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月】浮生只合尊前老
“露凝霜重渐倾欹,宴赏才过小雪时。”
屋内烧得正旺的火炉发出毕剥毕剥的响声,橘红的光影将两人的剪影映得分明。银白的雪光斜斜穿过他们头顶的窗棂,小月凝神望去,仅窥得一方朦胧晦暗的薄云,缥缈空灵得不似真实。 游乐微微侧着头,用自己的眼眸将那人的一举一敛细细描摹。 镌刻于杯羽之上的纹路精巧华美,衬得杯中本就澄明的仙露愈加剔透如鉴。清莹的液体如此顺理成章地与小月的唇齿交织在一处,如蝤蠐般光洁如玉的脖颈因仰首而将青色的血管显露无遗。不知恣意燃烧的酽红炉火是否晃了游乐的神,他竟恍惚瞧见小月眼尾处一滴澄莹的液体悄然滑落,看起来竟与那清洌的仙露如出一辙。饶是如此,小月的唇角却仍勾起了一个极浅淡的弧度。 彼时的游乐自然无法勘破那抹难得的笑意中蕴含几多辛酸苦楚,他心中只道奇也怪哉,镇日里动辄发出一阵狂妄苍凉笑声的黑乌鸦,竟也有这般神情,如寻常隐士浅吟低唱时,唇角抹不去的笑意。然而他的胸口却无端感到些许钝痛,那抹弧度竟如烈焰般勾得他眼底酸涩,竟略显滞涩地别过了头。 直至一只白皙而又修长的手不容置疑地将同样一杯液体递至他身前。 “尝尝看,这是我用人类世界的糯米酿制而成的。”那人的语速仍是惯常的不疾不徐,语气亦是一如既往的淡漠。游乐时常怀疑,小月根本就是唯利是图之人,心中藏不下半分情意,可最令他深恨却又无可奈何的是,那人眼中的寂寥之色就如同束缚他的枷锁,让他心甘情愿地沉沦其中,无心脱身。 游乐愤懑不平地回想着那人冷淡的语气,声音中不知不觉地也带上了几分刻薄:“人类世界的酒和魔仙堡的仙露,根本就不可同日而语。” “我小月调制的仙露,当然不可能是普通的酒。” 那人总是这样狂狷倨傲,自我夸耀之际眉梢总是昭彰着飞扬的神采,就连那一双经年古井无波的眸子都会染上异样的光彩。可那声线却仍是平稳,半分多余的情绪都不教游乐窥探。 小月此人性情总教人捉摸不透,至少游乐认为的确如此。若说她生性凉薄,偏偏游乐不管如何用鄙夷的神情与讥诮的语言激怒她,她也只会在当时恼羞成怒地反唇相讥,此后便恢复了一贯的冷静克制,亦会如寻常时候一般来寻他破解彩石咒语。可若是说她长情,小月又向来清冷自持,待人沉稳却又疏离,游乐曾不止一次地试图在她眼里寻求哪怕一丝心悦于他的凭证,却总是铩羽而归。 但他自以为那人待他总归是有些温柔的,不然小月绝不会仅仅是口中嘲讽他不思进取又无聊至极,过后仍会不厌其烦地陪他前往超市采购,满足他那些于她而言百无一用的口腹之欲。 在游乐看来,小月待他的所有迁就与纵容,都宛如一杯致命的鸩酒,让他沉醉其中,纵是饮鸩止渴亦甘之如饴。 晶莹明澈的仙露迤逦流入游乐的喉管,不知是魔仙堡的仙露特有的明目作用使然,亦或是孤冷的雪光将小月本就寥落的身影衬得更加岑寂,总之游乐瞥见对方如黑魔洞般不可捉摸的那双墨瞳里,确凿无误地倒映着自己的身影。 游乐的心跳倏忽漏了一拍,心头无端生出些许慌乱无措之感。那人未曾多言,只是旁若无人地独酌着那一壶仿佛无穷无尽的仙露。游乐则目不转睛地深深凝视着身侧之人,仿佛要将她心底所有无可名状的细微情绪都尽收眼底。 也不知是否是游乐的错觉,他总觉得小月眼尾那抹嫣红经年挥之不去,即便是浓墨重彩到邪魅妖冶地步的烟熏妆,亦无法抹去那抹灼目的嫣红。 至于那双乌黑的眸子,更是再天衣无缝的妆容亦无法抹去其中夺目的风华。游乐总能在其中窥得魔仙堡流转的瑰丽星河,亦能在其中寻到如磐的风雨与晦暗的天光,但他此前从未发觉,原来那双深邃的眸子除青云碧霄笼罩下的万里山河外,亦能盛下一个人如沧海一粟的剪影。 良久,游乐方才神思回转,惊觉掌心竟起了一层粘腻的汗珠。他只觉心头纷乱,扰得他脑海中混混沌沌的总不分明,唯一确信的只是就此不管这份夹杂了利益纠葛的复杂情意能维持多久,即便那双漆黑的眼眸最深处是万丈深渊,他也甘愿下坠。 “宴赏才过小雪时是什么意思?”或许是上天眷顾,一点微小的灵光骤然划过游乐浑噩的大脑,他竟无端忆起不知何年何月曾在一本落满尘灰的厚重古籍中读来的诗句,此刻未经深思便脱口而出。 “宴饮赏菊的事宜刚刚结束,就到了小雪这个节气。”许是杯中仙露的气息过于芬芳馥郁,小月的声音闻之有些缥缈,如同天外的梵音般虚幻无着却又温润如玉。 雪后初霁,薄雾浓云却尚未完全散去,初升的残月亦影影绰绰的看不真切。小月却仿佛已然忘却了今夕何夕,只是一味地重新为自己斟满仙露。氤氲的水汽几乎弥漫了整座高塔,恍若那人心头萦绕着的愁绪,轻轻浅浅却又如影随形。 游乐冷眼瞧着她近乎自我放纵般的疏狂举动,只觉心头一股无名火油然而生,他甚至来不及细细辨析这突如其来却又极迅速地呈燎原趋势的火气从何而来,伤人的恶语便已脱口而出:“不过就只是个小雪节气,你就这么乱来,人类世界那么多节日,你难道都要祸害一遍吗?”浑然忘却了自己频频举杯的手亦从未停歇。 “乱来?等我成了魔仙女王,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谁也没有资格多管闲事!” 小月终于如游乐所愿地失去了惯常的沉静,她本就冷峻的眉峰深深蜷起,如陡峭的山峰上尖锐的棱角,被怒色浸淫了的双眸仍冷冽如冰,凛然不可侵犯。尾音较之平素光景略重,昭示着它的主人此刻怒不可遏的心情,即便是修为略胜一筹的游乐,亦觉阵阵寒意侵袭入骨。 “就算你成了魔仙女王,你也不能胡作非为!”游乐只觉心底最隐秘的恐惧被那人毫不留情地揭穿,就连一丝念想都未曾留给他。他心头倏地涌上一阵无可言喻的悲哀,这种感觉使得他如坠冰窟。为了将这份近乎于软弱的情绪不动声色地遮掩起来,他只好欲盖弥彰地抬高声音反驳,继续与那人对峙,尽管他的指关节处已微微发白。 “我就是邪恶的黑魔仙,如果连胡作非为都不行的话,那我还能做什么?”那人似乎在这短短一瞬里已然再度克抑住了几欲变得炽盛的怒火,又恢复了波澜不惊的神情,看似淡然的语气中透着无法忽视的讥讽之意,唇角微勾,几乎是略带戏谑地看向游乐。 这句话无论是句式,亦或是语气神态等细枝末节,于游乐而言,都熟悉得仿佛它本就来自于游乐的骨血之中。他一向自诩放荡不羁,实则根本不足以与那人的恣睢佯狂相提并论。丝毫不留情面地刺入他人胸膛的利剑,终有一日会以如出一辙的手法没入自己心口,他早该想到的。 游乐有时甚至会痛恨他们都有一副玲珑心肝,亦会痛恨他们都有着堪称多智近妖的心智。如若他们其中一人愚钝些许,说不定他们就可以对周遭汹涌的暗潮视而不见,于这片幽深静谧的塔林中长相厮守,抵死缠绵。 可仅凭这份心智,他们就足以斩断一切不切实际的幻想,不论甘愿与否。 游乐陷入了良久的沉默当中,直至身侧传来一声似有若无的喟叹。他缓缓抬首,却惊觉小月正以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润神情望向他眼底,语气莫名变得无比温和:“游乐,你醉了。” 游乐有些惶惑地抬眸望向她,那人紧蹙的眉弓已然舒展开来,眸中的愠色亦已散尽,面颊之上冷硬的线条竟也被通明的灯火映得分外柔和,他竟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游乐愣怔了一会儿,将那个与他相互憎恶却又纠缠不清,各自在彼此的梦魂中折磨着也慰藉着对方,至死方休的人紧紧箍入自己怀中,不出意料地触及了一把嶙峋的骨。 然而游乐的一颗心仍骤然收紧,心头千回百转的情绪如汹涌的潮水般牵动着他的心神。胸口越发窒闷,他竟从不知道身侧亲密至极却也疏离至极的人竟如此清瘦。他错过的太多太多了,以至于他无从想象那人曾手握一根泛着阴翳森冷气息的黑魔棒发动过多少次义无反顾的攻击,浑身浴血地踏出过无边炼狱也历经过蚀骨的痛楚。 即便他有心想要窥探这些,也无法攻破那人的心理防线。此刻他鼻翼翕动间,将温热的气息悉数喷洒在小月颈侧,掌下是柔软鲜明的触感,分明近在咫尺,游乐却仍觉怀中人宛如一个遥不可及的清晓残梦。 小月任由游乐将自己禁锢在他近乎偏执的怀中,她望向游乐那片刻不离身,几乎要融入骨血之中的冰冷坚硬的面具,竟鬼使神差地抬手欲将那碍眼的面具摘下。然而在她的手距离那纹路复杂精巧的面具仅仅一寸之时,她仍是生生克抑住了内心深处的渴望。 千言万语如一个个细碎的音符在脑海中闪过,却又转瞬即逝,于顷刻间归于虚无。无数缱绻旖旎的话语在喉管中转动几个来回,终是如轻烟般了无痕迹。小月薄唇轻启,平淡的声线恰似她镌刻在自己骨髓之上的镇静遏抑:“时间不早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明天,继续破解魔仙彩石的咒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