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兽物语(后篇)

六、
“年宝!”
秘密基地旁边的人群似乎注意到了山坡上奔跑的少年,以及他用浑身力气发出的呼喊。
但没有人停下自己手头的工作,他们正准备离开。一并被带离的还有被强制束缚并关进运输舱的年宝。
队伍最末殿后的男人身形魁梧,黑夜里如同一只野熊,让人看不清他的面孔。当他察觉到少年跑来的身影时竟短暂地愣住片刻,不过随后也扭头离开,跟随队伍向深山走去。
年守也因为那人而放缓了脚步。
卯儿望着远去的人们欲言又止,书岱低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队伍里领队的瘦高男人还未走远,看了看他们三个,随后在人群里高声说:“真是轻松就拿到活体样本了,本来打算在当地找个向导指指路,结果咱们自己就撞上了,运气真好,运气真好。”
但这些话年守充耳不闻,此时他的心里还牵挂着年宝,可越是这样,自己越能清晰体会着疼痛和幽闭的感受,站在那儿竟然不得动弹分毫。直到和年宝的联系渐渐远去,他的身体才渐渐恢复活动能力,可这究竟意味着什么他不敢想象。
空地上回归了寂静。
就像刚才什么都没有来过,周围一切都还是他们三个熟悉的环境:夜间的寒冷,秘密基地,旁边的树墩,雪地,枯树,远处烟花声渐起渐息……什么都没变,又像有什么已经改变,无可挽回。
三人站在雪地里,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
“大人就是不能相信的东西。”
这是沉默许久后的年守的第一句话。
“欸?”
卯儿疑惑地看着他。
“年宝的事只有咱们三个人知道,除开咱们,唯一见过年宝的就是寿爷,是他把那群人找来的!一定是!”
“寿爷?他不会做那样的事吧。”
“那为什么年报被那些人带走了!大人全都是……全都是……”
大人都是不值得信用的东西。爸爸也是,寿爷也是,只不过比自己多活了几岁就能随便给这个世界制订有利于他们的规则,随随便便打破明明是自己立下的约定,把自己最喜欢的朋友夺走。
年守越想越愤恨,立刻就要去找老猎人问个清楚,可刚要迈步就被一只手拦了下来。
“是我……”
拦下他的少年低声说着,声音甚至要被远处的鞭炮声盖过。
“书岱你是不是有什么主意了?我就知道如果是你的话肯定会有办法——”
“内鬼……是我。”

山间,一伙人沉默地前行。只有踩在积雪上的咯吱声,能证明他们并非游荡的孤魂。
然而即便得到活生生的星兽,被称为“博士”的男人似乎也不特别兴奋。刚才简单安排了之后的活体实验就走在队伍头里。一旁的魁梧军官因为是本地人,所以被特别请来负责向导和安全工作,此时他正回忆着之前的时候他们相遇。
寿年镇并不大,不管外来者还是本地人都能感受得到,但也许世界本就是这么小。因为在“博士”到镇上搜寻线索时。主街道的人来人往中,那张熟脸哪怕尚是青涩稚嫩,也极为好认:
“书岱?”
眼镜少年抱着刚买的书籍,闻声四处张望,也正对面的人和自己有过一面之缘。
看到自己曾经指导过的孩子,他也是,就像一切都是安排好的那样。
“以初中生的身份被破格录取到我所在的学校,你可是头一个呀。可怎么搬家也不跟老师说一声呢,刨除这层关系不提,好歹我也算是你的学长。”
“你认错人了。”
他说着就想走了。不仅因为他并不喜欢对方,那个人在自己最困难的时候并未探明真相伸出援手;而且这个人来到这里的目的也绝非叙旧那么简单,他不管做什么都有自己的理由,来这里恐怕……
年宝。
书岱心中一惊,想着这种可能正要快步离开,却又被对方用接下来的话留了下来:“也许吧,但这个上面的人我应该不会认错才对。”
对方说着拿出一张照片,上面是他和卯儿和年守,以及……年宝。
“这是……你们什么时候发现的!”
“被排挤到退学之后居然开始和那种怪物一起过家家,这种不可思议的天真简直就像随处可见的小孩子一样啊,有些不像你哦。”
“我问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书岱并未接受对方故意的挑衅,语气一沉,看对方的目光也不再像十多岁的孩子那样。
“似乎比当初被其他人欺负时也不肯吭声的你,变得更强硬了嘛,虽然不知道是跟谁学的。”
“你到底要做什么?”
“很简单,我们不会惊动一般民众,只需要你支开你的小伙伴让我去把它带走就好。”
“你们要做什么?”
“这不是你该知道的……算了,如果不说清楚你也不会理解我们的行为究竟有什么意义,听好了,那东西其实是……”
话语中,书岱既觉得是意料之内,又因为对面的话感到无比惊讶,因为那是颠覆常识的,
春节是千古以来对抗怪物做下的局;
地外的可怖生命体——星兽每年都在打这颗星球的主意;
如今有了绝对歼灭的新武器开发的机会,关键就是活体的星兽;
而一切都和他前几天才交好的年宝联系在一起。
见书岱不语,男人“你应该能权衡哪边更有价值,或者说……最优解。其实你和我一样,心里一定也在想着解剖这只唯一活着的星兽,看看它那不可思议的生命运行原理。这些都会允许你旁观的。”
对方一副料到的样子,掏出一副眼镜说道:“这副眼镜有定位芯片,等下我们就行动。别想着带它逃走,不过如果是你的话也不会干那种蠢事,我愿意等你,反正今年我们的时间还有很多。”
“能再宽限几天吗?我……我们……还有必须要完成的约定。”
听到这话,对方愣住了,紧接着就是嘲讽的笑声和话语:“虽然不知道你在这里的一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这种蠢想法不是书岱你该有的。你的舞台不应该在这里才对。如果能帮我们完成这件事,你今后的前途都由我来保证……嗯?今天就到这里吧,你是个聪明人,不会想把自己的朋友都牵扯到这件事里。看啊,你的小女朋友来找你了。”
他指着身后一路小跑的女孩子,笑着调侃几句转身就要离开。
“就得是这样啊,如果不是这样就糟了。”
低声说着,他和身后一直沉默不语的某人离开了。
一切都按着他的计划进行着,哪怕书岱突然的条件,也并未改变结果早已既定的结果。星兽和人类长达万年的战斗,将从他们的手中终结。

回忆被门口的口令打断,此时他们已经来到山顶的临时搭建的研究室。
这次外出寻找星兽,他们只带了少量的工作和安保人员,但并不意味着松懈,哪怕是这样偏僻的山沟里。
“你之前的那番话是为了什么?”
男人很清楚这个埋首科研奉献几乎半生的人,他不会做任何没有道理的事。
“博士”也并未否认:“有些事由大人承担就够了,虽然比起以前,现在的他一定不会认可这种做法。对了,你要不要也回家看看?刚才见到儿子连话都没说一句吧。”
男人闻声,望着刚才儿子所在的方向,更远处是小镇的灯火通明。

“什么时候……”
听对方问话,书岱身子猛地一震。但他很快回到平常的自己……或者说很久之前的自己:“你们去学校的那天,那个人就是来找年宝的。”
书岱说出了自己从遇到“博士”到和他达成“交易”的全过程。最后他把“博士”的那番话原封不动告诉了他们:“况且年宝……年兽是侵略地球的敌人,他应该被监管起来才对,他——”
嗡——
年守感觉意识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绷断了一样,回过神来,书岱已经倒在自己面前。手上还留着打在外套扣子上的擦伤。
两人之间只有呼吸产生的白雾,还未理解发生什么的卯儿,以及天空上的繁星。
瞬间,年守失去了理智,暴怒着将“为什么”的诘问和拳头砸向书岱身上。
卯儿因为这变故,把脸埋低下哭了起来。
书岱平静地接受身上的暴风骤雨,他知道这是自己应得的,如果不被打反而更加难过。
“抱歉……”
说话间,他眼角余光瞥着那群人离开时留下的脚印。
“为什么向大人告密!为什么!”
“年宝……那东西,真的比我们想象中更加危险,他的族人会毁灭人类!”
又是一拳,代表孤独与背叛的一拳。
“它是来自宇宙的怪物,我们每年都要付出巨大的牺牲对抗它们!春节也是为了这个的骗局!”
又是一拳,无可辩驳恼羞成怒的一拳。
“它什么都没做不代表它无辜——”
拳头停下来,并非年守原谅了对方,而是心里那个声音再度响起。那个带着他们飞跃悬崖的声音,那个他偶然听到,如今终于发现来源的声音:
必须阻止……不能让大家伤害人类,年守,卯儿,书岱……他们不是坏人,宇宙里的大家还不知道……必须……只要能到天上,就可以阻止……
疼痛,眩晕,悔恨,焦虑,年守和年宝此刻的感情再度来到同一波频,年守愣住了,书岱嘴里却还喋喋不休:
“我就是要告密!我和你们这些人不一样,我总有一天会回去!和你们这些乡下的野孩子走上不一样的人生,你们知道什么事有机分子吗,知道什么是纳米金属记忆合金吗,我被赶出学校之后,来到你们这个破地方已经受够了,现在是我唯一能回去的机会!我——”
年守看着书岱,眼中泪光在夜空映照下,如同破碎的托帕石。
只是此刻愤怒变成了彻底的失望,他不再有任何动作。
这样就可以了,这样就够了。书岱心中默念着。
只要把愤怒都发泄到我身上,只要迁怒到我……年守啊,你就不会认为自己是被大人骗了。你没有被大人欺骗,只是我对不起朋友的告密害了年宝,也伤害了你和卯儿,这样想就好。
“啊啊啊啊啊啊啊!”
年守嘶声竭力,把拳头打在书岱身边的积雪上。
紧接着,从未有过的无力感遍布全身,他第一次觉得有自己办不到的事,无论是给镇上的人们帮忙,还是照顾年宝,以前的自己可能过于自信了,认为自己无所不能。
然而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世界上有些事明知会发生,却无法改变。
雪落春归,生老病死,这些他本就习以为常,只是现在他才知道世间有许多许多的事,并不是他一个小孩子可以干预的,更别奢求因自己而改变些什么了。
小孩子什么都做不到。
想到这儿,冬天第一次让他感觉这么冷,冷到浑身发抖,身体里一丝力气也抽不出来。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我们回家吧。”
“年守……”
卯儿话还未说完,忽然发现年守看着自己的眼睛里,泪水早已涌出,有的还在他的脸上和油彩混在一起。
“回家吧,太晚了家里要担心的。”
他就像要甩掉身后的一切大步走开,眼前小镇的灯光越来越近,他试图从中感到温暖,身后树林被他遗忘似的丢弃。
跟着他的脚步,卯儿也要回去了。只是离开前她对躺在地上的书岱说:“别再撒谎了行吗?书岱你没必要这样做的。”
说罢,卯儿也走了。
书岱不语,躺在地上把头别了过去,舔着刚才被打裂的嘴唇。
“我这边也很疼啊。”
年守走下山时摸着手背上的骨节,低声说着。

七、
时近半夜,再过几个小时就是全镇的大家烧年兽灯笼,照亮新春的时间。至于现在家家户户已经开始吃年夜饭了。
不过年守家里却安静得异常。
本来今年就有些特殊,年守的父亲回来了。那是一名和年守还有他爷爷长相相仿,但明显正当年的魁梧汉子。十多年前离家的事,让他的父亲——年守的爷爷也很无奈,但这个放弃家里代代相传职责,自顾自跑去参军的儿子,他并未有什么好责备的。他知道无论哪边都不是能够轻易割舍的事业,甚至后者更重要。
满桌的饭菜大家都没动几口。男人尴尬地咧嘴笑笑,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闪着光的金属,他并没忘记那年唯一一次探家,年守和他的约定:
“拿着。”
年守看看子弹壳,又看看他那张刚才已经打过照面的面孔,用力挥手拨开那胳膊,但男人的手指好像铁钳,纹丝未动。
年守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再也没出来过。
“这孩子是怎么了?你这么久没回来也不好好陪陪你。”
母亲为自己的丈夫添饭,因为他说自己现在还不能喝酒。
“谁知道。”
男人闷头吃饭,一旁的老人无奈地叹气,捏着小酒盅尝了一小口。

房间里没开灯,外面的烟火声停下了片刻,仿佛在酝酿等下更盛大的响动和色彩,只有寥寥几声鞭炮回荡在小镇四围。
年守看着天花板,心里依旧是年宝那若隐若现的声音,虚弱的它此刻又受到怎样的对待呢?书岱……自己真不该打他的。
那还是大概半年前,夏天的午后。
“书岱好厉害欸!年守你快看!”
他记得卯儿那天下午拿着家里旧报纸的剪报找到书岱的照片,上面是他被破格录取到大学的新闻。
“那么厉害的人居然也转学到咱们初中?”
“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呢,但他好像并不开心的样子。”
从那时候他就知道书岱并不是属于这里,也绝不属于他们身边的那种人。
是啊,他怎么会开心呢,自己明明有更大的舞台。自己不该埋怨他,是那些大人的错。他们为什么要把年宝抓起来?年宝……如果真是侵略地球的尖兵,那个声音又是怎么回事。
年宝需要帮助,但自己的话又会有谁相信呢?如果能把年宝送上天空,他会不会和同胞解释……
要是书岱在一定会有办法的,可是自己又该怎么和他说……
正胡思乱想着,忽然房门被敞开条缝隙,一缕光投入这片黑暗。有些佝偻的身影跛着脚走进来,手里的碟子上堆着不少方块样的东西。
“吃点东西吧守儿,待会儿出去烧彩灯了。”
“爷爷……”
老人把酿豆腐放在桌上,在他旁边坐下说:“别生你爸的气了,他也是身不由己。”
“爷爷你知道这个事?”
“还有啥知道不知道的,你呀……你是个孩子,做的事说的话没多少人会真正放在心上,但不代表你做的事不会有后果。听爷爷的,有些事不去做,以后会后悔的,看——”
老人指着自己那条并不灵便得右腿。
“别等到像我一样,跑不动跳不动,才想着自己当初有太多想做的事还没完成。”
年守身子一弹,坐了起来。他赶紧找出一只束口袋,从小碟里包了几块酿豆腐,冲出房门,之后就是大门关上的声音。
“我让他和他爸好好谈谈,他这是去干啥?”
老人不解地从盘子里拿了块豆腐,咬掉一个小角,津津有味地抿着。

又是一户人家,同样的死气沉沉。
新落成的小区并未有太多住户,寥寥几点灯光里,女人把饭菜摆满桌,男人摆放餐具酒水的间隙,偶然和她四目相对时却有些躲闪。
对门的主位是一名老年女性,默默感受着屋子里的尴尬氛围,不知该怎么劝女儿和女婿和好。
向里走的某个房间里,卯儿坐在书桌前翻看手机里和年宝的照片。
年宝现在怎么样了?她越想越是担心,那些人显然没有将年宝当做濒危动物看待,而更像是得到了一件没有生命的玩具。也许会被拆解,被活体实验……
年宝真的像书岱说得那样吗?但就在那个时候,我好像也听到它的声音了,它想要阻止什么,它是好孩子,对吗?年宝……
房门被敲响,打断了她的思绪。门被轻轻打开,大个子走了进来对她说:“妈叫你去吃饭了卯儿,卯儿……你、你哭了?”
大个子坐在床边看着卯儿脸上还有两道泪痕,头发也乱得不像样子,这点甚至进门时爸妈都没发现。
那对冷战的夫妻肯定也发现不了,因为他们从未把自己兄妹真的当回事过。大个子来到卯儿旁边,给她散开头发,重新理顺。
一直都是他给妹妹编辫子的,这件事他从来没披露过,不是因为这种事不够男子汉,只是他觉得照顾妹妹是再普通不过的事。
但卯儿明显是受了什么委屈,大个子心里气不过,说:“谁欺负你了?告诉哥,哥揍他去!是年守那个坏种?还是书呆子那个闷坏的东西,卯儿你别不说话啊……我都急死了要!”
不提还好,提到那两个人,卯儿有想起刚才的事又哭了起来,大个子见状立即服软:“好好好,我不去打他们还不行吗。只求你跟哥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一个人挨着肯定不好受啊。”
“哥,年宝被抓走了。”
说罢,卯儿趴在书桌上,身子微微颤抖着抽泣,也在此期间断断续续地把她和年宝相遇并经历的那些事告诉了大个子。
“原来那天不是闹鬼啊……”
他长舒一口气,可看妹妹这样自己心里也并不好受,当即说道:
“那就去救它吧,救你们的朋友。”
“可是我们什么都做不到的,我们都是小孩儿……”
“谁说小孩就斗不过大人的!”
大个子的话让卯儿停下哭泣,抽泣着仰望那大树一样的身影。
“你们不是还有那个小子吗?书呆子肯定有办法,而且你别怕,不管做什么哥都会帮你,整个寿年镇谁不知道你哥我的厉害!”
卯儿停下哭泣,却还哽咽着点了点头,仿佛只要这个人在,自己就能有无穷大的勇气,哪怕是那些大人她也不会再害怕了,因为她要去救自己最喜欢的年宝。
“快出来吃饭啦!”
门外传来男人的声音,大个子坏笑着看向卯儿说:“等下你先出门,我应付爸妈之后就找你们去。”
卯儿点点头,刚要走出房门又迟疑地扭头问道:“他们……回来吗?”
“哼!如果不来的话,就算我看错他们了!按你说的,他们对年宝的感情不比你差,只要想想一定就会明白的”
“但是……”
“没啥好但是的!到时候他们买来,那就咱们俩去救它!”
卯儿擦干眼泪,走出房间。

房间里时明时暗,书岱摆弄着台灯开关,一向做事讲求有意义的他此刻却无意义地愣神。
他的房间除了书架书柜之外没有什么其他的摆放,陈设一如他本人之前的内心,无聊而刻板。只是现在的书桌柜上,放满了每次出去玩的时候,两个朋友送他的小玩意儿。
书岱尽量不去看那些东西,然而另一面墙摆满的书籍也并没哪本值得他此时深入阅读。
身体的疼痛,内心的歉意,都不是他所在意的,如果自己能成为被怨恨的对象,年守也许会好受一些吧。
年宝……
书岱也并非不喜欢那个可爱的小狮子一样,不可思议的奇异生物。每当摸到它的那只角,奇妙的感受让他和它之间也仿佛产生某种联系。但他还是没办法保护这个和自已一样来自异乡的朋友。因为……
没有理由。
就算自己真的反抗又会有什么结果呢?连正当的理由都说不出来,为了朋友,为了友情,只不过是小孩子一时的意气用事罢了。他的朋友……或者说原来的朋友只有年守和卯儿,尽管之后也许不会再是了,但这也没关系。
没来寿年镇之前,他本来也不会在乎这些阻碍自己探求知识和真理的干扰因素。而年宝的牺牲,则会成为人类维护和平的关键。更何况世界上每时每刻都有物种消失,但我们能做的只有保护自己所在乎的东西。
“所在乎的东西啊……”
他用力摇摇头,想把眼前跳来跳去的小狮子从从脑内驱散。
他试着整理杂乱的桌面,来打消自己某个无聊至极且极不合理的想法,却从一堆书的下面找出本残破发黄的笔记。那是老猎人给他的。本来打算过年以后再读读看。
现在不是读这个的时候,可就像被什么驱使着,他把手伸向那里。
随手翻开一页,笔记上的斑驳字迹还能辨认一部分。但就从前几行的记录来看,也不过是人类反抗吃人怪物的一段悲壮史诗罢了。
就像那个人告诉自己的一样。那个人不会对科学说谎这点,自己也是一样的才对,只不过:
“欸?这是怎么回事?年兽的真面目是——”
文字传递到头脑,再由思维捕捉,化作久远的画面,一切都让书岱难以置信。
之前的推论彻底被颠覆了。
客厅里父母还在为年夜饭忙个不停。
今年是他们家第一次在寿年镇过年,两人还被刚才的游行表演感动着,等下吃过饭还要应邀和邻居去烧年兽彩灯。这种全镇过年的氛围,比起城里每年只有那些吵吵嚷嚷的亲戚来家里胡吹海塞可强太多了。
突然书岱从房里窜出,他们明显被吓了一跳,还以为眼前是什么来去匆匆的侠客。
只是儿子冲出房门的时候,怀里的那本旧书特别显眼。
书岱倒是没在乎,撂下一句:“我出去一下”,留下面面相觑的父母,在门口不见了踪影。只听见下楼的脚步哒哒哒吵个不停,很快消失在单元门合上的巨响里。
“原来错的是我们。”
书岱不停重复着这句话,跑向山中。很快上气不接下气,但他不敢有片刻的停歇。

半山上的某处谷地,一颗几人合抱那么粗的老树旁,三道脚印映着星月散发若隐若现的光屑,尽处是三道人影。
“书岱!等等!”
卯儿赶到时却发现有人比自己来得还早,在那里不停大口喘气,几乎要晕厥过去似的。对方被她叫住时停下脚步,回头看去自己身后还有两个人在追赶。
除了卯儿还有那个刚才和自己扭打在一起的那个人。
“我……对不起。”
这是他们见面时,几乎异口同声的话,不知是被这默契引逗,还是他们之间本就没有那么深的隔阂,见了面也就和好了,三人笑了起来。
忽然年守疑惑着问他:“你来这儿干什么?”
“说不定我们想的事一样。”
“我想救年宝!”
三人各自的心思凝结成了相同的话语,回荡在寂静的山谷里,似乎还要传递到更远的地方。

山上,临时搭建的研究所里冷冷清清。人们有的换班休息,也有刚好来接班的。但某个人却一直没有闲下来过。事必躬亲对他而言绝非什么信条,只是他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必须尽快完成数据采集和实验分析。
昏暗室内,仪器的冷光就像他这个人,一刻也不曾熄灭过。之前的活体实验似乎已经有了结果,看着最新的佐证,他当初的预想也一步步得到证实。如果之前已经达成99%,那么现在正是1%嵌入成果的时候。只要对眼前的这个怪物进行彻底的解剖与实验,就能完全消灭人类上空存在着的,数万年间的威胁。
“就得是这样,如果不是这样的话……”
他看着屏幕上流动的数据,自言自语起来。
一旁的年兽被固定在实验台上,刚刚被注射过某种药剂,让它虚弱得几乎无法维持意识。
它的肚子还在闪着幽绿色的光。
这时,他身后那道大门被缓缓打开。

八、
高倍手电的光柱扫荡着午夜群山,偶然能照出三条慌张逃窜的身影,他们的背后是另一群紧追不舍的人们。
只见前方打头的那个人怀里还抱着什么发光的小东西。
就在数分钟前,山中的临时实验室里发生了窃案,活体星兽样本被偷走了。从安稳中待命的人们,无论是研究人员还是负责安保的士兵,立刻切换到一触即发的紧绷态势。不过状况并未像他们预想的那样糟,入侵者并没有跑开多远。于是山间两撮人影在雪地里跋涉不知多久,终于那些不怀好意的入侵者跑进深山的丛林时,终于还是被抓到了。
或者说他们好像累了。
三人倒在雪地上听凭发落,一直抓在怀里的发光物件——年兽的彩灯也落在一旁。
“哈……你们抓我们干啥?”
面对赶来的人们,为首的大个子穿着粗气说着。他身旁的两个跟班也被刚才的追逐战累得不轻。然而看着这一切,追赶到这里的“博士”和其他人都察觉到自己上当了。
因为星兽活体确实被带出了实验室。
“星兽样本被带到哪里去了?”
面对他的质问,大个子一言不发。他仰面倒着,看向夜空的彼端,祈祷妹妹和她的朋友们能把那个小家伙带得越远越好。

一小时前
在半山腰附近年守三人停了下来。
“等等,我整理一下,年守你是说……年宝想要阻止人类和年兽不久即将开始的大规模战争?”
书岱在路上听完年守的描述,简单总结并沉思着自己刚才从笔记上看到的东西。通过年守说的自己“听”到年宝的那些话语,他更加确信记载中的那些事情的真实性。
但无论如何不把它救出来,之后再有什么打算都没办法实现。于是他们在研究所不远的大石头旁停下时,书岱低声问他:“现在还能听到年宝的声音吗?或者看到他所能看到的。”
“我试试吧。”
年守努力静下心,想着有关年宝的事情,以及他们对年宝的担心和牵挂。卯儿虽然知道自己无法做些什么,但还是默默祈祷着,也不断回想年宝和他们共同度过的那些日子。
年宝……
年宝……
回忆里外,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就在他们几乎要丧失信心的那一刻,原本漆黑如夜色的眼前豁然开朗,他似乎在无端的感官之外抓住了什么,年守发觉自己正身处一间密室,诡异的幽光闪烁,消毒药水的气味充斥鼻腔,他一动也动不了。
“年宝被困在一间小房子里。”
他向同伴们传递这样的消息,卯儿松了口气,因为年宝至少还活着。但看年守的脸色,它一定也并非轻松地活着。
之后身边浮现出熟悉的声音,这声音他们在秘密基地旁听过。
“接下来进行活体解剖,如果能弄清这东西运作的原理就好了。决战兵器的开发只差最后一步——”
年宝!

实验室里,男人刚要准备接下来的实验,背后的门被打开,助手走了进来对他说:“休息一下如何?您都连续工作好久了,大家都在轮班值守,您也该歇歇了。”
“不用,我还能撑得住,12小时前睡过觉,32小时前刚吃过饭,现在还……”
咕——
他看看自己的肚子,无奈摇摇头说:“我们的身体就是麻烦,没有足够的休息就不能发挥全部的注意力,如果不及时补充能量也没有力气行动……罢了,走吧。”
说罢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大门。
就在“博士”离开的瞬间,年宝昏昏沉沉的意识里,忽然听到年守的声音。
是、是年守吗?你们能听得到我的话吗?
可以的可以的,年宝你还好吗?我们都很担心你,卯儿和书岱也在旁边。
我没事,至少还活着。现在事出紧急,我想求你们把我带出去,再过不久我的同胞就要和你们人类开战,已经没多少时间……
我们就是为了这个才来的!
“可是方法呢?”
听了转述,书岱让年守询问具体的做法,以便规划之后要做的事,但得到的回答却完全称不上回答:
现在说明太麻烦了,只能说我有办法,抱歉,相信我……可以吗?
“相信啊……”
“只是这么说的话……”
“嗯……”
三人听到年宝的答复,相互对视,紧接着就是早已准备好的答案:
那还用说!我们这就去救你!
然而年守刚想动身又被书岱拦了下来。
“看!”
只见门口出现两三人,过会儿又换成另外一组,看来这里即便戒备没有军事基地那样森严,也不会轻易放过任何入侵者。
书岱扶了扶眼镜,正想着如何突破第一道防线之际,卯儿似乎察觉到什么,对身后说道“哥,你、你们来啦。”她的话让两人看向背后,三个人影子从树林里走出,正是大个子和他的两个跟班。原来他担心人手不够,就把自己的两个哥们叫了过来。显然那两个人还是在外面游逛,一人手里还拿着一只大号的年兽彩灯。
书岱看着他们三个,皱起眉没好气地说:“他们怎么来了?”
“我哥是来帮忙的,那个……行吗?”
“哪有什么不行的,只要能救年宝,多一个人多份力量。”
年守说完担心书岱有什么想法,也看向他那边。现在事出紧急书岱当然也没有追究的想法。甚至看到他们手里的东西时,忽然有了办法。
“拿来借我用下。”
没等两人同意,书岱抢过一只彩灯拆开之后又把里面的线路重组。
“这书呆子到底做啥?”
大个子疑惑道。
“你们就瞧好吧,这就是书呆子做事的办法!”
书岱嘴上说着,手下也没有闲着,只是几下简单的调整,整只“年兽”就变得只有肚子会发光,外形仅仅保留了最基本的微弱光亮。夜色里几乎看不出和年宝的区别。至于计划——
“诱饵?”
“确切说是在他们面前晃一下就逃掉,这样他们一定以为活体样本被偷。被引开的间隙我们再去真的偷走年宝。”
书岱说完,三人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那个瘦瘦小小的眼镜仔,没想到他竟然比坏事干尽的他们还大胆。
大个子听完以后看着书岱,气势汹汹走了上来,恨不得要杀人似的贴近他身边,突然一脸凛然地说:“好!就听你的!”
他带来的两人也欣然接受了这样的安排。
但明显对他们这种喜欢闹事的孩子来说这正是求之不得的机会,又能和自己看不上眼的大人对着干,还能“英雄”似的掩护同伴撤退。

除夕夜,月朗星稀。
离烧掉年兽彩灯,迎接新年只剩下几分钟了。年守一行人带着年宝快步穿行在覆盖着厚厚积雪的崎岖小路。
只要逃到镇里就安全了,那些人就算想到这一层,在待会儿镇上所有人出门的瞬间,再想找出年宝也是不可能的。
“告诉年宝,让他再坚持一下。”
“呃,好像我们的话他不是听不懂,只是他说的话我们听不懂吧。”
“好像是哦……”
书岱不好意思地扶了扶眼镜。
谢谢你们……我……
年守正想说些什么时,就像也听到年宝的这句话似的,卯儿猛地看向年宝:
“呀!年宝好像特别虚弱了,你们看!”
月光下的年宝闭着眼睛昏昏欲睡,但呼吸的频率极其微弱,皮毛颜色变得如同被剥下一样苍白而破旧,就连精神都萎靡得与死亡只隔着薄薄一层玻璃纸那样。
“它、它一定是饿了!我这里有酿豆腐,年宝、吃吧。”
我想也是……别为我担心,我没事,我……如果能再吃一次那个金色的方块……那个酿豆腐,要是能再吃一次就太好了
确认身后没有追来的人后,他们找了一处隐蔽的林子,年守脱下外套把年宝放在上面,又把自己从家里带来的酿豆腐掏出来。
“呀,都是碎的,还被冻成渣子了……”
年守正想去镇里找找有没有人家祭祀之后还没撤下来的酿豆腐,但年宝却说:
这样的就可以。
说着,它伸出舌头一点点聚拢袋子里的碎渣,然后全部收到嘴里,嚼嚼,艰难地咽下时肚子里发出比刚才更耀眼的绿光,它似乎恢复了些。
真好吃啊。
看年宝吃完酿豆腐之后有所好转,书岱也放下心来,因为按照现在的距离再有几分钟就到镇上了。
“年宝你一定不会有事的,我们会帮你完成你的心愿,我们不会打仗的,我们……欸?”
年守正要走出树林,却看到一个魁梧的,如同一只棕熊一样的身影挡在唯一通向山下的小路上。
“爸?”
男人向卯儿伸出双手,年守把她和书岱挡在自己背后。对方收回双手但依旧没有退让。
“把那个东西给我。”
“再过不久年兽就要袭击地球了!它想去劝说自己的同胞!”
书岱的话并未打动他:“我知道,也因为这个我才赶回来的。”
原来就在刚才男人接到了军方的联络,原来他们也侦测到今年除夕夜的星兽进攻,是前所未有的大规模,也特别让他督促科研部门把决战兵器完善。但当他得知活体样本丢失,也瞬间明白了是谁在暗中搞鬼。
“叔叔你听我说,我们有更好的办法,不需要任何人去牺牲。只要年宝去往宇宙,这是唯一的办法。他可以听到年宝的声音,他们在一起的时候能够发挥出——”
“唯一的办法是把它交给我们,之后的事你们就不用管了。”
男人依旧没有被书岱的话动摇分毫,还想上前抢夺年宝。
但年守示意两人后退,自己和父亲对峙着,不肯退让分毫,如果现在扑上去,恐怕年守也会用自己所有的力气挡住他吧。
此时身后已经传来吵嚷喧闹之声。刚才察觉被调开的人们已经接到男人的事先联络,依据他的推测,那些偷走星兽样本的人一定会来街上混入人群,正好从两面围堵。似乎是发现了目标,还有回收实验体的绝对的保障,他们的脚步也放缓了许多。
男人见状说道:“看吧,你们几个孩子什么都做不到,以后你们也会明白这件事。”
说着他就要绕过年守。
“小孩子就什么都做不成吗?大人就是这么傲慢的东西吗!”
男人忽然停了下来,转身看向那个被愤怒和某些莫名情绪渲染过的少年,他从未想过自己的儿子竟然用这样的语气和自己说话,虽然他也没和年守一起生活过多久。
“你们只是自以为是的那么觉得!觉得孩子一定比大人弱,觉得孩子一定不会做到和大人一样厉害的事,觉得我们只配留在被保护的那边,可是啊,可是啊……”
“有些事也是我们能做到的!”
卯儿抱紧年宝也跟着年守一起反驳道。
男人看着年守,发觉此时他的眼神好像并不陌生,尽管他们已经十多年没过一面了。
“我要去当兵!”
“你不许去!你才多大啊就去,很苦的。在家里读几年书,想念就继续念,觉得自己没这根筋就跟我操持年兽祭会,这不挺好的。”
“你难道就这么想让我按你的意思过完这辈子吗,爸?”
“你是孩子,就应该听大人的话,这是雷打不动的道理!”
“狗屁道理!”
门被重重关上,曾经也是少年的男人离家前,仿佛听到身后传来那个比自己还老的男人的叹息。
这时已经能看见燃烧年兽彩灯的火焰在镇中心时隐时现了。
就在三方僵持不下的此刻,突然间年宝从卯儿怀里飞了出去,在半空悬浮着,散发出诡异的光芒。
必须快点才行,倒计时就要——他们……他们提前来了,提提前前前前要要要要来——
心中的惊异声音,随着年宝肚子里的光一并开始黯淡,直至熄灭。
“年宝你怎么了?”
年守听到它急切的呼唤,以及之后那难以理解的混乱杂音,正要带他离开,可心里的那个声音忽然消失了。
“……”
少年低头沉默着,这时男人看着儿子的异样,向后退了几步准备应对接下来发生的任何情况,并把那两个孩子拉到身后,喊向远处道:“快离他远点!年守不对劲!”
说完挡在书岱和卯儿前面,观察着那个似乎不再是自己儿子的某种存在。
年守背后,高倍手电的强光扫了过来,那是“博士”带队来回收样本,但男人刚才的话也同样传到他们耳中。
于是前后两伙人都停滞了动作,注视那个身上渐渐散出强光的少年,以及他旁边悬浮半空的星兽。
“倒计时结束,对地球全面进攻,人类在太空安插的前哨阵地彻底摧毁,同时,信标个体2023号独立意识将被抹消,现所有同胞意识均为统合意志接管。”
年守和年宝一样漂浮在地面上。口中的声线还带着少年的稚嫩,只是说出的话语既不是年守的想法,也不是年宝的意志。
没有情感,甚至不带任何生命,仿佛来自遥远宇宙最深层次黑暗的响动。

九、
“抹消人格……年宝它难道会消失吗?”
“你说什么?”
卯儿几乎不敢相信她听到的这超出常识的话。但明明是曾经朝夕相处的年宝,她这时却清晰地感受到那熟悉与亲切正在离自己远去。
年宝真的已经回不来了吗?
哪怕是他们拼命去救,哪怕还有一小步就成功了?
年宝……
忽然,它看向卯儿和书岱,又竭尽全力把视线朝向和自己同时悬浮的年守。
谢谢你们,我已经很满足了。只是遗憾着不能……不能为人类和同胞带来和平……
对不起……对不起……
年宝的小脑袋低垂,仿佛最后的抵抗也消失了,此时的它已经不再是自己。
“不!”
书岱和卯儿无计可施,只能看着强光笼罩年守和年宝。刹那间在场的人们失去了意识,但只有短短一瞬。

【幕间】悠远之记忆
这里是……
白色的雾气缭绕在这空间,仿佛也要把它染白。意识就从这里醒来,探索四周却始终没能找寻到出路。好像无论走往何处都会来到同一个地方。
这里是迷宫还是无限循环的诅咒,此时也已经无从查明了。名为自己的某个存在逐渐恢复。可疑惑随之而来:
我到底是谁呢?
不远处似乎有几座山,不,那不是山,因为山不会移动,山不会长着巨大而透明且美丽的独角。
山的下面,是一些两足行走的动物,他们应该是……人类?我好像知道他们的名字。
人类和“山”,似乎是一对从很久以前就相识的搭档了。
我跟随他们来到名为村落的地方,看到更多的人类和“山”一起劳作,一同休息,一同娱乐。
“山”是温柔的,并不会因为自己的庞大而欺负人类,人类也不会对山产生恐惧。
每到固定的日子,那是白色与寒冷笼罩着世界的日子,人类聚集在篝火旁,用舞蹈以及无数金色的方块款待“山”,欢乐从黄昏直到深夜。
之后白色再次笼罩,这时我已经在空中俯瞰了,大地之上遍布“山”与人类的聚落,他们把这片陆地变成了繁荣的国度。
但我还是不知道,“我”究竟是谁?
我是人类吗?
我是“山”吗?
恍惚中一双手伸向我,似乎要触碰我的头顶。
忽然我来到某个地方,四周是枯树林,地表被冰雪覆盖。这时四周的白雾不再,夜色取代了它。天上地上,群星彼此呼应着,近处少年坐在地上难以置信地看着我,旁边掉落两颗金色的小方块,是酿豆腐!
“年宝?”
“年守,是你?”
不止是他,卯儿,书岱,还有这段日子里所遇到的每一个人类,他们都出现在我身边。
他们接近我时,我并不感到惧怕和愤怒,也想离他们更近。
“吃吧。”
吃下年守给我的酿豆腐,不知为什么身体里竟然有一股奇妙的反应,那并非强大的能源,而像是从更深处焕发的活力。
不,因为是他们在这里,所以我——
“我回来了。”

一瞬,也许只有一瞬,但又像是经过了万年的漫漫羁旅。仿佛每个人都经历了年宝的视界,经历过那些人与年兽共存,建立文明的漫长时光。
从回忆中挣脱的一人一兽再次落回地面。书岱和卯儿越过男人将他们接住。
“我回来了。”
这是看到他们时,年宝的第一句话。两人惊讶地看着年宝,因为他们竟然也能听懂年宝的话。但更重要的是:
“年宝回来啦!太好啦!”
“倒是关心一下我呀……”
年守边说话边拍打着身上的细雪,来到两人以及年宝身边,和它对视一笑。仿佛他和年宝从万年前就已经相识。
“自我意识并没有消失,说不定……”书岱惊喜地面向“博士”所在的不远处喊道:“年宝可能是我们唯一的希望!去劝阻它的同胞停止和人类的战斗。”
“博士”似乎也对这句话表示认同,又走了几步,笑着说:“没错,这东西的确是我们的希望,动手吧。”
话音落下,可那宛如坚壁铁盾般的身形并未挪动,因为刚才发生的那一切也让他感到不可思议,同时心中的某些观念也悄然改变着,只是现在他还需要时间为自己梳理这些认知。
见男人不动,“博士”继续高声喊道:“快把他们拦下来!我们必须在对星兽的决战开始前就完成武器的研发!现在只剩最后的活体解剖数据了!”
“不对,星兽和人类本就是生活在地球上的,它们让人类文明发展到后来的程度,它们不是应该歼灭的对象。”
“刚才的幻像根本不足为据。”
“如果我要是说那不是幻像呢?”
书岱说着从口袋里取出那本笔记,然而“博士”看都没看,依旧坚持着歼灭一切的态度:“但现在那些东西正在上空集结,说不定下一秒就会把整个世界的文明,把这颗地球毁灭掉,已经没时间了!”
这时的卯儿对于他们声嘶力竭的论战没有任何插嘴的余地,只是她也在不停地思索着,年宝它们明明曾经和人类那样亲密无间,曾经无需言语也能理解彼此的想法,可是为什么……
“这东西,它的族群,它的本性就是毁灭一切。只是因为现在变小了才会让你们怜悯,假如宠物狗变大数百倍时还会亲近人类吗?现在这东西只是想毁灭人类的敌人!”
“因为它们可能是忘记了和人类的关系。”
“正因为遗忘了过去才是最危险的。”
“但我们有办法。”
“小孩子的办法有什么用,你们难道还会比大人更聪明吗?”
两人还在激烈辩驳着,少年的气势从未消退分毫,仿佛他只要退让半分就会失去整个世界。
“博士”也并不会因为对方的年纪而放松警惕,因为他也有无法退让的理由,以及自己想要实现的那个世界。
“是时候让一切结束了!”
分明是不同意见的两人,此时却说出了相同的话语。而这话语指向了同一个人。
男人依旧犹豫着,队伍看他并不行动,于是迈开脚步接近孩子们。
年宝低垂着脑袋,书岱和卯儿挡在它前面,做好了拼命一搏的准备。
“爸,能相信我们……相信我的选择吗?”
此时的年守也不再强硬,只是看着这个自己有些陌生的父亲,但他好像也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自己。
“相信我们吧,相信我们和它们能够理解对方。”
瞬间,男人似乎从迷惘中抓住了什么,看着已经不像离开时那么幼小的孩子。他摇了摇头,闭上双眼。
就在这犹豫的瞬间,孩子们以及年宝从他的身边略过。男人回头偶然地一瞥,忽然发现那背影已经不像自己从照片里看到的那样小了。
那个人仿佛不是自己的孩子,但又和自己一模一样。
等“博士”赶到的时候,他们已经跑出很远了,对眼前的男人他并未感到失望而是直接无视,带人径直向小镇方向追赶。
寒冷的夜空不知何时被烟花的火光重新点亮,还有爆竹的噼啪清脆响声,但对男人而言如同来自另一个遥远的世界。
不知在雪地里站了多久,背后传来某人的呼喊声:“刚才你怎么着急忙慌的跑出去了,连外套都没来得及拿。路上我还看见年守也在外面疯跑,抱着个坏了的年兽灯,你们爷儿俩大过年的都怎么了?”
男人看着妻子,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些问题。良久,他才挤出这么句话:
“他长大了,嗯,真的长大了,和我一模一样。”
“是啊。”
望着寿年镇的方向,两人走下了山。

镇上这时再度恢复了热闹的景象,因为正在进行着除夕夜最后一项节目,把之前买的年兽彩灯烧掉,照出明天……或者说春节的第一缕光。
但正是这热闹的角落,少年少女们也在执行着他们拯救世界的秘密计划:
“如果根据这上面的记载”书岱借着街灯的光亮翻阅笔记,对两人,以及终于赶来的大个子三人说,“年兽所谓的食人,仅仅是用巨大的身躯,他们体内有供人驾驶的舱体,如果按照我们当时的经历,年宝在升上天空之后体型会逐渐恢复。”
“就这?”
大个子指着旁边咬自己尾巴转圈圈的年宝,此刻它和大号的年兽彩灯基本没什么区别,放在人堆里也不会有谁注意。
“它能把人装进去?”
“不过既然年兽都是真的,这回事再不信也来不及了吧。”
卯儿调侃着,继续道“但是多一个人上去有什么帮助吗?”
“当然,因为年兽和人类的合作关系,本身就是双方融合的产物。笔记还说如果里面有人操作,会发挥超越年兽本体的力量,这也是之后劝说年宝同族时重要的安全保障,虽然……”
他看了看年宝,低声说道:“虽然不想这么说,但不是所有年兽都和它一样理解人类,防御反击是必要的。至于人选嘛……”
“当然是我去咯!”
年守毫不犹豫。
闻声,书岱望向自己的好友也点点头,说:“我也是这个打算,不仅因为我们三个里面,你和年宝的默契最高,又有之前一起舞蹈训练的经历,而且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如果是你一定会没问题。”
明明是最讲求合理的自己,此刻却相信着没有任何道理可言,只是因为相信而相信的同伴。
书岱看看他,又看看年宝,总觉得自己的心里似乎也有了什么东西正在悄然变化着。书岱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着已经蓄势待发的年宝耳语了几句。之后他又向即将升空的这对组合说道:
“那么,祝两位一路顺风。”
书岱说完,年宝顺势把那条长长的尾巴甩给年守,这就是准备出发的讯号了。此时他们也许早就不再需要语言交流,但,正如万年前的先祖们。
“还有平安回来!”
“给我带两块陨石!”
“福如东海!”
“寿比南山!”
“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啊……总之,我们这次不是为了证明小孩子能做到什么,只是想让朋友的心愿得以实现!人类和年兽的战争,也应该结束了!”
书岱的话音刚落,年宝也像领悟到什么,点了点头,奋力跃起飞向遥远的星空。
这时,一道烟花腾空,点亮夜晚的同时,也为不为人知的两位小小的英雄壮行。
宇宙,在这一刻对他们来说,仿佛触手可及。

十、
“这就是宇宙吗?”
巨大的黑,无法形容的深邃,仿佛多看一眼就会被吸进去一样,可越是如此,越想让人一探究竟,了解她的全部。四面八方,闪烁着自己曾经数过的,学校里教过的,无数次幻想过的繁星,在此刻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
这是年守第一次登入宇宙时的感受。背后的地球也变得陌生而富有魅力,剔透博大的苍蓝色在云絮包裹下如同一颗海蓝宝石。
他恨不得把这一切收入自己眼中而竭尽全力瞪大了双眼。
如果只是游览,他还有更多的时间去感叹这些,甚至写到自己寒假作业的作文里,但现在已经没太多时间了,正前方就是年宝的同族:年兽或者说星兽,此时它们已经大军集结,每个个体都有小行星的规模,大片兽群压过时仿佛空间都会随之产生扭曲。
“这个数量也太超规格了。”
“害怕吗?”
也许是从连接中感到搭档情绪的少许不稳定,驾驶舱——年宝的肚子里回荡着询问的话语。
“不怕……是不可能啦,不过感觉只要和年宝你并肩作战,就什么都能打败。”
“哼,口气倒是不小,但我还挺中意人类这种半调子的勇气。”
“反倒是你呀年宝,你真的没问题吗?和自己的同胞战斗”
“我们的目的本就不是,只需要——”
“咕啊!”
剧烈的震颤让年守过了一秒左右才理解现状,它们开始攻击了。而没有和统合意志连接的年宝已经被当做异类进行排除。
年守稳定心智准备接手之后的战斗,这并不需要什么技术,只要和年宝情感一致即可。然而他们所能做到的最大限度就只有疯狂躲避。期间偶尔看到星兽中间的闪光,如同领航的坐标,又像拂晓的明星,那样醒目。
“统合意志,所有同族攻击指令的中心,只要解除和它的联系就能让同族听得到我们的话。以及那段被忘记的过去。”
“这就是年宝你之前的想法对吧,可是……”
战斗
死亡
毁灭
背叛
战斗
战斗
战斗……
年守试着倾听其他星兽的声音,然而他们能发出的只有这些单调重复的话语,传递着纯粹而直接的恐惧。
“只能冒死接近了吗——啊啊啊啊啊!”
无数巨大的身躯有计划地阻止他们接近目标,同时又有数个已经接近地球上空,他们又不得不将之强行引诱回稍微远离地球的战场。
“年守你怎么回事,用心操作呀。”
“嗯……那啥,感觉这个机体有点不灵活欸,有点不给力,有没有更——攒劲的那种。”
他双腿盘坐在驾驶舱的地上,煞有介事地把自己的想法倾吐出来。
“哈?你当我是变形金刚啊……话说你想要什么样子的?”
话未说出,年守忽然想到前几天看过的书岱珍藏的机器人模型,年宝自然而然也有了印象。于是——
原本的兽型突然站立,开始一番变化:双脚,腰腹,手臂,最后猛兽一样的头颅分开,出现一颗类似装甲裹覆的人面头盔。
于是一架手握利剑(尾巴)的巨大人型机体出现在兽群围困的中心,胸口的位置闪着绿光,年守不可思议地看着驾驶舱里悬浮的全息投影。
“这个身体真的了不得,年宝你还有这功能呢——哎哎哎哎哎哎!”
一只巨大的爪子凭空出现,不,只是他们沉浸在机体改变的帅气形象里没发现罢了。劫后余生……是不存在的,紧接着又是一波攻击,巨大的角,獠牙,利爪,攻击手段要多少有多少,哪怕那身体直接撞上都是一场地覆天翻。年宝为了尽量不让同伴在身体里受到伤害也竭尽所能避开。
“我也是……哈……头一次知道自己居然——危险!”
正在注视战场的间隙,背后一只巨口猛地张开,比他们大上好几圈的星兽不知用了什么技术,竟然悄悄绕到他们身后准备将其一口吃下!
年守下意识地,年宝却更先一步反应过来。
他们避开了几乎无法避开的攻击。不等他们对刚才的状况做出反应,又是一只敌人举爪扑杀而来,但又让他们用那奇怪的身法避开。
“年守……”
“嗯,刚才那是……”
年兽祭会的舞蹈。
可能那种动作本就是模仿年兽的行动,所以才会让本就是年兽的年宝更加灵活。如果书岱在的话多半会这么说吧,年守想着。
同时通过这样的躲避,他们即使诱导奔赴地球的同类回到战场也游刃有余,终于他们来到这次的终点:
“看!”
穿过兽群的重重阻拦,那行星一样大小的核心出现。那是与它们别无二致的模样,只是蛟龙般的电流从角延伸,在宇宙的黑暗里时隐时现,仿佛牵着驯兽的缰绳。
统合意志,即便没接触过,可它的样子也足以诠释这个名字。
“只要把那只角毁掉就可以了,对吧。”
“嗯,我们上吧,年守!”
无论如何,这一切到她们这一代,也该停下了
“结束这一切吧,年守!”
“哦!”
尾巴构成的锯齿长剑划破,在二人合而为一的情感——这一的强大的推动力下,即是满是障碍的环境中也能突破,而他们的目标此刻直指那闪耀着光辉的独角。
终于,要结束了。
年守努力睁大双眼,见证那一刻的到来;
年宝闭上双眼,把所有的情感和力量都交给值得信赖的搭档。
“嗷呜!”
长剑斩下,随着巨兽的哀嚎,那只大角随即破碎在宇宙空间,水晶般的光芒从不断收束的电流中消散。
结束了……就在年守这么想着的时候,忽然一片纯白的强光掠过眼前。年守,年宝以及它的同族们,都被席卷进去。
年守和年宝再度失去了意识,仅仅一瞬,亦或说万年。

“这是……”
年守从昏迷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并不舒服的床……甚至以寝具的标准来说,这也太粗糙了。房子里的布置感觉和古装剧里的场景一样。
这里是寿年镇,即是没人告知,他还是莫名知道这件事。
年守起身走出房门,但他所看到的景象,却和自己熟知的寿年镇完全不同,仿佛从历史书里走出来一样。大大小小的农田,房屋低矮破旧,唯一不变的是环抱小镇的群山。
和他所熟知的历史不同的是,不远处还有还有几座移动的“山”。
下一秒,同样的场景变得漆黑,是夜晚来临了,他身上感到寒冷,回顾四周发现镇子里已经是冬天。
远处火焰升腾,人们围在旁边。更接近中心的地方,一只比耕牛大不了多少的年兽辗转翻腾。
之后那人摘下年兽的皮套,年守大惊不已,那是自己……不,也许是他的祖先。
他本想上前说些什么,可是接下来地动山摇,无数“小山”从黑夜中涌动而来,人们面对朋友和搭档的到来,一齐高呼着:
“愿我等与汝永世为友,享用吧,友人啊,享用吧,今年共同实现的丰收果实。”
古老的语言与现代的汉语截然不同,但年守却能感到那话语中真诚的力量。
年守注意到篝火旁对着许多蔬果之类的食物。
时间仿佛只有瞬间的停留,原本闭塞的小山村换到了平原之上,只是一眨眼就成了无比繁荣的古代城镇。而祭典还未结束,或者千年后还未结束。
人们继续欢声笑语,载歌载舞,然而抬上来的祭品却换成了年守所熟知的酿豆腐。人们围坐篝火旁发出悄然的议论声,也被旁边站立却宛如异物的他收入耳中:
“今年的酿豆腐……不知道下的毒够不够让那些畜生死掉呀。”
衣着华丽,似乎是这里最有地位的人说着,望向旁边堆成小丘的酿豆腐。
毒?年守听完他的话,不由得心里又疑惑又恐惧。为什么……就像听到了他心中的疑惑,紧接着又是一人说:
“那些东西能建造,也能毁灭,这么危险的东西真亏祖先能和他们一直和平相处。”
不,不能和他们和平相处的是你们这些起量狭窄的东西!
“那种小山一样的身体只是待在那儿就让人害怕……有一天它们要是背叛了我们,那就来不及了!”
那你们就要先背叛朋友吗?
“别忘了它们以前也有过吃人的先例!”
“它们始终不会和人是一条心。”
不对……不是这样的!
年守的辩驳无济于事,人们已经被毒杀年兽的谋略堵住了耳朵。下一刻年兽们纷纷来到祭典所在的地方。
“愿我等与汝永世为友,享用吧,友人啊,今年收获的果实。”
不,不要吃,别吃啊!
明明已经是自己能听懂的语言,却传递着相反的意思。年守不断呼喊,让年兽们不要吃下有毒的食物,可他的声音却无法传递到任何地方。
一只年兽倒下了,这也惊动了它的其他同胞。
“被发现了吗……”
人们警惕地看着年兽,年兽也望向人群。沉默片刻,它们缓缓闭上眼睛,转身离开。
下一刻,无数座山从地表缓缓移动,震颤着人们紧绷的心弦;
年守此刻就像和年宝的连接一样,莫名体会到它们心中的失落和绝望,以及对于背叛的悲伤。
朋友啊,为何背离我们的友情?
朋友啊!为何怀疑我们的忠诚!
年守心里回荡着浑厚的话声,此起彼伏。
“喂!对不起!对不起!我们……人类的背叛让你们失望了!对不起!”
对不起……年守心中无数次呼喊着这句道歉,但却无法在这个时空发出一丝声音。
忽然,兽群中一只并不算大的年兽回头望去,和他的视线相连。
“年宝?”
那夜,天空中出现大片黑影,遮盖了夜空,遮盖了星月,幽绿的光芒在天上闪烁不停,终归黯淡。

一瞬,或是万年。
白光闪过,所有的意识都回到了他们应该存在的空间。
“刚才那是……”
“我想应该是我们的记忆,对不起年宝,对不起……”
“早没必要了,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我们……可能早都忘了。或者从最初的离别开始,我们就没有恨过你们。”
年宝看着还处于呆滞状态下,明显正在缓慢理解那些回忆的同胞。
“真的,我们已经忘记太多了啊。居然忘记了原本只是舍不得朋友和故乡的回归,演变成双方的刀兵相见。”
他们放眼望去,宇宙依旧宽广无限。
年宝的同族们已经恢复了自我,这原本也是不可能的,只是它们看过那些记忆,恍惚间也听到了某个少年的挽留和道歉。
随后震耳欲聋的呼声充斥在年守心间:
“原来我们的旅行只是为了看一眼自己的故乡。谢谢你,人类,是你让我们想起这不该遗忘
现在,是回去的时候了,也许……知道这个就足够了。我们不会再来打扰你们了。”
“与其谢我,还是应该让地面的大家知道这件事吧。”
年守说着望向地面。

地面上,孩子们努力注视着夜空,试图从中找出朋友的身影。
这时“博士”一行和年守的父亲也已经赶来,在听到年守他们真的飞上天空的消息,他们仿佛已经失去了愤怒的心情,什么都没说,和孩子们一样看着天上。
骤然间,夜空中闪烁起比遥远的星光更近也更璀璨的光点,一个缀连着一个,终究排列成无比规整的方形,里面还套着小圆圈。
“这是什么现象?”
“博士”不断从脑内取出各种经验和公式分析着,依旧对此感到不解。
“是年守和年宝……他们成功了!”
书岱指着天上的图案,尽管时不时被绽放的烟花笼罩,但还是能清晰辨认出。
“是酿豆腐!是年宝最喜欢的酿豆腐!”
卯儿兴奋地蹦跳着说道。
“太好了!”
孩子们相拥在一起,因为他们真的做到了这件大人也许永远都不会理解的事情。一旁的大人们也松了口气,即便是结果论,人类的危机也算是解除了。
四周还是欢庆新年的人们,他们不知道的是天空中存在的威胁,如彗星般悄无声息地从全人类的命运中掠过。
“哼,这算是庆祝劫后余生吗?”
“博士”没好气地说完,悄声吩咐身边的人,不知说了些什么。
此时光芒已经消散,但年守的父亲依旧没把视线移开,此时他只想要看到儿子平安无事的身影,一旁的妻子只是听了这件事的大概,但她的心情和丈夫是同样的。
“守儿……”

宇宙中……至少地球周围已经不再有杀戮和毁灭的声音。
年守和年宝,这对搭档体会着难得的平静,沉默许久,他们的心里传来一道温和的声音:
是时候回去了。
年兽们看向年宝,示意它也跟着大家回去,这时它已经回到了最初的狮子的模样。年宝犹豫片刻,摇了摇头。它低头看向自己的肚子,强烈的情感传递到年守心中:
我想和他,和地球上的人类再多待一阵子。也想再理解一下人类……和我们曾经创造过文明的种族。
我想要留在这颗星球,守护并见证人类(朋友们)的未来。
说完,它目送着族人的远去,逐渐向地球坠落。
年宝体内并未有急速下坠的感觉,只是周围的星星渐渐远去,而自己离脚下的苍蓝色逐渐接近,让年守体会到自己正离地球越来越近。
回家前,他们似乎可以闲聊几句了:
“真是段奇妙的旅程啊。”
“是啊……和你们相遇,得知了自己的身世,这些对我而言才是最宝贵的……当然没有酿豆腐宝贵啦。”
“好啊,回去之后让你吃个够!”
“抱歉……我可能回不去了。”
“欸?”
话音未落,年守眼前的景色忽然急速倒转,他感觉一阵晕眩。此时他正身处年宝肚子里弹射出的,透明泡沫般的逃生舱里。
随后,他看到年宝那熟悉的身影正在另一个轨迹渐渐远去,消失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
“年宝!”
呼喊过后,没有任何回应。
年守的整个世界,陷入了无声的死寂。
刚才是它保护了自己吗?明明已经致命的伤势,一直忍耐到族人离开……为了不让同胞和我感到愧疚……
只是个年宝而已,这么耍帅干嘛啦!只有我回去的话不就显得我像是苟且偷生的胆小鬼吗!
骗子……已经这么要好了,却还是抛弃了我们……年宝……
对不起。
极速坠落时,年守看到了许多:和年宝的相遇,他们之间的打闹,一起练习的时光,在山中的种种冒险……这些正和现实的景色渐渐交融。
此时地球的那一侧天已经亮了,太阳浮现在海平线之上,天空变成了剔透的宝蓝。新的一天,新的一年,即将由此开启。
而少年的心中,再也听不到年宝的声音。

少年哭着从昏迷中苏醒,但之前经历过的都如同一场大梦,醒来什么都不剩。
“年宝……”
之前的坠落到了地面几百米时,从年宝肚子里弹射出的逃生舱一样的东西,速度突然一滞,缓慢得如同羽毛下落。包裹着年守的那个“泡沫”在接触地面的瞬间被打破。
卯儿看到这一幕的瞬间就已经知道了年宝的结局,她没有说什么,只是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大个子走了过去,拍拍她的肩膀。卯儿扑在他的怀里,她哭了。
书岱阴沉着脸,四下寻找那个自己曾经的同类。但此时已经不见了“博士”和他的团队的身影,说不定正在预谋着之后的某些事吧。
魁梧的背影站在年守身后,把自己的外套给他披上。母亲则从不远的家里拿来刚煮好的姜茶,同时也不忘给不吃姜的儿子带一瓶热牛奶。
“守儿……喝点吧,暖暖身子。”
年守擦干眼泪,为自己倒了一杯黄澄澄的,冒着热气的茶水。
辛辣的味道充斥口腔,让他又一次哭了出来。父亲揉揉他的头发,年守抬头望着那个记忆中只有背影的男人,两道泪痕随烟火的光亮映照出来。
“爸,那枚弹壳能给我吗?”

年兽祭会在天快要亮的时候才结束,大年初一的寿年镇几乎没有谁会早起,都在家里闷头大睡。
在年守父母的带领下,孩子们一个个回到了自己的家中。
就在卯儿回家时,她偶然瞥见天边某个幽绿色的光点。
“呀!那是……”
春节结束了。寿年镇回到了之前的日常里。但不知为什么,年守家中的餐桌上常摆着一盘酿豆腐。男人在厨房里忙碌着,刚把自己炸好的一盘金黄色的方块码在盘子里,谁知一道黑影闪过,里面竟然少了一半。
他的脚下,传来被烫的悲鸣以及丝毫没有影响速度的进食声。忽然黑影的耳朵动了几下,跑了出去。
楼下是一片开阔的园地,再走出去就是寿年镇新修的主干道,以及不少新开张的店铺。
远处的路口走来三个年轻身影。
“要不要绕点路去别的地方逛逛啊。”
为首的少年忽然跑到队伍前面提案道。
“那我要去图书馆。”
眼镜少年立刻表示出自己的主张。
“那我!我!我要去新开的饰品店!”
女孩子说着指向道路旁那家门面十分漂亮的店铺。
“话说回来,今年的寿年镇好像比以前更热闹更漂亮了啊。”
少年说着,看街灯上趴着的年兽装饰。不止这里,整个镇子都成为了“年兽”们的栖息地。
在通向外界的新修公路上,年兽之乡的牌子从老远就能看到了。
然而少年少女们所关心的也许只有这个提早放学的午后应该去做些什么。
究竟该去哪儿呢?是学习这颗星球最宝贵的知识,还是去享受转瞬即逝的人生?这些似乎都用不着那么快得出结论,慢慢走,漫漫想吧。
就在他们来到小区门口时,一只小狮子样的奇妙生物正迎接着他们。
少年少女们,以及那小小的奇迹般的生命,他们的时间还很长。
这就是少年少女们,与不可思议的生命——年宝的,有关爱与勇气与希望的故事,在新春悄然展开,一直未曾结束。
不过……
“不过我们的故事还没结束哦。”

夜里,年守叼着笔,望着空白的作文纸正在发愁。看着床上呼呼大睡,比之前胖出一大圈的年宝,他动起了笔:
年宝在那之后真的回来了,只不过它身上被套着去海滩才会穿的花衬衫,还有好多花环挂在脖子上,见了我们也用爪子比划着发出“Aloha”的声音,这家伙到底去了哪儿啊!
但不管怎么说,朋友的平安生还让我们都很高兴。不光是我们,好像因为年宝的到来,也让寿年镇的什么东西变了,但又像什么都没变似的。
爸爸这次在家里住了很久,跟我说了好多以前“不能随便透露”的事情,要不是亲眼见识过,我也不会相信吧。但现在不用和年宝的同胞战斗,真是太好了。
偶尔听他在电话里说什么“尾刃煎茶”,听他说就是观测年宝动向之类的工作。虽然不是太懂,但我知道爸爸这次应该不会再离开家了,因为妈妈眉毛间结着的疙瘩也松开了。
爷爷腿脚好了,又生龙活虎起来,每天都和猎爷一起喝酒爬山。平时没事做,就办了年兽舞的培训班,好多人都来跟他学呢!还有不少外国人也来学。
县里听说之后送来了一块牌匾和好多礼物,以后镇上的年兽祭舞一定会越来越热闹吧。
对了对了,这一切都要归功于卯儿。她成绩比我好很多,考上市里的高中应该不成问题,我可得努力才行啊,想和她上同一所高中,原因……不说可以吗?
课余的时候她会拍镇里的视频发到网上,为这个山里的小镇吸引了很多关注。她和寿年镇在网上的名气越来越大,许多大人联系她搞什么代言,但她都拒绝了。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家乡的未来才是最大的,比钱更重要的收获。
书岱不再对那些让人半懂不懂的东西沉迷,他说“与其在书本里瞻仰,不如亲眼见证”,我听不太懂,简单来说就是想真的去太空看看吧。既然这样我也不能落下啊,还有卯儿的哥哥,大个子也加入了我们。
也许以后我们也能成为宇航员,用自己的力量前往宇宙。
年宝因为因为爸爸和其他很多大人的努力,终于不用躲躲藏藏担心再被抓走。原本听说“博士”要把它的尸体带回去,好在书岱提前告诉年宝让它躲一阵子,这才有了后面的事。
它的胃口还是一如既往地好,每天都吃一大堆酿豆腐,别的东西他也喜欢,但还是这个最适合他吧。
我时常在想啊,也许他的家人正在宇宙的哪个地方看着我们,看我们是不是真的有好好对待它。但无论是不是这样,年宝都是我们大家最好的朋友,这里也是他的家,他也是地球的一份子。
有我们陪他一起,以后不管发生什么,都会在一起,就像我们的先祖那样。
不过有时候我也在想,年宝到底是什么呢?
因为他的到来,爸爸留下了,寿年镇的大家也有了新的未来。说不定……说不定,年宝真的是能实现愿望的流星啊。

春去冬来,转眼间寿年镇又迎来一个新年。只是和去年不同,今年在祭会上表演舞蹈的,除了那个十四岁的少年,还有一只此世绝无仅有的奇妙生物。
午夜,焰火升空,人们期待的表演正式开始。
队伍里,打头的两道身影时而交替,时而跃动。
天与地的两片星空之间,他和它的身影被无数光彩点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