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怪故事·夜谭随录(三十四)
98,赵媒婆
彰德的赵媒婆攒着钱过日子,家景也称得上是小康。郡中有一个恶豪,要想娶吴秀才的女儿,用重金来引诱赵媒婆。赵媒婆贪图钱财,花言巧语撮合,终于使吴女错配给恶豪。吴秀才十分愤怒,把赵媒婆扭送衙门,严厉惩办。赵媒婆表示愧悔,从此改业,发誓不再为人作媒,避居到了羡河铺。
有一天,赵媒婆从城中探望女儿回家,骑驴独行,天已渐晚,忽然看见一个青衣女子从小路上迎上来,问:“你莫不是媒婆赵姥姥吗?”赵媒婆说:“是的。”青衣女子说:“那么请你转道跟我走,我家主母有事相求。”说完,便退步为赵媒婆带路。赵媒婆暗想:“自蒙辱以来,好久不作说媒的营生。今看这青衣女子的举止,当是大户人家的婢女,跟她去一定会得到很多酬金,不妨就再作一次媒婆。”她私下里想得很得意,便骑驴握辔跟在青衣女子后面走,从小路斜行。大约走了几里路,渐渐看见一条青石板路,绿树成行,忽然来到一座巨大的园宅,门庭高大,门柱焕然如新。青衣女子说:“我家主翁因事外出未归,僮仆大半被他带去,家中少男人,赵姥姥尽管进去就是了。”说著接过驴子栓在院子里的树上。转过一个厅堂,有几个婢女仆妇坐立其间。看到赵媒婆,都高兴地说:“嬣嬣已经把媒人请来啦!”马上有人争着进去报告,一会儿里面传话:“可快点进来,夫人在等候了。”于是又一起经过了数进院子,才到达内室。
只见夫人倚着靠枕而坐,年纪大约四十来岁。赵媒婆再拜施礼,夫人命人扶起,请她坐下。夫人自叙家世出身,说:“我家原是大名郑氏,流寓到这里。丈夫为卢侍郎,已死去多年。今天所以叫婢女来遨请你,是因为我家三儿已二十来岁,尚未娶个好媳妇。你老如能为我家攀一高门,必当重谢。”于是便喊三郎出来。三郎来到,亭亭玉立,英俊无比。赵媒婆赞不绝口说:“不说公子内在如何,单凭这外表如此秀美,就足以使所有天下的公侯们黯然失色了.假如我老身减三十岁年纪,也拼死要做他的姬妾。还有哪家闺秀不肯马上嫁给他的呢?”大家听了都笑起来。夫人也笑逐颜开说:“无怪你是媒婆起家,说话的锋芒实在犀利。一只是老身要聘的媳妇,是东家的薛参政之女。也是世家出身。如今参政已去世,夫人牛氏选择女婿很严,而且多疑,往往事将成功而又反悔。你赵姥估计看,能够保证此事说合成功否?”赵媒婆说:“老身生平向来不惯说模棱两可的话,凭我三寸不烂之舌,前往说媒,定有佳音回报。”夫人很高兴,招待她吃过后,便催促她去。赵媒婆请求明天早上去,夫人说:“事不宜迟,迟了则中途会有变卦。”赵媒婆不敢违命。
夫人仍叫青衣婢女嬣嬣为伴。向东走了二里来路,便到薛参政家,也是一座巨大的园宅,泡钉兽环大门,壮丽可同卢氏园宅相比。只有一个老婆子看门,为赵媒婆通了话。她来到内房中谒见牛氏,详细叙述了来意。牛氏说:“老身也早听说过卢家三郎,不是那种龌龊的纨挎子弟,只是还没有亲眼见到过。”赵媒婆说:“那位公子可真是台阁人品。老身一生看到的人可谓多了,何曾见到过像卢家三公子这样才貌双全的?将来他如不大富大贵,老妇就自己挖掉两只眼珠,誓不再给天下士子相命了!”牛氏说:“你也不要称赞太过,老身已经心里同意了。小女现在看望舅妈去了,三天以后才回来。你代为转告卢家亲母,打点采礼来,大约清明节后,嫁妆备好,便将小女嫁过去。儿女们都各自长大成人,无事耽误了他们,终不是结果。你也不必来回奔走,年老路远的,忙忙碌碌,我也心下不忍。况且你这样不辞辛苦,无非是想要得到酬谢礼物。老身便就全付给你,你要再来也是空手了。”于是便取了二十两银子赠送给赵媒婆。赵媒婆喜得下拜,讨好地说:“到底是大户人家,不比小户百姓。见得理真,所以作事爽快。”牛氏大喜,命令备酒,并叫嬣嬣款待她。赵媒婆看见果盘中有杜梨,非常甜美,便趁人不注意用巾帕包了几个,藏在袖中。酒过数巡,赵媒婆便谢酒辞行。牛氏又一再叮咛:“叫他们快准备办婚礼。”赵媒婆恭领了。
回到卢氏处,赵媒婆摇着扇子,扭腰摆裙,满面得意的神色,指着嬣嬣对夫人说:“夫人你只要问她,老身应该得到格外的赏谢不?深夜三更,老身来回五六里路,凭我宛转一两句话,就说得牛夫人打心眼里答允。只是她急着等聘礼,只在清明节后,便送姑娘嫁娶过来。”夫人笑着说:“这老妖精也太孟浪了,哪见过将女儿嫁人,催得这么急的。你赵姥姥得了她二十两银子,也不算少了。老身再给你加一倍就是了。”于是赵媒婆又得到四十两银子,还有一匹红绡。不一会,听到远寺的钟声传来,夫人说:“夜深了,赵姥姥该回了。”仍叫嬣嬣送她。在屏门处,赵媒婆遇到了三郎,戏着向他要谢礼,三郎笑着指指自己的下身,赵媒婆大笑走了出去。来到岔路口,嬣嬣把驴交给她,匆匆忙忙回去了。赵媒婆赶着驴一边走一边想:“夫人也太吝啬了,赏一壶酒,两碗饭,一张床,让我老身吃饱喝醉一睡,又有何难?竟深夜逐客,难道她是只在夜间相聚作乐,不在白天相聚作乐吗?”
赵媒婆到家时,已经旭日东升,儿子媳妇还没有起床。赵媒婆用鞭敲门,儿子赤着脚应声开门,惊讶她起得这么早。赵媒婆说严先把驴牵过去,等我慢慢告诉你。”接着媳妇也出来迎接,赵媒婆进房中坐下,吸烟喝茶,炫耀地谈起了夜间遇到的事。儿子媳妇侧耳倾听,满脸喜色.小孙子听到讲话声也惊醒了,喊着要母亲喂奶,媳妇拍抚着他,还是不肯睡。赵媒婆说:“小宝贝不要哭,奶奶给你带来好吃的水果了!”连忙把巾帕包裹丢在炕头,只见沉甸甸的淌出水来,赵媒婆说严新鲜水果耐不住放,可惜都碰坏了。”便叫媳妇打开巾帕,却见里面是几十只蝌蚪,一大片像墨汁一样黑,还有几个在蠕动。大家全都惊异万分。急忙把两家的赠金拿出来看,已经全变为冥钱,红绢也是用纸摺的。赵媒婆像木头人呆立在那里,好久,喉咙中作呕,吐出了一升多的浊水,无数的树叶,才明白遇到了鬼。她病了半个月才恢复了气色。
兰岩说:改业已久,却因为利益重操旧业,这只不过是鬼怪在戏弄她罢了。我看到很多世人,因为在一条路上遭到屈辱时,没有不发誓打算不再这样的。悔改的心是如此浓烈。但一旦提到重金的时候,马上又故态萌发,舍身也不顾,最终名声事业都堕落丧尽,不可收拾。不会像赵媒婆那样为鬼所戏弄的,何其少啊。没有看到有见利思义的!赵老太做媒那么多年,更何况是她日夜生活的地方,有这样的大族,怎么会从未听说呢?但她毫无疑虑,作些无劳跋涉,想来也是利令智昏罢了。
99,三官保
友人景君禄对我说起他的表弟三官保,是满洲某旗人。长到十七八岁时,明眸皓齿,皮肤雪白,头发青黑,言笑举止妩媚动人,真像个娇美女子。而且他还善于打扮,人们见到他没有不想多看几眼的。外表这样秀美,按理说他应该是温文尔雅,和蔼可亲。可是他却盛气凌人,好勇斗狠,往往在大街闹市中,同人家因为一句话不合,或因一点小怨,必定要恶狠狠斗殴起来,哪怕皮开头破,始终不说一句软弱话,有战国勇士北宫黝的遗风。所以不知道的人亲近他,知道的人却避远他。邻居都惧怕他,给他起个绰号:“花豹子”,是说他既秀美又凶暴。
又有一个姓佟的,绰号“佟韦驮”,也是城北的一条市井大虫。同三官保素不相识。曾有一次在茶店中,两人几句话翻脸,就斗殴起来。朋友极力劝解,姓佟的大喊:“你既称是条好汉,敢不敢明天早晨到地坛后面见我?”三官保用手拍着胸脯,两脚跳得老嵩,指着自己鼻子:“我三官保难道怕你不成,不管在哪里,我三官保不准时前往,就永不在北京城里做人了!”于是两人不再说话,各自回去。
第二天黎明,三官保一个人来到地坛后面,坐等了好久,才见姓佟的气汹汹而来,带领党羽十五六个人,全是一班无赖恶少。三官保迎头大喝:“你纠集同伙而来,是想打我吗?”姓佟的说:“是的。”三官保大笑说:“我假如怕打,还敢再来?我让你们这班鼠辈上来打吧,我只要皱一下眉头,喊一声痛,就不是好汉。”说完,就自己脱去衣服,赤身躺卧在地上,说:“不要弄脏我的衣服,快打吧,快打吧!”姓佟的同伙蜂拥而上,挥舞木棒铁石,乱下如雨。霎时打得三官保体无完肤,四肢不能动弹,三官保依旧嘲笑怒骂。姓佟的更加愤怒,便拿了一把尖利的棘刺,扎入三官保两脚的指申缝里,又用猪鬃塞进他的尿管,深入二寸多。三官保仍骂不绝口。姓佟的知道他终不可屈服,赶忙丢下棍杖,跪下来抱着三官保说:“你真是神人,我辈甘拜下风了。我破产也要调治好你的贵体,愿意终身为你效劳,做你手下的鹰犬,你肯收下吗?”三官保十分疲惫,已经不能清楚说话,只是点头而已。姓佟的用衣服盖住他,把他抬回家,医治了两个月才痊愈。身上的疮痂渐渐脱落,又和原来一样了。于是便同姓佟的结拜为兄弟,天天形影不离。乡邻都暗中叹息,认为三官保得到姓佟的,真如老虎头上生角、身上长翼了。
三官保居住的地方靠近安定门,门外旧营房的东面,原有一座关帝庙。三官保与姓佟的带领党羽十来人,常聚集在庙中,有的举石比气力,有的悬空架起横木,在上面翻觔斗、竖蜻蜓,有的用好几丈的粗毛竹,张开布帆,模仿白虎幢之制,腾挪跳跃,显示技巧,叫做“中幡”。到晚上便聚在一起谈天说地,开怀痛饮,评论哪个人强,哪个人弱。对评到的强者,一定要去寻衅闹事让他折服侮辱他。所以二人雄视一方,被称为土霸。虽然屡次受到官
府惩治警告,一点也不悔改。
有一天,三官保正同六家掷坛取乐,忽然见一个人不告而入,怒目瞪着三官保说:“你大概就是三官保吧?”三官保说:“是的。”这个人说:“那么你也听说南有个张阎王了?”三官保说:“也听说过。”这个人冷笑说:“我就是。”三官保说:“你到这里来想干什么?”张阎王从膝裙中拔出一把匕首,长有七八寸,很锋利,他一脚踏在石上,把匕首按在膝上,须发倒竖,怒目圆瞪,对三官保大喝道:“鼎铛还有耳朵,你难道不听说张阎王是好汉吗?看你的样子不过是个加一顶男冠的女子罢了,竟敢盗用虚名,称什么花豹孑,岂不叫好汉威名扫地!今天我来同你较量较量,苟不苟,当留你一条命。“不苟”,是他们创造的黑话,犹如说“不输”。三官保斜看他直笑,回头看着姓佟的说:“俗话说,太岁头上动土,今天倒真看到有这种人了。请问你要怎么较量?”张阎王说:“用这把匕首自己刺自己的肉,不露一点忍受痛苦的样子,你自己想想能做到吗?”三官保拍着巴掌说:“我说要挟带着泰山飞度北海,或者办不到。如仅是这么件区区小事,有何不能?”连忙接过匕首,退坐在石上,露出右腿给张阎王看,问:“就刺这里行吗?”张阎王说:“行。”三官保说:“只是平常地刺一下,何足道哉,我试用一新手段让你开开界。”于是用匕首从大腿上刻进去,直达骨头,发出吱吱的声音,刻成天下太平”四个字,皮翻肉绽,鲜血流到脚跟,淌过白嫩照人的皮肤,好像胭脂染白雪。旁观的人无不咬牙皱眉,像是替他忍受难忍的苦痛,而他却谈笑自如,似乎一点痛楚都没有。张阎王大惊,拜倒在地说:“盛名之下真无虚士!小人无从瞻仰好汉,才用这种办法来试试,千万望你海涵,原谅我的冲撞冒失。”三官保扶起他说:“你是我辈中人,如不见弃,请让我拜你为兄长。”张阎王大喜过望。三官保得到佟、张二人为左右手,更加横行跋扈,肆无忌惮了。
元宵夜,三官保与佟、张三人往四牌楼赏灯。三更时分,到酒楼饮酒。只见一人戴貂帽,穿狐,肥胖高大,年纪约三十岁,又有一个少年约二十岁,戴紫貂冠,穿黑羊羔裘。八九个高大仆人跟随,两人对席而坐,眼睛频频看三官保,笑着耳语,笑过后,又看着三官保。三官保更加做出一付媚态,眼波频转。那两人心醉巳久,再加上酒醉,只见少年离席对三官保说:“元宵夜相逢,真是因缘前定,何不同桌共饮,畅叙衷情呢?”佟、张大怒,就要发作动手。三官保用手肘碰碰张阎王,用脚踩姓佟的,便上前对话说:“既蒙你们错爱,三生有幸!”那二人欢喜至极,把三官保拥上座席,百般猥亵娥戏。忽然少年举起自己吃剩的一杯酒对三官保说:“小哥如能吃下这杯酒,才真算是个可爱人儿。”三官保一手接过杯,一手抓住他的臂膀,往后反扭。少年痛得大声喊叫,蹲到了凳子下面。那个中年人还以为是闹着玩,正拍掌大笑,三官保用手肘朝他胸脯回撞过来,中年人顿时仰跌在地上。佟、张再上来帮忙,用脚狠踢,二人痛得在地上打滚。众仆人围攻上来,三人挥舞拳头,势不可挡。四座之人纷纷逃散,人倒桌翻,一片狼籍。三人没受一点伤,径自下楼走了。等到巡夜步军赶来捕捉,三人已经去远,不知踪迹了。第二天到
后来传说有一个宗室在一家酒楼遭到岁徒的窘辱,不过这也是他平时仗势横行作恶的报应。三官保听到后,十分得意。夏日的一天,三官保带佟、张到郊外游玩,在一个墓门下休息。谈起刚强勇猛,三官保感叹自己生平未逢敌手。姓佟的说:“一个人善射箭,就会有一百个人也勇猛善射。虽然如此,以京城之大如海,难道没有豪杰之士了?只可惜我辈没有遇到吧。”他随手指门内的坟墓说:“你知道吗,这就是余斑龙的墓。余斑龙是山东临清县的回人。号余大汉,活着时在庙市中卖大力丸,发家致富,积几千金。有李存孝的刚勇。曾经同勇士马猛比力气,马猛挥动铁锏劈他的脑袋,他奋臂一挡,铁铜飞落在二十步开外,断为三截。又曾活生生地拔一头鹿的角,所以号称斑龙。我辈生得晚,没能与他同时。今天在墓前景仰前辈英雄,犹叫人留连不忍离去。贤弟不要轻看了天下之士,只恐怕余斑龙地下有知,要捉弄你呢。”三官保满脸不高兴地说:“余斑龙的事传说得太过分,我假如遇上李存孝,自然甘拜下风。假如遇上余斑龙,正不知鹿死谁手。”说完,暴雨骤然而下,到傍晚还不停。三人四下里环顾,蓦然看见百步之外有屋脊从树林中露出。三人便冒着大雨赶到那里,原来是一座废寺庙,没有主僧。佟、张都高兴地说:“就这里可以住宿了。”他们随带着酒菜,便坐在地上痛饮起来。三官保老是闷闷不乐,姓佟的深深后悔自己失言,一再自责多有得罪。不久,雨停月出,夜近三更。
三官保见门外有人在偷看,身材好像很魁伟。便大喝道:“是谁?难道不知道花豹子和佟韦驮、张阎王在这里吗?”话音未落,那个人已踏门而入,指着三官保大笑说:“今夜就来同你较量较量,看看究竟鹿死谁手!”三官保大怒,飞起右脚,那人用手一挡,三官保只觉右脚疼痛难当,禁不住跌倒在地。那人抓住三宫保手臂,退步出门。三官保躺在地上被拖着,手肘膝盖并行,一直拖到石阶下,蓦然那人把三官保抛了出去,只见三官保身在空中,飘飘地像风卷残叶,落到了墙外,那人也忽然不见。佟、张大声喊叫,追出去救三官保,却不见三官保的影子,寻找了半夜,到天亮时,才在余斑龙墓旁找到三官保,只见他瞪着眼僵卧在那里,像是得了梦魇。呼唤了好久,他才醒转来。一点不能走动,佟、张轮换着把他背了回来。一看他的右脚五个指头全己折断,小腿脚背余都青肿。三官保从此惘然若失,播然悔悟。于是改志读书,不再谈什么力气本事,待人谦逊恭敬,人家侵犯他也不计较,终于成为善良之辈。有时在路上遇到平日的同伙,就转道回避,好像甘心受侮辱一样。有人讲起也过去的行径,他就面红耳赤,无地自容。佟、张都劝他振作起来,他只是含笑不说话。佟、张假装大怒来刺激他,他也只是表示道歉而已。佟、张二人对他没有办法,觉得没有意思,就离他而去了,发誓终身不再相见。三官保后来当上了羽林军,出征缅甸,战死在沙场,才二十三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