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hikari/偏同人/星熊】魂舟轻渡
(宿醉)
少年X昨夜似乎喝了许多酒,一直睡到今天晚上才起来。自己宿醉时的面貌他已记不清了,沉甸甸的双腿又冷又僵,脸更是冻得和块冰砧板一样,翻来覆去的小腹痉挛让他迈不开步子。
无处可去、居无定所的人,只能像被风卷起的纸垃圾一样轻薄地流浪,这是少年X最真实的写照。他渴望一个庇护所,一间便宜的快捷酒店、一角遮挡夜色的屋檐,甚至一套遗弃路边的沙发,仅此而已。
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幅模样?
少年X低声下气地质问自己。
一场通宵的酒宴之后,少年X就只保有有限的记忆了。满地狼藉的十平米房间,啤酒罐叮铃桄榔的声音、撕作破布条的肮脏窗帘,这些元素伴着路灯下一摇一晃的步伐,像窜起的火苗般闪现在少年X的脑海里。
他走进了一头庞然大物的胯下,那里更黑暗,也似乎有些许更温暖的亮光———是一盏煤油灯和一旁咕嘟冒泡的陶砂锅,旁边一把椅子上坐着一个小眼睛长胡子的老人,他可能住在背后的集装箱屋里。少年X的目光向两边扫去,三两辆浅灰浅黑色的轿车停在铁丝网边,像极了融入夜色的幽灵正盯着自己。
视线再度对上面前的老人,少年看到他痴癫地流着口水,枯枝般的手指把玩着一颗小灰橡胶球,老人自言自语,说着:
“推石头,推石头!”
橡胶球也在他手里被尽情蹂躏———揉搓,捏拉,挤按,这些动作让少年X非常嫌恶,就好像老人拿着这只橡胶球在做什么极淫猥的事一样。最可气的是,不管怎么蹂躏这颗小橡胶球,它总能弹回原来的形状。
“推石头,推石头!呵呵呵......推石头!”
老人眯缝着眼望向前方,也不断念叨着相同的话语,橡胶球在他手里逆来顺受,到头来还是针扎不漏一颗灰色石头的模样。观察良久,重复的行为下唯一发生改变的,只有陶砂锅中飘出的一缕焦烟罢了。
锅都快糊了!真是个疯老头!
尽管只是一个素不相识的老人,少年恨他,那股从不知名处攀缘而上的愤懑甚至让少年起了杀他的欲望。这种想法很快被否决了,可少年X依旧想让老头闭嘴。
“啪”的一下,老头手中的小灰橡胶球被少年X抢去。少年X狠狠攥了一把小球,随手揣进了自己兜里。
叫你玩,呸!
他吐了口唾沫。老头急得眼珠都快瞪出了眼眶,翻转手心手背也找不到自己的宝贝去了哪里。少年X的耳边充斥着老人讶异的呓语,“以为他就是个疯老头、没成想还是个笨老头。”少年X想。但紧接着,那根枯枝般的食指伸向少年X的脚,慢慢的、颤颤的、像条抬头的小虫一样对准了他的脸。
这令他感到恐慌,疯老头嘴角的胡须翘着,居然做出一种欣喜的表情。走,一步两步,蹒跚地向下个街口走去。背后又响起了那一连串嘶哑的叫喊:
推石头,推石头。
你来推石头!
一步两步,直至身后的叫喊化作呜咽,最终消失在黑夜里。少年X鼓起勇气回过头,他看清了不久前头顶上庞然大物的身形。
原来刚刚躲在高架桥下么?
好熟悉的路口,只是在他模棱的印象里并不如眼前那么荒凉。他走累了,也走厌了,不止小腹,气管的剧痛也在和他较劲。面前是一排公交车候站椅,椅子近侧的灯箱还亮着灯,里面是一副广告海报。
明日方舟、Arknights、黑色的盾和绿头发的女人。
她的面容无法辨识,这究竟是海报本身如此朦胧,还是我的眼前已是模糊一片了呢......
想到这里少年X一头栽倒在了候车椅上,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昏厥了,他平静得仿佛死去一般,只有偶尔闪动的记忆火苗燃烧着一团似曾相识的梦影。

(手机)
“新世界,醉人的新世界,新的开始,新的奇迹......”
这似乎是一首民谣的歌词,每当少年X的脑中起了起床的念头,这段曲调就会响起。他在梦与醒之间挣扎,但愈渐强烈的光线已溅入他的眼帘。
睁开眼,天是青灰色的。即使到了第二天的早晨,他的晕眩仍没有得到缓解。街道上空无一人?......或许不是如此。
陆续有出摊的早点铺子升起袅袅炊烟,隔街摩托飞驰的声音也传入他的耳朵里。这天,他见到的第一个人是扫街的绿衣服中年男人,一手杵着扫帚,一手捧碗油黄的咸豆浆大口灌着,第二个人是套兜裆裤的小男孩,他刚在蔬菜店旁半人高的水龙头下洗完澡,湿漉漉光着脚踩在满是烟头的泥巴路上,第三个人是随着公交汽笛声款款而来的:她是一位公交车女司机,就她的身份而言,她漂亮得令人发指。
这是一个面色阴郁的女人,例行公事地在站牌前停留,开门关门之间只相隔数秒,少年X趁这机会跳上了车。身无分文的他走到空车厢的末尾,拿衣服蒙住头装作困倦的样子,大概这忧伤的女人看到他自己的落魄样,就会放自己一马吧。
果不其然,她没有理睬少年X,公交车驶得很快,当行进的速度渐渐慢下来的时候,便陆陆续续有人上车了。他们穿着浅黑或浅灰色的西装,偶尔也能见到更鲜丽的衣着,但都板着一张相似的面孔。车厢变得拥挤起来,不同布料摩擦的声响离少年X越来越近,他的身边不再清静。
少年X并不认为自己讨厌人来人往的场所,只是今天他格外敏感。这是两个极端:被人关注与被人漠视,当所有人即使离他很近,也都不再留心于他的时候,他倒怀念起昨夜陪自己解闷的老疯子了。
嘟囔着“借过”,少年X穿越人群。他特意从前门下车,只为了多看那名女司机一眼。现在是哪一站已不太重要,在见到那名貌美的女司机的时候,少年X回忆起了宿醉之前,他最想寻找的一个人:
少女Y。
少女Y是少年X的女友,少年X对她有太多思念:他们青梅竹马、志趣相投,相处的方式更像是朋友。对少年X来说,她一直以不相称的姿态陪伴在自己身边,就像白鸽与渡鸦比翼而飞一样。她是少年X心中最完美的女性,但她太优秀了,即将远走高飞,这座小城已容不下她炽烈的光芒———曾经的少年不再与心仪的少女相配,这或许是他宿醉的原因。
一杆红色的地铁标牌立在十字路口的右端,少年X想起少女Y的住处似乎也在地铁站边上,但那是在哪一站呢?少年X抓耳挠腮,兜里的一只手不住捏着灰色橡胶小球。那个站台名理应再熟悉不过了。
路西南有一座怪异的玻璃小屋,清早门口已排起长龙。那是一家手机专卖店,刚开业不久便成为小城青年的心头好。少年X并不打算循规蹈矩,趁着一个中年男人开门的时机,他抢先一步闯了进去。店里的手机都联着网,摆在开放式的柜台上供人测试使用。他左顾右盼,划弄液晶屏幕的触感让他感到欣喜。新机型的玫瑰金外壳轻飘飘、滑溜溜的,捧着它就是一种奢侈———至少对少年X而言确实如此。
“搜索地铁一号线......终点站!我应该去终点站的!”
那里有小城尽头的公寓楼,从二十层窗台眺望远处,羊群似的云朵下是田野灿黄谷稻穰穰,就连屋内也照着盈门的明媚阳光。记忆中,少女Y的房间一直是不染灰尘的,家人不在的日子里,他们或摆开棋盘、或点开游戏,在清雅的落子声与宁静的电子乐中消磨一个又一个独属二人的午后。
店里的手机上似乎也有明日方舟,这并不奇怪,手机旁的商品牌上写着“内置游戏软件以测试性能”。真正让少年X诧异的是当他尝试了关闭无线网络,屏幕的右上角出现了移动信号的标识。
“也就是说,如果我带走这部手机,它还是能上网的?”
他起了邪恶的念头。四周人不密,他一咬牙,拔下充电插口夺路而逃,所有的不适都被兴奋的负罪感冲淡。他的身后有脚步声,但他不敢回头确认,只是埋头跑着,鼓足了劲儿栽进地铁站前汹涌的人潮。
甩掉他们了!甩掉他们了!!!力竭的喘息声宛如少年X放松的笑声,他在闸机前徘徊,心底又有了燃烧的火焰:
我要去见她,我要当面和她说:
我爱你,不要走!

(星熊)
等待地铁进站的时间很漫长,隔着半人高的自动围栏将头伸进冷飕飕的隧道里,他只见到首尾两端皆是一片晦暗。
“嘿,你,回来!不要往里面跳,你疯了?!”
有人在叫我?有人在叫我,是么?
那是一名挥舞黄色荧光棒、穿黄色马甲的站台志愿者,他急坏了,青筋暴起朝谁大喊着。围栏旁的旅客面面相觑,少年X这才发现自己右边有人:一个衣衫凌乱、相貌端庄的年轻男人,他面色通红,领带打了个绳结系在颈口,公文包里的文件被他撒了一地。和自己一样,他也把头探了出去,不过紧接着是大半个身子,看样子他是打算跳到铁轨上终结自己的生命了。
志愿者离他很远,隧道的尽头已然有一圈令人惶恐的光芒泛起幽幽涟漪,冷风疾卷而来,在失去平衡的前一刻,年轻的男人恍然惊醒,发出了一声少年X所听过的最凄厉的惨叫。
“唰——”
一股力量将他拉了回来,这速度太快,但男人却是轻轻落在地上毫发未伤。少年X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他揉了揉眼睛,在刚刚一刹那他见到了一个绿色女人的身影,但当站台再度骚乱起来的时候,又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
列车停下,闸门开启,人们盯着手机踏入车厢,上车的人总是把下车的人挤到一旁。距离终点站还有一段长路,无事可做的X掏出了灰色橡胶小球恣意把玩。他渐渐理解究竟为什么,那疯老头喜欢揉弄这么一颗平凡的小球了,看起来像一颗顽石,摸起来又弹又软,这种鲜明的反差惹人上瘾。
过了不知道五站还是六站,少年X睡意昏沉,全身的重量都倚在他握吊环的左手上。右手稍稍放松,手中的小球滚落在了车厢地面,轻轻弹跳后便顺着列车的行进方向悄然离去,阒无声息。
直到另一只强健的手将它捡起。
“嘿,是不是掉东西了,少年?”
她是......长着鬼角的女人,绿色的头发,身材高挑,但五官十分细致,是一名中性的美人。
“?!你......你好,真是很不错的cos......”
“cos?你在说什么呢,少年?”
其实她刚开口的时候,少年X就在怀疑自己是否身处梦中。他见过许多coser的作品,但面前这双闪烁澄净光芒的墨绿色眼睛,绝不是任何一个coser可以达到的水平。
“你是......你是星熊么?”
“你怎么知道我的代号?”
她很讶异,皱眉的一瞬无意间逼出了鬼族特有的杀意目光,吓得少年X差点喊出声来。这位代号名为“星熊”的女人很快意识到了这一点,她憨厚地笑着,又有些害羞地望向地面。
“没事啦!周围那么多奇怪的人和事,我已经习惯了。”
似乎正在驶过一段多弯的路程,列车晃荡得厉害,少年X没站稳,慌慌张张反而扑进了星熊怀里。刚想离开,一只温暖有力的手抱住了他,手中还捏着一颗小圆橡胶球。
抬头时,眼前还是那张温柔到仿佛能让人托付一切的面庞,脸颊边酥软且温暖的感触连接着一颗充满生命活力的跃动心脏。毫无疑问,她就是星熊,她的一颦一笑、每声呼吸,都在使海报上那无法辨识的面容逐渐清晰:
“别哭,哟西哟西。”
我真的哭了?仔细感觉是发现眼角湿润,但少年已忘却有关哭泣的记忆。
话说回来,星熊,她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的呢?
“不知道,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就在这里了。孑然一身,老陈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离终点站还远,列车上的人却稀疏了许多,在确定不会引起过多的注意后,星熊稍微提高了言谈的音量。少年X有一堆事情想要问他,但也许静静听她讲会儿,才是对她安慰自己最好的报答。
“其实一开始我也很慌乱,以为是源石的力量导致的。我害怕的不止是源石的力量扭曲了时空,把我送到了你所处的世界。最关键的是———要是这个陌生的世界本身就是源石的杰作呢?一觉醒来,源石一下子改变了周围的一切,那对我、老陈、近卫局乃至整个罗德岛,一定都是一场无法想象的灾难吧。”
“星熊,我看周围的人都对你熟视无睹,一开始我还在想他们是否把你看作了coser,不过即使是coser,也应该引起注意的呀!毕竟......你在我面前那么漂亮。”
“哎呀,洒洒水啦(方言)。”
听到这句夸赞,星熊格外开心,甚至拿胳膊蹭了蹭少年X。
“对了对了,星熊你看!”
他兴奋得招呼星熊近一些,更近一些。说罢,少年X点开了玫瑰金手机上明日方舟的图标,对于自己账号密码的印象少年X已记不清,但幸运的是,上一个点开游戏的人没有退出登录。
他特意把声音开响,让星熊听到画中人那一句“博士,你回来啦。”尽管只是静态的图像,声音依旧让人感到亲切。
“是阿米娅,罗德岛最可爱的阿米娅~”
星熊爽朗地笑道,紧接着,她又问起了关于她自身的事宜:
“那么,干员星熊是什么样子,可以让我看看么?”
一脸顽皮样的高个子姐姐直戳少年X的好球带,毋庸置疑,少女Y依旧是他心中最完美的女性,但星熊却让他看到了如果还有来生,他相伴终生之人的另一种可能。
“喏,你看,还有皮肤呢,好看吧?”
少年X点开星熊的档案,无意间他扫了眼了右方的理智信标,上面的读数居然莫名其妙地减少了。他吓了一跳,不小心触碰了星熊的立绘,即刻触发了她的交谈台词:
“我说话冷冰冰的,毕竟是在工作中嘛。若在休息时间,我也不会那么正经的。”
听到荧光屏中自己的台词,从容的星熊变了一副模样。她有些感伤,但忧伤的情绪很快就随着一声叹息消失不见。
车厢内一下子变亮了,原来是列车驶出了隧道,畅快地奔驰在铁路高桥之上。窗外的风景比起核心市区更为宽广,古朴的别墅旁有人穿着睡衣互道早安,还有人悻悻然拉上了窗帘。即使在同一座小小的城市,车厢内的人与车厢外的人也是天差地别,
想到这里,少年X突然问道:
“星熊,你觉得周围人不注意你,是不是因为他们看不见你?”
“确实有这个可能。”
“那还是有好事发生的嘛?如果有人看到你,一定会引发大骚动的!这种感觉肯定不好受,像芒刺在背一样。”
他说着,也拿胳膊肘蹭了回去。
“我倒不这么想。”
“?”
“在以前我的世界里,有那么一阵子,我被当作一个怪人,我的所有行动都被他人异样地注视着,也许是因为我太高,又或许是我太壮了吧hhhhhhh。可作为这个社会的一份子,不管它有多么糟糕,不管周围人的恶意多么深厚———被人讨厌的同时也被另一部分人信任着,被人嫌弃的同时也被另一部分人需要着,这才让我看遍龙门的光与暗后依然觉得:这个世界还是挺温暖人心的呀!”
星熊的话让少年X陷入沉思。他细细打量星熊身上的每一寸细节:她健壮的上臂有着被火烧灼的痕迹,颈边似乎有弹片拔出后缝合的切口,鬼角下也是一道若有若无的伤疤,仔细观察才会发现,就算星熊说得轻描淡写,她的确已经遍体鳞伤。
他们之间再未说过一句话。行驶途中,少年X觉察到了星熊的目光,她是在可怜自己么?
终点站的报站声音响起,不管愿不愿意,他与星熊都将走向这趟光怪陆离旅程的终点,下车后,也许星熊会给自己一个分别的拥抱吧。要是他们能一起走向同一个出口,一起漫步于同一片稻田,那该有多好。
少年X幻想着。突然,他的口袋里被塞入了什么东西。
“给,少年,你的小球,谢谢你陪我聊天。”
“星熊!”
星熊!
她的身影早已不见,无人的车站回荡着少年X懊丧的呐喊,对于星熊和那个时空彼岸的世界,他还有满腹的疑问。
两翼空空的站台风声呼啸,少年X一个人朝台阶下走去。周围的气温一下子变低了不少,那可能是因为星熊的体温过于炽热。靠在她胸前的感觉就像坐在篝火旁边,舒心又懒倦的光芒让人好想大哭一场;但正是星熊温热的气场震颤着少年X最细腻的心弦,这令他感到胆怯,更让他为之汗颜。

(Z先生)
走向自己印象中那座矗立于小城尽头的公寓,出现在少年X眼前的却是一片荒田。
稻禾干枯仰躺的身姿已近腐朽,偌大怅惘的天际徒留一片雷声隆隆的单调灰白,那座瘦长的高楼就这样守望着生命与荒芜的边界,淅沥的雨幕下,楼上所有的窗台都暗着灯、闭着眼。
门口的保安忧心忡忡盯着内屋火架上煎药用的茶壶,对于这名不速之客他倒毫不介意。少年X焦急地快步走着,将暗的天色带给了他一种不祥的预感,一步两步,他一狠心,忍着剧烈运动时气管的疼痛,鼓足全力向前奔跑。他踢翻无人拾取的快递纸箱,跨过拦在身前的泊车路桩,他就是那颓废花园中唯一会动的影子,无人叱责,也无人喝彩。
“赶快,我得赶快!我要在Z先生回家前赶快见到她!”
少年X会恨那个玩弄橡胶小球的疯老头,原因只是他有着和Z先生相似的样貌罢了。
Z先生是少女Y的父亲,但在少年X的生活中,见他的次数可比见少女Y的次数多得多。他是少年X的高中老师,曾有一段时间担任过少年X班级的班主任。一个死板、虚荣、刻薄、恶毒、吝啬的为人师表,一个值得用世界上所有贬义词汇形容的丑陋土匪,一个不知天高地厚刚愎自用的中年男人。
电梯出了故障,少年X没有选择,只能凭自己孱弱的脚力爬上公寓楼的二十三层,狭小的楼道中翻滚着少年X内心强烈的愤恨,他又回忆起了许多遥远的记忆片段。
Z先生并不了解他的女儿。都说女孩子智商随父亲,这可能是Z先生赠予少女Y唯一的礼物———她从出生开始就是别人家的孩子。当少年X还小的时候,曾因为两家的来往到过这座小城尽头的公寓楼。当时的他望着少女Y房间里摞成小山的奖状咽着唾沫,书架最上层的奖杯更是证明了普通的表彰对她而言毫无价值。他原来以为少女Y是个极傲气的姑娘,事实却并非如此。
他回头的时候,少女Y把手背在身后冲他腼腆地笑着。
“一起来下棋吧!”她的声音就像天使的铃铛一样甜美,至今仍鸣响在少年X的心中令他难以忘怀。他下着下着,渐渐明白了自己实际上是个臭棋篓子,少女Y总和他说“下棋要走一步,看十步”,可是他怎么也学不会。有时棋误一着,却能逗得少女Y咯咯直乐,少年X认为下棋的乐趣仅在于此。
同样让他难以忘怀的,还有Z先生假惺惺的笑容,和眼角余光中流露的、看垃圾一样的厌恶眼神。起先在不太熟悉的时候,碍于面子的Z先生对少年X的态度还有所收敛,当少年X进入了他的班级之后,Z先生的报复便开始了。
“好学生,高要求”,这是Z先生一贯的说法,但少年X面临的要求稍稍过高了一些:两次考试差了一分就被劈头盖脸一顿骂那是常事,有时候自愿留下帮班级做值日,因为漏扫了一个角落便会被Z先生交到走廊罚站半天。Z先生的折磨方法很独特,他即会面沉似水,又会笑里藏刀。他曾把少年X交到办公室里,语重心长地和他说:
“我是因为把你看作我的家里人,才对你那么严格的,你得配得上我家女儿才行呐!”
对此,少年X的回复是:
“您难道对您女儿也是这样的么?”
那次谈话之后,Z先生就像疯了一样,他可以骂出令人侧目的难听字眼,而且不止针对少年X、就连袒护他的少女Y也常常受到牵连。无数次班级中的父女大战成为了学校里的一段逸话,少女Y此后再找他下棋时,脸旁多半会现出一只血淋淋的巴掌印。
少年X心里有一个猜想:这次填报市外的大学远走他乡可能不是少女Y的本意,要是她的话,一定不会和自己分开的。一切......一切的一切,都是挨千刀的Z先生从中作梗。
现在,他正强撑着墙面站在二十三层贴着倒福字的大铁门前,他把耳朵靠在门板上屏息静听———风吹窗帘的声响,摆弄花草的铲土声,还有棋子撒落地上的声音与一个女孩支支吾吾的呓语———她正说着“理智101,龙门币30000,作战记录......”之类的词语,时不时伴着银铃样的笑声。
“Z先生不在家......好!”
少年X欣喜若狂,他按动门铃,眼中满是少女Y一身白色连衣裙翩翩走来的样子。
“快......快!”
铃声没响,少年X加按了几次却还是毫无反应。在楼道的窗户底下,他见到了那个蛆虫般的背影,依稀可辨是一个秃头的肥硕男人,正锁了车门朝这座公寓走来。少年X再无法忍耐,他拍着大门,声嘶力竭地喊道:
“开门,开门呀!!!Y!Y!!!”
里屋的动静好像停止了,有一阵微弱的脚步声———不是从门里,而是从深邃的楼道底部传来。
“!”
他急中生智,拿出了口袋里的小橡胶球,站得远远的,用尽全力砸向门上的福字,小球摔在门上又弹回到少年X的手里,一下一下发出沉闷的哀鸣。他多希望此刻手中是一颗石头,如果真是那样,或许能把这可憎的大门打个洞穿,或许能替自己喊出更嘹亮的挽留。
她能听到吗?难道连她都会像其他人一样将我忽视吗?
少年X的手臂酸疼无比,他耗尽了最后一丝力量,倚着灰墙,僵硬的身躯轻轻地、缓缓地滑下。想象着从前和少女Y相处的时光,少年X已不抱任何希望。
他未听到少女的询问,也未听到她的脚步,但从门缝里,少年X看见了一道火线似的灯光,伴随吱呀呀推开大门的声音———正如他幻想的那样,少女Y就站在他的面前,苍白美丽的脸庞,和那条旧式的白色连衣裙,手腕上还有一条......不,是数条尖锐的血迹。
“Y......”
她无神的双眼此时正起着微妙的变化,就像阳光重新照进古井中的甘泉,透过她晶莹的瞳眸,少年X甚至能见到自己惨淡的幻影。
她是在看向我的背后吗?不,她正注视着我。
“是你......真的是你!”
真的是你......

(少女Y)
这个家变了。
少年X讶异地望着满墙壁的疯狂涂鸦,这些是少女Y的手笔,但它们混乱、诡异,多是画着被寄生的女子,多是用上了朱红色的染料。
在他进屋后,少女Y将大门锁死———不只是一重铁锁,而是电子锁加上金属锁的组合,她两手颤颤巍巍捏着一把锈棕色的长条钥匙,锁好门后便把钥匙埋进了花盆装的土里。
“他进不来的,今天早上他走的时候,忘带了这把钥匙。”
少女Y的嘴角窃窃上扬着。重逢的惊喜渐渐淡去,她的形象也清晰起来,但这让少年X感到无比陌生。旧式的白色连衣裙上无序排列着许多空洞,脚上套着一双露棉絮的缺角玫瑰花印拖鞋。她已不如以前机敏,和她说话往往要等候多时才能得到一句答复。少女Y的房间被螨尘填塞,这比起客厅地面蟑螂爬过的黑斑还算是好的,至少有人类居住的痕迹。
“你手臂上的血迹......你难道尝试过自杀么?”
“.....”
她默不作声。和少年X的再度相见理应是喜悦之余充斥惆怅的奇迹,她却不为所动,往复地、木讷地分拣着满地的棋子。少女笑时的酒窝如同凝固的漩涡,在少年X的眼中,她的面部甚至发生了轻微的扭曲。
“对不起,一直没来看你。嗨,我自己也是没出息,醉酒之后就忘乎所以了。”
“这段时间很难熬,你说是么?”
“?”
气若游丝的问答,少女Y心不在焉,所说的一切都像是在追思一个永远没有答案的问题,不仅是问向少年X,同时也是问向她自己。
“一开始,我还以为你出事了。当时我很痛苦,我也想一了百了......”
“你是不是割过腕了?”
他言辞激烈,握起少女Y的手,巨大的力量几乎把她整个人都拽倒在自己身上。
“为什么要寻死?!你不是还有光明的未来,你有远大的前程。不像我这个烂人......”
“ 啪!”
少年X惊骇地捂着脸,他心里猛地冲起一腔怒焰,不甘与委屈让他在少女Y身上见到了Z先生的影子。
“你不能这样。”
“啪!”
又是一记耳光,迷离的双眼和干脆的挥掌,他把少女Y的表现看作了爱人对他的蔑视。无言的压迫如同寒冬细雨,绵绵不断磨洗着他内心克制的城墙。
“呵呵......说来也奇怪,我为什么要为了你的不负责任而伤心呢?自你音信全无之后,你就再也没来找过我,现在倒是你一时兴起了?”
听到她的一声冷哼,少年X再也无法忍耐:
“你在说什么屁话?明明是你,明明是你要离开这座城市,明明是你觉得我配不上你,所以才抛弃我。要不是你,我哪会自暴自弃,我哪会变成现在这副样子,我......唉。”
他激动得举起手,望着少女Y惊慌失措的样子,突然明白恶意的揣测已将自己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啪!啪!”
“我不是人,我是个废物,说到底,都是我对不起你!”
愤恨至极的少年扇着自己的脸,通电般的麻木和灼痛感更加剧了那见血封喉的颓丧。他下手越来越重,直到某一时刻,自残式的发泄令他疲惫,他才颔首低眉,仿佛回到了宿醉方醒时刻的昏沉模样。
透过玻璃窗杂尘间的缝隙看向窗外,深青色霉烂的天边好似有一轮不为肉眼所见的落日朝着少年放肆讪笑,它操纵着一条条割裂的云朵、摆弄着一支支病弱的禾苗,它是少年背后一位邪恶的神明,欲将他意识中仅存的留恋连根拔起。
面对而坐,就像从前。少年X提议下棋,少女却说棋子少了,棋盘也裂成了两半。期间,他又想一起再玩玩从前的游戏,当他点开屏幕时,不知何时所剩无多的理智值让他难以为继。这时,隔墙传来急急三下叩门声,还有一个干瘪的嗓音做作地叫着:
“开门,姑娘!爸爸回来了,今天没带钥匙。”
“爸爸给你带好吃的回来了。”
只要Z先生的声音一响起,少年X就会感到恶心,他脑海中闪过无数与之有关的画面:Z先生敲粉笔的样子、他撕卷子时杀戮般的眼神、还有一副背后露着獠牙的假笑面具。他就在门外,那双提溜转的狐眼说不定正透过发丝细的门缝往里窥视呢!握紧的拳头咯咯作响,反正一无所有了,不如去找Z先生拼个鱼死网破。就在他起身往外冲的时候,少女Y拉住了他的衣角。她苦笑着摇了摇头:
“没事,进不来的。”
Z先生无谓的叫喊反倒使二人的气氛缓和了些许,少女把位子挪近了点,她心里清楚少年一直在回避她的目光,便主动把手放到了他的膝盖上。他们默契地保持安静,安心聆听雨声的律动与彼此的呼吸。
“我曾想:老师是为了我好,所以才对我严格要求。我总是说自己不够好,因为你是他的女儿,而我在他的班级,所以高中的时间里我废寝忘食地努力表现,无非就是想能被他看得起,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少年沮丧地说道,但少女否定了他的想法:
“不,不是这样的。”
“你知道么?阿爸曾经说过:做老师的没有比毁掉一个好学生更容易的事情,只要让他的努力受到惩罚就可以了。我心里明白,他打我是我真的做错了,但他罚你是因为你没做错任何事。他孜孜不倦、气急败坏地用尽一切方法去针对你,只是想要回他的权威而已。 ”
Z先生的呐喊已变作急躁的叫骂。电子锁解除的长嘀让大门松动了些,紧接着便是用力拉动门闩的砰响,虽然心里惴惴不安,但是二人早已习惯。
“'你很乖',他一直这样夸我。和你相遇后,他认为他不再是我唯一最在乎的人。所以他要毁了你,尤其是在为了你,我开始反抗他后。我叛逆过,也尝试和他义正辞严的理论。他说他要我明白一件事情:努力了却受到惩罚是许多人一辈子的阴影。对啊......要树立起权威,有什么比让人害怕更管用的呢?”
突然,少女握起少年的手,用恳切到近乎哀求的目光注视着他,眼神交触的一刻,炙热的希冀消融了二人心中寒冷的隔阂,化作清润的泪滴夺眶而出:
“不,我不想再受他的支配了。X,你知道么?我压根不想离开这座城市,要想让我远走他乡,除非你和我一起。要是你去了职校,那我也会陪着你,就算你最后只能去超市里做收银员,我也愿和你一起住在一间小出租屋里。”
“我们走吧,X,我们走吧!”
“嗯!”
少年X牢牢握着少女的手,他还想施以一个拥抱,可大门被Z先生离奇地推开了。
“完了!”少女Y带着哭腔失声喊道,她额头上已满是豆大的汗珠:
“阿爸还有备用钥匙。”
不等少年的反应,少女Y便把他推到了衣柜里:
“不管待会儿我和他说什么,你都不要出来。我记得他今天傍晚还有事,应该很快会走的。”
衣柜门关闭前,少年最后看到的是少女惭愧的笑容,她唇语无声,但少年X模仿着她的口型,气息弹动道出了一句静悄悄的“对不起”。
一片黑暗中,少年X咬牙压抑着自己紧促的呼吸,外面的对话清清楚楚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你为什么不给我开门?”
Z先生的语气异常平静。
“阿爸......对不起,刚刚在睡觉......”
“你还骗我,事到如今你还骗我。”
“啊!”
惊魂的惨嚎让人心碎,打翻了的蛋糕沫子甚至跳进了柜门缝里,少年X赶忙推开一道更大的空隙,看到的是少女Y被揪着头发跪在地上,Z先生的唾沫星子沾在她脸上的场景。他大脑一片空白,但就在下一瞬,白茫茫的雪原中燃起了火龙的低吟,烈焰森林拔地而起,通天贯日,无边血红。
“阿爸,我错了,对不起!我只是看到———”
“跟你讲过多少次,接受治疗,恢复正常。不要再和我说你看到那个人了!多少次!!!”
“阿爸,可......可是———”
“你还想怎么样?我给你安排的未来全被你这个癔症娃儿毁了!我是无所谓,但你的人生呢?你怎么办?!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你要这么报复我?!”
“阿爸!!!”
话未说完,少年X一脚踹开棺材似的柜门,双眼瞪出血来怒吼出Z先生的名字。这声吼声足以震彻楼宇。
不,他没有听见。Z先生依然俯视着女儿下跪求饶的样子,只有少女Y惊惶地斜过眼睛。
“神经病!他已经死了!”
时间停止。
确切的说,在少年X的位面,他眼中的所有色彩、他能确认的所有形状,都在这一刹那凝固、封冻,像死神曲斜的欢颜一样,光暗颠转、恣意游动。最终,随着撞针般的沙沙雨声,一切都崩坏成了相机底片的模样。
不止如此,脚下的实感已无法支撑少年X的形体,他感觉自己正化作一团有形的烟,一种能穿越所有罅隙的物质,轻轻地、缓缓地、纸垃圾似地朝楼下坠去。不会有旁人知晓他的沉落,他依旧是这座颓废花园中唯一会动的影子,所拥有的不过少女Y迷离眼神的送别而已。
一如既往。

(顽石)
认清自己行尸走肉的事实,这个过程比少年X想象的要迅速许多。
但也痛苦许多。
他不记得自己是何时从大理石地板上苏醒,当他回过神来已是傍晚,雨停了,他的身体正不受控地游荡在宽广孤寂的郊区主街之上。 对他而言,残存的意识像被两只大手握在手心,一只更残忍,伸出尖锐的长爪穿刺了他每一根神经;一只更温柔,就像母亲入梦的陪伴一般轻抚他的心灵。在两只隐形大手共同的作用下,少年X身处迷醉的噩梦之中。
主街并非空无一人。少年X看到的第一个人是跪在路边的影碟摊老板,他望着一地被城管踩碎的碟片不知所措,匍匐在地上茫然地寻找什么;他看到的第二个人是走出面馆的肥胖食客,挺着骄傲的肚腩咳出一口老痰,得意撇嘴只因为又吃了一顿饱饭。
少年X试图引起他们的注意,他跳到影碟摊老板的身边,对着摊前的碎渣又踩又喊,“看看我!你TMD看看我!”他嚷道。那瘦小的男人将他视作空气,自私地嚎啕大哭起来。少年X愤怒了,他瞥向出现在自己面前的第二个男人,撩起水果店的橘子就朝他砸去。
“就TM你有病啊,老子弄死你!”
听到答复,少年X高兴极了,然而一声回骂穿膛而过,看店的大娘摆着扇子,摇晃着肥硕的屁股就朝那男人冲去。看样子,这场纷扰也与他无关。
作为一只幽灵,他别无选择。回想起昨夜至今发生的种种:自由走上无人的公交、安全偷出店里的手机、绕过保安的视线进到小区里,原来这些都不是偶然。他无法被活人所见,尽管出现于同一座小城,但他行走在一个错位的世界。
少年X自嘲地笑着,为了维系这种被麻痹的感觉,他甚至在主街上跳起了欢快的踢踏舞,“也许我可以成为一名黑白时代的默剧演员,在单调静谧的时空中只做纯粹的自我表演!”他这样想着,活跃的思想也为他带来了许多疑惑。
首当其冲的便是:
我到底是怎么死的呢?
他试图寻找一面反光的镜面,但没有一座橱窗的玻璃能显现出他的形象。
不会吧,难道我都无法看到自己么?啊哈哈哈。
他并不死心,如果站在对照一面完全反射的镜面,总能看清自己的模样吧?对,不管多么可憎,多么丑陋,我都能接受。
这只是少年X片面的想法,当他即使站在公厕的镜子面前,却只能从镜中见到身后路灯下啄食的渡鸦时,才是少年X精神真正崩溃的时刻。
他并不存在,再锃亮的镜子中也没有他的身影。他只是一个无名之人,籍籍无名活着,籍籍无名苦着,籍籍无名死去,籍籍无名回魂。
这又有什么可忧伤的呢?难道不是
难道不是一如既往么?
他嘶嚎起来,像极了活活被狼群咬去血肉的羚羊,但比之更甚的是:他开始自我伤害,用力的朝墙上撞去,朝地上摔去,甚至抢把菜刀砍向自己的喉咙。这努力毫无效果,甚至连他原有的小腹痉挛和气管疼痛都渐渐消却了。
直到所有折腾令他的灵魂感到疲惫,他幡然醒悟:在死亡面前他无能为力,自己能做的只有祈祷:
求求你,让我感到疼痛吧!我已经无足轻重,别再让我麻木不仁了!
无人回应。眼下,可以被称之为伙伴的,只有兜里的一只小灰橡胶球和他偷来的那部玫瑰金手机了。
手心捧着小球,少年X朝它傻呵呵乐着。从昨夜到今夜,它陪伴自己度过了人生中最漫长的一个昼夜。想到今晚有可能会离开这个世界,面对这颗功勋卓著的小球,他已有种患难与共惺惺相惜的感觉。比起自己,平凡的、石头似的小球有着太多优点,不管被怎么蹂躏,它都能圆滑化解,即便弹软,这饱满的身躯内也掩藏着惊人的力量,它居然做到了曾身为人的自己都无法做到的事情,与其说是一颗小球,何不如说是一颗顽石呢?
片刻端详之后,少年X看见了又一个熟悉的身影,他快步跟了过去———是自己曾在公寓门口见到的保安,他搀扶着一旁孱弱的女人,可能是化疗的缘故,女人的头发早已掉光,她哆嗦的步伐显然是已时日无多的表现。保安陪她漫步在郊野街头,边走着,边俯在她的耳边和她说着什么:
“老婆,我们也别怨天怨地的,要说这世界上的事可真说不准!人生啊,大起大落,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不?楼里那老师家的女儿已经疯了,据说是因为她男朋友死了。今天早些时候,她爹叫来救护车,把她强拉到了市精神病院去接受治疗,拖拽的路上她还嚷嚷着'男朋友没死,我和他一起走'之类的傻话。要说这老师看上去也不像个坏人,那女娃儿更是倍水灵的,咋就遇上这档子事了呢?”
少年X停下了跟踪的步子,他怔怔地僵立在昏黄的路灯下。原以为精神的崩溃已让自己绝望,他哪知道天能再塌一层。此时此刻,自我的迷失已不算什么,倒不如说他真的希望此次回魂从未发生,甚至自己存在过的事实从未成真,这样,也许少女Y的人生能迎来稍好些的结局。
他不想再走下去了,四肢已近模糊,形体也在消散,他感觉自己正成为一颗虚幻的烟火,朝着那漫无边际的星空飘然飞去。
临行前,他收到了“叮”的一声提示。打开手机,原来是明日方舟给他的推送,想着他还没有向第二个伙伴道别,少年X最后一次点开了游戏的图标。
游戏中的理智仅剩个位数值,但界面上的干员不知何时被换成了星熊,她平静温柔的目光正凝视着自己,一如他俩在地铁上相遇的时刻:
“无论发生什么情况,请别忘了紧急通讯频段,我会立刻前来处理。”
这句话似乎并非出自屏幕内的星熊口中,而是就在少年X的耳畔轻轻响起。突然,他飘散的身躯被一股温暖的力量牢牢牵住,是一只强健的手把他拉回了地上的世界。
猛回头,少年X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她!那名绿色头发,长着鬼角的美丽干员,此时一手持着黑三角状的大盾,一手搭在他的肩上,笑嘻嘻地对他道了问候:
“晚上好,果然还是放心不下你啊!”

(少年X)
两杯关东煮,借汤勺一用,账先赊着了。
便利店里的老阿姨瞧见纸杯腾空而起,大勺自动舀汤,被吓得差点晕死过去。
“给,少年。”
“谢谢。”
接过热腾腾的关东煮,少年X并没有大快朵颐。不仅是因为他还有“幽灵可以吃东西么?”之类的疑惑,比起自己吃,他更想欣赏星熊用餐时的侧颜。
“emmm?”
星熊三只丸子一口嚼,喝光汤汁后发现少年X正看她出神,便挠挠头发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星熊,你不是已经走了吗?就在车站的时候,从我身边消失了,到最后,我只能一个人去找她......”有了可以倾诉的对象,少年X激动地复述着之前他的所见所闻。连珠炮般的语速听得星熊圆瞪双眼,等到少年X长吁一口气的时候,星熊拍了拍他的背,愉快地夸赞道:
“我好像......好像没太听清诶。你讲得太快啦!”
“啊?唉~”
少年垂头丧气的模样把星熊逗乐了,她伸手捏了捏少年的脸,引得少年“好痛”一声大叫起来,结果却见到星熊双手合十朝他抱歉地吐着舌头。
“对不起啊,看你的严肃劲儿没忍住~所以说,你现在怀疑自己已经成了幽灵?”
少年噙着泪花点了点头,他又问道:
“星熊,在你的眼中我是什么样子的啊?抱歉,这个问题看起来很蠢,其实......我看不见自己的脸。”
“很帅哦!”
星熊不假思索竖起了拇指,但少年X想知道更多细节。
“我的身上有没有一些比较奇怪的地方,比如什么很深的疤痕、奇怪的颜色之类的?”
“唔......”
忽然,星熊紧盯着少年的颈部,她忍不住伸手碰了碰喉结稍下的地方。少年皱着眉头轻哼了一声,这里让他感觉很不舒服。
“你脖子这里有道勒痕,紫青紫青的,除此之外倒没什么。”
她比了个套环样的手势,少年X马上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无奈地嘬着杯里的汤汁。
“之前就感觉气管很疼,看起来我应该是上吊自杀的。真好,这种死法不麻烦别人。”
他俩并排坐在路边,镶嵌画似的深蓝星空触手可及,车辆的闪影簌簌掠过路灯下一片静寂的夜。星熊询问少年X是否需要再吃点什么,他道谢并回绝了星熊的好意。
“接下来,我该去往何处呢?”
少年X这样想着,他并未消失,而是以一种诡异叠加的姿态留在了现实的时空里。这让他更加迷茫,他不知道与星熊的相逢只是位面的玩笑,还是某个悲悯的无上存在刻意为之。至少现在他不再是个孤独的流浪者,在他背后,还有一面坚实的护盾。
“对了,星熊。”
“嗯?”
“在地铁站的时候,你为什么要去救那个想要自我了断的失败者呢?如果这是他的意愿,如果他觉得这个世界不再需要他、而他又没什么想索取的,让他走难道不是选择的一种么?”
星熊微倾着头,玩味地瞅向面前不懂事的孩子。她闭眼笑着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道:
“难道当世界末日来临的时候,我们就不再需要对方了嘛?”
说完,她揽住了少年的手臂,带着他大步流星地朝灯火通明的小镇走去。
“少年,鬼族的武器有很多,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把这面“般若”之盾作为我的伙伴么?”
“因为你的家传?”
“这只是其中的一个原因,最关键的是,我希望比起杀戮的鬼族勇士们,我能走出一条不同的路:
“当你踏上源石肆虐的土地,面对天灾和风暴,仰望奴役万物的天空。除了'我原来那么渺小'以外,你也许很难说出任何其他的话来。我所处的时空中,活着本身就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少年X默不作声,许久才回答道:
“在这个世界,又何尝不是呢?”
刚说出这话他就感到后悔。在星熊面前自暴自弃,作为一事无成的区区怨灵,哀怨着世道的沧桑,实在是让人看不起。对于他的问题,星熊似乎有别样的答案:
“诚然,仅仅是活着,有时候就让我们竭尽全力。可正是因为它难能可贵,所以作为生息的个体,我们的存在本身就是很有意义、很有价值的事情。每一个在破败的时代里艰难生存的身影,在我看来,都比这无情的世界更加伟大。”
“我想要保护他们,就算在不仁的命运面前我如此渺小,我也想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拯救而非杀戮,信任而非胁迫。”
星熊指了指他俩身旁慢慢走着的保安夫妇,说来也奇怪,虽然他俩尽显疲态,却依旧幸福地依偎在一起。
“你看,再默默无闻的人也是一样,被一部分人讨厌的同时被另一部分人喜爱着,被一部分人嫌弃的同时被另一部分人需要着。如果能这么想,世界还是很光明的呀!”
生命......生命!少年X默默呐喊,星熊的话语解答了他的疑虑。他明白自己的意识已在弥留之际,如果不是与星熊这次奇妙的相遇,可能自己仍会想站在绞索前那般,裹挟遗憾离开人世吧。
生命是什么呢?是仅仅存在,就拥有无限价值的东西么?这么看来,随意丢弃它,真的是自己太草率了。
少年X跟随星熊的步伐,她身上隐隐的香气仿佛又令少年身陷一场舒适的幻梦,一步两步,脚踏在地上,他似乎又找回来了活着的感觉。
既然我的一切都无法挽回,那么在我走之前,我有一项既使魂飞魄散,也必须完成的使命。
“星熊!”
少年X昂扬挺胸,眼中好似升起了一支坚定的火炬:
“我想去见一个人,你可以陪我一起去吗?”
星熊一愣,但在下一秒便欣慰地笑了起来。
“当然可以,谨遵命令,博士。”

(魂舟轻渡)
检验盾牌,整装待发。少年X忧心算着游戏中理智值能够支撑的时间,他至今仍不明白理智为何会自动衰减,但有一个声音告诉他:如果理智归零,他将无法踏足现实的时空。
他们躲在仿古碉楼下一面狭窄的铁门栏后。眼前斗角飞檐下尽是火树银花杂乱的光,烟熏雾气中车流堵塞的鸣笛声沸反盈天,车道两旁焚香祷告的人们擦踵磨肩。
少年X并不为自己所剩无几的生命伤感。时间紧迫!他打开导航,面对近四十分钟的步行路线骂了句娘。要想去市精神病院就必须穿过古城景区,今天是盂兰盆节,景区夜办祭典,半个城的人都来烧纸上香。古城道路错综复杂,许多节点都在修缮,交通规划又是一团糟,路况简直差到了极点。
“星熊,去市精神病院的路途很艰险。你看,这座古城就像迷宫一样。”
少年X失落地瞟着屏幕上漆黑的“5”点理智,恐怕在他消失之前,他无法赶到少女Y的身边。
“没事,别耷拉着脑袋。”
星熊搂住他的肩高声鼓舞,她眼中满是战时的亢奋。
“不用去绕这座迷宫,跟着我,直接走直线就行!”
“难道你是说......”
“我们冲破所有阻碍。”
星熊自信笑道,强健的身躯将少年护在背后。在主人的战意感召下,般若之盾攒动着翡翠色的微光。她还在积蓄力量,直至盾面光芒由青转金,飒飒的风中吟唱着高昂的波频时,她瞅准了人流的空缝,方才迈开冲锋的步伐。
“奔跑吧,少年,奔跑吧!”
闪烁黄金光芒的盾牌突破了老旧的门栏,穿越人流,更顶开了拦路的车辆。周围的游客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议论纷纷,司机们也探出脑袋惊恐万分,在他们眼里,那是一班隐形的列车,横行疾驰,无法阻挡。
一个、两个、三个街口,般若的振动足以击破所有的屏障,少年跟在星熊身后,司机的惊呼、人群的议论都被他抛在脑后。突然,他看到前方有一个塌陷的路口,他刚想开口提醒,却被回头的星熊拦腰抱起。听得星熊轻轻舒了口气,他接着便有了纵身一跃、失重离地的感觉。
不......不对!正像之前那样,他的身形逐渐化作粉尘,尽管趋势轻微,但这也在慢慢消磨他的感官。星熊似乎知道他的状况,扶着他的肩减慢了步速。”加油,博士,最难的路程快过去了。”星熊为他打气,少年X也捂住自己手臂上碎散的缺口,发出战吼往前冲去。他看到在金色的光芒下,一座座沉默的古楼如同回忆的灯塔同他道别,一尊高大沉重的傩神凶像坐在轿上被人潮抬起,披一身霓虹的袈裟向他点头致意。不多时,撞击声激起飞散的木屑,少年抬头,面前是杂草丛生的原野,不远处能望到几座零散的房屋,其中一座灰白的楼房格外显眼。
“她就在那儿,是么?”
片刻的歇息,星熊收起了盾牌,他们互相搀扶,恢复了一起在星空下散步的闲散模样。眼前的楼房越来越近,少年身上已出现了多条粉尘状碎裂的伤口,可惜这一次,星熊无能为力。
等着我......等着我!
少年X默默祷告,他依稀可见讣告字体书写的“精神卫生中心”标牌前是白衣裳的人们,他们戴着口罩与蓝手套,打着手电向谁招手。一辆救护车接近了,蓝色车窗里仿佛有一个女人挣扎的幻影。
“嘘,我们先靠边!要劫车得等他们先下车。”
星熊做了个小声手势,她带着少年X躲在大门旁堆砌的杂物后。救护车停下了,一开门便传出了山呼海啸般的痛苦呼唤。第一个下车的是面沉似水的Z先生,一手拎着条绳索系着少女Y的手,他的女儿撒泼样的哭闹,还是逃不过像狗一样被他拖在地上。
“您是主任吧,您好您好!”
猴腮脸的医生笑容可掬,见到少女Y的样子又拉下嘴角,别扭地朝Z先生说:
“对于您女儿身上发生的事情,我很遗憾。想起她小时候,那可是我们这帮老朋友眼中顶可爱的天使!我还亲手给她织过毛衣呢!”
医生拍了拍Z先生,他也毫无回应。少年X从没有见过Z先生那样的表情,无力地握着拳头,身体抖得好似冷风中拾荒的老头,他脸憋得通红,但当医生讲起女儿幼时的事时,这个男人一切的从容、一切的暴戾,一切不可一世的架子,都萎缩成满脸的褶皱与迟缓的泪水,像泄了气的气球一样,他脆弱又轻贱。
“见到了那位少女,你想对她说些什么呢?”
“......”
“难道仅仅是一句话么?”
星熊关切地牵着少年的手,而少年决绝地回答道:
“是的。我要让她有一个比起我来说,更好的结局。”
此时的少女Y已经安静了下来,不知是叫累了,还是因身处噩梦而自我麻醉,Z先生清清嗓子,平复了自己的情绪,他靠在少女Y耳边,尽量用一个父亲应有的语气说道:
“走吧,姑娘,周末阿爸会带蛋糕来的。”
不知她是摇头还是点头,不知她是不甘还是屈服,她蹒跚着、行尸走肉地跟着医生缓缓走进了门里。Z先生望着即将消失在眼前的女儿,只能背过脸去,他不想让哭丧样展露人前。
“星熊。”
“嗯?”
她盯着少年的面部,惊讶得张开了嘴。少年X也能感觉到粉尘化的趋势已漫过脸颊,这将是他最后的时光。
“星熊,我们走吧!”
“嗯!”
说完,少年X跑出了掩体。
“Y!”
他的呐喊无人回应,唯独传到了少女Y的耳朵里。少女Y回头望去,X!她惊诧地叫道,喜悦的涕泪为苍白面容染上了些许温暖的色彩。她挣脱了医生的束缚朝少年X跑去,本想握住少年的手,却发现那触感如同一团风中的沙堆:
“X,这是怎么回事?”
他们手拉手跑向平旷的田野,医生们慌乱追来,此时的Z先生已活脱是一头发疯的老牛,他看到了女儿牵手的动作,以几乎撕裂声带的力道大吼着:
“你这个小兔崽子,你还我姑娘,你还我好姑娘!”
突然,金色的闪光照得追逐者睁不开眼,这是来源于般若盾的鬼之技艺,她将这股光芒释放到了极限,无垠的光亮甚至得以穿越次元。
“X,回答我!难道你真的已经......不,我不相信,我不接受!”
拉着少女前进的力量戛然而止,紧接着是一双半透明的手臂将她拥入怀中。少年X亲吻着她的耳垂,泪水化作晨露濡湿了少女的衣领。手机荧光屏显示理智仅剩一点,少年X不舍地抵着她的额头,还有千言万语没能倾诉,但他没有时间
Y,我爱你,Y。
和你在一起的时光,是我这庸碌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对不起,Y。
我不该放弃生命。
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无论在这个世界、这个社会面前我多么卑微,即使我们不再相见,我都要为了你好好活着。
阴阳两隔,这是我最后的道别了。
从此,我将彻底消失在你的世界里。
但,你不应自暴自弃,你不应沉沦疯癫。
忘了我!放手,然后满怀希望地走下去吧!你每一次呼吸,都饱含着这个世界之所以存在的意义。
Y,后会无期了。
那是他,平凡的小城少年X最后的余音。
化作灵魂的尘埃飘散,耳边已听不见少女Y的呐喊。他的遗物只是一部手机与一颗小球,它们是少年X错位时空的证明,此时正沉沉睡在禾田路畔。
魂舟轻渡,遗念归乡。
不知名的灵魂还在思考,如果真有转世,真有来生,真有第二次机会。我会在哪儿?我又会是谁?
这并不重要,我只是渺小又鲜活的生命,抗争过,胜利过,也失败过。如果有来生,我将以更坚强的姿态,倔强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一如既往。
漂浮在虚无的空间中,无名的灵魂并非踽踽独行。在他身旁,有一个绿色头发,长着鬼角的美丽女子,抱着他前往另一个时空。
“我们走吧,博士。”她说。


这是Hikari本周最后一次更新,也是第一次和倒数第二次放飞自我。
一开始以为这会是一篇神文,但写完发现其实以前的影子还是挺多的。文章情节安排像记忆潜航,写作的风格像天使之影,但在这两篇的基础上都充实了不少。如果说有点创意的估计就“灵魂视角”和一些比较富有想象力的比喻吧hhhhhhh。
结尾的时候原来有两个想法:低沉或高昂。最后选择了后者,诚然继续深挖能让文章变得深刻,但有时候深刻的作品不一定是好作品,悲情的故事需要一个梦幻的结局,这样我也写得舒服。
本篇是很标准的偏同人,集齐了两个要素:
一:有大量的现实细节填充增加实感。
二:同人人物担当非主角的重要角色。
之后不会再写这类的偏同人了,下一周开始水(考试季),可能顶多一篇嵯峨漫兴和雷鬼桃。之后不会有虐文,下一次放飞自我将在Hikari代班的末尾,从《丑善面具》和《万物灭绝》中选一篇(暂定丑善面具,但那一篇要用的风格很实验性,争议可能会很大)。
之后Hr就开始向大家求三连了,但这篇是Hr放飞自我,所以大家能浏览一遍就行,三连随缘nya~
但希望大家帮忙转发一下,这篇要发在二重身上肯定没人看,转得多了说不定就有人认真读了呢?最后,欢迎大家来Hr-Endymion群里玩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