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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兽和天使之间:旺代二三事(XV.i-ii)

2022-01-17 11:17 作者:Mlle_Ventrachoux  | 我要投稿

XV. Quid est veritas? (什么是真理?)

 XV-i. 没有硝烟的战场

达尼康(Danican)在回忆录中声称他可以用三十六句口号概括“革命的全部历史”:

“国家万岁!自由万岁!第三等级万岁!贵族分子垮台!奥尔良万岁!内克尔(Neckar/Necker)万岁!拉法叶万岁!米拉波(Miraeau)万岁!国王万岁,我们的好国王万岁!自由的恢复者万岁!!!1791年宪法万岁!战神广场的共和派垮台!佩蒂翁( Pétion/Péthion)或者死亡!死亡万岁(Vive la mort)!君主制垮台,八月十日万岁!罗伯斯庇尔万岁!马拉万岁!丹顿,塔利安和九月二日万岁!共和国万岁!雅各宾派万岁!山岳派万岁!教堂垮台,没有天主!革命政府万岁!恐怖万岁!全面限购令万岁!无上存在万岁!1793年宪法万岁!巴雷尔(Barrere)万岁!科洛(Collot)万岁!卡诺(Carnot)万岁!库东(Couthon)万岁!圣茹斯万岁,救国委员会万岁!断头台万岁!消灭所有阴谋分子!……啊!啊!啊!热月十日万岁!温和政策万岁!雅各宾派垮台!人民的刺杀者们去死!人性和公义万岁!国王和面包!面包,代表公民们,面包!1795年宪法万岁!不要五百人!五百人垮台!五百人见鬼去!勒让德(Le Gendre)万岁,还有他的铁链子和血刃!替代了恐怖分子的执政府垮台!本杰明·贡斯当(Benjamin Constant)的大炮垮台!净化的执政府万岁!还有处决了很多其它人的很多其它人万岁!

就是这样,这些被乱政的狂热驱动的不幸人民,总是时刻准备着注意到任何不安分的聒噪,对他们说——我会拯救你们”。

达尼康(Danican)的回忆录成书日期是1797年,当时达尼康正逃亡英国。期间他看到了流传出来的杜罗的旺代战争回忆录。后者在狱中待审时写下一些有关旺代战争的笔录,意图为自己在西部的行为辩护。

杜罗回忆录的出版犹如打出一记战炮,同时激怒了“蓝”“白”双方的战争亲历者。尼康看完全文后愤慨不已。他将革命期间积压的全部情绪都付诸笔尖,通过记录自己1789年以来的经历见闻,为自己的政治立场辩护。同时也是为自己的行动辩护,表示他曾在共和军中为国民公会服务实是身不由己——因为妻子兄弟全被收监下狱,时刻有生命危险。

达尼康的回忆录全名是《揭面土匪,或可为当代历史所用的回忆录:献给所有杀人凶手和乱政的敌人,和被国民公会杀害的法国人民的孤儿寡母们》(“Les brigands démasqués, ou, Mémoires pour servir à l'histoire du temps présent: dédié à tous les ennemis du meurtre et de l'anarchie, et aux veuves et orphelins des Français assassinés par la Convention nationale”)。

因为个人经历,达尼康对革命怀有极其强烈的抵触情绪,认为所有支持共和国的人“非坏既蠢”。除了记录历史事件,他还给每个革命的“重要角色”配了诙谐讽刺诗,并写下很多琐碎的地方见闻:1793年,派往Caen的国民代表是前本笃会修士la planche/Laplanche,“一个疯子”。抵达当地后,la planche不满城中“公民”们因为亲属被断头而愁容满面,怒斥他们的低迷情绪是“贵族分子的忧伤”。他宣布要举行一场“共和舞会”,命令所有人参加,否则一律做“贵族分子”论处。【侧批:Caen是夏洛特·科黛的老家】

舞会开始前,La Planche带领人们“求告”马拉:他把几个嫌疑分子的人头“献”给马拉,高举双手“领祷”:“——啊,伟大的马拉!”;“他后面的人群热切的同声回应——‘啊,伟大的马拉!’”【侧批:搞礼仪还得本笃会的上】随后的舞会上,La Planche还观察到妇女们的“贵族分子胸脯”在他的“共和手掌”挤压下畏缩沉陷。

(旺代本地画家)Paul-Jacques-Aimé Baudry, "夏洛特·科黛",1860

虽然立场过于分明,达尼康的回忆录中仍有不少值得参考的内容。其中包含很多长期被有意或无意的忽略,直到近期才重新引起关注的观点。因为达尼康没有过多批评罗伯斯庇尔在革命中的行为,甚至有人批评他“包庇”后者。回忆录再版时,达尼康不得不就此专门回应。他坚决否认自己对罗伯斯庇尔有任何好感,但同时指出是国民公会“利用了罗伯斯庇尔”,“当他们发现他成为威胁时,又除掉了他”。达尼康认为最应当为革命时期国内的极端政策负责,“屠杀了一半法国人口”的人是卡诺(Carnot)。

当然达尼康对卡诺的痛恶掺杂有私人恩怨。不过,近当代很多历史学者渐渐开始关注卡诺在革命的强压政策中扮演的真正角色。此外达尼康还敏锐的指出一个往往被忽略的明显事实:革命对法国海军造成了无可逆转的灾难性打击。

同样是1797年,另一个流亡伦敦的保王派,曾是安茹军炮兵指挥的Beauvais也针对杜罗的回忆录,完成了他的战争回忆录初稿。Beauvais的回忆录原名是《关于旺代战争的丰富、真实、完整的回忆录:揭露共和军将军杜罗的虚假言论,因此我们能看到他和他的前任坎科洛指挥下的残忍行径的详情》(“Mémoires intéressants, véridiques et impartiqux su la guerre de la Vendée : dans lesquels sont relevées les fausses assertions de Turreau, général républicain, et où l'on verra le détail des cruautés commises sous son commandement et prédédemment sous celui de Canclaux”)。

同时代的白营回忆录作者中,Beauvais是唯一一个点名批评坎科洛(Canclaux)的。Beauvais在英国期间见过皮塞,后者似乎试图为身在“敌营”的前导师辩护,声称坎科洛“只是个工具”;如果他下达过任何指令,必定不是出自本心。Beauvais明显没有被他的言论说服,初版的最后一页是对坎科洛的更激烈的控诉,指责后者1795年和约后在安茹不守约定,“迫害”已经与共和政府言和的斯托弗莱等人——事实上,和约后负责安茹地区驻防的是对斯托弗莱怀有极大敌意的格鲁希和萨瓦利等人。

坎科洛不是唯一一个Beauvais书中指控的对象。Beauvais认为国内保王活动的失败在于首领之间的矛盾和内部的不团结;尤其是夏雷特在1795年接受与共和国之间的和约,更为保王派的活动带来灾难性的后果;即使他不是有意背叛,也不能因此不被问责。Beauvais在回忆录中几乎指责了从布列塔尼到旺代的所有保王军首领。1893年,Beauvais的儿子再版这本回忆录时除了该换掉原名,还删去了大段过于情绪化的内容,以及一些指名道姓的控诉。

到19世纪初,流亡海外和身在国内的“白营”人士纷纷出版各自的旺代战争回忆录:1805年,奥恩豪森伯爵夫人根据佛斯缇尔的讲述写成的旺代战争简史出版;1806年,皮赛(de Puisaye)出版了他的六册战争回忆录;1809年,Le Bouvier-Desmortiers为夏雷特辩护的首版传记问世……1793年的旺代战争回忆录之争就此拉开序幕。这是一片没有硝烟的战场,战况仍激烈无比,双方根据各自的派系立场诠释这场战争,尽其所能的为己所用。

杜罗的回忆录之外,西部战争中引起争议最大的回忆录出自皮塞(de Puisaye)之手。无疑因为其中涉及了基伯龙登陆这件卷入了大部分国内外保王派,乃至尚在海外的“国王”和亲王们的重大事件。1806年皮塞回忆录出版后,很多人指责皮塞通过攻击他人推卸自己的责任,布列塔尼的保王军旧部纷纷写书回应,讲述各自版本的战争往事。

虽然在法国保王派中争议巨大,皮赛的回忆录在英国人中的反响却非常之好。不论其中引起激烈争论的时事,作为一个曾参与国民议会的真正意义上的革命参与者,皮塞在书中加入了很多自己对革命的反思,不少内容堪称砭骨入髓。

皮塞着手书写回忆录时正身处加拿大的移民据点。多伦多当时尚荒芜一片,漫长寒冷的冬季不时有大雪封门,户外气温更常跌至零下四十度。这样的环境和温度最适合“冷静”思考,尤其是革命这种格外炽热的话题。

皮塞认为从1793年九月到次年六月,这段时期比起“恐怖统治”更应当被叫做“懦弱统治”(de la lâcheté——十个月之间,全法国两千五百万人口“丧失了使用他们的理性和力量的能力”,其中至多只有几百个“刽子手”,他们把全国划分成不同地区,“就像屠宰者们把待宰羊群分成不同部分”,前往各个地区分批有序的“宰杀”受害者。皮塞作了一个“可耻的计算”:如果把革命期间所有被屠杀者中能够战斗的人组成军队,数量将远比国民公会能召集起的军队壮观的多。

尚宾诺的回忆录中也有类似的抱怨,他认为参与“毁灭旺代”的共和军士兵除了出于“自愿”还有“懦弱”。而旺代更能够成为皮塞这段话的有力佐证——从下普瓦图的“宁死也不在这样的暴政下苟活”(1795年二月公告),到安茹的“你们只会在我们最后一个人的坟墓上统治”(同月公告),与共和国血战了一年半的旺代人确实没有赢,但也没有输。

另一个“懦弱统治”的佐证或许是复辟后所谓的“白色恐怖”:如果拥有如此数量的“狂热保王派”地区1793年时能以同样的“狂热”“效仿西部的榜样”,可能历史的走向会不一样。

回忆录之外,很多专业历史学者也对这段历史展示出浓厚的兴趣。1802年,尚为波拿巴支持者的Berthre de Bourniseaux完成了他的旺代战争简史,正式出版付印。Berthre de Bourniseaux是个君主制支持者,从同情旺代人的角度审视这场战争;同时他也是个哲学家,写作这套书的主旨在于通过历史事件表达自己的思想观点。这本书自然的让蓝白双方都很不满意,批评其中缺乏客观和准确切实的史料。

第一套试图全面记录旺代战争始末的历史作品出版于1806年。作者Alphonse de Beauchamp(1769-1832)在摩纳哥出生长大,政治观点上是个温和的共和派。1793年他来到公安部任职,期间利用职务之便接触到大量有关旺代战争的内部资料。Beauchamp对旺代的战争非常感兴趣,他决定从一个专业历史学者的角度记录这段牵扯复杂的敏感战争。

除了大量搜集官方档案库内掌握的资料,Beauchamp还亲自前往西部,访问不同派系的战争亲历者。采集资料期间,Beauchamp找到了尚宾诺(la championnière)。几番书信来往后,尚宾诺不但详细回复了Beauchamp提出的一些问题,还慷慨的把已经写完初稿,但没有发布的回忆笔记送给他做参考资料。Beauchamp对尚宾诺的印象非常好,他在书中热情称赞尚宾诺是下普瓦图军中最优秀的军官。对夏雷特作总结评价时,Beauchamp几乎一字未改的摘抄了尚宾诺的评语。

Beauchamp在下普瓦图接触过形形色色的旺代军旧部。他很快发现这些人的品性作风分化极大,并非所有人都像尚宾诺一样让他印象良好。这或许激起了Beauchamp的“创作欲”:正史之外,Beauchamp还托名“夏雷特的一个军官”,写了本“伪回忆录”。

旺代军旧部以外,Beauchamp也寻访了参与当年战争的另一派系人士。1803年,正在收集资料的Beauchamp亲自去拜访坎科洛(Canclaux),希望能从他那里获取一些相关资料。也许结果让他略感失望:1793年和1795年两度担任共和军总指挥的坎科洛并没有写过任何关于这场战争的回忆笔录,并且他明显从未有过这样的打算。不过Beauchamp此行仍有一个巨大收获:对方表示自己留有在旺代作战期间的全部公文书信。但他需要先写信咨询“一个朋友”,再回复Beauchamp是否能将资料交给他。

访客离开后,坎科洛写信给时在绍莱的旧日部下萨瓦利(Jean Julien Michel Savary,1753-1839)。1795年离开旺代之后,两人一直保持联系。萨瓦利对老上司坎科一向敬慕有加,虽然有时政见不同,似乎并不影响两人之间的“友情”——雾月政变中,萨瓦利是反对波拿巴上台的一方,坎科洛则是支持的一方——萨瓦利曾对坎科洛表达过写书记述旺代战争历史的意图,后者答应把自己在战争中保存下来的档案公文都留给他,承诺“他对这些档案拥有全部的使用权”。

萨瓦利收到来信时很吃惊。毕竟这场战争的余波尚未彻底平复——四年前旺代刚刚发生过一场新反叛——他惊奇于居然现在有人要着手写作这个如此敏感的题目。萨瓦利认为这个时候动笔太匆忙,因为此时距离事件发生的时期太过接近:“只有从激动中平静下来后才应当谈论旺代(战争)”。他对坎科洛说了这些想法,表示自己会保持沉默直到“明智允许(他打破沉默)”。几乎可以想象坎科洛的回复,大概仍是“你的想法很好”。

不过Beauchamp并没有就此放弃,最终他设法说服了坎科洛。过了一段时间,坎科洛写信告诉萨瓦利,他已经同意向Beauchamp“打开他的(档案)箱子”,把所有档案交给Beauchamp这个“即不认识保王派也不认识共和派,两方即没给过我好处也没迫害过我”的“外国人”。

Beauchamp的三卷旺代战争通史于1806年正式成书出版。共和派的Beauchamp对旺代战争的整体看法仍然很“官方”:国民公会中“极端派”的暴政让旺代农民大举起义;之后被保王党,国外和宗教势力利用;“雅各宾派”(热月政变后“雅各宾派”成为所有“暴政”的责任人)国民代表和部分共和军将军的残暴,以及保王党的顽固强硬让旺代成为焦土:“四分之一的人口”消弭在战争中;内战双方都要为这个战损负责。不过他试图做到“中立”,尽量客观全面的展示了不同派系领导者在战争中的形象和举止。

Beauchamp的旺代战争通史
内页插画

萨瓦利读完后非常不满,除了一些他认为与事实不符的“谬误”,还因为他对白军人物的“美化”。萨瓦利对旺代战争的认知则是更进一步的“蓝派史观”:为维护自己的特权和利益,不满“革命”和共和政府的保王党与“狂热”教士们联手,一边煽动单纯的农民发动内战,一边勾结海外反法势力;反军首领们统统是打着宗教和政治的幌子烧杀抢掠的野心家。尤其是夏雷特,最为阴险暴戾。因为这伙反叛分子太过顽固恶劣,才招来以暴制暴的凯西耶和“地狱纵队”。

不过萨瓦利没有急于动笔,他仍决定等待时机,直到“激情退却”。

比起无关痛痒的学术批评,这套书给Beauchamp带来了另一些更加切身的后果:《旺代战争的历史》初版出版后,Beauchamp以“泄露国家机密”为名被解除公职;1809年再版时,他直接被驱逐出巴黎,流放到Rheim。

1811年,Beauchamp获准回到巴黎,重返政府部门工作。除了继续攥写其它历史书文,Beauchamp仍没有放弃增改这套旺代战争历史。因为完稿的年份过早,Beauchamp书中的部分细节确实不尽准确。1820年,Beauchamp将全书修订后再版,前言中回应了对他的一些批评。尤其点名了夏雷特的第一个传记作者Le Bouvier-Desmortiers。

Le Bouvier-Desmortiers

尚宾诺曾在自己的回忆录中写道:“关于夏雷特先生的好话和坏话都有很多。他的支持者和敌人说起他来都很激动”。能和萨瓦利对夏雷特的深切憎恶相匹配的,只有Le Bouvier-Desmortiers对他的狂热崇拜。本行是医生的Le Bouvier-Desmortiers自称被夏雷特救过两次,自此将夏雷特视作完美英雄。1809年出版了名为《回应对夏雷特将军的阴险攻击》的小书,这本书随后成为夏雷特个人传记的蓝本。书中对夏雷特推崇至极,不惜余力的将他美化抛光,并严词攻击一切针对他的指摘。其中内容连夏雷特的一些旧部也觉得太过溢美滥觞。

【美颜滤镜开到换头的夏雷特生前肖像】Le Bouvier-Desmortiers眼中的夏雷特

Beauchamp的旺代战争通史出版后,似乎Le Bouvier-Desmortiers曾去信抱怨。再版时Beauchamp在前言中声称Le Bouvier-Desmortiers公开与他为敌,“只因为我没有像他一样把夏雷特当作偶像崇拜”。对此他只能出于对Le Bouvier-Desmortiers的年龄的尊重而“同情他”。

时间来到1824年,坎科洛过世七年后,萨瓦利终于完成了自己的旺代战争通史。他出版了全六卷旺代战争历史《Guerres Des Vendeens Et Des Chouans Contre La Republique Francaise》(《旺代人和舒昂对抗法兰西共和国的战争》),或者更准确地说,旺代战争资料汇编集。

萨瓦利的六册旺代战争通史

前言中,萨瓦利说自己看过所有已经出版的相关回忆录和历史书著:Berthre de Bourniseaux的通史只是为了兜售作者的个人观点,近似“痴人说梦”;Beauchamp的通史在细节上“充满疏误”,他简直不敢相信坎科洛真的把档案给了Beauchamp;杜罗的回忆录只为给自己脱罪,满纸强词狡辩;至于白营如皮塞,罗什雅克兰侯爵夫人等出版的回忆录,引用的多是当年旺代保王军的公告,其中全是为煽动民心编造出来的虚假宣传。

萨瓦利声称自己意图通过客观史料,为读者呈现不加雕琢的“真相”:全书按按照时间顺序,除了大篇引用他的老长官克莱贝尔等人的回忆录,还充满大量抄录的信件、指令和战报。这些资料多数以共和军档案为准。虽然萨瓦利本人在前言中说过,“官方文件”不一定都是事实。不过似乎不同阵营的“官方”版本出现差异时,萨瓦利更愿意无条件的相信共和军的“官方文件”。

对于资料的选取,萨瓦利的态度可以从两个事件上窥见端倪:一件是阿克索将军之死,另一件是“复仇者联队”(“Le Vengeur battalion”)的指挥Monet中尉被枪决前的忏悔——萨瓦利引用杜罗的信件和共和军的战报,不假思索的接受了阿克索(Haxo)自杀的官方说法,并指责声称阿克索死于旺代人之手的Beauchamp信息有误。其实Beauchamp写书前曾访问过参与当年战斗的下普瓦图军老兵——参与围攻阿克索的一个下普瓦图士兵Arnault一直活到复辟后,还收到过圣路易十字;至于Monet中尉临处决前向士兵讲话,表示真心痛悔的情节,萨瓦利和Chassin都不相信是真的。直到这件事的另一当事人萨皮诺夫人在回忆录中详细记录了事件始末,才使完整真相浮出水面(Chap. IV-iii. 自由之敌)。

和Beauchamp一样,萨瓦利的很多资料也来自坎科洛的档案箱。萨瓦利对坎科洛的感情近乎崇拜,1794年和1795年在公文信件中对后者的称呼总是“我亲爱的将军”(mon cher général)。书中凡是牵扯坎科洛的部分,萨瓦利总会格外激动的在文末留下大段脚注。他全文收录了皮塞的“策反信”,照抄了后者回忆录中“听某个可信的人(Beauvais)声称他(坎科洛)在旺代行事过度(1793年)”的段落,并在脚注中愤怒驳斥这些“恶毒的攻击”:“……(坎科洛)坦诚、忠实、高尚、真诚的依附他的派系;没有阴谋,没有野心,根据情势使用或温和或坚决的方式使这片不幸的地区恢复和平;他的书信、他的举止、他的一生都能为此作证”。【侧批:数数这句话里萨瓦利含沙射影咬了多少人XDDD】

如果说萨瓦利对皮塞只是愤慨【+醋精?】,他最憎恶的人无疑是夏雷特。通过资料的选取排列以及脚注,萨瓦利将夏雷特描写成一个卑鄙凶暴的恶棍,是个里通外国发动内战的危险人物。后来的一些“蓝营”历史作者继承了萨瓦利对一些人物的观点,并把他的历史观发展得更为激化。【侧批:夏雷特不就是在La Januaya当众亲了他男神一口嘛。至于记恨三十多年嘛】

【1796年夏雷特被捕后的一共官宣】萨瓦利眼中的夏雷特XDDD

不过,即使不赞同萨瓦利在一些具体事件上的立场和观点的读者,也必须因为一点赞赏他 :萨瓦利是第一个使用大量第一手资料,巨细无遗的如实记录了“地狱纵队”在旺代乡间的“行军”活动,以及纵队将军们的各种言论的历史作者。

很多历史学者相信,杜罗进入战争部后让一些有关他的“纵队计划”的文件“消失”了。万幸有萨瓦利书中的“库存”,1793年到1794年间“旺代最寒冷的冬天”得以真实呈现在后世面前。更具有说服力的是,这个如实抄录下数百页恐怖小说般的惊悚档案的作者甚至不是一个保王派,而是个始终如一的热枕共和派。

或许,萨瓦利的诚实耿直是坎科洛全力支持他记述旺代战争的原因之一。

萨瓦利声称自己“看过所有已经出版”的回忆录,也就是说他没有看过尚宾诺的回忆录。

复辟后一度出现白营回忆录的出版热潮,尚宾诺的回忆录却迟迟没有付印。似乎因为语言太过直白乃至“粗俗”【是接地气啊】,内容上对双方派系的行为都毫不遮掩,贸然公布不免“有损形象”。【侧批:“通常他在战斗中非常勇敢,但他的军官声称他在军队中怂的像个娘们。之所以会有这些自相矛盾的证词,取决于他开战前喝了多少白兰地。遇到突然袭击时往往没时间作‘准备’”——尚宾诺形容Da Launay(Chap. XI 附录)】

由于很多老战友尚在人世,不想引起纠纷的尚宾诺本人生前毫无出版的意向。他的回忆录一直被他的家人收压箱底,直到1904年才由他的孙子出版。不过这本回忆录正式出版之前,早已以另一种形式悄然问世:尚宾诺家族的朋友中有一个南特出身的小说家,正是《八十天环游地球》《海底两万里》《地心游记》等书的作者,被誉为“科幻小说之父”的儒略 凡尔纳。

凡尔纳和尚宾诺的子女们关系非常要好,经常前往府上拜访。通过尚宾诺的子女,凡尔纳读到后者未出版的回忆录手稿。被其中内容深深吸引的凡尔纳萌生出写历史小说的念头,随即创作了《尚特莱纳伯爵》(Le Comte de Chanteleine,1864)。据说小说中的男配角原型就是尚宾诺。

《尚特莱纳伯爵》原版封面

这篇小说的风格和凡尔纳的所有其它作品都不一样。起初凡尔纳将《尚特莱纳伯爵》收录在一个故事集中“打包”出版,之后他想把这个小说单独印发出书,却遭到出版商的拒绝:小说对“蓝兵”在西部的行为直言不讳,似乎因此冒犯了他的共和派出版商的“共和情感”。另外,这种题材的故事明显不会好卖:当下流行的大众口味是“美女和暴力”,以及反派教士。良家小姐和刚正贵族简直是退化回中世纪的灾难组合,不用说居然所有神父都是正面人物。反派则是“共和兵”——这本书的目标人群是圣人传的读者,而这些人大多不看流行小说。

几番周折后,最后凡尔纳自掏腰包印发了这本书。小说销量果然奇差。今天即使凡尔纳的书迷,也很少有人知道这本他向故乡和乡亲致敬的小书。

新版封面(超爱这张内页插画)

凡尔纳小说的出版波折生动展示了19世纪以来围绕“旺代战争”展开的巨大争议。经过一系列“改朝换代”后,对于应当如何看待这场战争的争论更加激烈。虽然复辟后Monier等下普瓦图军旧部特地要求国王授予他们军衔,以此昭示旺代保王军的“正统性”。但很少有共和派历史作者愿意承认这点:如果承认旺代军队是“正规军”或“合法起义”,那么与其交战的共和军的立场就显得格外尴尬。更进一步,“革命”期间发生的种种情况也不只是单纯的“政策失误”,而是“罪行”。

令人意外的是,坦荡肯定了旺代军“正统性”的是拿破仑 柯尔贝尔(Napoléon-Joseph de Colbert-Chabanais 1805-1883),也就是坎科洛的长孙——柯尔贝尔在为父亲写的回忆录中直率的称斯托弗莱是“路易十八世陛下的准将”。虽然Beauchamp和萨瓦利写旺代战争历史时都向他祖父借取过资料,但柯尔贝尔认为,在旺代战争这一题目上最称得上“公正”的历史作者是Prosper de Barante (1782-1866)。对方是勒斯居尔夫人/罗什雅克兰侯爵夫人回忆录的初版编辑和影子写手,一个奥尔良派自由保王党。【侧批:顺提,20世纪初de Barante的一个曾孙娶了柯尔贝尔的孙女】

这本回忆录中,柯尔贝尔特地为外祖父坎科洛写了一篇简略小传。开篇柯尔贝尔毫不掩饰的表达了对外祖父的敬爱之情,坦言自己的叙述确实带有“偏见”。短文主要概括了坎科洛的职业生涯,并没有涉及他的私人生活。原因更多应该是柯尔贝尔对此全不知情:柯尔贝尔似乎并不了解革命前的外祖父,也不知道他早逝的外祖母——柯尔贝尔的母亲也不知道自己的生母,后者在她一岁时就离世了。认识,甚至可以说是熟悉“坎科洛夫人”的人只有皮赛,两人在坎科洛尚未婚娶时就是朋友。皮塞说坎科洛夫人是他“所见过的最可爱的女子”,革命前的坎科洛长期保有拜访亡妻墓地打发时间的习惯,原配过世十年后才续娶。不难想象为了尊重后妻,坎科洛再一次选择对往事闭口不提。

即使仅限于叙述职业生涯,这篇短传也没包含太多有价值的历史线索。因为坎科洛的职业生涯中最重要的几个阶段,也是多数读者最期望获得更多细节和澄清的阶段,正是当事者本人守口如瓶的部分——1793年、1795年、1799年、1814年、1815年这些关键的时间点全部被作者巧妙的避开绕过。或许因为柯尔贝尔意图“为尊者讳”,不过从一些细节处判断,他可能确实仍然不知内情:会对长孙说起自己十七岁时在七年战争中的往事的坎科洛,从不谈起他在西部的经历。

对旺代的战争的叙述上,柯尔贝尔则带有明显的矛盾心理 。总体来说,波拿巴派的柯尔贝尔对革命期间的过激政策持反对态度。他承认国民公会的种种极端政策是1793年的旺代战争的主要诱因;但同时写道,“恐怖时期”过后政府重新采取“人性化”的“温和”政策,旺代地区仍有一批态度强硬的反军首领,主力军队溃散后率领一批同样固执并富有经验的军官继续顽抗;他们借助熟悉当地环境,采取游击作战散兵突击的战斗骚扰侵袭驻军,并煽动当地居民参与反叛;导致共和军在西部不分军民的大肆焚戮,使得整个地区一片焦土。

柯尔贝尔的表述大体贴切,只是时间线需要重新排列。或许能得出一个更合理的因果关系:国民公会于1793年八月通过“毁灭旺代”的法令。1793年末的拉曼之战后,卢瓦内河两岸已经开始不分男女老幼的大举处决旺代军的随军难民。此处仅仅罗列遇难人数达四位数以上的屠杀事件:南特大屠杀(溺沉)从1793年十一月开始,总遇难人数两千到九千;同月开始的Les Ponts-de-Cé大屠杀总遇难人数一千五到一千六;拉曼之战后的大屠杀总遇难人数上万;萨沃纳之战后的大屠杀总遇难人数三千到六千; Sainte-Gemmes-sur-Loire大屠杀总遇难人数一千五到一千八; Marillais大屠杀总总遇难人数约两千……如果以“热月政变”作为所谓的“恐怖时期”结束的标记,那么杜罗“烧光杀光抢光”的“纵队计划”于1794年一月到四月之间在旺代施行,明显发生在热月政变之前。

也就是说,旺代“反军”的“顽抗”和“游击战”显然不是发生在所谓的“恐怖时期”结束之后;因此,旺代人的“顽抗”不可能是引发共和军在西部“不分军民的大肆焚戮”的主要原因。【侧批:此类因果倒置言论可以类比 “南京杀伤过多是因为支那军民抵抗太顽强,没有立刻积极投顺”】

老仲马(Thomas-Alexandre Dumas)的回忆录能从侧面验证这一点。老仲马在坎科洛之前曾出任西方军团总指挥(1794年9月7日至10月23日),他这样记录自己短暂的旺代经历:“……旺代人武装抗争已经不再需要宗教和保王的前提;他们被迫保护他们的农庄,他们被强jian的妻子,他们被屠杀的孩子……我想要整顿军纪,把(推行)公义和人性提上军队日程;一些只会以自己的权威造成乱政的恶棍们举报了我:他们污蔑我试图制止流血牺牲的计划是缺乏活力……”

事实上,即使在所谓的“恐怖时期”结束后,“人性化”的“温和政策”直到1794年底才降临旺代:在甘旎夫人的推动下,Ruelle代表与他的外祖父坎科洛力主和谈,要求国民公会在西部颁发“宽赦令”,释放并赦免所有放下武器的乡民。至于旺代人方面,他们一直等到十二月十六日凯西耶在巴黎因“战争罪”被断头之后,才同意正式与共和国展开和议。

更令人玩味的是,文中柯尔贝尔极小心的避免提及他的外祖父的政治倾向。没有提过坎科洛本人其实也是个保王派,只是反对以内战的“非法”形式复辟。【侧批:最后说他外祖父“甚至赢得了所有交战对手的尊重:夏雷特,和皮塞……?”。“……?”大亮。人人知道皮塞舔狗舔到死,他外祖父那边他不敢问哈哈哈哈哈哈哈】

十九世纪末,有整理旺代战争历史的学者感到遗憾,表示一些从坎科洛的档案箱中取得资料的历史作者使用它们的方式很“奇怪”,而继承了这些“珍贵史料”的柯尔贝尔家从来没有整理出版原始文献。或许柯尔贝尔对自己外祖父一些主要经历含糊其辞的态度,从侧面说明了一部分原因。

1792年在莱昂平乱时,坎科洛曾留下几页回忆笔录。1793年后突然陷入沉默,尤其拒绝直接写下任何有关旺代战争的笔记或备忘。后人只有猜测Beauchamp和萨瓦利哪个更接近他经历过的旺代战争。或者两个都不是。或许这里能把一段对先代人的评价稍作改动,当作对他的评价:“坎科洛过于持重,不愿声称自己的行为完全出自本分和深思熟虑的慎重,所以能够避免一切批评;又出于良心而不愿声称自己也是受害者。他将自己的困境上呈天国,让天主决断他的行为是否公义”。

【侧批:多说一句萨瓦利1795年的行为。西方军团里一堆军官纷纷找借口辞职跑路各种缺人手之际,萨瓦利防区的另一个将军说自己有病辞职跑了,坎科洛对萨瓦利嘘寒问暖,因为替换人手迟迟不到让他的工作增多向他道歉(!真的)。期间萨瓦利信中各种撒娇,说自己这不舒服那不得劲,比起打仗他更愿意安宁过日子。他温柔的好长官回复“你的想法很好”。对如此温柔的好长官,萨瓦利的回报是……开春时说自己有病(痛风)撂挑子跑了!参谋长+私交格鲁希写信劝都留不住!他温柔的好长官只能说啊,你应该休养的,等你回来我在军队里给你留位置……注意萨瓦利跑路前坎科洛的健康状况已经堪忧了,而且他知道……布列塔尼那边流亡军随时要登陆的当口,你长官病得字都写不了都不递辞呈,你先跑开“安宁过日子”去了!?
另外,萨瓦利离职前使劲挤兑已经签和约的斯托弗莱和安茹军旧部,导致之前被坎科洛梳理的差不多的安茹又快烧起来……de Beauvais以为挤兑斯托弗莱是坎科洛的意思,出国后写书大骂坎科洛。
———— 统统都是熊孩子!】

 XV-ii. Mémoricide(记忆屠杀)

十九世纪末到二十世纪初,法国陆续出版了多部有关旺代战争的历史书作。所有作品全部派系分明,从意识形态上可以分为“革命者的后继”和“旺代人的后继”。前者的代表有Louis Blanc, Jules Michelet和萨瓦利作品的“终极完成版”,Charles-Louis Chassin的十一卷原始资料集;后者的代表包括Crétineau-Joly,两位Abbé Deniau和Abbé Uzureau。

萨瓦利和Chassin都怀有强烈的共和派立场,但两人书中收录的大量原始文件和一手档案,让他们的作品本身得以保持了难得的中立,成为后代专业和非专业人士探究旺代战争的必查书目。当然即使面对相同的原始资料,立场不同的人也会作出迥然不同的结论。两人对很多事件的态度类似上文所述的拿破仑 柯尔贝尔,不过大体上不影响热心真相的读者依靠逻辑和其它索引参考作出独立清醒的判断。

区别于主要依靠官方记录的共和派历史作者,白方和旺代本地的历史作者依靠地区便利,从战争的亲历者和他们的后人处收集了大量口述笔录,尤其以两位Abbé Deniau的作品为典型。而Crétineau-Joly的旺代战争通史一经出版,同时受到罗什雅克兰侯爵夫人和流亡中的波旁的一致好评,几乎具有“白方官史”的地位。不过根据当时风气,作者极少标明引用文献的出处【侧批:……自打脸。脱离查重噩梦,立刻忘乎所以】,一些记录的准确性值得商榷。

Crétineau-Joly

因为Crétineau-Joly在书中描写了很多战争期间“蓝兵”在旺代地区的残暴行径,引发不少维护革命的共和派学者的不满。Louis Blanc和Jules Michelet随后各自写成的旺代战争通史中,“礼尚往来”的大篇幅讲述了旺代人的“暴行”,用了好几页详细描绘“马什库尔屠杀”;当然,两人对“地狱纵队”的行军只是言语含糊的一行带过。

1830年往后,国家开始系统化的在西部开展记忆清除工程,意图处理掉所有“延续痛苦的回忆和维持市民间的仇恨的纪念物”:莱日的夏雷特雕像被拆除;Pin-en-Mauges的卡特利诺雕像先被套进箱子中,“以免被公众看到”,之后也被勒令移走;市政和“有关人士”屡次要求柯尔贝尔伯爵移除在自家莫夫里耶堡(Château de Maulévrier)的庭院里为斯托弗莱竖立的方尖碑,后者“极不情愿”的移除了方尖碑上“巨大的利斯花”装饰,坚决再作任何让步。当地驻军一直想摧毁这个碍眼的标志物,市长“不得不屡次冲到军队前,阻拦他们前往(莫夫里耶)城堡”……纪念托尔福之战的石柱本来也在摧毁和移除计划中,然而因为柱子造得太结实,只能扒掉上面的所有装饰物和纪念文字了事。【侧批:实地观测过,放倒托尔福石柱得拿炮轰】

大旺代行为艺术:箱子里的卡特利诺

1936年,保王派雕塑家MaXIme Real del Sarte应le Souvenir Vendéen的邀请,完成“旺代”(la Vendée)纪念雕像。雕像的基座上,制作者刻下文字:“在这献给旺代英雄们的致意中,我想荣耀的是整个法兰西的灵魂:她热忱的信仰,她牺牲奉献的精神和她的忠诚”(Dans cet hommage aux héros de la Vendée, c'est toute l'âme française, sa foi ardente, son esprit de sacrifice et sa fidélité que j'ai voulu glorifier)。

因为当年人民阵线赢得选举,雕像的落座仪式推迟到次年举行。雕像原本计划放置到绍莱的一个广场中间,因为市政官员的激烈阻扰,最后被转移到一片私人土地上。市政府命令在雕像前建起一座木栅,免得被来往的行人看见——一个多世纪之后,当政者仍然畏惧1793年可能在西部民间引发的回响!

1942年,这尊争议巨大的“旺代”雕像被重新搬回广场上。然而1944年十一月的某个深夜,“一些来自绍莱以外的陌生人”试图用雷管炸毁这座雕像。雕像的中间部分被炸得粉碎,一只手臂也被炸毁。然而玩味的是,雕像胸前的玫瑰经念珠和外套上的圣心胸徽完好无损:“就像是天意希望这些赋予旺代起义全部意义的神圣符号获得尊重”。

“旺代”复原像和被破坏后的原作

今天“旺代”雕像的原物和复原品收藏于绍莱历史博物馆。

绍莱博物馆的旺代雕像原件

时代进入二十世纪,记忆净化工程仍在继续。除了清除地表的标志性建筑物,更要从公共教育和知识系统中“删除”这些“危险”内容。今天,“旺代地区”和共和国其它地区的学生们对这段历史的认知几乎来自不同次元。笔者遇到的一位旺代本地老师坦言,说他进入公共学校后读到官方历史教材,其中对“革命”的表述一度让他感受到“文化冲击”——如果革命是好的,共和军是来宣扬自由平等友爱的,那为什么我的家乡都被烧毁了,我的很多祖辈亲属都被杀死了?

官方的回答自然是:“因为他们都是反革命”。

有些记忆必须被遗忘,还有些需要被大力宣传好流传千古。1836年凯旋门落成后,门侧分批镌刻了六百六十个将军的名字,表彰他们在革命战争和第一帝国的战争中“为国家作出的杰出贡献”。这些名字中有些是旺代人的“老熟人”:坎科洛,阿克索和塔沃,克莱贝尔,马索,格鲁希等等。没有人太过在意。

但当他们看到另外两个人的名字时,愤怒的情绪顿时冲到顶点——杜罗和François Pierre Joseph Amey (1768 – 1850)。

杜罗(Turreau)这里
Amey这里

杜罗的丰功功绩前文有详细记载(Chap.VIII-I),此处不再复述。至于在拿破仑的军队中展露头角的Amey,作为1794年杜罗“地狱纵队”的得力干将之一在西部家喻户晓。他“扬名”的原因除了忠实高效的“执行命令”烧光了沿途城镇,更因为两个旺代本地共和派(Morel和Carpanty)写给救国委员会的举报信:

“在Montournais和Les Epesses,还有其它地方,Amey把炉灶里的火焰烧旺然后把妇女和儿童扔进去。我们去向他陈词。他回复说共和国就是乐意这么烤它的面包(c’était ainsi que la République voulait faire cuire son pain。他们先这样处决土匪妇女们(旺代妇女),我们都没太吭声。但是今天,这些不幸的人们的尖叫声让士兵们和杜罗很是受用,他们想继续以此取乐;保王党妇女们不够了,他们就去抓真正的爱国者们的妻子。目前据我所知,已经有二十三人惨遭不幸,而他们唯一的罪行是忠于国家。我们想行使我们的职权制止,士兵们以同样的处决威胁我们”(1794年三月24日)。

直到今天,旺代民间的纪念组织仍在锲而不舍的请愿,要求从凯旋门上刮掉两人的名字。

或许最好还是留着:伴着“让不洁的鲜血浇灌我们的沟壕”的歌声,让这句名言在每个经过凯旋门下的行人或游客的头顶沉默回响,一同见证辉煌的革命史—— C’était ainsi que la République voulait faire cuire son pain!(共和国就是乐意这么烤它的面包)

【凯旋门浮雕:志愿兵出发】——“我们必须把这个地区变成荒漠,再把好共和派人口重新安置在这里”(杜罗);“共和国就是乐意这么烤它的面包”(Amey);“我命令你们烧掉所有能烧掉的,用刺刀戳穿所有你们遇到的居民。我知道这里或许有些爱国者,不过都一回事,我们必须做出些牺牲”(Grignon);“为了共和国的利益,绍布罗涅已经不复存在……我从没占领过一个有这么多坏人的地方,男人和女人都一样。所有东西都要经过火与剑”(Caffin);“我烧了所有房子和树林,杀了所有我找到的居民。为了省火药,比起枪决我偏向用刺刀”(Cordelier);“…总是我让别人流血…我是个屠夫…宰人的屠夫!”(Huché)………………

【侧批:刮名字的事目测办不成。都是三光,凯旋门都没刮名字,靖国神社干嘛撤牌子】

 TBC

【系统化降低人口】

1796年凯西耶受审时“社会主义先驱”Gracchus Babeuf出过本小册子,提出国民公会“系统化降低人口”的假设:国内人口过剩国民公会无法供养,所以授意代表和将军们去西部“降低”一部分人口;把当地的“反革命”人口“净化”一下,变成共和派地区……让我们不惮以最大的善念揣测它人。哪怕是激左。口号和实际政策是有区别的,这个假设应该……不至于……?(PS. 1797年Babeuf被铡了,杜罗收养了他的一个儿子。这本小册子现在有翻印,有兴趣的可以去瞻仰下)

再次表态不支持Reynald Secher的“种族屠杀”理论,但完全支持他的“记忆屠杀”(Mémoricide)词条和他的行动。

【Jean-Clément Martin】

这里提下Jean-Clément Martin。直言没有看过他的专著,因为旺代纪念学会官网挂过他的一篇相关历史杂志专栏文,其中充满令人诧异的基础错误:拼错了德埃尔贝的名字;英国人尝试在基伯龙登陆;凯西耶被公会召回巴黎;Moulin死于旺代人之手(说阿克索自杀尚情有可原。或许大家会认为他有“尚未公开的最新研究发现”),等等……如果这篇是他学生时代的练笔(/quora答题)倒也能理解,问题是文章发表于2011年,当时JC Martin已经是个大学教授和该领域的“成名”学者。

这篇文章导致一些读者质疑他的师德,连同五共的高等教育系统。2015年,JC Martin的博士生Nathalie Meyer-Sablé出版了一本“旺代和舒昂战争”相关的流行历史书,憨实的坐实了这些质疑。书中内容堪称“名师出高徒”,最高亢的一个点是,作者称卡达杜耳(Cadoudal)六月十三日被处决,然后六月十五日再被枪决……布列塔尼的吃瓜读者说感谢作者把我们的英雄写得比《勇敢的心》男主还猛,处决了三天枪决才死,并且感谢作者帮卡达杜耳完成他想被行刑队枪决的心愿(PS. 卡达杜耳是六月二十五日被断头的)。

JC Martin还发表过一些乍看上去“好像很有道理耶”的言论。声称“恐怖政策”是路易十六世的锅那个先不提。某次访谈他说国民公会没有蓄意的系统化的推行“恐怖政策”,论据之一是“1795年夏天之前”共和国没有掌控之中的武装军队,而是依靠“特派代表和将军们雇佣的无套裤汉志愿兵”……emmmmmmm,我读书少,您别拿我寻开心……

当然,毕竟已经过去十年。或许现在的JC Martin已经今昔非彼。毕竟“干革命”和“搞旺代”是他的饭碗。

JC Martin曾和一些“业界权威”集体指责Reynald Secher抛出旺代种族屠杀理论是为博眼球卖书赚钱。这个指控挺神奇,以往就旺代题材展开的对轰全是互相指责“不为真理服务而是为意识形态服务”,头一次见到跟“赚钱”联系在一起的。某非是酸奶pu酪tao?

其实Reynald Secher的书卖的好算是必然:专门“搞旺代”需要“常备书”的学界人员两只手都能数出来。除此之外,“左“不会掏钱收集旺代相关“专著”,“右”肯定不会掏钱买“左”的旺代“专著”。Reynald Secher是当代唯一在“主流学界”有名分,就算自砸前程也要明确站“右”的旺代专业户,本国的大旺代和布列塔尼几个纪念组织人手一本必然卖脱;翻成英语后主要购买人群是美国“反现代主义”trad圈,办homeschool的教友每家一本,销量必然可观(notre-dame de chrétienté去年九月发的反TC宣言下有Reynald Secher的签名……果然是“自己人”。法国trad圈子好小)

【凡尔纳】

已经功成名就的凡尔纳写完《尚特莱纳伯爵》,要单发时书商拒印,让他洗洗睡。最后凡尔纳自己掏钱印,果然凉凉。

但是没所谓呀,反正凡尔纳写这本书的主要目的是向老家和父老乡亲们致敬。为了爱不后悔。

所以,古往今来磕“旺代”这个题材的除了卖意识形态的,只有纯粹为了爱。

【小吕克旺代历史博物馆的复原“旺代”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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