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笔(1)
门被推开了,屋外的寒气像是找到了宣泄口一般朝屋里灌去,门梁上的史莱姆风铃随着狂风乱舞,发出连绵的颤音。十二月的至冬,正是倒杯水都能结成冰块的天气,冷风裹挟着那些从高空坠落,又凝结成细碎冰屑的水滴冲进室内,险些吹翻那盏柜台上明晃晃燃烧着的烛灯。
“对不起,本店不向未成年人提供酒水服务。”柜台后边的侍者头也不抬,视线依旧停在那瓶麦芽酿上,如母亲对孩子般温柔的抚摸着它。
“很抱歉这么晚打扰您的生意,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叶若夫上校。”合上那扇暗红色的木门,女孩金色的双瞳扫过柜台后边一动不动的有些稀疏的头顶,轻轻地叹了口气,“多托雷先生托我给您带几句话。”
“我既不认识尼古拉,也不认识什么多托雷。”侍者轻捧着那瓶被擦拭干净的烈酒,小心地塞回酒柜。借着他起身的工夫,少女方才看清他的面容,虽然想过无数种岁月在人身上留下刻痕的可能性,但当她真正的看清这位曾经英气的士官长油灯下臃肿甚至泛起油光的面庞时,还是会在心中狠狠的咒骂时光对于人类的毫不留情。
“那就来一杯烈焰Martini,呼,外边儿真是冷的厉害。”女孩整了整衬衣的领口,脱掉那件掩盖住她身形的风衣,找了个临近柜台的位置,那因为寒冷而有些泛红的手上正攥着一张钞票,“好些年没有品尝你的手艺了,尼古拉。你在天守阁旁边开的那家“菊上”,如果能留到今天,肯定能和乌有亭较量一二的。”
侍者有些困惑地转身看向女孩,那双散漫开仿佛蒙着一层灰雾的瞳孔似乎在努力的捕捉着什么。接着,就好像是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事物一般,那蒙尘的双眼竟散射出幽幽的紫光。他的身体微微后缩,宽阔的后背撞上了酒架,那瓶他最珍视的枫丹朗格多克葡萄酒一阵摇晃,险些把几千万摩拉摔在地上。
“我记得你。你,你是……”明明壁炉的温暖还不足以驱散窗外肆虐的寒意,男人的额头却没来由的渗出了几滴汗珠,多年保持锻炼的的肌肉在雷元素的作用下迅速膨胀,把蓝白条纹的侍者衬衣撑得紧绷,似乎随时都会炸开一两粒纽扣。
“真不礼貌,要知道光是找这一件几十年前流行的大衣就费了我好大的功夫呢。”女孩平静地看着失控的前士官长,中跟小皮鞋和实木的地板轻轻敲击,发出沉闷的响声。
就连空气中最狂躁的电荷们都安静了下来,他们悄然回到原来的位置,不再随着操纵者的意志流动。上校没能说出女孩的名字,她已经从他的注视里消失了。即使双脚套着的小皮鞋出卖了她的位置,但下一刻,少女的食指已经横在男人面前,冲着他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冷静些尼古拉,你认识的那个她早就已经死了。“女孩儿踮起脚尖,双唇勾勒出优美的弧度,轻轻贴近了前士官长的耳朵。唇间吐出的气流冲刷着老男人脆弱的鼓膜,“好久不见,上校,我是“旅人”,你的新同事。当然,如果乐意的话,你还可以叫我荧。”
叶若夫当然知道这个称号的分量,委员会云集着各国的执行精英,要想在其中脱颖而出,得到女皇接见与赐福的殊荣者,更称得上凤毛麟角。叶若夫所知道的,也只有那十一位被称为执行官的、身为委员会真正掌权者的家伙们。
每一席执行官都拥有女皇的部分权能,神明在高处俯瞰人间,也需要使徒吟诵祂的功名,执行官就处在这样一个连结神明与凡界的位置,充当祂在凡界的代言,践行着神的意志。但即使强如神明,其所持有的权能也并非无限,也正因如此,执行官的数量自至冬建立起就不再变化。
但如今,就连这个数字也要变成过去式了。胸前的剑与盾是少女身份的证明,湖蓝色的宝石上镶嵌着女皇的半身,清冷的星星与垂月洒落身畔,映衬着祂脸上挂着的浅笑,并不像冬宫里那个平日不苟言笑的执政官。宝石不加掩饰的散发着冰元素力,让壁炉里本就虚弱的火光变得愈发忽明忽暗。据说,这枚勋章是神之心的投影,也是神明权能的象征、不可被伪造的存在。
“别那么紧张,尼古拉。‘博士’只是想让您帮我们一个小忙。”荧放开了脱力的上校,有些自嘲的摊了摊手。“您瞧,‘我也不过是他的传声筒罢了。”
“愿意为您效劳。”上校轻声说,目光有些惆怅的游移到酒柜里多年的收藏。
“这些……能拜托您送给‘仆人’大人吗,就当是抚养我成人的一点小小回报了。”
多托雷的小忙从来都不是什么好差事,这位被前同僚们暗地里称为‘优雅的疯子’的执行官从来就不会在意行动的代价。为了实现目标,壁炉之家的雪奈茨维奇们就像被推向海岸的鱼群一般消耗着,或许对他而言,伤亡从来只是统计纸上的几个数字。
“不用担心,博士可没胆子牺牲一位执行官。”旅人轻盈的翻过身旁的吧台,“我的酒还没有调完吗?都等这么久了。”
“马上就好,另外请您帮我把门口的牌子翻过来,我得告诉那几个老伙计们,因为店主要去坎瑞亚出个小差,本店要打烊好一段时间。”
上校的酒馆在圈里也算得上出名,几位常客,陆军的本尼格森伯爵、图奇科夫中将们都对这位难得的光荣退休的专员颇有好感,常常会来照顾生意。至冬的凌晨街道上行人寥寥,酒馆里也没了顾客,胡子拉碴的男人们坐在那张他精心购置的红木长椅上,面前的骨瓷杯子里盛满了泛着绵密白沫儿的鸡尾酒,壁炉里的柴火烧得正旺,讨论起或是女人、或是日益飞涨的物价和女皇与执行官大人们的近况。几位老上司的酒量都没有过去那么好了,喝到尽兴的时候,也偶尔会“碰巧“的透露一些委员会的秘密。
叶若夫知道前线的进展不那么顺利,战争的前两个月,壁炉之家的‘仆人’带着成群的至冬年轻小伙子们奔赴东坎瑞亚,在这片人类帝国的龙兴之地展开了第一次作战。那时候图奇科夫还总因为他那在掷弹兵团里任职的儿子自豪,期盼着他能在那片广袤的沼泽里挣到人生中的第一枚勋章,但到了这几个月,男人的口中已经再也没有儿子的消息了,同行的军官们也都默契的避而不谈。
前线胜利的消息如雪片般飞来,但战线推进的速度却一如既往的含混不清。至冬国内的战争热情依然高涨——至少目前依然是这样。坎瑞亚的新奇武器撕裂了男孩们的躯体,也把仇恨的种子深深的埋进了至冬人的心底。叶若夫张望着被冰雪覆盖有些模糊的窗台,那些能够看见朦胧的灯火的地方,悬挂着鼓励参军的横幅。宣传部门开足了马力,批判着坎瑞亚人的野心与丑恶行径,吸引着一批又一批的青年走进那摊看似平静,却无法挣脱的流沙。
那些男孩们起先还给他的家人朋友们送信,长长的信纸里写满了对父母的思念,又或是暗藏着与邻家某位小姐约定的暗号。可是渐渐的,男孩的信越写越短,字迹也愈发潦草,厚实的牛皮纸换成了皱巴巴湿漉漉的草纸,到最后只剩下信使先生的口信——真不知道他是怎么记住这么多句话的。
他没来由的想起临街的老安德烈,他的次子上个月也去了前线,去替代在战场上杳无音讯,据说被坎瑞亚人抓走进行惨无人道试验的大哥。常来酒馆的那个图拉的寡妇,两个孩子都是半年前首批征发,她一个人总来酒馆无聊的闲坐,或是和其他有着同样遭遇的老年人们畅想着自家孩子们在战场上的英勇表现。
冰块与容器壁相互撞击,清脆的声响打断了上校的遐想,手里的酒液已经摇匀,正要倾倒进装着烈焰花蕊的杯中。余光瞥见壁炉的柴薪不紧不慢的散射出温柔却又有些晃眼的火光。他不情愿的挪开视线,却很不巧与站在身前的少女对上了眼。
虽然只是一闪而过,但他看见了那双灿金色的眼底跃动的几缕火焰。叶若夫见过同样的眸子,那是某个预备队出发的晚上,一个新兵敲响了酒馆的木门。十几岁的少年犹豫再三,选了最烈的女皇伏特加。尽管他明显还没有到足够喝酒的年纪,叶若夫却没有过问。
前军官已经忘掉了那个孩子的容貌,但他还记得和他对坐时的那双眼睛,棕色的漂亮瞳孔里的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生腾着熊熊燃烧的,他从未见过的火焰。男人确信那是独属于复仇女神的火种,一旦燃起就不再熄灭。
“为了女皇陛下!”酒杯发出清脆的碰撞声,酒保豪气的一饮而尽,吧台对面的身影却被烈酒呛得一阵咳嗽,有些不好意思的背过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