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颈者·第二幕·银瓶乍破水浆迸


第二幕·银瓶乍破水浆迸
值班室的电话响了。
温晴刚刚走到派出所大门,还隔着很远就听到了那部绿色座机刺耳单调的响铃声。她叹了口气,心里已然有了预测,但还是快步朝值班室赶过去。
“喂……”她跑过几步,还有点喘。
“是小晴?有什么消息了吗?”电话那头是温晴这几天并不意外也早已熟悉了的黄德先的声音,他听起来没有之前那么焦急了,显露出一种灰败的颓然来。老人语调压得很低,生怕别人听见。他自己家里没有电话,每次打给派出所都只能用小镇中央杂货店的公用电话,不得不顾及到有好事者偷听了去,传出些不堪入目的闲言碎语。
“黄伯伯,我之前给您说过,如果有消息了我们会主动通知你的。”温晴有些无奈,但同时她也十分理解。多年好友被杀害,还被同性奸尸,不要说是在他们这个僻远的乡下地方,就算是在大城市里也是骇人听闻的案件。也因为如此,所长第一时间就下令封锁了消息,目前知道案件详情的就只有派出所里五个警察,加上狄医生与黄老汉一共七人而已。镇上人只知晓死了人,但即便如此,乡民们七嘴八舌的风声也传得煞有其事,让廖学智忙得焦头烂额。
除此之外,廖学智也私下给温晴交代,必要的话可以透露一点调查进展给黄德先,虽然有点不符规章,但面对目睹如此惨剧的老人,缓解他过度紧绷的精神压力也是目前警察们仅能做的聊以慰藉的补偿。
“况且,我们这种小地方也不会过于追究这些。”廖学智当时鼓励式地拍了拍温晴瘦削的肩膀,因为过度熬夜而苍白的脸上扯出一个虚弱的微笑。
话虽如此,但初次面对这样的恶性案件,派出所里几个人倾尽全力想要自各处寻到些许蛛丝马迹,凶手却像是雾中幽灵,来去之间了无痕迹。李顺友的二层小楼如同一张剔透干净的白纸,连褶皱与压痕都未曾留下,无论是脚印,毛发,甚至是指纹都没找到。警察们苦于没有线索,调查早已陷入无所适从的僵局。所长同两个年轻警察倒是自发加班,熬过几夜,一遍又一遍看报告,走现场,但终于也只是白费力气,全然未曾找到如何有价值的线索,因而温晴就算有心想要告诉黄德先什么,苦于毫无进展的现状,却也是无能为力。
“这样吗……”电话里黄老汉透露出显然的失望,“都已经第三天了……”
温晴还想说些什么安慰老人,失魂落魄的后者已先一步挂断电话,唯留下阵阵空洞的忙音。
“哎……”年轻的女警察揉了揉太阳穴,只觉得胸口满是难以宣泄的苦闷。
刚刚挂断的电话在下一秒重新响起,温晴慌忙接起来,下意识以为黄德先还想问什么,语气低落地开口:“黄伯伯,还有事吗?”
“谁?”对面传来陌生的女声。
“不好意思。”温晴板正身子,坐得端正,收拾好情绪,开口道:“这里是镇派出所,请问您有什么事?”
“我要报案。”女声短促又干脆。
“好的。可以具体说说吗?”温晴拿出抽屉里的记事本,打算记录下来。
“死人了。”
“什么?”温晴几乎以为自己没听清,心跳也似乎在同时漏跳了一拍。
“我父亲被杀了。”那个女声有点不耐烦起来。
“好,好的……地址是?”女警察有些惊讶于对面的冷静,自己却先一步头晕目眩起来,只觉得如同溺水般缺氧。她还未从上一个案子抽离出来喘口气,下一个新的案情已经疾风骤雨般落下。
“地址?”女声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犹豫什么,“来大路东头,我在路口等。”
温晴放下电话,扶住额头,一时间只觉得思绪如麻,浑噩失调。女警察被接连两个急如星火的凶杀案压得脸色发白,因为年轻缺少经验而没有遭遇过如此严酷情况的她神色上已经多出不该属于警察的仓皇无措。温晴本想站起来,却只觉四肢僵硬麻木,不听使唤。她茫然四顾,困惑着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无力,更困惑着向来宁静祥和的小镇骤然降下的灾厄,便好像连思考的能力都快在连番冲击的震荡里消失殆尽,只能扶着墙壁行尸走肉般挪动到办公室。
办公室里副所长孟晖泡了新茶,悠闲自在看着报纸,吕许趴在桌子上,正在补觉。另一边宁睿红着眼睛来回踱步,嘴里念念叨叨,自言自语。
“又有案子了。”女警费力地吐出几个字。
吕许睡得熟,未有回应;宁睿也没听见,他因为熬夜而满是血丝的眼睛没有焦距,心思全然沉浸在了李顺友案里,意识神游物外,不辨眼前。只有孟晖抬起眼睛,看了温晴一眼,却没有对这个耸人的消息表现出太过意外的神色,而是用他一向沉稳和缓的语调问道:“小晴,怎么了?”
温晴本就芜杂混乱的情绪突然失控,划向崩溃边缘。她先是委屈,又感到生气,随即用尽了全身力气颇为失礼地大喊,声调凄楚,近乎哀嚎:“又死人了!又有谋杀案了!”
这句话像是把其他人的魂灵通通感召回来,吕许猛然一惊抬起脑袋,通红的眼睛像是某种牲畜;宁睿被吓得跳起,回过头怔怔看向面前脸色通红的女警察;只有孟晖神态自若地站起来,冷静又淡然,他拍了拍裤腰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环视一眼,开口道:”小吕你继续休息吧,我和宁睿去看看。”
出门的时候,孟晖转过身看向温晴,脸上挂着和善的微笑:“有我们在,不会有事的。小晴,你好好休息一下。”
“不用了,值班室要有人。”宣泄过后,温晴从爆发式的郁结情绪里缓和过来,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她看到吕许疲累的模样,放轻了声音。
孟晖善意地拍了拍女警的肩膀,招呼了宁睿一声,“走了。”
“好的。”宁睿这才完全回过神来,他用清水洗了把脸,晃晃脑袋,后知后觉发出一声不大不小的惊呼:“孟所长,又死人了?”
听到面前年轻人叫自己所长,孟晖大手一挥拍在宁睿脑门上,把后者打得一激灵,才将腰间的车钥匙甩给他,笑骂道:“你小子倒是机灵。”
宁睿有些发愣,呆呆接过车钥匙,像是还没从李顺友案中走出来,一时间却也不明白孟晖言语暗含深意。叫孟晖孟所长其实是吕许告诉他的,吕许干了好几年,自然摸透个中关窍。孟晖不喜欢别人叫自己副所长,是因为和廖学智廖所长不对付。当初是两个人竞争所长的职位,廖学智赢了,孟晖也不算输,当上了副所长,但至此便对“副”字有些敏感。吕许没把话说透,只告诉宁睿照做便是,年轻人听话,却也讨了一句不大不小的骂。
镇上大路的状况很好,毕竟是新修的,大抵有两车宽,平整宽阔。但镇民们私自摆摊占了不少位置,加上来来回回的摩托三轮,又有大大小小的行人家畜横穿,宁睿把警车开到东面见到女人时,已经是二十多分钟后。
报警人就站在尽头岔路口上,穿着大红的亮色裙子,身材有些发福,烫了时下流行的大波浪,妆也画得浓艳,却还是遮掩不住渐渐衰老的姿容。她神色平静,看到警车开过来就开始招手呼喊,宁睿顺势把车停在路边,和孟晖一齐下了车。
“您好,是您报的案?”孟晖走在前面朝女人打了招呼。他是军人退伍,身材高大,露出来的臂膀粗壮厚实,带着明显的肌肉痕迹,就算有些上了年纪,也自然而然有股金刚怒目的森严。
“是的。”女人看到走来个孔武健硕的警员,一下子紧张起来,双手搅在一处。
“怎么称呼。”孟晖没在意这些。
“王霞。”女人不像给温晴打电话时带着莫名的冷漠倨傲,老老实实回答。
“霞姐,先去现场吧。”孟晖倒是客气,他招招手,示意宁睿跟上去。
现场在从大路分出来的岔路上,三人只不过走了几分钟就已经离开了还带着些许城市气息的小镇,行路到田野里。中间穿过片茂密的竹林,竹林中央便坐落着一间破旧的祖屋,整体仍是老式的木制卯榫结构,只有些破损的地方倒是用混凝土修补过。屋顶青瓦厚重凝实,暗哑无光,不少满是年岁痕迹的青苔爬在上面。
“嚯!“孟晖挑挑眉,”这房子够老了啊。”
王霞没回话,用手指了指,“就是这里。”
宁睿听完,已是一马当先地走了进去,孟晖和女人也跟在后面。从门口走进来,是一个满是灰尘的破落院子,有些鸡鸭养在这里。宁睿直奔里屋而去,孟晖却没着急,而是四处看了看,发现有条用塑料绳子系住的黄狗侧倒在地上,嘴角有血迹,早没了生息。除此之外,这里看上去就是个稀松如常的农家小院,立在屋外的锄头上还有新鲜的泥土痕迹,就像主人刚刚起早给地里松过土,便随手放靠在墙上。
“啊!”房子里突然传来宁睿的吼叫。
孟晖听到声响,迈动双腿便朝里面冲去。他动作还像当兵时敏捷迅速,几大步下来就已经跨过门槛走到屋内,便见得宁睿捂着脸半跪在地上,面皮赤红,有眼泪大滴大滴落下来。他随即警惕起来,沉下身子,打量起周围。
这里是祖屋的客室,摆了几盏零散的桌椅,墙上贴着过时的海拔与日历。有一台不大的电视放在角落,用白布盖着。孟晖匆匆扫过这些物件,目光便被摆放在中央的尸体吸引住了:那是一个皮肤黝黑的老人,他的眼睛大睁着,五官皱缩成一团。衣服被脱光,只有一条有破洞的深色内裤还挂在身上。老人的筋骨看起来还很强壮,常年劳作下他的肌肉并不庞大,但是精悍结实,虽然皮肤有些松弛,胸腹与大腿处的肌腱依旧清晰可见,像是上好的牛肉。他被放置在一张中式躺椅上,双腿并拢,两手放在大腿上,满是淤青的脖子上系着一条打着漂亮绳结的黑色丝袜。
孟晖已然知晓了宁睿嘶吼落泪的缘由,并不是之前自己猜测的被留在现场的凶手袭击,而是满是正义感的年轻人由于纯粹的愤怒而产生出无能为力的痛苦宣泄。
“妈的!妈的!”宁睿徒劳地用手锤在地上,他胸腔里像是有一团火在烈烈燃烧,却被面前刻意呈现的现实堵在喉咙里,让他觉得干渴又痛苦。
死去的老人如同一幅笔调浓烈,色泽艳丽的讽刺油画,嘲弄着年轻人笃信的美好的一切。
孟晖放松了身子,他回忆着李顺友案的报告,看着眼前几乎完全一致的布置,嘴角微微翘起。
“连环杀人……”副所长如同置身事外般发出评价,“老廖啊老廖,这次有你好受的了。”
孟晖的声音不大,但在同样不大的祖屋里回荡着,如同魔鬼的颤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