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人探囊试鸩毒（9）
“等着我们把你们都揪出来，把你们都送上天！”
蒂玛莉亚对着手中的小圆球喊得声嘶力竭。刚刚才哭过的眼睛又开始发胀了。
她双手垂下，但左手仍紧紧攥着小球。双眼被头发的阴影遮住，周围的队员们都看不清她此时的表情。唯独她周身散发出的气息让人不敢接近。
只有圭多战战兢兢走了上来。他好像并不确定自己可以不可以去戳蒂玛莉亚的这个痛处。犹豫了一下，他还是开口了：“小队长。我、我去训练场的路上，碰、碰、碰到过…老提图斯。”
霎时，蒂玛莉亚的脸转向了他。所有人都被这速度吓一跳。
“在哪碰到的？”与阴沉的表情不同，她的语气里带着些许期望。
“我来带路吧…”圭多似是被蒂玛莉亚的语气感染，回答时能听出一点安慰的味道。
“不，”蒂玛莉亚的回答有些出乎他意料，“你一会就带几个人去安置遗体吧，也把他抬到镇议厅来。我们还是先去粮仓和瓦西留他们汇合。”
她的表情非常认真，话也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才说出来的。
最后，圭多和另外三名警备队员一起去寻找提图斯的遗体。其余所有人则仍然按照原计划前往瓦西留一行人之前去的粮仓。
索菲娅来到神庙地下后，借着火把的光亮，她看清了除自己和沃尔夫冈之外所有六人的面庞。其中只有五人是可以参加战斗的。掌厨的厄德太过年老，也没有接受过战斗训练，只能承担一些放风、开锁之类的任务。
“怎么样？有什么发现么？”沃尔夫冈问向他们。
“确实找到了一个很小的洞口，”答话的是瓦格纳，看来在索菲娅他们还没来的时候，他担起了在场六人的领导之责，“就在那间杂物间的柜子后面。不过只能容纳一个人跳下去。下面的深度不至于让人受伤，但现在我们还没找到原路返回的方法。”
跳下去，就不能从神庙地下室的入口返回了。如果运气不好，他们可能在里面再也找不到出口。
沃尔夫冈听罢，深呼吸了一下，又问道：“下面有多深？”
“大概两个人的高度吧？”瓦格纳挠挠后脑勺。
“让我看看。”沃尔夫冈决定还是亲自确认一下。
瓦格纳便将两人带到了地下室的杂物间里面。也许是才被沃尔夫冈的这些部下翻箱倒柜过，杂物间显得十分混乱。空气中飘浮的大量灰尘显示着这个房间长年无人问津的现实。
“难怪这个镇的人这么久都没发现这里的洞。”索菲娅感慨地脱口而出。
“几年前我单独来过这个镇，这里好像连专职的祭司和其他神职人员都没有。大概也就召集一些小伙子把东西往这一放就完事了。”瓦格纳补充道。
“这就是那个洞吧？”沃尔夫冈打断了他们的交谈。索菲娅看向他指着的方向。一堵干净的墙壁底下，赫然出现一个刚好能容纳一名壮汉下去的洞。
沃尔夫冈来到洞口，将火把尽可能往里面伸。也许是他身高臂长的缘故，之前没能被瓦格纳他们看清的洞底，被他看到了。
“看样子，确实差不多有两人高，”他站起身来，“有找到绳子之类的细长东西吗？”
“有、有一根铁杖。”旁边传来厄德中气不足的声音。众人看向他，只见他手上拄着一根比他还要高出一头的鉄制棍状物。其顶端向两边分叉出T字形，上面密布着细细的纹路。似乎是某种精灵宗教祭祀用品。
“那就行了，”沃尔夫冈看样子想出了原路返回的手段，“有了那根足够长的棍子，我们就可以全员返回。厄德，你先把它收在那个箱子里。等我们找到东西回来时，先一人踩在另一人肩上，等上来七个人后就用它把最后一人拉上来。”
索菲娅点点头：“这个办法挺好的。那我们现在就下去吧？”
“好。不过大家下去后都把‘远音’打开。我们还是分头行动，这样找起来快些。”沃尔夫冈又补充。
“这个小玩意原来是这么用的？”瓦西留目不转睛地看着蒂玛莉亚捣鼓她手里的小圆球。
瓦西留一行人在打败进入粮仓的四个强盗后，从他们身上搜出了这种小物件。但警备队里此前从没人见过它，强盗们对它们的用法也都守口如瓶。瓦西留等人只得将活捉的强盗绑在粮仓里的柱子上，等事件结束后再收监。
结果前来汇合的安东尼和蒂玛莉亚等人也从强盗手里得到了同样的东西。蒂玛莉亚还无师自通了这个小球的用法。
“没错。按住这块白色的地方就可以说话，然后其它球那里就会传出你的声音。看起来用法还是挺简单的。”蒂玛莉亚临时当起了教师。她手上拿着一个圆球，按住白色区域后说道：“就像这样。没准那帮强盗都能听见我说话呢。”
瓦西留和他身边的六个队员手上各拿了一个这种圆球。就在蒂玛莉亚说话的同时，她的声音也从这些圆球当中传了出来。
“这东西别看简单，里面的技术绝不是随便哪个乡村魔法师或者工匠能捣鼓出来的，”安东尼对这些物品啧啧称奇，他是普莱文托勒镇里少数去过外界大城市的人之一，但也从没见过如此便携、功能如此便利的魔法物品，“这些强盗恐怕来头不小。再不济，他们也有‘高人’相助。”
“那我们还得留他们活口了，”蒂玛莉亚说这句话的时候明显语气不善，“说不定那个‘高人’还许给了他们什么好处，他们才敢壮胆进来。”
“没错，我也这么想的，”瓦西留附和道，“到时候总得留点舌头吐出背后的人来。”
蒂玛莉亚用眼角的余光瞥了瓦西留一眼。他还是那么拿不出自己的主意来。她决定自己先提接下来的问题。
“先别管到时候了。我们接下来怎么办？漏网之鱼还不知道在哪蹦跶呢。”
瓦西留的回答倒是让她眼前一亮：“我们在粮仓那里抓到了四个。去审一审？”
蒂玛莉亚听完，看向安东尼。他低下头思考了数秒，点头说道：“好吧，就这么办。”
帕默勒斯感觉自己脑子里的空白比以往“面积更大”了。
每当进入闲暇，他一旦坐下，就觉得自己的头脑和心脏空落落的。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事被自己遗忘。为了逃避这种感觉，除了三餐和睡觉，他一直努力不让自己闲下来。哪怕真无事可做了，他也要拉上自己看到的第一个人，聊到下一件事开始为止。
镇里的人都觉得他是个话痨，大概就是拜这种逃避行为所赐。而且他在聊天时总是不自觉地陷入亢奋状态，按老提图斯的话来说就是“语气开始欠揍了”。但他又总是能脱口而出一些很难说是小镇杂货商会懂的晦涩知识，唬得普莱文托勒人云里雾里。
他不知道这些知识是从哪来的，有时他甚至感觉他的聪明才智并不听命于他的意识。而今天这种感觉更强烈了。
扎拉的尸体，达米安的轮椅在地面滚动的声音。恍惚间，帕默勒斯眼前又重新出现了杂货店紧闭的门，和门前堆放的杂物。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状况？难道不正是自己那神出鬼没的知识导致的？
动弹不得的匪徒被蒂玛莉亚轻轻一推，便倒地不起。帕默勒斯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每次都是在意想不到的时刻，他会记起一些旁门左道的知识来。却怎么也想不起自己是怎么学到的。
“赶紧各回各家，事情解决前就不要出门了。”蒂玛莉亚的声音萦绕在耳边。这次又是幻听了。
“各回各家？”帕默勒斯反问道。但回答也只能由他来。
“可是镇议厅底下是真的有入口啊……”自己的知识不会骗自己，它们唯一可疑的就是来源而已。
那么自己该做什么，又可以做到什么呢？比起口不能言的扎拉，脚不能行的达米安，还有他们那个没见过世面、也不想见世面的兄长拉达，帕默勒斯觉得自己能做的事还是挺多的。
他打开杂货店门，进去后又立刻关上。随即走进自己的卧室，从木箱中翻出一张泛黄的地图。地图正上方用帝国通用语和高等精灵语写着“普莱文托勒镇”。右下角的日期，赫然是第三纪153年1月18日。
地图上面的一些建筑分布与一百多年后的今天并无太大不同。尤其是神庙和镇议厅处，还被做上了标记。
帕默勒斯闭上眼，用右手食指轻轻点了一下地图正中央。几个光点顿时出现在纸面上。那代表安东尼、蒂玛莉亚、瓦西留这三个留在镇里的警备队核心，以及薇比娅和扎拉、达米安姐弟。
这些他都知道，那是他在镇议厅的时候做的手脚。
一个光点在镇议厅停留着，他知道那代表的是谁，但努力让自己不去回想。
一个光点在马林内斯库家，那是达米安。没人看护的情况下，他无法独力走出家门。但这也意味着他安全了。
还有一个光点在勒比笃斯家，那是薇比娅。和蒂玛莉亚关系最亲近，而且手脚健全又充满行动力。很难说她接下来还会不会冒险。
另外三个光点正在地图上快速朝东北方向移动。帕默勒斯紧紧盯着它们，生怕自己错过魔法的有效期。
三个光点在地图上的一处空地停住了。但帕默勒斯早已将这份地图上的内容与普莱文托勒实际情况的差别熟记于心。这个镇的粮仓曾在184年的一场火灾中付之一炬。为了救火和清点损失，志愿参加救援的普莱文托勒辖区民众直接在火灾地点住下了。同时为了保证新运来的粮食在这期间得到妥善保存，人们又在这片空地建起了临时粮仓。直到后来，前面的临时二字又被去掉。
帕默勒斯赶紧收拾起他的魔光收束器来。这是将魔光术道具化的小物件，在人数众多时非常适合在地下照明使用。就在他往挎包里塞收束器的片刻，代表安东尼等人的光点没再移动。他收拾好后，便走出大门往粮仓跑去。临走时还不忘把店门重新锁上。
蒂玛莉亚看着眼前被绑在柱子上的四人，还是忍住了手刃他们的冲动。她看向安东尼和瓦西留，发现他们也在看着她。
“呃…你们看我干嘛？”她感到一阵莫名其妙。
“没事，看来你还是能理智看待现状的。”安东尼的眼神里传出了些许安心感。
蒂玛莉亚听得心里又是一阵焦躁。
扎拉在她眼前死去，然后敌人又告诉她提图斯也死了。她在听到这消息的时候，一瞬间动过把强盗们全部杀光的念头。队员们没能拦住她动手，但安东尼出现在面前，确实让她头脑一度冷静了下来。
如果换成是安东尼，他没准不会这么冲动。一直以来他都是警备队里最秉公守法的，也给全队树立了很好的榜样。
但蒂玛莉亚做不到。她只能把视线转向一边，不去看柱子上被五花大绑的四个人。
旁边的瓦西留汇报了一句：“那我们就开始了。”
安东尼点头示意。蒂玛莉亚也朝他点了点头，就继续看向无人的角落。
瓦西留走向离他们最近的一个瘦小男人：“姓名？”
“迪里克。”
“姓呢？”
“……施特伍德。”被绑起来的男人看样子还是被瓦西留的眼神打败了。
“很好。另外三个呢？”
“希尔达，俺媳妇。另外两个是英格玛尔·克洛泽，还有瓦林·施密德。”还是今天听了好多遍的北方口音。
“你打劫还拖家带口的？”
“俺们在当强盗前就结婚咧。而且俺媳妇也不是不能打……”
似乎是被背后的隐情吸引住了，瓦西留暂时没有追问，而是沉吟起来。
蒂玛莉亚见状，终于坐不住了。她快步走到迪里克跟前瞪向他：“我才不管你们是什么关系。老实交代，你们进镇里来做什么？”
迪里克沉默不语。蒂玛莉亚感到一阵急火攻心。
“你们这些杀人犯有什么资格摆谱？！”她这么想着，也这么说着，一拳打在迪里克头顶的柱子上。带起的拳风让迪里克下意识闭上了眼。
她的脸逼近迪里克，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迪里克的眼睛。“眼神也是重要的一环。只要眼神到位，一些意志不够坚定的敌人就立刻不成对手。”提图斯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但这只能让她心头的伤疤又被揭开。
“你…你不要为难他！”反倒是旁边那个叫希尔达的女人开口了，她的通用语口音还算标准，“你来问我，只要我知道的都说。”
“希尔达，恁不要乱说…啊啊！”迪里克刚开口阻止，就被蒂玛莉亚狠狠踩了一下脚趾。他没有受伤，这下勉强还不算私刑。
“你闭嘴！”蒂玛莉亚喝住迪里克，又转向希尔达，“说吧，你们是来干什么的？”
“我、我们是服从命令进来的。到底要干什么，我们也、也不、清楚。”希尔达的言语经历了一番组织。她在说谎。
“够了！你们夫妻有多恩爱，多想包庇对方，我不关心。我告诉你们，你们的同伙手上沾了镇民的命！”蒂玛莉亚凑近希尔达，抬高了说话的音量。尖厉的声音传遍整间粮仓。
这帮亡命徒不可能在没有明确目的的情况下就敢大摇大摆地侵入城镇。他们又不是军队。
“不想被视为共犯就老实交代，别想着隐瞒和撒谎！”她又补充道。
“我可、可没、撒、撒谎，”希尔达的眼角能看到一点点泪光，蒂玛莉亚快把她吓哭了，“是、是真的。”
蒂玛莉亚没想过自己居然能在别人眼里这么凶恶。她更惊讶的是，自己一点也不在意面前这个女人有多惊恐：“真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拖延我们的时间，好让你们的同伙达到目的。”
希尔达真的哭出来了。
“老、老公啊，我不行了…”目的就这么轻易被戳破，她似乎坚持不下去了。
蒂玛莉亚抢在迪里克开口前继续追击：“不行了？不行了就交代呗！说！你们来干什么的？”
“别逼问她了！来问俺吧，”看来迪里克真的很爱他的妻子，“瞅瞅恁能跟俺打几个回合！”
蒂玛莉亚回头看了看迪里克的表情。对于他坚毅的眼神，她只是笑了笑。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希尔达的右手食指被掰脱臼。她发出惨叫的同时，迪里克眼神中的坚定消失了：“啊啊啊啊啊！俺要削了恁啊！”
蒂玛莉亚感觉自己的心灵得到些许慰藉。
安东尼和瓦西留面色一变：“蒂玛莉亚，你在干什么！禁止私刑！”说罢，他们冲上去把蒂玛莉亚拉到了无法伤及犯人的距离。
“我在干什么？我在惩罚他们！”蒂玛莉亚歇斯底里地叫喊道，并试图挣脱两人。奈何双拳难敌四手，她也不愿对队友们动真格。
“你没有惩罚的权力！你是警备队，不是行刑队！”安东尼说的话她都懂，她也没法反驳。但她不接受。
“他们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在这演什么悲情夫妻的戏码？！他们，他们是杀人犯！他们明明才是坏人啊！”蒂玛莉亚挣扎着，喊声中带上了哭腔。
“我不许！不许他们这么心安理得地活着！”
旁边的安东尼一脸苦涩。他们就这么架着蒂玛莉亚，等她累了后，安东尼才开口了：“我理解你的心情。老提图斯过去也是我的队友，我不恨这些人是不可能的。”
蒂玛莉亚脸上两道泪痕比对面希尔达的还重。希尔达还在因为手指脱臼的疼痛而低声抽泣，蒂玛莉亚却一言不发地盯着她。全然不顾一旁的迪里克充满愤恨的眼神。
“但是，”安东尼话锋一转，“他们要得到的惩罚，会由专门的人来确定。那些能定义他们是盗贼，判断他们的罪行的人，也是保护我们生活的人。”
蒂玛莉亚不解地看向安东尼。她不懂他在说什么。他们的生活难道不是他们自己用双手保证的？
“你还太年轻了，非常可惜犯下了这么严重的错误。等你以后重获自由，希望能多去见见世面吧。”安东尼的话让蒂玛莉亚更加不解了。这就是“见过世面”的人？
她知道自己事后难逃牢狱之灾，但她现在并不害怕。只要能让这群认识不到自身罪过的亡命徒付出代价，她就觉得那是有意义的。
但她现在准备先看安东尼怎么处理。毕竟查不到这群人同伙的线索，也就无从让他们付出代价。
安东尼走近希尔达，正准备开口，从背后却传来一道男声。
“太好了，你们都在。”
蒂玛莉亚和众人一起回过头去，帕默勒斯的脸赫然出现在眼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