要不要搭把手,被马兆拒绝了。老实说跟自己老师共处一室这件事情多少令他坐立不安,会让他想起一些过往的碎片——还在数字生命所时神出鬼没出现在他身后精准抓住他在看同事八卦的马兆,在月球坎帕努斯基地时一次又一次地提醒他数字生命研究不被法律允许的马兆,还有关系最尴尬的那几年里总是冷静应对他们之间争执的马兆。如坐针毡的老图同学叹了口气,决定先去看看自己能找什么工作糊口。
地下城的工作种类早已没有黄金年代丰富,人文艺术类的岗位削减大半,百分之六十几的就业招的都是工人。图恒宇干本行还可以,让他跨行踩缝纫机或是焊接电路的可能性在监狱里已经被验证了其不可行。然而初高中的教职又要看背景,图恒宇也不能保证自己会不会跟人类的花朵们对牛弹琴。他窝在马兆家里浏览了三四天的就业网站,只觉得前途愁云惨淡。他的一筹莫展被他的老师看在眼里,某天晚上下班的马兆回来后将一个联系方式递给了他:“北京航空航天大学最近招聘,你可以去跟他们聊一下。”
“马老师,可是我有案底……没关系吗?”
马兆瞥了他一眼。“那就去说服他们没有关系。”
平心而论,图恒宇的履历的确耀眼。放在黄金年代,他的资历和背景也是高校和研究所抢着要的人才,更别提在兵荒马乱的危机时代里绝大多数学生都是流水线式培养又匆匆毕业,能在资源紧缺条件受限的情况下堪当大任的学者弥足珍贵。
和北航的交流出乎意料地顺利,北航计算机学院的院长和他聊了近一个小时,只字未提58年的事和他此后7年的服刑经历。领他参观学院的教授和他说,他的履历已经超过了学院里绝大多数老师,光凭参与550系列量子计算机研发这一条,他的名字就可以载入科学史册。
图恒宇并不认同这个观点。研发550系列的团队有上百人,科学史可能写得下马兆的名字,而他们都不过是垫下人类史上算力巅峰基石的筑路人。历史哪有那么容易记住渺小的个人?当年他潜入单位将丫丫的生命上传入550W,丫丫成为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数字生命,可除了他和马兆还有谁记得住丫丫?
回去之后,马兆知道他去了北航,也没有问他结果,只是喊他收拾完了吃饭。分配的物资一般是没有肉的,刚进入地下城的物资紧缺连待遇不算差的马兆都不能幸免。广东人图恒宇曾因为老师做青菜加辣椒的习惯不适应了几天,后来马兆也发现他似乎不大吃得惯辣菜,之后都至少留了一盘白味的给吃不得辣的学生。图恒宇还想着下午跟北航计院的面试,不自觉在戳碗里的生菜。马兆见状说:“图恒宇,专心吃饭。”
“马老师。”图恒宇停了筷子,“我今天跟北航那边聊了……他们没有问我前几年的事。”
他觉得他老师对此丝毫不意外。“那不就行了。”马兆用眼神示意他赶紧吃饭,茄汁凉了会很腻。“你的履历进北航也不用非升即走,担心这么多没有用。”
“但是……”
马兆放下筷子。“图恒宇。”他说,“因为你自己的选择坐了七年牢不能代表什么,这是你应该承担的。让图丫丫拥有完整的一生你已经做到了,你不应该让自己一直困在过去那几十年里。你还活着,路还很长,总该为自己想想。”
图恒宇没有回答,也没敢和自己老师对视。片刻后,他点点头,低下头专心吃饭。
3.
图恒宇没多久就收到了北航的入职通知。上了第一节课,已经与大学环境脱节已久的图老师欣慰地发现给本科生们上课和在监狱里上课还是有本质区别的,至少本科生们的眼睛里透着清澈的无知时他们还在试图求知——是的,试图。求知是否成功图恒宇不能保证。
按他的资历当硕导绰绰有余,当博导也没问题,但图恒宇还是委婉拒绝了。他连本科生都还没教明白,生怕一到期末自己的课要么稀里哗啦挂一大片要么分数高得如同出题时放进了贝加尔湖,让他带研究生简直折煞人未来的文明栋梁了。但上边自然是不愿意放着他不用的,所以尽管暂时没有带学生,图恒宇还是参与了研究生的课程和论文指导。
指导毕业生的论文是当代导师们津津乐道的gossip话题,毕竟大学教师的心血管疾病和精神疾病的高发期基本集中在毕业季——受了学生的气,还不允许老师们吐槽几句了?只不过,有些老师并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脾气,在批改论文时笔锋毕露,连鲁迅都稍逊半分。还有些老师在浏览了研究生们的论文后还能好脾气地给出意见,将伤害尽归于己,堪称舍己为人的楷模。
图恒宇是第二种。或许是尚年轻时的马兆给他留下的印象太深,每年研究所的毕业季,微信群里都经常流传着马主任批改论文留下的佳句,包括且不限于:“犯这种标准错误你的本科毕业证书和学位证是怎么拿到的”、“我认为写这段话时你的脑子一片空白”、“你的论文让我无从下手批改”。小图同学并没有亲身经历马兆无情的吐槽,也往往插不进研究生学弟学妹们的一片哀嚎。马兆给他的论文批语还是相当正常的。
他在家里加班批改学生论文,马兆推着轮椅经过,还特地停下来看,就像很多年前马兆会因为他借实验室玻璃打草稿时驻足观看一样。在看着图恒宇洋洋洒洒在边栏打下一百多字指导学生如何插入数据的批语之后,拥有多年和毕业生斗智斗勇的马老师十分疑惑,忍不住开口道:“你这样改,初改还没改完你先累死了。”
图恒宇虚心请教:“马老师,那怎么改?”
“点到为止就可以了,标明白哪个地方有问题,怎么改是学生自己的事。读了这么多年书,课程该教的方法也教了,还需要老师手把手教着改,那还培养什么创新支柱人才。”
小图老师点头称是。
下半年招生的时候,学院里说什么也要给他塞个研究生。研究生本人年纪轻轻,顶着一头小卷毛,据他本人所说是天生的。系里觉得图恒宇本人以前也是个少年天才,适合教另一个少年天才——于是年仅20岁的李一一就这么成了图恒宇的第一个学生。
李一一人很聪明,在其他同学还在从清澈的无知中试图求索时李一一已经在铆足劲儿纠缠老师回答自己的奇思妙想——倒也不能说是天马行空,天才总有办法让幻想变成理想。身为他导师的图恒宇也不能幸免于难,在图恒宇五十多年的人生里偏偏缺了应对这种一刻也闲不下来的精力旺盛的年轻人的经验。李一一语速也很快,能赶得上马兆,但马兆的语速快是快了点,逻辑严谨得可以直接从自然语言转化为人工语言,而相比之下李一一就比较想一出是一出,连图恒宇有时都要反应片刻才知道他是怎么跳到另一个话题的。
图恒宇有时觉得心累,并且理解了当年马兆为什么进实验室后从来都没什么好脸色。他这只是应付一个聪明但有点跳脱的李一一,马兆可是领着十几二十号人攻关理论前沿,还得统筹协调其他实验室的进度。
马兆知道他收了研究生后说,你得引导你学生找到他的方向。
就像您一样吗?
马兆沉默片刻,道:“当初你的研究方向不是我引导的,是你自己选择跟着我的。”
“因为我相信您的判断。”图恒宇说,“马老师,您当初来学校宣讲的时候我就相信,您所描述的数字生命的前景将会成为人类的新世界。”
他的老师没有答话,只是看了一眼图恒宇胸前挂着的地表家里的钥匙。在几年前,那里挂着的是一张数字生命卡。他曾多次看见图恒宇在发呆时从胸前拽出丫丫的数字生命卡摩挲,如今,图恒宇也从未从脖颈处摘下过他家里的钥匙。马兆知道,图恒宇的一生都困在那起车祸里。他能替学生尽力踏出一条蹊径,却不能将学生拉出那个十字路口。
和年轻人们待在一起让图恒宇难得放松一些,无论什么时候,对未来预期最乐观的似乎总是年轻人。学院里的研究生也喊他图老师。年轻学生们还是喜欢凑在一块聊些没边没际的东西。李一一坐不住,干完手上的事情喜欢乱窜,外加图恒宇又不常给他布置作业,于是常常找不到人。有次图恒宇拿着他的开题报告去找他,在隔壁老师的学生办公室找到了自己的学生。李一一和另外两个研究生正反坐在椅子上敲代码,吵吵嚷嚷地聊得正欢。也得亏是隔壁老师不在,他们的音量着实有点大。看见图恒宇推门而入,三个小年轻瞬间安静了下来,李一一站起来,喊了声图老师。
“小李,你的开题报告,批注我给你打印出来了。”图恒宇把文件递给他,目光扫过缩在一旁的两个研究生,温和地问:“聊什么呢?注意音量。”
李一一知道自己导师不是来找自己兴师问罪的,胆子又大了起来。“图老师,聊以前高中的事儿呢……说起来老师,你们黄金年代的高中是什么样的啊?”
高中这两个字,比眼前这群年轻人的年纪离他还遥远。图恒宇的回忆一般终止于他遇到马兆的时候,他艰难地在脑海里翻找出了和这个词关联的还未散佚的记忆。他是深圳人,在黄金年代,北上广深四个超一线城市聚集了全国最顶尖的卷王和他们的子女。那时的图恒宇已经半只脚踏上码农的人生道路,参加的是信息学竞赛。他的高中母校和另外三所深圳顶尖高中常年较劲,从某一年的两个高一新生以学校为名打响了高考数学卷竞时赛并引来了深四所学生的围观后,这个卷王们的小较量成为了每一届深四所新生的传统。图恒宇进入高中那年,传统依旧延续。他的同班同学跟深附人较劲,而他贡献了那场较量的模拟高考计时器,一个挺无聊的小程序。
黄金年代的高中生们两极分化,优秀如他和他同学早已拉开了跟同辈人的差距,提早接触到更高层次的知识和更广阔的平台,但更多的,仍是在高考体系下苦苦挣扎不见天日的学生。那时危机尚未到来,幸运地迎合了评判标准的年轻人们总觉得自己有很多条路可走。可等太阳成了人类头上的达摩克里斯之剑,不分差异地推着他们向前跑,卷入那场无从逃脱的洪流里。现在的年轻人在时代的重压下总向往以前的时代,可真正回眸时,图恒宇却觉得那些被羡慕的点更像是被挑选着裱起来供人观摩的画像。于是他回答:“我也不记得了,那已经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
“那您在北京航天中心的事情呢?讲讲吧!”
另外两个年轻人不自觉也凑了过来,老一辈的故事对他们来说极具吸引力,他们想从话语里挖掘那些史诗一样的过去。对着三个学生的期待,图恒宇无奈:“没什么好说的……我只是个普通的研发团队成员而已。”
李一一跟着学院里调研的队伍去了一次地表,回来之后第一时间推开了办公室的门,兴奋地跟正在备课的图恒宇说:“图老师!我有个想法!”
图恒宇从电脑后投来疑惑的目光。
“我想做行星发动机的控制网络!从一个中心统一实时精确调配一万座行星发动机的点火姿态!”
他的导师有些失笑。“那你也得有硬件支持。隔离计划实施之后,没有足够的算力去实现行星发动机的中心网络。”
李一一这才想起被封在UEG的550W,有点泄气地“哦”了一声。图恒宇喝了口水,补充道:“不过,你可以试着从一座行星发动机开始做起。”
“真的吗!”年轻的学生又支楞了起来,“图老师,您不觉得这个想法太大胆了……?”
图恒宇想,自己以前干的事儿比这大胆多了。“你联系一下北京三号行星发动机,看能不能去实习。”他指了指头顶,那地表之上是巍峨的行星发动机。“任何课题,都先要亲自发现问题,才能有切入点。”
当然,李一一受此启发,后来真的编写出了个无聊的小程序,在中国农历新年时让中国境内的行星发动机轮流喷射十二道等离子光柱,这个程序被称为“春节十二响”,这就是后话了。
4.
马兆在他70岁生日之前终于得以退休。研发550系列量子计算机这个成就对于人类文明而言实在太过重要,自然不止中国工程院和其他国家的科学院给他授了院士,联合政府的科学院也有他的一席之地。图恒宇有时想,马老师自己记不记得住他身上那一长串的头衔。
显然,马兆自己不仅记不住,他也没心思去记。马主任还是马主任,马老师还是马老师。虽然当初说是让图恒宇暂时落脚,但小图同学——现在是图教授了——在自己老师家待了一年多,马兆也没有要赶他走的意思。
退休前,马兆受UEG邀请,去北极点的UEG总部最后看一次他带领团队研发的550W。图恒宇本来想陪他一起去,但UEG只邀请了马兆,自己又课业缠身,没能成行。就马兆本人的态度来说,图恒宇敢肯定他对550W——现在的Moss——并没有外界以为的一个研究者对自己成果的如同对亲生孩子一样的态度。骄傲或许是有的,但马兆表现得更多的是对550W的警惕。2065年隔离计划实施后,马兆看新闻时,图恒宇分明听见他冷笑了一声,说:早该这样了。
2058年那次水下行动还是给当时年已61岁的马兆留下了后遗症。平常在地下城恒温恒湿还没什么事儿,北极点一行受了风寒,刚回来时还没表现,之后犯风湿犯得几乎下不了床。那天早上图恒宇正迷迷糊糊地起床准备去上课,就听见马兆房间里传来一声闷响,还有人刻意压抑的吸气声,当场把他惊得清醒过来,冲进了老师的房间。
马兆正艰难地扶着床头柜起身,但是手上似乎使不上劲,迟迟撑不起身。他的轮椅歪在一边,显然是刚才摔下去时撞歪了。见图恒宇进来,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朝他招了招手。“图恒宇,过来把我扶到轮椅上。”
图恒宇依言来扶他,双手撑在他腋下往上一提,让他坐回了轮椅上。马兆年纪终究还是大了,图恒宇分明看到他的头发没剩几根黑的,人感觉也轻了很多。马兆摇了摇头,只是因生理疼痛蹙起的眉还是暴露了他在逞强的事实。“怎么回事,马老师?”图恒宇对他老师不示弱的性子清楚得很,索性往他旁边的地上一坐,挡住了他前轮的路。“腿伤又犯了?您这个年纪可摔不得了。”
马兆被他这自己不说就不去上班的架势搞得有些头疼,皱着眉判断了一下自己的身体状况,的确是不太好——他搬进地下城后基本上没有再犯过这么严重的风湿了。“不是腿伤。”他因为疼痛抽了口凉气,说,“风湿犯了。”
图恒宇闻言掏出了手机,在马兆阻止之前给李一一发了条语音,让他今天有问题去找隔壁白教授问。马兆瞪他,正要斥责这种弃学生于不顾的行为,被自己的不肖学生抢了先:“马老师,今天我没课。我扶您去床上。我去卫生室给借盏红外灯……”
“不用了,”马兆在病痛面前选择放弃逞强,“红外灯在书房柜子靠左侧第二扇门第三层,打开就能看到纸箱了。”
图恒宇将他横膝抱上床,急匆匆跑回书房找东西,开书房门时力度大了点,木门扇起的风扫过一旁的木架稀里哗啦掉了一堆文件,捡起来一看是一沓月末报表。自从他搬进来后,一直睡在马兆的书房里,虽说每天早上他会自觉把沙发床收好,但今天事态紧急,拿东西还是不便了些。他将文件放回原位,把被褥抱到一边,踩着床上去翻找,在马兆密密麻麻的存书资料里找到了那盏红外灯。
马兆忍着痛指挥他操作,图恒宇往轮椅上搁了几本书,垫高了照灯的位置。弄完后他站在旁边,没急着离开,问:“家里有垫子吗?马老师?”
“衣柜靠左侧靠着的就是。你要垫子干什么?”
“我担心您……这几天我在您这打地铺。”
马兆认为自己还没有到完全不能自理的地步,但是钻入骨缝阴魂不散的疼痛和他的神经末梢显然不这么认为。他跟图恒宇那真诚的眼神对视片刻,摆了摆手,让图恒宇自便,顺带让图恒宇给他把电脑给拿了过来。
图恒宇跟院里请了假,又十分放心地放养了自己的天才学生,窝在马兆床边写paper。李一一选定了自己的研究方向后,图恒宇也跟着看了一下行星发动机,发现当年他们重启互联网连接时的端口和专用网络端口存在冲突可能性。现在他明显能感觉年龄给自己带来的力不从心,思维比起曾经年轻时的自己有些迟滞,有时一些细节他要想好一会儿才能决定优化与否。
他年纪也不小了,长江后浪推前浪,时代总该是年轻人的。
马兆每隔一段时间就让他把红外线灯移位。出于他的身体状况原因,今天的饭理所当然地由图恒宇做。图恒宇以前是个认不出带鱼的主,但在这些年情况有了极大改善——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吧。偶尔图恒宇自己下厨,除了口味清淡到让习惯咸口的安徽人马兆思考这是广东普遍现象还是个人原因外,大体也不会出什么岔子。
图恒宇给他往床上支了张电脑桌,把菜挪进了他房间。马兆跟除了葱和少量酱油基本没有其他调料的青菜大眼瞪小眼,让图恒宇帮他拿辣椒酱,被学生以他风湿的理由拒绝了。图恒宇说:“可惜这附近没有药房,不然可以抓点薏米茯苓和鸡血藤煮凉茶。”
马兆听了之后皱眉:“那是什么?”
“是广东的习惯,祛湿的……不过我也很久没喝过凉茶了,不知道有没有用。”
马兆觉得这对他而言听起来更像是魔药,而非饮品——然而广东人图恒宇似乎非常相信这一套,并且试图说服自己的老师相信。
“马老师,你们安徽湿气也重吧,没有什么祛湿的习惯吗?”
“不太记得了。”马兆说,“合肥……我读完博士就离开那里了。只是梅雨的季节的确很湿,到处都是水雾,天气都不见晴。北京就是另一个极端了,太干。”
图恒宇还想说话,被老师敲了敲桌子:“专心吃饭。”
李一一晚上给他打了个电话,先是问了个没抓住隔壁教授没问着的问题,然后支支吾吾了半天,才颇难为情地说,他的妈妈出差回来了,想见一见自己儿子的导师,不知道图恒宇明天有没有时间。图恒宇转头看了一眼马兆,马兆头也不抬,摆了摆手,意思是让他干自己的事去。得到答复后李一一如蒙大赦,连忙挂了电话。
吃完饭后马兆执意要下床,烤了一天的红外线灯虽然缓解了些许风湿的疼痛但高温也让他逼出了一身汗——虽说马主任当年在月球上其他人热得穿着短袖直扇风的情况下仍能一丝不苟地套着外套,但这不意味着他能忍自己一身黏腻的汗并泰然处之。图恒宇本来想帮忙,被拒绝了。南方人的尊严往往体现在有别的选择时绝对不进澡堂。
在58年出院后,马兆从来都将自己的腿裹得严严实实。倘若不是外骨骼或是轮椅的存在,很容易让人忘记他的腿已经失能的事实。对他而言,比腿部失能更难以接受的是别人因为他腿部失能而产生些不必要的态度。马兆的一生都在扮演着巍然不动的顶梁柱,他是数字生命所和北京航天中心研究的中流砥柱,是支撑图恒宇靠着一线执念走过二十多年的老师。在别人认为他脆弱之前,马兆自己会先杜绝这种可能性。这种态度还体现在他虽然年纪比图恒宇大了一轮,但跟自己学生相比仍挺直而不显佝偻的背上。
图恒宇扶他回房间,在马兆坐在床上翻找文件时没忍住,悄悄戳了戳他的腿。没反应,正常——于是小图同学胆子大了些,掀开了裤脚。他终于直面了一个他常常忽略的事实——他老师已经老了,拥有的也是血肉之躯。衰老这个词,和它现实所呈现的,让人想起水分干涸萎缩的枯木。萎缩的肌肉和其下突兀的血管,刚才他戳的地方皮肤凹下一个小坑,还在缓缓回弹。“图恒宇。”马兆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带这些不易察觉的怒气,“你在干什么?”
“马老师,您的腿还是要按一下……至少减缓肌肉萎缩的程度。”
“没必要。”马兆说,“都用不上了,还在意这么多做什么。”
“可是我觉得有必要,马老师。”图恒宇固执道。他的目光擦过眼镜上沿,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便如此注视他人。马兆想起他的眼神,有时觉得有些发寒。在坎帕努斯基地和北京航天中心时图恒宇和他为了丫丫的争执,每每以图恒宇这样安静的凝视告终。在他铤而走险将女儿上传到550W的那个晚上,图恒宇以同样的目光在单向玻璃的那一侧注视着他看不见的老师。
图恒宇并不是一个特别独立的人,他总需要一个人或物作为他的锚。很早以前,年轻的图恒宇一心投在自己的研究里,没几年成家了,锚点变成了他的妻子和图丫丫。再后来,那场事故发生后,图恒宇的一切悬在那枚象征着他女儿的数字生命卡里。马兆自然也看得出,在图丫丫已经如他所愿在数字空间里拥有了完整的一生而图恒宇再也没办法见到她后,自己成为了他新的锚。
但是自己总有一天也是要走的。每个人终有一日都会注定趟过那条名为死亡的河,到对岸去。而他希望自己的学生能正视这一点,向前走。
5.
李一一这小子深藏不露,在第二天图恒宇回校后给了他一个小小的惊吓。昨天的电话里李一一说得很委婉,说的是自己母亲常年出差——可以理解,毕竟现在虽然绝大多数人蜗居在地下城,总有一些职业仍需要劳苦奔波。但图恒宇没想到,李一一的母亲是中国外交部驻联合政府全权大使郝晓晞。
经历过那波澜壮阔的二十年的人都认得这位女士,她在44年太空电梯危机后代表中国作出承诺,在七个月内完成两座行星发动机试验机的试点火,验证移山计划可行性。当然,那会儿图恒宇在月球冬眠。后来在国际新闻里,郝晓晞的身影经常出现,很多人都说这姑娘名字起的好,郝晓晞,那不就是好消息嘛。
郝晓晞的气质很内敛,但李一一跟在她身后,恨不得把自己的身高压得比母亲低一头。见到图恒宇,她端庄地笑了一下,伸手道:“图老师您好,我是一一的妈妈郝晓晞——您现在是一一的导师,他平常比较跳脱,还希望您多多关照了。”
图恒宇和她握了握手。
这位在联合政府锋芒毕露的大使私底下还是好相处的,说是来跟图恒宇见一见,也真的只是来看看自己儿子的导师。两人交流了一下李一一现在的课题,郝晓晞遗憾地表示自己不懂,还希望图恒宇多带带他。临走前郝晓晞突然轻呼了一声:“对了,图老师。我刚才没想起来……58年月球危机的时候,我见过您的名字。”
图恒宇愣了愣。她身后的李一一察觉到自己有老师的八卦可听,暗中竖起了耳朵。
“您是……北京航天中心的图恒宇。”郝晓晞说,“您、马兆、徐天龙,还有蔡东铭——是应急预案执行组北京先遣一队。那次重启互联网根服务器,你们是英雄。那天我一直坐在联合政府临时指挥中心看着你们的名字。”
“……英雄算不上。”图恒宇说,“只是完成任务而已。”
李一一睁大了眼。送走要回单位述职的郝晓晞后,他凑到自己导师身边,问:“图老师,原来您以前是跟马院士一起参与重启北京互联网根服务器行动的十六个人之一啊?而且我妈说您是先遣一队的……你知道吗,我高考那年,写作文很多人用了你们的事迹当素材,你们特别伟大。”
“别说了。”他老师难得打断了他的话,片刻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图恒宇缓和了语气,道:“很多年前的一次任务,完不成……都得死。没必要捧得这么高。换做你或是别人,也没什么区别。”
“那老师,你是不是跟马兆院士很熟啊?”李一一脑子转得飞快,兴奋地问,“您能请马兆院士给我们讲点什么吗?大家都很想见一见他。”
这倒是可以。图恒宇点点头,算是应了他这个请求。年轻人欢呼了一声,摇了摇手里的两枚金属骰子,溜回学生办公室干活去了。
英雄,他怎么敢冒领这个称呼?2058年的危机,尽管没人追究其真正的原因,但图恒宇很清楚导火索是他把女儿的数字生命上传到了550W。他不会后悔,他是个自私的人——在马兆掏出丫丫的数字生命卡前,他甚至破罐子破摔地想,只要丫丫能在那个世界活下去,现实如何与他图恒宇无关。人类为了解决月球危机,牺牲了三百多位优秀的航天员,而马兆也是在那次行动中失去了腿。在数据之外,更多的悲剧不由得知。
他在监狱的七年里心安理得地认为自己在赎罪,可回到现实里,郝晓晞的夸奖如刀锋划开了自欺欺人的外衣。图恒宇抬头与走廊尽头的监控对视,隔离计划实施后,Moss和丫丫都不能通过这样的方式看到他的存在,而丫丫的身边有2037年还未经历那一切的图恒宇。
他只是个被留在新时代里茫然无措的遗民。
图恒宇又见到了丫丫。他的女儿穿着去游乐园时的红色兔子毛衣,手里拿着两个冰淇淋,喊着“爸爸”,向他跑来。他颤颤巍巍地蹲下,张开手臂,等着女儿的拥抱,但丫丫的身影只是穿过了他。他回过头去,看到丫丫扑到了另一个年轻很多、还穿着数字生命所制服的自己怀里。他摊开手,发现走向衰老的不只有马兆,那些纵深沟壑也出现在了自己的手背和手臂上。他已经很久没能挺直背了。低头看,一片殷红漫过他的脚底缓缓地向丫丫扑去。那殷红黏腻地蔓延着,正如在海底时附着在他手上的温热的血。血渐渐地涌了上来,父女俩谈笑的声音飘渺了,被猩红淹没的还有站在原地怔愣的57岁的图恒宇,他最后只听见丫丫哭喊的声音:“爸爸——我要抱抱——“
图恒宇惊醒过来。
他缓慢地摸了摸身侧,找到了自己的眼镜。黑暗里隐约的轮廓告诉了他,这是在马兆的房间里,他在这里守着自己深陷病痛的老师。丫丫的声音像泡沫一样散在了寂静中。他感觉自己背上出了一层冷汗,摸索着起身,却不小心撞到了床边的轮椅。
马兆睡眠浅,这声响不出意外惊醒了他,迷迷糊糊地问:“图恒宇,怎么了?”
“对不起马老师,您继续睡。”图恒宇轻声说。
马兆翻了个身,也从床头柜上摸了自己的眼镜带上,半撑起身靠在床头。他看到图恒宇的衣领晕了一片浅浅的水迹,问:“做噩梦了?”
图恒宇沉默半晌,“嗯”地应了一声。“我梦到丫丫了。”他有些疲惫地开口,搓了搓自己的脸,“还有……刚回国那时的我。”
“还有呢?”
“还有血,很多的血,马老师,就像在海底时。我不知道为什么……可能因为今天想起了58年的事情。我学生说我们是英雄……但马老师,我觉得我不配。这个词可以冠在您或是小蔡的头上,唯独不能是我的。”
“这只是别人的评价。图恒宇,不管他们怎么评价,跟你都没什么关系。”
“有的,马老师。”图恒宇抬起头,“月球危机……是我上传后引起的。那些血……”
“图恒宇。”马兆打断了他因为激动断断续续的话,拍了拍身侧的床沿。“你坐过来。”
他的学生依言坐在了他的身边。马兆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伸手抚上了他的后脑勺。图恒宇因为这突然的动作怔了一下,随即手撑着床,顺从地低下头。图恒宇的发质偏软,虽然修得较短,但也不硌手。透过手心的皮肤,他能感觉到图恒宇在不自觉地颤抖。片刻后,他才反应过来,图恒宇在抽泣。
“我也不是英雄。”马兆说,“550W的原指令是我设置的,它对指令的执行偏差也有我的问题。”
“可是您是550系列之父……”
“550W不只有我一个人参与了研发。而且,我不过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数字生命、量子计算机都是那时的大势所趋,没有我也有其他人会完成这些技术的突破。我只是尽了我的责任。现在,你觉得英雄与否还重要吗?”
“我们都只不过是人,图恒宇。”马兆任由他把眼泪滴在自己床上,“在文明面前,讨论个体是否伟大毫无意义。如果你真的觉得对月球危机中牺牲的那些人感到愧疚,那就好好地走下去,做好你应该做的事情。”
图恒宇微微点点头。马兆鲜少会有主动表示亲昵的举动。他的泪水没能止住,也不打算止住。老师的体温就覆在他的后颈,半晌后,他听见寂静里老师的一声叹息。
6.
马兆应图恒宇的邀请去北京航空航天大学那天,本来只是个私人邀请,被激动的研究生们不小心宣扬了出去。消息不胫而走,最后不仅仅是计院的研究生,其他各个学院的学生都挤来了计院,只为亲自见见马院士本人,最后甚至惊动了保卫处过来维持纪律。
图恒宇也没想到年轻人们这么激动,他没跟学校报备这事儿,好在院长和马兆帮他打了掩护,说是马兆自己过来拜访一下自己的学生,只不过学生们比较激动,因此场面有点混乱。马兆这辈子经过的大场面不计其数,面对学生们的热情倒也不慌不忙,还应下了校方顺势而为请他出席讲座的邀请。图恒宇跟在他身后,看他回答研究生们七嘴八舌的问题,心道果然学术界没人能不喜欢马老师。
至于上课那更是压力倍增,马兆坐在最后一排,图恒宇颇有当年做开题报告被马主任在第一排盯着的压力,更别提学生们基本上隔三差五回头瞄院士本人,图教授说了什么那是一个字没听到,主打的就是一个陪伴。
计院的院长在他下课后回办公室的路上找到了他,拍了拍他的肩。“图老师,马主任现在是退休了吗?”
图恒宇点了点头。
“那挺好的,我们想着看看能不能多请他来几次。现在的孩子都迷茫,但马主任挺受他们欢迎的,他的话没准比我们这些老师的有用。”
“您的意思是需要我去帮您问吗?”
院长摆了摆手。“这倒不用。之前就是马主任跟我们推荐的你,觉得你能胜任这个职位,还给我们做了担保。改天我亲自去问问吧。辛苦了图老师。”
图恒宇这才明白过来,对老师的愧疚又添了几分。马兆跟隔壁航空院的一个退休老教授叙了旧,被潜伏蹲点的李一一领回办公室来找他。可以看得出李一一的话真的很多,因为马兆的表情里带着一点无奈。
“那个是你的研究生吧。”马兆和他走回家的时候评价,“思维挺好的,就是有点跳。”
“学院里让我带的时候就说是个好苗子,虽然话是多了点,平常挺省心的,会自己找课题做。比起他不出成果,我之前更担心他找不到真正感兴趣的领域。”图恒宇习惯性落了他半步,回答,“不过,最近他都在做行星发动机专用网络,不像是之前蜻蜓点水地过一下。”
“那股劲儿像以前我带你的时候。不过你那时话不多,刚进所的时候隔壁实验室的主任还担心你会不会融不进环境里。”
图恒宇回忆了一下,自认为过去二十几岁的自己只能算是腼腆内向,而不是孤僻。于是他对年轻时的自己在其他老师眼里的形象有了新的认知,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李一一同学在三年硕士后按时毕业,但由于见到博士生学长学姐们延毕的惨状,他深觉自己暂时没有读博的觉悟。他后两年的选题基本都啃在行星发动机上,倒也踏踏实实做出了些成果,发了篇顶刊。他毕业前图恒宇给他批论文,问他之后怎么走。李一一说,联合政府给自己发了offer,他要去切切实实跟他心爱的行星发动机打交道了。
李一一之后,图恒宇还是按规矩开始收硕士研究生和博士研究生。而退休后一下空闲下来的马兆偶尔也会过来给他带一下研究生们。不过比起好脾气的图恒宇,马兆对研究生们就没有那么温柔了,据说批论文的时候直接把一个博士生给批哭了。连图恒宇后来听说了之后,都不免想起一些数字生命所马主任毕业季的光辉战绩。
当然,严格是严格,没有几个研究生会想错过由马院士亲自批自己论文的好机会——即使被骂也愿意。
上了年纪后,马兆的身体状况大不如前。他睡眠时间很短,还很浅,有时整宿都睡不着。图恒宇担心他,硬是把他拉去做了体检,结果查出来冠心病,动脉粥状硬化。由于他们这群人年轻时搞科研经常整宿整宿地熬夜,身体显然毫不留情地给了他们一记命运的报复。
相比忧心忡忡的图恒宇,马兆就淡定多了,甚至还有心思跟自己学生讨论一下后事的处理。图恒宇作为一名深受南粤迷信荼毒的广东人,听不得他讲这种话,但是他也知道现在不听,以后总没有机会听了。除此以外,某天他下班回家,看到马兆在书桌上放了一份监护意向协定。被监护人的地方马兆已经签好了字,图恒宇一眼就能认出他老师那透着些许不耐的签字风格。
他探头问正坐在沙发上听北航中心的蔡东铭发的语音的马兆:“马老师,这份东西是要我签字吗?您确定?”
马兆掐断了语音,回答:“是让你签的。”
“我以为……”图恒宇欲言又止,“我觉得我还挺对不住您的。”
马兆抬头瞥了他一眼,还是淡淡的,冲他摆了摆手。“你自己的选择,我没权力干涉你。而且,我总得给自己找个以后做手术时能签字的人。”
上一次他和马兆同签一份的文件,还是应急预案执行组的征调名单。图恒宇犹豫片刻,在相应位置签下了自己的名字。马兆对待死亡的态度有多坦然,他就有越不安。他知道马兆一直以来对生死的态度就是总有一天要走向真正的死亡,而如今他已经没有58年时坦然赴死的勇气了。这份薄薄的文件在他手里重若千钧,像是马兆那所剩无几的生命透过白纸黑字交在了他的手上。
手术签字的权力终究还是没用上。
那天图恒宇参加完本科毕业生的论文答辩后回家,开了门,却没有任何的声音迎接他。一片死寂。他的心跳漏跳了半拍,颤声喊:马老师。还是没有回答。他又喊了几声,只有隐约的声音回响。
他放下背包,有些手脚发软地往卧室走。马兆靠在床头,手搭在膝盖上一本翻开的皮封笔记表面,那是他们当年研发550W时留下的研发日志,封面有550W的金属铭文。图恒宇没敢靠近,又轻声喊了一声“马老师”。马兆没有回应,像是睡着了。
他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去扣住老师已经因年老而血管突兀的手腕,触手冰凉平静,没有任何的跳动。
图恒宇大脑一片空白。他滑跪在地上,还握着老师纤细的手。马兆安安静静地半躺在床上,眉间常年因操心和忧虑压出的皱纹第一次略微展平了。半晌后,他缓慢地将额头靠在了马兆已经没有温度的手心里,眼角落下仅存的一滴泪。
马兆一生殊荣,身后也受到了世界各地同行的吊唁和哀悼。图恒宇麻木地参加完那些冗长的典礼,回到只剩他一个人的家里静坐了很久。半晌后,他推门进入马兆的卧室,想着收拾一下老师的遗物。他环顾四周,决定从床头柜开始收起。床头柜的第一格抽屉里多是些日常用品,擦眼镜的眼镜布,签字笔,还有北航中心的证件等,整整齐齐地排了三排。在中间那排的最上层,有一个信封。图恒宇翻过来,看到上书“图恒宇启”,略有些惊讶地将它拿了出来。是马兆的字迹。
信封用的是北航中心的标准信封,信纸也是,带着北京航天中心的title。展开信纸,里面只有一行熟悉的字迹,却力透纸背。
他的老师在纸上留下了对他这个挂念了三十多年的学生最后的嘱咐。马兆透过文字,在最后的时光里试图用自己的死亡将学生拉出他幽困多年的那个十字路口。
图恒宇,向前走。
7.
“老何,我跟你说,我老师可厉害了。”
“你说啥,听不清,东西吃完再说。”何连科按了按自己的通讯基站,一点点磨着嘴里的压缩饼干,毫不留情地打断了李一一刚打开的话匣子。
李一一愤怒地嘟囔了几句,艰难地把嘴里的东西咽了,口齿清晰地用标准普通话复述了一遍:“我说我有个老师可厉害了!像我写的春节十二响对他来说只是个期末作业!Moss你知道吧?你那个年代还没有隔离计划呢!”
何连科“嗯”了一声。“那会儿我们还喊它550W。”
“我老师就是当年参与550W研发的工程师之一,但他不怎么愿意跟我聊那段时间的事。58年的时候,他参与了重启北京互联网根服务器的行动。不过,他不乐意我提,他总说当时只是恰好是他而已。”
“你老师北京航天中心的啊。”何连科垂眼掰了一块压缩饼干,稍稍用力,试图将它碾碎了吃,“那挺厉害的。我以前……跟他们有一面之缘。”
李一一来了兴致。“老何,说来听听?”
那会儿老何还不是老何,还是小何。小何在危机之下匆匆忙忙奔着实用目的读完了本科和硕士研究生,顺带在44年的加蓬捡了条命,一毕业就被扔去了苏拉威西建行星发动机。
550W那时还没有线下测试,没有跟人交互的功能,用于建造的是550C。北京航天中心的人来苏拉威西考察550C的适用情况,小何一搞硬件的电工,混在土木密密麻麻的人群里远远地跟当时名声大噪的北京航天中心的同行们打了个照面。
“没啥好说的,真就只是见了一面,话都没说上。”何连科叹了口气,“再说了,他们的核心研发团队哪是我能见得到的啊。”
“老何,你说,我们干完苏拉威西这一票是不是也是英雄了?”李一一哗啦啦晃着手里的十二面骰子,他嫌压缩饼干太硬,勉强啃了几口就不啃了,正在修改他那著名的“春节十二响”。
“那也得活着。活着……才能成为英雄。死了,那就是烈士了,是不是英雄对我们来说又有啥意义呢。再说了,八字没一撇的事情。我们要是失败了,大家都得死这儿。”何连科颇为愁苦地合掌拜了拜。“顿爷坦叔金哥……保佑保佑。”
李一一见状,抱着电脑往旁边挪了挪。“我一个搞IT的,要拜也得拜图灵和冯诺依曼啊。”
车舱的气压门开了。中国心嘀嘀咕咕地走进来,被他俩周身的低气压吓了一跳。刘启和韩朵朵跟着他爬上来,问:“你俩吃完没?该出发了,不然赶不到苏拉威西三号。”
“赶赶赶。”李一一冲他挥手,“户口你小子开慢点!晃得我眼晕,还改什么程序。到时候老何别吐我头盔里!”
莫名被cue的何连科抬头,无语地翻了一个白眼。
就这情况,能活着的都是英雄了。他在心里嘀咕。不过……如果真到那个时候,自己死了能换全人类活,听起来也不错。生死如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