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卜洵《灰色马》(鲍里斯.萨文科夫《苍白战马》) | 下卷(三)
九月一日
安得留·彼得洛威慈又来了。他费了好大的力量,才能找到我。当我们最后竟得遇见时,他握着我的手,很久很久,带着大大的喜悦。他的老脸的上发光。他心里快乐。他眼圈周围的皱纹,都弛懈而变成笑容。
他说道:“我恭贺你,佐治。”
“为什么恭贺。安得留·彼得洛威慈?”
他扭上眼睛,带着一种狡猾的神气,摇摇他的光头。
“因为你所做的事已经奏捷了。”
他的见我,使我烦恼,我要离开他。他的话,他的愚笨的祝词。惹怒了我。但他仍是带着诚恳笑容,接着说下去。
他说道:“是的,佐治,我们一切希望已经都失掉了——我告诉你实在的情形。经过这一切接三连四的失败。而且我可以告诉你。”——他停止了,在我耳边低声说道——“我们甚且还想把你免职了呢。”
“把我免职?……你这话什么意思?”
“这事现在已经过去了,我告诉你也不要紧。我们不相信事情能多再做下去。费了这许多时候,而什么事情也没有做出来……所以我们想把你免职了还不是较好些么?事情似乎是这样的没有希望。……我们不是老傻子么?……嗄?”
我很惊异地望着他。他还是同样的忧郁衰老。他的手指上染着烟污,也同以前一样。
“你们……你们想要把我免职么?”
“佐治,你生气了!”
“我没有生气。……但是你们真以为能够把我们免了职么?”
他亲热地拍拍我的肩头。
“唉,你是……不能同你开玩笑。”
然后他用一种做买卖的口气说下去:
“是的,你现在想做什么事呢?告诉我。”
“没有什么事可做,据我所能见到的。”
“没有事么?……委员会已经议决……”
“委员会要怎么议决都可以,但在我一方面……”
“唉,佐治……”
我笑了起来。
“呵,安得留·彼得洛威慈,你为什么这样易恼?我不过说!给我以时间。”
他堕入沉思,连连地嚼着嘴唇,显出老人的样子。
他后来问道:“你还留在这个地方么,佐治?”
“是的。”
“你最好还是走吧。”
“我还有些事情要办。”
“还有事情?”
他看着很忧愁:我要做哪一种事呢?但他也不敢问我。
“好的。佐治,那么,等你来时,我们再把各事讨论讨论。”他同我握手,精神重又好起来。
安得留·彼得洛威慈的行为,像一位审判官:他称许,他不称许。我并不反对他。他是这样恳切地说着,以为我赏赞他的称许。可怜的老人!
九月五日
佛尼埃的刑期,定今天举行。我躺在宿舍的床上,我的头埋在热的枕头下面。现在还是夜间。我从窗眼中可以望见天空。一串颈圈似的星,在天上熠耀着;这是大熊星。
我知道:佛尼埃整天躺在他的囚床上,时时地站起来,走到桌边,伏下写字。现在,大熊星照着他,正同照着我一样。他也同我一样,醒在那里。
我也知道:一个穿红衫的人明天要到他那里去,手里拿着一根绳子,一条鞭,他要把佛尼埃的双手反剪在背后,所缚的绳子要深陷入他的肉里。靴距在圆屋顶下郭郭地响着;卫兵们脸上现出沉笨的容色。举着枪。狱门大开。……一阵温暖的蒸气,曲折地从沙岸上升上去。足陷入湿的沙上。东方的天空,带着玫瑰红色。一根有钩的木柱,耸入灰红色的天空中。那就是法律。佛尼埃登上平台。他在晨雾中看去很模糊;他的眼睛和他的头发是同样颜色的。天气很冷,他颤抖着,他把他的颈部伸入向上翘的项圈里。然后,绞手把殓衣盖了上去,把绳子拉起来。殓衣是白色,旁边便站着穿红衫的绞手。凳子突然地砰的一声拉了开去,身体便悬挂在空中。佛尼埃已被绞了。
枕头灼热我的脸。床上的被,掉在地板上。我觉得十分的不舒显。我看见佛尼埃站在我前面,我看见他的忠恳的眼睛,看见他棕色的头发。我畏怯地问我自己道:为什么?为什么?
九月五日
我对自己说道:没有佛尼埃了。这句话很简明的,然而我不能相信它。我不相信他是真死了。我似乎觉得门上叩了一下,他安静地跑了进来,我听见他又在说道:
“那不爱的人,他不知道上帝:因为上帝就是爱。”
佛尼埃信仰耶稣。我不信仰。然而其间有什么分别呢?我说谎,我做奸细,我去杀人。佛尼埃也说谎,也做奸细,也去杀人。我们同是以欺诈与流血为生活的。难道这都是因爱之故而去做的么?
耶稣从Golgotha起来。他不杀人。他把生命给了众人。他不说谎。他教导大家以真实。他不欺骗什么人——他受了他徒弟的欺骗。那么,我们必须如此,或者不如此。或者我们往耶稣路上走去,不然……不然便如佛尼埃所说的,往史美狄可夫的路上走去。在那个情况里,我也是一个史美狄可夫。
我知道,佛尼埃心里有圣念:他的真实便在他的痛苦里。但是圣念与真实,我却是不能接近,不能悟会的。我也要同他一样地死去,但是我的死是黑暗的:如在苦水里的虫蚀的木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