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

“我离开了我的雁群，孤独地与你相爱过。”

（一）

冬天即将来临，一群大雁从西伯利亚往南方飞，高空中凛冽的寒风刮过他们漂亮的羽翼，灰褐色的羽毛在风中微微颤抖着，显出金属般的光泽。

大雁们排着队形，他们一会儿排成人字一会儿排成一字，这样的队形有助于一些弱小的雁利用气流飞得轻松一些。当然，相对而言，领头的大雁也会飞得比较累，所以一个队伍里会有好几只领头的大雁。

谁让他最强壮最有经验呢？一个雁群的生存总是需要很多牺牲和奉献。

这一天，领头的大雁之一，我们就叫她小四吧。小四受伤了，为了不耽误整个雁群的飞行进度，小四不得不留在原地养伤，争取能够在真正的冬天来临前赶上大部队。

因为大雁每年飞行的路线相对固定，即使错过了今年，也许明年春天会再度相遇的，小四这样认为道。

（二）

这处她曾无数次经过，从高空看起来，毛茸茸的一片绿，像是一颗闪耀着光芒的绿宝石，小四没有想到，当脚踏实地站在地面上观望这道风景的时候，却是如此的荒凉。

听不见附近有水流的声音，没有高大的森木供她躲藏，只有低矮的灌木草地，在肃杀的深秋发黄枯萎。有限的食物量，面临的却是巨大的觅食需求。

小四很快在这片荒野中吃尽了苦头，她的伤不但没有好，甚至还开始恶化。

她美丽而光泽的羽毛变得凌乱，却没有时间打理，健壮的身形也瘦削许多，如果现在是在雁群中，一定再也当不上头雁了，小四这样想。

为了躲避老鹰和狐狸的攻击，她开始每天变换自己的栖息地。

牺牲体力和时间，换来短暂的安全感，她开始想念自己的雁群，但她不敢叫出声，在漆黑的丛林里，谁先发出哭声，谁先会被淘汰。

小四实在太困了，她把头蜷缩在自己的翅膀下陷入了沉睡。

（三）

“小四真可怜，那后来呢？”

“后来的故事可长啦，妈妈以后给你慢慢讲，宝贝不睡觉吗？”王红用手探了一探女儿的额头，烧差不多已经退下去了，她心里稍微安定了一点。

女儿不满地摇摇头：“大雁的故事已经讲了很多次啦，每次都只讲开头，妈妈真坏。”王红笑着给女儿掖被子，承诺明晚讲完，女儿妥协了，点点头，闭上眼睛准备睡觉。

王红这才有了属于自己的一段空闲时间。她走到卫生间，掬起一捧水洗了洗脸清醒一下。洗完的水不能倒掉，包括洗澡水和洗衣服的水在内，都会舀出来倒在一个红桶里，留着冲厕所。一个月400的月租虽然不多，但她实在没工作很久了，女儿又病的那么重。

脏兮兮的镜子中映着一张憔悴的脸，王红伸出因为辛苦劳作而比同龄人粗糙的一双手去抚摸镜子，这双手太过粗糙，她平时都舍不得用手去抚摸女儿娇嫩的皮肤。

半晌，她努力对着镜子挤出了一个笑容，那是开在沙漠中最不起眼最孱弱的一朵小花。

（四）

女儿会说的第一句话是爸爸，是王红教的。

她哄着女儿对着话筒再喊一声，女儿太小，并不知道配合，她不知道妈妈在为她争取着她本该有的父爱。

而电话那头早就由不耐烦的应付声变成了嘟嘟声。

等女儿长大了一点，王红也带着孩子去男人上班的地方找过，被男人以“不要再骚扰我了”为由给打发走了，那张曾经吐露情话的脸现在只有狰狞和冷漠。

王红很伤心也很奇怪，明明在一开始，是他先闯进了她的生活，她什么都不图，他却还嫌她贪心。

女儿又发起了高烧，医生说这是先天不足，只能慢慢养。女儿手上肿着，即使是最训练有素的护士也要试几次才能扎成功。

女儿很乖，从不哭闹，甚至王红心疼地抱着女儿直哭的时候，她还会懂事地安慰妈妈。

“妈妈，不哭，不哭。”女儿粉嫩的小嘴巴亲着她的脸颊，王红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流了满脸的泪水。

“妈妈，我想继续听小四的故事。”

她回吻女儿的小脸蛋，仰望窗外天地之下的高楼大厦，她们母女俩相依为命如蝼蚁，又开始了那段故事。

（五）

那只野鸭频繁出现在小四的视野里，他笨拙地掩藏着身子，但是这附近并没有大片的灌木供他隐匿，所以小四没花什么心思就注意到了他。

出于警惕之心，小四并不曾主动靠近。直到有一天，野鸭径直走过来，递给饿的快要走不动道的小四一口吃的。

凭借着含饭之恩，野鸭逐渐走进小四的生活圈，先是果腹的食物，然后是狩猎的线路，最后是身体的温度。

小四本来不想和非同族的他关系过于亲密，但孤单艰难的生活是难以抗拒的瘾，它诱惑你变得脆弱，依赖，不顾一切。

小四开始和那只名叫阿明的野鸭变得形影不离。

阿明对小四说，以后我会保护你的，给你提供水源和食物，保护你不受天敌的侵害。

小四很感动，但她诚实地回答：“可我终究要回到我的雁群，我的雁群需要我的力量。”

阿明是来自隔壁野鸭养殖区的有身份的野鸭，每天有专人饲养，生病了有人专门照顾，已经被驯养的他无法理解圈外的大雁为何要每年长途跋涉，他劝小四忘记那些无所谓的枷锁，就此停泊。

阿明亲吻着小四的脖子，给她描述着未来斑斓的梦，梦里他们成为了一片草原的主人，每天过着快乐的生活，他们还养育了一群可爱的孩子。

很快，小四怀孕了，也因此放弃了在来年春天回到雁群的计划。

她放下了自己的雁群，即将和他拥有自己的家。

（六）

女儿身体虚弱，王红为了照顾孩子根本离不开家，好在租房子的大娘心善，瞧着孤儿寡母两个人怪可怜的，不仅租金要的少，还给她介绍了一些在家就能做的手工活。

昏黄的小台灯下，女儿眠在她的腿边，她用钩针钩着帽子。一个帽子是三块钱。熟练的话，一天最多能够钩15个。

帽子是很可爱的小孩戴的帽子，粉嫩的颜色，毛绒绒的线，她精心钩着帽子，钩着水电煤气，钩着女儿的药费，她甚至还想着能不能省下一点线给女儿也钩一个帽子。

女儿虽然懂事，但也特别娇气怕吃苦药，软软的小身子加上奶奶的声音，没有一个母亲能够狠下心来拒绝。每次女儿一撒娇，王红就把女儿搂在怀里，一个劲地哄。

这是上苍给她的礼物，用以补偿她少不更事的苦涩。只是可怜了女儿跟着自己受罪吃苦。

女儿特别喜欢听故事，所以王红总是用故事哄着她吃药。

关于小四的故事结尾，王红一直是这样讲的。

“小四的肚子一天天变大了，里面孕育着一个小生命。

阿明也很努力的准备迎接新生命的到来。

他们给未来的孩子准备了好看的衣服，还有好吃的零食，还有风吹不到雨淋不湿的新家。阿明的养殖场和小四的雁群都送来祝福。

他们一家三口从此过着美满的生活。”

一个故事应该有一个好结局，王红想，不要把现实的光再照进故事。

（七）

等王红洗漱完，夜已经深了。她熄了灯，轻手轻脚爬上床，躺在女儿身边。

还没等她睡着，女儿大约是白天睡多了，她闹着不肯睡，搂着她的胳膊蹭一蹭，突然认真地说：“妈妈，我爱你。”

黑暗之中，王红无声地大哭起来，她不想让女儿看到自己脆弱的一面，但情感之堤的崩溃不讲道理。

王红搂着女儿绵软的身体，轻声呢喃：“妈妈也爱你，爱到都不知道怎么再多爱你。”

女儿没有回答，也没有动。

王红又喊了一声。

还是没有回答。

王红开了灯，又躺回女儿的身边，把头埋在女儿的脖颈间，小心翼翼地喊着女儿的名字：“你不要吓妈妈好不好，答应妈妈一声吧。”

但她的女儿安静地睡着了，再也不会醒来了。

上苍如此残忍，大方赐予又早早收回她生命中最美的礼物。

第二天太阳会照旧升起，机器会照旧运转，人们会照常生活，除了母亲，再没有人知道漆黑的夜里死去一个可怜的孩子。

王红说不出话来，嗓子里哽咽着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发出啊，啊的声音，她最后一次吻着孩子的脸蛋，说着对不起，说着妈妈爱你。

她却等不到回答了。

（八）

小四的肚子一天天变大了，里面孕育着一个小生命。

而与此同时，阿明却变得越来越奇怪了。小四询问阿明原因的时候，阿明理直气壮地回答：“繁殖并不是我们雄性野鸭负责的事情呀，我们只负责交配。”

“但是大雁都是父母一起抚养孩子的啊。”小四这样认为道。

阿明笑嘻嘻地亲了一下小四：“所以啊，我并不是大雁呀，谁让你跟了我呢？”

小四性格温顺，并不知道该怎么处理阿明的这种厚脸皮，于是没有再说话。

又过了几天，养殖区的饲养员终于发现了阿明的异常。这段时间因为频繁的外出和分享食物，阿明的体重下降了，饲养员跟踪定位了好久，才发现了小四的存在。

小四是一只大雁，于情于理都无法带回养殖区，饲养员只好驱逐了小四。

有一次小四悄悄靠近了养殖区，看到了被精饲料伺候的油光水滑的阿明，他正开心地和别的雌性野鸭们说着笑话。

她离开了她的雁群，孤独地与他相爱，但他却并不在意这种孤绝的爱情。

他爱你的认真与懂事，转过身来也嘲笑你的盲目和单纯。

小四伤心地离开了。

（九）

小四的孩子出生了，大概是因为营养不良，一出生就带着病，身体也十分羸弱。小四没日没夜地捕食，警戒，照顾着孩子。

还没有到雁群经过的季节，只要熬过这个冬天，就能再度回到自己的雁群。

孩子长得特别可爱，毛绒绒，小小的一团，黑珍珠似的眼睛，嫩嫩的小嘴。晚上小四把她护在羽翼下睡觉，白天出去觅食的时候，她也会让孩子一直在自己的视线之内。

但孩子死了，生了不知名的病，浑身抽搐着死去了，死在了春天到来的前夕。冬天即将过去，冰水即将消融，梅花即将绽放，但孩子再也看不到了。

小四把孩子蜷在怀中，悲伤地鸣叫，发出嘎，嘎的声音。孩子的身体还没有僵硬，只是再也看不到那黑珍珠似的眼睛，小四用喙给孩子理顺乱糟糟的绒毛，哀哀留着眼泪。

在春天，小四背着永远睡着的孩子，飞向了不知名的的远方。

（终）

远在千里之外的家乡，院子里晒着红的辣椒和黄的玉米，显出点喜庆劲儿。

王红的母亲择着菜，正在和邻居家的大妈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邻居家的大妈说：“要我说，王婶儿，整个村子也就是你家小四最有本事，当年为了你们老幺，她辍学去打工，你看，去了城里寄回来多少钱。”

王红的母亲笑一笑：“小四她的确能吃苦，得亏她当年的钱，老幺才能继续上学。”邻居家这位话锋一转，开玩笑道：“不过这几年过年也舍不得回来，是不是在城里找到对象了，不要你们了。”

王婶笑骂道：“我们小四才不是这样的孩子呢，”说着神色又黯淡下来，“有了对象也好啊，我就盼着她回来一下啊，这么多年了。”

邻居家的大妈安抚几句，王婶笑笑，但后面的聊天就显得心不在焉了。

饭点到了，炊烟陆续从各家的烟囱袅袅升起。

同一片天空下，悄悄飘满了每个人的心事。

灵感来源：

1、四季折之羽

2、百度百科-大雁

3、百度百科-野鸭

4、英国那些事儿9月1日的一篇关于流浪猫报恩的故事下的名为孙莉的网友的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