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房子 (上海卷.创新作文)
她在纸上写,萍泊不住这了。笔刚想往下写第7个字,靠窗斗桌上的小灯,在纸面上开端的部位,光线正盛,像是提醒自己,她看着萍泊两字发呆。还是那个萍泊,她停了笔,往阁楼小窗的夜色看去。
这是间藏在窄巷里的东阁楼。小红砖房子不高,统共三层,所有的窗子外,被长长的巷道上一幢紧挨一幢的高楼档着,长年照不见太阳光。她那天来看房的时候,满街的小孩子吹起哨声,在从街房二三楼支出的晾衣绳下跑,到她们身边,躲都不躲,有一个蹭了她的脚,她朝后一跌,吓了置业人一跳,越过脚底旁若干盆花季的菊枝,伸出手扶住,她有些讪笑在脸面,随即别眼去看那间房顶上有烟囱的阁楼。
她跟着置业人来看这里,已经不是第一次了。直到这一刻,她都不能确定自己心里的想法,此时,又多了这么个插曲,难堪的她仰着头看了好久。几乎要想落泪。她望着那个只抵旁边楼一半的窗,母亲的话映在玻璃,千万别苦了自个,要是不合适,咱们也能租些大点的。以后的话,她没再想,那个“能”字在她耳边越来越重,她在模糊的窗外边,仿佛看到母亲,再见到已是多年以后。她现在已经没有太多时间,看了只落到屋梢上的斑鸠,她在一张合同上签名。
一个桌子倚窗,一把高椅守着,几件厨具与一张木床斜冲,她这周的第五天,坐到那扇窗上方有彩绘的玻璃前,看了一遍又一遍。拉开抽屉,里边是写了满九沓的稿纸,眼下她不想做饭,只想多往后赶一赶,让萍泊尽早看到那面镜子。
萍泊来到这个小岛,是为了见位作家。她自己也写点东西,虽说陪了她失去母亲的难熬时光,有一很长段时间,她很感激这些不出声的字。但几年过下去,积攒了数万字的文档隐藏在电脑中的最深处,她自己有时看到题目都是陌生的。在还没有到这个阶段前,她在一份刊物上发现了一个人,才知道,世界上居然还有这么一种相似的生活,并不独她一人承受失亲的伤痛,于是她甘愿忘记小说是可以虚构,辗转地到处搜寻他的珠丝蚂迹。她给他写过信,没有暖器的屋子,躲到有可怜阳光的晾台矶角,心里读着克制深情的字词,她也责备过自己是不是忘记了母亲。等到写完长信,她往阳光下的远山眺望,默念着母亲的话,希望她能原谅。冬深的山,连松也是枯寂,没有一声鸟鸣给她回应。
她笔下的萍泊停了,后者的相貌渐渐有了锁头纹,她不惊诧。她理解萍泊,不仅是住的租屋。她甚至对她如何踏过平静,重拾被她自己抢走半生的勇气,来到作家住居的海边小岛落过泪。窗外,暮色渐浓。除了很远的高楼散开的灯光外,她感觉自己来到座孤岛。木窗边的素帘,视线停留在上面,她想,萍泊终于踏上梦境,油然生了一阵慰藉,她回了头,对面墙上她看不出自己的影子,是什么表情,只是觉得这已不是一个人的屋。连续变换几个手势,给自己看,最终她选择托腮,凝望墙影一久,萍泊的形象映进那个椭圆镜子里边。这是间很小的旅馆,镶有极简抽穗纹的镜框,后面,有一枚固定墙的钉已经脱帽。萍泊想拆开一天的盘发,走近了镜子,她看到发芯的一根银发,眼酸了一下,钉子掉下来了,镜子嗵一声倾斜,她看着地上滚动的铆钉,心想是不是不该这么冒昧。
小桌上的边角,是她精心挑选的相片。母亲正对自己,手里拿一朵花,颜色是淡的。萍泊想扑上去,她站着,篷着头,看里面的母亲。万里之外,如果将这张冰的相纸贴紧,她害怕母亲会从那儿点着自己的死穴。脸上的泪,吧嗒掉在拿起照片的手背,她也有话要说,但怕母亲担心,最终什么也不说。现在连最亲的母亲也不知道,她的萍泊来到这么一个荒凉的地方,去听这样一种吓人的声音。
那么说,萍泊的勇气,就又走了?她反复推想萍泊的来前,确实有迁强的地方。但她也看到了,萍泊许多个夏晚,独个守着山窗,听纺织娘聊闷的景象。那其实已是离开母亲的第三年。在这九千多个日子里,萍泊只是在等秋虫的出现,看他的文章,写自己的东西,而没有去思念母亲一分,也是不可能的事情。那她又是如何去平衡这种相似又相离的感觉呢。
应不应该用感觉来描摩这种日子,因为没有萍泊一样的经历,反而觉得不太准确。那么,她最终见没见到他呢?或许他已经变老,他从不知道那区区几行电子来邮这么令一人珍视,他不记得从哪天起不再回复她的来询的事。这都是有可能使萍泊再后悔一次的故事。
萍泊已经做过很多的错事,在来这之前,她也想过这会不会又是一桩笑话。没有人知道,这种被她自己嘲笑为笑话的事,支撑她走过的日子。
阁楼里的她在想,萍泊可能一辈子不会结婚。但萍泊不怪她自己,在35岁拐弯的时候,认识过这么一位遥遥在望的人。这个可能的决定远不是这一人的原因,只有她一人清楚。她在这青葱年龄定下的怪圈里,等着一个人。这个人,从一开始,明白她往山脚看的时间,理解她为什么对着一只雨后的燕子微笑。现在,萍泊已不再怨恨命运。因为有的人,会连续看到一个梦。这种梦,是在海边,一幢乳白色小房子,围了碧绿的菜地,有遥远的海鸥,远方的火车,她也能听到,近处的,她反而去记忆。
萍泊现在想告诉这个人,如果那时还有一双眼睛,她就不再相信有宿命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