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示】救赎之道

　　一大一小两只超虫在楼下慢慢走过。大的那只大概是雌的，走在前面，两只前爪扒拉着厚密的草丛，寻找着食物。后面那只小的则更像来郊游，慢悠悠地晃荡，随手割开草杆，或者一口咬住一大朵花，嚼吧嚼吧吐掉。

　　李嘉握着一杆狙击步枪，在楼顶瞄准着大的那只，只要它开枪，九成几率可以杀掉。但他不能冒这个险，因为他很可能是北半球最后一个人类。

　　李嘉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雌超虫上，直到它在另一栋建筑后消失。李嘉开始大口大口地呼吸，他环视一周，收起枪，起身走回楼里。

　　这是超虫出现在这颗星球的第二年左右，也是他来到这个研究所的第二个月。他到的时候，研究所处在废弃状态，但是供电供水却还正常。研究所原本是搞人类寿命延长工作的，超虫出现后，就变成了超虫研究所，负责寻找超虫的弱点，研发相关的武器。后来超虫越来越多，工作人员都逃了，自此研究所就再无人问津。

　　李嘉拉开柜门，拿出一个肉罐头，用三脚架把它架在酒精灯上加热，随着搅动，热气逐渐腾起。

　　研究所并非毫无建树，李嘉在研究员的抽屉里翻出了些文件，其中一份文件里面的内容是关于超虫的大部分研究，李嘉还能记住些关键字：

　　“繁殖速度快”

　　“喜食肉”

　　“家庭关系强”

　　之后有几页都是超虫的外观图和解剖图，这玩意儿即便是幼年也有一个成年男人那么高，长到成年则大部分有四到五米高，其身体表面覆盖类似金属的甲胄，身体内各类器官紧促排列。它的蛋呈现淡红色，半透明，可以直接观察到里面蜷缩着的幼体超虫。

　　在这些图的最下方，很奇怪地用笔潦草地写着行字，令他印象深刻：

　　“救赎之道，就在其中。”

　　李嘉看向自己的狙击枪，就靠在桌子边。

　　这段手写字之后跟着的才是铅字。“其身体灰而近乎黑，分为五节，头，三节身体和尾。类似胳膊的臂分布在第一节身体的两侧，有四指，第二三节的身体上分别有一对和两对足，无指，每条足和臂上都有倒刺，尾巴类似被捆上毛线的椎体，带刺，呈现出奇怪的质感。”

　　李嘉合上文件，他当然知道是什么质感。

　　他的胸口有数排细小的疤痕，就来自于一只从他面前几十厘米处冲过的超虫。虫灾爆发的头个周末，他窝在家里看视频，然后，楼下响起骚动，他凑到窗户边，看见一位老人被一只怪异的虫子抓住，死死掐着。

　　李嘉以为是在拍电影，并没有理睬，但是不久尖叫声开始此起彼伏，他再次探出头——街上仿佛成了地狱，几十只虫子不知从何而来，几乎每只都扼住了一到两个路人，正在以爪和牙分食着，以无色的液体喷射灼烧着。血汇成河流，缓缓注入下水道，然后，一只虫子沐着血从下水道里钻出。

　　李嘉拉上窗帘，转身又跑向自己屋子的门。透过猫眼，走廊里似乎还算正常，但他还是拉来床头柜和椅子挡住门，打开手机，所有的群都在发送一段图片和视频，主角无一例外——虫子。

　　“扑啦！”一声极刺耳的声音吓了李嘉一跳，门上赫然出现一个洞，从椅子下的空隙穿出，李嘉立刻躲到墙边蹲下，捂住鼻子和嘴，不一会儿，楼道里也响起尖叫。李嘉只是埋着头闭着眼，发抖，汗水流进他的嘴里，咸味十足。

　　李嘉吃完罐头，返回楼顶继续观察周围。等这附近的超虫再少点，他就往南走，到时候和人类的大部队汇合就安全了。他把狙击镜拆下来当望远镜用，周围都静悄悄的，没有什么东西在运动。

　　他转了一圈，看向远一些的南面，那块有一栋更高的楼，是他规划的下一处据点。楼周围也有几只超虫在游荡，看上去都是雄性，不，有一只雌性，它身后跟着一只幼崽？

　　李嘉调了调狙击镜，带着疑惑看着那只幼崽，它明明跟着雌性超虫，雌性超虫也像带孩子一样带着它，为它清理障碍，寻觅食物。

　　但那是一只羊。

　　超虫在养羊？

　　李嘉不相信这种低智力生物懂得畜牧，他把镜头擦了擦，还是盯着幼崽和那只雌超虫看。可确实，羊崽一直乖乖地跟着雌性超虫，超虫也对它百般呵护，仿佛是对自己孩子一样。

　　雌超虫带着羊崽在一片开阔的地上停下，雌超虫趴下休息，羊崽就趴在超虫的腿上，头一偏，很快陷入睡眠。

　　李嘉突然想到什么，拿来了狙击枪。假如这时候开枪，这只雌超虫绝无生还可能，而周围的其他超虫也很难找到枪声来源。

　　李嘉调整好姿势，瞄准超虫脑袋和第一节身体之间的连接段，缓缓扣下扳机，肩膀处随之立刻传来冲击。

　　雌超虫身体一震，八肢伸展挣扎两下就不动弹了。羊崽立刻爬起来，绕着超虫走来走去，李嘉想，这下这羊崽会溜走吧。

　　但是，周围的雄超虫走过来，其中一只用两支前臂将羊崽抱起。另外几只靠近倒在地上的雌超虫，观察一阵后，将它抬起放在了一棵树下。

　　李嘉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们的动作，他想，按照这些怪物的秉性，十有八九是将这只羊崽一起分食。但是，那只羊崽却被雄性超虫放下，并且直直跑向了雌超虫，其他超虫都站起来后退一步。

　　羊崽趴在雌超虫面前，原本抱着它的超虫就坐在树下，靠着那只雌超虫，发出些吱吱喳喳的虫鸣，其他超虫则都将身子压低，将前臂举过头顶。它们在给这只超虫办葬礼！

　　李嘉目瞪口呆地看着，超虫们已经停止了奇怪的举动，继续在周围觅食，但是，那只羊崽呆立在原地，它转向李嘉的方向，直勾勾地盯着它。

　　李嘉转身，身后是一片荒地，又扯起自己的衣服看，灰扑扑的。羊崽还在盯着他，然后，它咩咩地叫起来，所有超虫都看向李嘉。李嘉打了个冷颤。

　　超虫向他奔来！

　　李嘉转身冲回楼里，他没有想到以超虫的视力可以发现他，楼下的大门倒是关着，但是四只超虫的力量就算是十道门也抵挡不住，而且他曾听说过疯狂的超虫会沿着墙面爬上楼，楼顶绝对待不得。李嘉拿着枪跑下楼，在一楼有一间储藏室，这里的门还稍微结实点，而且储藏室里有大量的杂物可以用于堵门，即便被破了门还可以拖延很长时间。

　　但是进去就意味着没有其他退路，他必须将所有四只超虫都消灭掉才能活下来，好在他的子弹还充足，可以把每只虫子都杀五遍还有余。

　　李嘉到楼梯口时，大门还完好无损，但外面的草动声证明虫子已经离他很近了。他冲向仓库，门上不知何时居然也被写上了那句话，“救赎之道，就在其中”。他来不及仔细查看，拉开门躲了进去。就在他屏住呼吸的瞬间，外面的大门传来刺耳的金属撕扯声。

　　李嘉靠在墙边，这种一触即发的恐惧感再次涌上心头，他听着撕拉声一声高过一声，自己缓缓蹲下，把枪握住。对，先上膛，他把子弹按进弹仓，手指放在扳机上。

　　外面突然像死一样沉寂下来，李嘉觉得疑惑，但是仍一动不动，放缓呼吸，他的小拇指突然抽了筋，握住枪的手也在颤抖。

　　然后，很轻的一声噗嗤，李嘉还当是纸被撕开，但是他低下头，他的身子边上捅出一根粗大的刺，刺尖距离他只有不到一指。刺抽了回去，他手里的枪断成了两节。

　　李嘉瞪着枪，保持着原本的姿势，外面还是很安静，李嘉趴在地上往远处爬。他已经可以看清一些东西了，这个仓库他很熟悉，他要做的就是躲在最里面的货架下，祈祷这些超虫冲进来时不要第一时间发现自己。

　　李嘉意识到，绝境都是自己创造出来的。他爬到与门呈对角的货架边，上面摆着各样的化学材料，他靠在墙边，把货架上的东西往身前摆满以便遮挡住自己。他尽力缩在墙角，手扶着地面，然后，他摸到了一条奇怪的缝。他试着沿着缝摸过去，又轻轻敲了敲，确定了自己的身下是一块中空的砖。

　　仓库门响了，是钢铁被剥开的声音。李嘉把身体压的不能更低，接着，门被彻底撕开，亮光透进仓库，李嘉从货架下面的缝看见了六根足踏在地上，后面还跟着个晃悠着的带刺的大尾巴。

　　那是第一个月末，李嘉的水喝完了，他不得不走出门，冒着被虫子杀死吃掉的危险，去超市或者任何可以获得纯净水的地方。

　　刚下楼，李嘉就看见了一只正撕咬尸体的超虫，好在它的注意力全都在眼前那块肉上，李嘉得以溜掉，可刚转过街角，另一只超虫就出现在不远。很不幸，它尚没有吃过午饭，并且立刻就看到了肥瘦合理，可称得上是美味的李嘉。

　　李嘉全力跑向街对面的大楼，楼玻璃已经碎得七七八八，李嘉奋力一跳，便越过碎玻璃门，摔倒在地上。

　　碎玻璃碎而且滑，李嘉摔也得狠，半天都没力气爬起来，脸上胳膊上还都是玻璃碴，他好不容易翻过身，超虫已迅速游走过来，抬起爪子就要插在李嘉的胸口，欲撕碎之而后快。

　　“噗。”虫子骤然向后一震，并没有倒下，子弹擦着它的外甲边缘穿过，还未破坏掉它的内脏。虫子直接弃李嘉不顾，从他胸口上爬过去，直冲向子弹的来源。

　　然后又一发子弹，虫子的污血溅了李嘉一身。李嘉总算爬起来，向开枪的人道谢。这是一个英姿飒爽的女性，穿着卡其色工装和黑色运动裤，她冲李嘉一笑，说：

　　“没打死你吧？”

　　“没，没有。”

　　“那就行，不过打死了我也不管。”

　　李嘉跟着女性找到了水，为表谢意，他邀请女性来自己的陋室坐了坐，女性告诉他：

　　“过两天我要去南方。”

　　“为什么？”

　　“南方有军区，还没被虫子污染，到那儿就安全了。”

　　不过女性并没有邀请李嘉一起，一晚上过去，女性无影无踪，还顺走了几包方便面，但她给李嘉留下了一杆枪和几十发子弹。

　　枪柄上还刻有一句话：

　　“救赎之道，就在其中。”

　　李嘉看着手里的枪柄，晃一晃，把里面的东西倒在手上，是一块黑色的碎片，像是金属又像是玉，但是李嘉认出来了，是超虫的盔甲。李嘉把碎片卡在缝隙里，撬起了瓷砖的一边，然后抠着边把它整个掀起，一条昏暗的通道就出现在眼前。

　　李嘉顾不上下面是否安全，立刻把身子伸进去，在踩到楼梯后，他放下头上的瓷砖，扶着墙向下走去。楼上，爪子走过地面的噔噔声徘徊，李嘉只顾埋头往下走。

　　奇怪的是，越往下反而越发亮堂，颇有些桃花源记的味道，待走到楼梯消失，一处宽阔的大厅兀然出现，随着李嘉的到来，原本微弱的灯光逐渐亮起，整个大厅在灯光下一览无遗。李嘉被惊到了，这是比起那场怪异的葬礼更令他震撼的场面。

　　二十余个载体上几乎都睡着婴儿，只不过是装在半透明的蛋里，有着六只脚和一对爪子。李嘉挨个走过去看，幼年的超虫在蛋里静悄悄的，偶尔活动一两下，李嘉轻轻触碰蛋的表面，一股冰凉的触感传来，应该是下面降温器的效果。

　　李嘉走向墙边的一个桌子，上面放着台电脑，轻轻晃动鼠标，屏幕就亮起，显示出一个控制界面，包含各种变动着的数据。李嘉看不懂，而界面右上角也并没有关闭或者最小化的按钮，就离开去看其他设施。

　　电脑桌边竖着个一米左右高的容器，大约三分之二处刻着一道红线，里面空空如也，李嘉按下盖子上的按钮，盖子自动弹起，再按下盖子就会合上。

　　在大厅的外围，有几道黑色的门，和一道白色的门，李嘉走过去试图打开，前两扇都紧闭，只有第三扇可以打开。推门而入，李嘉险些掉下去——门里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坑，并且有股怪异的气味，像发酵的烂水果。他闭上门，走进最后那扇白色的门，进去后就像是在一口井底下，抬头便看见阳光从井盖的格栅间投下。李嘉退出来，转身走向那一排排载体。

　　每个蛋下面的降温器都带着编号，从00到24，李嘉走到最后几个降温器，24号上面空空如也，下面的话吸引了他的注意：

　　“救赎之道，就在其中。”

　　这句话就刻在降温器的表面，李嘉想不通这句话究竟有什么魅力，值得被书写镌刻这么多次。他捧起蛋壳，很轻，中间有一道缝。李嘉接着看向下一颗蛋——

　　里面有一只羊崽。

　　李嘉的眉毛蹙成一团山峦，他捧起这个蛋，是温乎的，蛋中间的缝不仔细观察很难发现，里面的蛋液大概只有三指高，李嘉举起蛋时，羊崽轻轻晃了晃，伸展一下腿又收回。李嘉放下蛋，后面几个也是一样都装着羊崽，其中蛋液的量则是逐个增多。

　　李嘉想到那只盯着自己看的羊崽。

　　“救赎之道，就在其中。”

　　李嘉看着手里的黑色碎片，径直走向最近的一颗虫蛋，用力插在上面破开一个缺口，里面的幼虫似乎意识到了危机，拼命挣扎着要逃脱，李嘉把蛋液全部倒进大玻璃舱。干涸的蛋里，幼虫逐渐安静下来，李嘉走向第三扇门，拉开，把蛋壳丢进去。接着，李嘉如法炮制直到玻璃舱里的液面到了红线，李嘉把最后一个蛋壳扔进门里，半秒后听见一声脆响。

　　李嘉走到玻璃舱边，伸出一条腿踏进去，明明冰凉的蛋液这时却有些温暖，他接着让整个身体都没入其中，只留着脑袋在外面。最后，他憋一口气，盖上盖子沉进水下，没多久，一口蛋液呛进了他的肺里，但并不感到难受，他大口大口地吸入蛋液，肺里渐渐被温暖填满。

　　李嘉觉得自己像是回到了母亲的怀抱，他注意到最靠后的一颗蛋开始晃动，那是23号，里面的羊崽正在往外挣脱。李嘉看着看着，感觉困意袭来，于是就顺从地闭上眼。羊崽在蛋里摇晃一阵，背后骤然穿出两根尖刺，帮助它顺利剥开了蛋壳，从载体上跳下，它的尾巴像弹簧一样支撑着它落下。然后，羊崽在大厅里游走一阵，从半掩着的白色门溜出。

　　李嘉在恍惚间听见妈妈在他的耳边轻声说：

　　“救赎之道，就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