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者的爱情 ——重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一
与大多数革命时代的少年一样,保尔的初恋萌发于纯粹的身体感觉。那天他坐在湖边钓鱼,从水面的反光中第一次见到了冬妮娅。她拿着一本没有读完的小说,身穿蓝白水手衫、灰短裙、皮鞋,头发编成一条长辫,含笑站在保尔身后,眼中透着好奇和一点点关切。保尔开始对她并不买账,但不久,一种异样的感觉开始萌动。当他读着最喜欢的冒险小说,发现书中主角加里波第的情人有一双蓝色眼睛时,便情不自禁想到:“是的,她也有一双蓝眼睛……”
保尔是个野孩子,习惯了穿着肮脏的衣服赤足奔跑,但见到冬妮娅后,他开始为自己不甚讲究的着装感到羞愧。他拿出一月工钱,央求妈妈为他裁一件蓝布衬衫。事实上,这是保尔生命中唯一一次在意自己的形象——仅仅是为了和冬妮娅并肩走在一起时,场景不会显得那样突兀。此后的时光里,他渐渐学会了以革命战士的朴素规训自己,工装或军装代替了蓝色衬衫,千人一面的阶级群像代替了独特的个体感觉。再也没有“他”,只有“他们”。再也没有爱情,只有革命指导下的同志情谊。
懵懂之中与初恋的感觉同步苏醒的,是保尔的革命意识。很小的时候,他就朦胧地感受到了“我们”和“他们”的区别:那个把他赶出学校的胖神父是“他们”,那个为了生存卖身于军官的穷侍女是“我们”,那个在富嫖客与穷女人之间周旋的皮条客是“他们”,那些在工厂里挥汗如雨的铁路工人,当然是“我们”……
与爱情类似,保尔对革命的热忱,同样萌发于纯粹的身体感觉。“他们”欺负他、压榨他、鞭笞他,他食不果腹,受寒、挨饿,在伙房里充当苦力,而“他们”却不愁吃穿,冬日有火烤,有大衣披在身上取暖。这巨大的差别让幼年保尔感到困惑。他因此仇恨那些“他们”,一有机会,他就找“他们”那些养尊处优的孩子打架。
革命的正当性,最开始往往建立在低且稳固的基础上:原有的政治制度必须被推翻,因为大多数人正在受苦。
冬妮娅是林务官的女儿,受过良好的教育,家境优渥,自然属于“他们”。保尔的内心因此十分矛盾,“他知道她跟石匠的女儿嘉莉娜完全不同,不能把她当作自己人……所以他对冬妮娅抱着不信任的态度。” 但保尔最终没能抵抗住内心的萌动,他“故意从她家旁边经过”,想制造一次偶遇。他成功了,冬妮娅邀请他一起读书,她借他的几本小说,与他的英雄加里波第一起,成为了他文学道路的起点。不知道若干年后,双目失明、全身瘫痪的保尔躺在床上,艰难地口述自己第一本小说的时候,会不会偶尔想起那个引他进入文学世界的蓝眼睛少女?
二
革命的宏大叙事抵触纯粹的个人感情。苏联文学的叙事中,对革命事业的忠诚,常常要靠对个体情感的完全拒绝加以烘托。保尔的童年伙伴谢廖沙,加入红军后,“冷冷地瞪了她母亲一眼……斩钉截铁地回答说:‘吵什么,我是怎么也不离开这个队伍了!’”在革命队伍中获得归属感,代价竟是母子感情斩断、家庭瞬间破碎。同理,个人感情也抵触革命的宏大叙事。阿列克谢耶维奇《锌皮娃娃兵》中的年轻男孩怀揣“社会主义伟大改造”的理想远赴阿富汗,他们的母亲、妻子和姐妹日夜等待,最终见到的却只有一盒盒骨灰。她们的情感被革命绞碎了。“他们把棺材运回来了,我敲打着棺材,‘你是我的小太阳!你是我的小太阳啊……’”
二者的相互抵触,同样发生在保尔身上。他与党员朱赫来亲近,在懵懂中慢慢倾向革命,是出于一种身体感觉(对苦难的抗拒),他渴望冬妮娅身体的接触,则是出于另一种同等重要的身体感觉(对爱情的渴求)。但是,爱情的引力与阶级仇恨的斥力,两股指向相反的情感,却最终在冬妮娅身上相交。这时保尔还不了解阶级斗争理论,但他朦胧地觉得,对“他们”的仇恨与对情人的依恋,可以在他身上永远和平共存下去,因为冬妮娅“和他们不一样”。也许冬妮娅与他们的确“不一样”——当保尔终于从监狱里逃出来,仅剩最后一口气,又一次衣不蔽体地站在冬妮娅面前时,她不是不顾一切收留了他吗?别人因为肮脏和贫穷排斥他、嘲笑他的时候,只有她与他站在一起;她甚至与他一样,讨厌那些衣着华贵、内心虚伪的资产阶级子弟。怀着这种幻想,他在出走前最后一个夜晚溜到了冬妮娅的床上,双臂环拥着她,闻着她的发香,对她吐露了心声:
“冬妮娅,我是这样地爱你!我说不出多么爱你——我不知道怎样对你说。”
“冬妮娅,等太平的时候,我一定要做个电工。如果你不拒绝我,如果你对我的爱是真诚的,不是儿戏的话,那时我愿意做你的好丈夫。我永远不欺负你,要是我得罪你,就让我死……”
实际上,这两种彼此拮抗的感情仅仅共存了那一晚而已。从第二天开始,保尔离开故乡,加入红军,同时开始接受苏维埃革命理论的教育。对冬妮娅的感情日趋淡薄,而革命意识则茁壮成长。他们下一次相遇时,他对冬妮娅说:“我首先是属于党的,其次才是属于你和别的亲人们的。”听到他这样说,冬妮娅双眼含泪,悲伤地望着河水。他们开始越走越远。
三
按革命话语的规训,他爱的冬妮娅实际是他的“阶级敌人”。简单的道理,保尔曾经不明白,或佯装不知,现在则明白得透彻。此刻,保尔第三次衣不蔽体地站在冬妮娅面前,为抢修一条铁路,他已经和战友不间断工作了半个冬天。他的鞋破了,衣服肮脏,身上生满冻疮,脸好久没有洗过,长期超负荷工作让他憔悴不堪,而冬妮娅从车厢里走出来,“戴着海狗皮帽子、帽顶带一个小绒球”,一副娇柔、华贵之相。为这次意料之外的相遇,两人都愣住了。
最初与冬妮娅见面时,保尔为自己的着装感到羞愧,为此他买蓝布衬衣、理发、擦皮鞋,为的是能心安理得地与她坐在一起。现在他与冬妮娅再次相遇,他比上一次更加不堪,冬妮娅比上一次更加精致,但他贫穷肮脏的身子在革命中获得了底气。
冬妮娅是在古典小说的滋养和东正教情怀中长大的。她以一贯的悲悯口吻说:“你的生活怎么搞得这样惨呵……”
保尔的回答坚定、充满傲气:“我也没想到你会这么……这么酸臭。”
“两年以前,你还好一些,那时候你还敢和一个工人握手。现在你浑身已经散发出卫生球的味道了。说实话,现在我和你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从此冬妮娅在《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消失了,也在保尔的生命中消失了。在冬妮娅划清界限的那一刻,保尔身上的革命意识与阶级意识彻底苏醒。
此时保尔爱的人是丽达。在斥责冬妮娅“酸臭”后不久,他接受了丽达的礼物——一件短毛大衣,“那柔软的皮毛立刻使他的后背前胸感到了温暖。”丽达有一张晒黑的脸庞和满头蓬松的黑发,她爱穿格子衫、粗布裙,浑身溢满劳动带来的干练之气,与冬妮娅“酸臭”的浮夸情调丝毫不同。更重要的是,她与保尔一样出身穷苦,革命意识旺盛,渴望为新生的苏维埃政权奉献青春。
冬妮娅爱他的时候,保尔是个没文化的穷小子、小流氓。他什么都不是,但冬妮娅依旧爱他。丽达爱他的时候,保尔是模范标兵,是上过前线的战士、不怕吃苦的工人。那副同样瘦弱的躯体在革命的叙事中从下贱变为崇高,身体苦痛不再是耻辱,而成为高尚的象征。这使得丽达对保尔的情感并非单纯的爱恋,而掺杂着敬仰与崇拜——她把对革命的一腔热诚,具象到了保尔这一个人身上。这段爱情的滋味因此无比纠结和复杂。
四
少年时期与冬妮娅那段单纯萌发于身体感觉的初恋,于保尔而言已经是一段过去了,而且是不堪回首的过去。此时的保尔再想到冬妮娅,心中浮现出的词汇,应该不会比“酸臭”更好听。
保尔相信,他的下一个梦中情人——丽达,不仅能用身体满足他的情欲,更能用革命意识与他相互砥砺,他们能够在无止境的工作和战斗中双双成为合格的战士。他爱丽达,而丽达也以种种方式,隐晦地表明了心意。
但是,丽达不仅仅爱过他一个人。她甚至不太关心那双拥住自己身躯的胳臂属于谁,她在乎的仅仅是:胳臂的主人是不是一个甘愿奉献于苏维埃的斗士。她追求一个标兵和战士形象,这个人最早是葬身战场的骑士团长,后来是共青团员谢廖沙,然后是保尔,最后是她现任丈夫。其中,谢廖沙的遭遇最能说明丽达的爱情的性质:他像保尔对冬妮娅一样,出于异性相吸的身体感觉而靠近丽达(“和你在一起是多么愉快!”),却遭到对方的羞辱和嘲笑。但,当他在与歹徒的斗争中,为社会主义事业光荣负伤,丽达却“那样热烈、那样亲切地握他的手,这样的握手他是从来不敢的”。
那副同样的躯体,在革命的叙事中,从被丽达不屑一顾的俗物,变成了她倾心仰慕的对象。很快,她在一片林地里献身于谢廖沙,“突然,她抱住他那长着淡黄色头发的脑袋,纵情地在他的双唇上吻着……”
为什么读者在读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后,大多对冬妮娅抱有深深的同情和爱怜,却很少有人喜爱丽达?冬妮娅爱保尔,爱得毫无理由。她的爱只针对保尔这一个个体,爱情的本质就在这单纯的独一性中呈现。而丽达永远在追求某一类人。她爱保尔,因为保尔是她渴求的那一类中的一个。照此推算,即使保尔在丽达的生命中消失,她也不会像冬妮娅那样悲伤得“双眼饱含泪水”——只要再找一个“那一类”,代替保尔就是了。
保尔曾主动切断过与丽达的关系。那时他作为团的积极分子向丽达学习革命理论,渐渐对她产生了朦胧、特殊的情感。这种感情使他深深不安,他疑心自己会醉心于甜蜜,而损耗对党的忠诚:“难道现在是谈论爱情的时候吗?”为此他一时冲动,挑了些蹩脚的理由,停止了与丽达的来往。至此,两人关系还有修复的余地,但不久过后,消除误会的机会也失去了。铁路线上的长期工作损坏了保尔的身体,他染上重病,回乡修养后勉强活了下来,但消息闭塞,丽达和别的同志们误以为他死了。
他与丽达再次见面,是多年后一次团代会。重遇丽达,保尔为当初冲动之举的辩解之词,似乎昭示了几年之间他爱情观的转变:
“我只是抛弃了那种用苦行来考验自己意志的毫无必要的悲剧成分。但是在基本方面我是赞成牛虻的。我赞成他的忠诚、他那无穷的接受各种考验的力量,我赞成那种受苦而毫不诉苦的人。我赞成那种革命者的典型,在他们看来,个人的事情丝毫不能与全体的事业相比。”
保尔认为,他年轻时无故排斥丽达、使得一段将成的感情化为泡影,是为了“用苦行考验自己的意志”。
那么,考验的“意志”是什么呢?在这段话中,保尔的亟待磨练的“意志”当然特指情欲:正是因为面对冬妮娅时那种萌动的柔软的感觉,在与丽达相处时再度闪现,保尔开始怀疑是爱情腐蚀了自己的钢铁意志。他与丽达断交,因为他害怕爱情这件“个人的事情”会损害革命这件“全体的事业”。
为什么要“考验”意志呢?中世纪苦修主义者将一切快乐等同于堕落,甚至将音乐、美景都斥为“魔鬼的帮凶”,为的是修炼自己对上帝的无上忠诚。保尔用“苦行”自比,似乎暗示着:革命已然占据并统率着他的生命,成为他人生中原初的“一”。他自愿抵抗任何一种生命体验,甚至是爱情,只要这种体验有可能损害他对革命的全情投入。
作者奥斯特洛夫斯基也认为,“钢铁”是在拒绝冬妮娅、拒绝丽达的过程中,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在不断地抵抗身体感觉(情欲)、以崇高的革命意志代替鲜活的个人意识的过程中,炼成的。
五
问题是:爱情与革命,真的是不可兼容的互斥的两级吗?
奥斯特洛夫斯基暗示,一个用欲望和快乐引导生活的人(像冬妮娅、年少时的保尔)不是钢铁,一个抵抗欲望、以共产主义的宏伟蓝图为生活方向的人才称得上是钢铁。这一叙述的核心,同时也是“革命”与“爱情”相互对峙的支点,实际在于“欲望”:始于欲望的爱情(如保尔与冬妮娅)与革命的确不可兼容,但是,正如保尔渐渐察觉的那样,如果爱情愿意抛弃原始的情欲部分,取而代之以恋人双方献身革命的崇高意愿,这段爱情则不仅不会阻碍革命,反而会被革命所提倡。
在与丽达的再度会面中,保尔说自己“抛弃”了原有的爱情观,即对爱情的全面排斥。此时他依然以牛虻为偶像,提倡那种抵制欲望的革命苦行主义,但他已经不会再像当年那样,仅仅因为担心爱情会侵扰革命,就一概拒绝女孩们对他的好感了。
与大多数革命时代的青年一样,成熟的保尔将爱情的正当性建立在革命宏大叙事的历史车轮上。爱情的目的是巩固阶级情谊,以便将生命更彻底地奉献到革命中去。在保尔看来,失去革命意义的爱情是空洞的,让他感到迟疑、不解、困惑,只有在革命的荫蔽下,他才敢心安理得享受爱情。爱情的目的是革命,而爱情本身,不过就是另一种形式的革命。
六
带着对爱情的全新认识,保尔开启了他的第三段感情。
他是在海边疗养时认识达雅的,此时他的身体已经被长期高强度工作搞得破烂不堪,不能再像年轻时那样,通过打架或劳作展现男性的野蛮生命力,从而得到冬妮娅或丽达的芳心了。达雅的身体也比冬妮娅、丽达差得远,她只是个出身普通的十八岁女孩,宽脸庞、大眼睛、细眉毛,青春动人,但“不算漂亮”。
几乎从没和青年男子相处过的达雅立刻被保尔所吸引。“‘……我真傻,想他干什么?’……达雅带着一种莫名的惆怅想着,不知为什么,竟难过地把头扎在枕头里痛哭起来。”但对达雅,保尔并没有产生面对冬妮娅、丽达时的那种悸动。他的身体感觉对达雅不买账,她不能引起他的爱欲。照世俗眼光看,这段感情恐怕不能发生,但是,原始情欲早已不在保尔的考虑范围之内,现在,他优先考虑的是革命的需要。几年前,他在花园里散步,说过一段让无数革命者热血喷张的话:
“人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生命属于我们只有一次。一个人的生命应该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时,他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过去碌碌无为而羞耻——这样,在他临死时,可以说:我整个生命和精力已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自由和解放而斗争。”
而眼前的达雅,正是一个缺少自由、亟待解救的人。她父亲是冥顽不化的控制狂,哥哥是挥霍无度的浪荡子,母女几个无力挣脱控制,每天生活在痛苦之中。同时她对革命理论几乎一无所知,对苏维埃政权既不感到激动,也没有投身其中的欲望。甚至连她自己也觉得,她与革命斗士保尔之间没什么共同语言,更不会产生爱情:“你们这样的人,不会找我们这样的人做妻子的,我们对你们有什么用呢?”
达雅对保尔到底“有什么用呢”?
在分析达雅对保尔的“用处”之前,不妨先对一个更加重要的事件稍作讨论。这一事件正好发生在他向达雅求婚之前。
由于他的健康没能在休假中恢复,身体状况日趋恶化,中央发给他一张残疾证,认定他不再具备工作能力。这宣告着他重回革命队伍的计划彻底破产。最早,保尔是通过身体感觉投入革命的,因此他本能地用身体进行革命,无论在前线冲锋,还是在工厂工作,身体都是他与革命建立联系的唯一渠道。然而现在,他的身体残废了,他与革命的关系随之变得十分可疑。从革命队伍里掉队,对于保尔来说,无疑是最具毁灭性的打击。
出于受苦的身体感觉,保尔参加了革命,意图改变使大多数人受苦的现有政治制度。但讽刺的是,在原有制度被清扫、苏维埃政权初步建立之后,保尔的身体感觉却丝毫未变:还是在受苦。革命前在资本家的工厂和厨房里受苦,革命后在苏维埃的战场和工地里受苦,后者的受苦程度,甚至比前者更甚——保尔的身体就是这样坏掉的。
既然一样是受苦,二者又有什么不同?
那种同样的身体感觉(受苦),在革命叙事中被赋予了无限崇高的意义。为了全人类的解放,个体的受苦微不足道,个体也必须受苦,这正是历史的必然。革命者生命的意义脱离了个体感觉,而汇聚于身体之外的某种宏大观念之上,个体的爱情、欲望也随之坍缩,直至淹没于历史必然性的滚滚洪流之中。就是在无数个个体的奉献中,苏维埃政权冉冉升起。
对每一个革命者而言,这都是一种高尚的选择。
怀着这种牺牲精神和理想主义,年轻的保尔向革命献出了自己健康的身体。但革命仍在继续,个体的奉献也不应停止。他要向革命继续奉献,但一个身体残废的人,还有什么可奉献的?
得知自己的身体已完全残疾之后,保尔在海边陷入了痛苦的挣扎。他甚至想到了自杀。但很快,保尔在一段思想斗争后回归平静,重新获得了坚定的信念:“要竭尽全力,以使生命变得有益于人民”。随后,他“站起来走到大路上”。
就在当天深夜,保尔突然向达雅求婚:“我既然卷入了这场斗争,就得干到底。……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你愿意做我的伴侣,我的妻子吗?”
“我已经决定,我们的结合要一直继续到你成为一个真正的人,成为我们当中的一个,我一定要帮助你做到这一点,要不我就一钱不值。”
达雅被他的请求吓了一跳,但她答应了。
在两人的结合中,达雅代替了他自己的身体,成为保尔与革命产生联系的新的凭借,保尔意图通过爱情使她成为“真正的人,我们当中的一个”,从而继续自己投身革命的需求。他的爱人是达雅,但他把爱情奉献给了苏维埃革命。
七
保尔的身体残废后,他找到了一条路径继续参与革命事业,那就是与达雅发生爱情。确切地说,他希望通过对达雅的感化与教育,引领她走向革命的道路,从而让她的身体代替自己的身体,投身于革命之中。
果然,他成功了。在与他相伴的时间里,达雅耳濡目染,迅速由一个对苏共一无所知的普通女工,变成了一个热切投身革命的积极分子。保尔在信中说:“达雅得意地把她第一次当选为妇女部代表的证件给我看。这证件对于她,不仅是一块普通的硬纸。……她只有沿着这样一条唯一可以行得通的道路前进。”
此时,他们看起来像一对和谐美满的革命情侣。但变故在悄然临近。
在他们结合的伊始,保尔明确表明过自己的考虑:“谁知道,也许我有一天会变成一个完全的废人。你记住,到了那时候,我决不拖累你。”他很清楚,他的身体已经没有恢复的余地,从此以后,只会一天天变差。等到他完全残废的那一天,他不愿达雅投身革命的激情,被与自己的爱情所拖累,就像他当初不愿自己被丽达拖累一样。因此,唯一的选择,是将这段爱情立刻斩断。
在两条腿完全失去力量之后,他对照顾着自己的妻子说:“达雅,亲爱的,咱们俩只得离婚了。咱们在约定的时候并没有说可以这样过下去呀。”
达雅打断他,不让他继续说下去。她难以抑制地痛哭了起来。
随后,保尔成立了一个学习小组,达雅为组员之一。他与达雅不再以夫妻相称,但继续维持着革命同志的关系。保尔坦然地接受了这一结果,在一个深夜,他这样告诉自己:“那时候她只是他的朋友和妻子,现在她却是他的学生和党内的同志”,“她政治上越成熟,她能照顾他的时间就越少。”
以及:“党交给了他一个学习小组。”
在于达雅相处的时间里,保尔自己的目标从混沌中变得渐渐明晰:他想投身文化工作。因此,与达雅的分别虽意味着另一次献身的结束,却没有像上次他的残疾那样,对保尔造成精神上的毁灭性打击。此时保尔的双眼已完全失明,但他开始尝试写小说。他躺在病榻上,用虚弱的手持笔,与硬纸板和格子搏斗。既向苏维埃奉献了身体和爱情后,他打算开始第三次奉献:用纸和笔和文字,奉献自己革命精神的结晶。
最终,保尔的小说大获赞赏,即将出版。他找到了第三种革命的方式:“他的心又怦怦跳起来了。他日夜盼望的梦想已经实现了!铁环已经被砸碎,现在他拿起新的武器,回到战斗的队伍里,开始了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