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回《浪子·前篇》
晴空万里。 春日的天空一望无际。 抬眼望去,嫩叶的残影之间,蔚蓝的天空中飘过一线云朵。 一只大雁从天边飞过。 翅膀一闪,转眼便消失在云间。
“我们会死掉吗?” 草丛中传来一个少年的声音。 那是一名个子还没长高,大约十二三岁左右的少年。另一个与少年年纪相仿的男孩,正躺在少年身旁的枯草丛中。 显然,两人都是流民的孩子,脸上布满污垢,衣角早已磨破,光着脚站在草地上。体型稍微魁梧的男孩脚上,有一处烧伤的痕迹,另一个瘦弱的男孩,似乎双目失明。 他们躺在这片树林里,并不是为了欣赏早春的天空。先前在街上徘徊的两名少年,早已饿得精疲力竭。 这片树林,简直就像个迷宫一样。从今天早上进入开始,两个少年已经在这里转了大半天,似乎一直都在同一个地方转来转去。无论是哪里,都没办法到达不。 两名少年第一次相遇,是在十多天前。这位魁梧的少年发现了在路边晕倒的盲眼少年,并拿出自己仅存的口粮中的一半,喂盲眼的少年吃下。 这个时候,全国都面临着严重的饥荒、干旱、战争,流民泛滥,靠乞讨是赚不到钱的。身为流民的少年,早已掌握了即使身无分文也能在旅舍蒙混过关以及在闹市中浑水摸鱼的技巧。但是,在这个人迹罕至的森林里,无论是小偷和乞丐都找不到踪影。 “我去找点吃的。” 魁梧的少年站了起来。身处如此茂盛的密林之中,应该有果实之类可以食用的东西。 “等我一会儿。” 简单地向盲眼的同伴嘱咐之后,魁梧的少年立刻使出浑身力气奔跑起来。为了能不出差错地回到同伴身边,少年在沿途的树枝上分别做了记号。 密林之中,无论哪里,看起来都一样。少年在连绵不断的树木之间奔跑着,突然发现了一条隐约浮现的破旧道路的痕迹。这条久经风霜的道路,已经被大自然踩实。沿着道路走下去,在林立的树木尽头出现了一个小村庄。 这是一个隐藏在树林之间的村落,村子里大约有十几户人家。但是,村子似乎已经被遗弃很久,连一个居民都没有。村子以前大概依靠附近水洼的渔业为生。干涸的河堤上,载着渔网的旧船已经腐朽。 有趣的是,即使房屋和船只都是保持原样,村子里却空空如也。在逐渐倾斜的栅栏根部,紫罗兰静静地盛开着。 少年潜入一户人家,想随便找点吃的。可惜屋子里什么都没有。即使进入下一户人家,也是一样的一无所获。 只有一户人家,火房里似乎仍然保留着煮饭的痕迹。可是,少年找遍了灶台,找遍了屋子里所有的坛坛罐罐,还是没有找到哪怕一粒米。外面的阳光照不进屋子里。在阴冷的黑暗中,少年束手无措地站在原地。 这时,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哪里移动着。少年被声音吓了一跳,迅速抬起头来。他并不相信幽灵和妖怪的传说。也许是老鼠。如果是老鼠的话,少年曾在极度饥饿时用其填饱过肚子。 少年缓缓朝发出声响的方向靠近。里间的一角放着一张旧床。有什么在轻微地颤动着。少年伸出双手扑了上去,但那并不是老鼠。 一个老人正躺在这张枯朽不堪、连被褥都没有的床上。那是一位如同枯树一般、骨瘦如柴的老人。少年走近老人身边,老人那凹陷而空洞的眼睛似乎没有看向任何东西。但能够确定的是,老人还活着。老人用沙哑的声音发出低语。 “官差来了……没有了船和网,哪怕捕到一条小杂鱼都要征收高额的税……唯一的儿子,因为偷猎被判死罪……官差来了……” 因为苛捐杂税,其他村民都已经逃散了。留下一座被遗弃的村庄、已经一位被遗弃的老人——这并不是什么新鲜事。 「果然,哪里都一样。」 还有比这里更严重的地方。少年已经在草屋的每一个房间里寻找过食物,当然,这里什么也没留下。只有一只空锅倒扣在地上。 “为什么不跟大家一起逃?” 少年的问题没有得到回答。 “喂,爷爷。” 少年拿起空锅,回头看去,老人已经没有了呼吸。 在这个狭窄的房间里,老人躺在已经腐朽的床上,像睡着了一样离开了人世。 房间的土墙上贴着褪色的年画。那是一幅拿着寿桃的孩子的画,颜色几乎都掉光了。 现在,已经失去居住者的昏暗草屋里,回荡着空虚的冰冷,就像棺材一样。少年扔下空锅,飞奔出老人的家。 少年沿着刚才标记过的小路,想回到树林里同伴等待自己的地方去。但是,他在路上遇到了一群正在午休进食的商人。一共有二十多人。其中,共计有十来个商人,他们各自牵着一匹马。在商人们的身边,手持武器的十余名镖客分列左右。二十多个男人正坐在路边的石头上,大口地吃着馒头。 “看来河道有所改变。” 男人们一边吃着午饭,一边聊着少年不明所以的话题。 “码头的位置好像也变了,上次来的时候,森林还没有延伸到这里。” “不过,就算更改,也不会太远吧?” 少年若无其事地从男人们身边走过。商人们似乎是迷了路,只顾着说话,装着馒头的包裹就放在旁边的石头上。少年从男人们身边走过,顺手抓起一个馒头。但是,这一举动却遭到了商人们的殴打。动手的商人是一个体格相当健壮的男人。馒头从少年手中掉落,滚进了河堤上堆积的泥水中。少年如同条件反射一般,想把掉落馒头捡起,但一旁的商人却再次举起了拳头。 “别这样,对方只是个孩子。” 一位手持黑剑的中年镖客制止了男人的举动。镖客的手里拿着馒头,在少年面前默默蹲下。 “嘿,小子,你知道五丈河码头在哪个方向吗?带我们过去,这个馒头就是你的了。” 少年一边擦拭鼻血,一边随手指了一个荒唐的方向。 “真的吗?” 少年点了点头,随即指了指刚刚离开的那个村子。 “我是那个村子的人,对附近的情况很熟,因为河道改变的缘故,村子也搬到了那边。” “——是吗?” 镖客递上馒头。但是,拿到馒头的少年却兴奋地跳起身来,朝自己手指的方向狂奔而去。 “馒头这种东西,在家里都不一定能吃得到!” 少年疯狂地奔跑着,一路循着树枝上的印记回到了失明的同伴身边。 “就要湖边了,加油!” 少年一把抓住躺在地上的同伴的胳膊。 他们二人,分别从不同的地方而来,寻找同一个“湖”。 只要找到湖,渡到湖的另一边,一切都会变好。不会再有饥饿,从此就能过上和平、幸福的生活。 据说,湖就在森林的尽头。但是,无论在森林里走多少圈,两名少年始终没能找到湖泊的踪影。 “不过,我猜马上就能看到了。” 少年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一样,然后一屁股坐进草丛里。事实上,少年已经精疲力竭,一步也走不动了。少年的脑海中掠过死去的老人的脸。 “……我们也会死吗?” 少年看着同伴的脸。瘦削的小乞丐,紧闭着看不见的眼睛,开心地笑着。 “你笑什么?” “我很高兴。” “拜托,我们可能就这样死了。”
“不会死的。” 乞丐少年笑地更开心了。 盲眼的少年天生就是乞丐的孩子。他们全家都是乞丐。不过,他的家人都已经去世了。从那以后,他就一直孤身一人,被陌生人看不起,被流氓欺辱、殴打。但是,现在他有了朋友,周围很宁静,透过树荫的阳光也很温暖。 “好安静呀。” 春风吹过树梢。魁梧的少年也在乞丐少年的身边躺下。 “真是个悠悠然的家伙。” “我——在听呢。” “听什么?” “那个声音……” 盲眼少年像睡着了一样喃喃自语。 “喂!” 少年直起身子,心想同伴是不是也会像老人那样死去。 “什么声音?” 春风吹过,嫩叶如同雨滴般落下。 少年猛地跳了起来。在草丛中,他看见了一只惊慌逃走的斑毛兔。少年追在兔子身后,用尽全身力气扑了上去。但是,摔倒在草地上的少年的手中,抓住的并不是动物的毛皮,而是一双小小的草鞋。 抬头看去,一个小和尚正抱着兔子,笑眯眯地站在那里。
那是一个不知从何而来,与这片森林的氛围极不相称的小和尚。小和尚有着如同女孩子一般白皙的皮肤,和一双漂亮的大眼睛。还没等少年把话说完,小和尚就把怀中的兔子放回草丛中去了。 小和尚面带笑容,在逆光中俯视着少年。小和尚的年纪虽小,却是一副十分懂事的模样。 “干嘛,瞧不起乞丐吗?” 少年站起身来,轻轻戳了戳小和尚的肩膀。总觉得气氛很尴尬。 “到你该去的地方去,这里不需要和尚。” 就在此时,小和尚从怀里掏出一个烧饼。那是一张烤得焦黄,表面还撒了芝麻的大烧饼。少年一把夺过烧饼,向躺在不远处的同伴跑去。小和尚笑了。 “慢慢吃,烧饼什么的,吃太快会噎着的。” 就在小和尚这样说的同时,两位少年刚好被烧饼呛得直拍胸脯。小和尚像是要去修行似的,迈着沉稳的步伐,向两人走来。 “我既不是乞丐,也不是小偷,因为我会念经,所以大家会送给我食物以示感谢。” 小和尚把装着水的竹筒递给被烧饼呛到的两人。 “你们要去哪里?不知道这附近很危险吗?” “我们是从更危险的地方来的。” “喔?” 好奇心旺盛的小和尚,用大眼睛来回打量着两人。 “你们是兄弟吗?” 小和尚抱着膝盖,坐在两人身旁。虽然语气中似乎带着高人一等的意味,但却实在是个让人讨厌不起来的小和尚。少年把自己啃过的烧饼掰开一半,还给小和尚。 “谢谢。” 小和尚的道谢让少年觉得很奇怪。于是少年拍了拍正在仔细品尝烧饼的盲眼少年的肩膀。 “我和这家伙在十天前相识。我是无家可归的人,他是乞丐,我们的处境都差不多。可你明明是个和尚,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在去拜访熟人的路上。” 小和尚望着两人的脸微微一笑。 “他的话听起来很可信。” “但是语气不要那么狂妄啊喂!” “那些话术都是在寺庙里学来的。不过,寺庙里的人从来不愿意教我地理,尤其是通往‘湖’的道路,从来都没有和我提起过。” “你也要去湖边吗?” 小和尚露出惊讶的表情。 “原来,你们也要去吗?是有认识的人在那里吗?那个湖,可不是谁都能去的。” “当然有!” “可是,你不认识路啊。” 小和尚吃着自己的那份烧饼,微微歪着脑袋。过了一会儿,小和尚向两侧林立的树木投去玩味的目光。 “这些树很高,爬上去也许能看到湖。” “我刚才也是这么想的。” 少年把剩下的烧饼一并塞进嘴里,一下子向树干扑去。虽然不知道这是一棵什么树,但高大的树木几乎看不见树梢。小和尚的手里握着树枝,盲眼的少年也站起身来,跟在少年后面。 “你眼睛看不见,很危险的。” 小和尚想要阻止,但少年却在上面的树枝上笑了起来。 “那家伙就不用你来担心了,毕竟作为失明的人,鼻子往往比正常人要灵敏的多。” 三个人,包括盲眼的少年,都十分擅长爬树。少年爬上嫩叶繁茂的树枝,不久便来到了树木最顶端的树枝。 爬到树梢时,抬头即是天空。就在此时,一阵微风吹过。事实上,无论这股风吹到哪里都无所谓。因为少年们的目光,始终追随着风。 然后,少年们不禁倒吸一口气。 “是湖——”
连绵的树梢尽头,可以看见耀眼的湖水。蔚蓝的天空下,银色的湖水一望无际。三人并肩站在树梢上,眺望着遥远的湖面。 “好大啊!” 盲眼少年叫出声来。一旁的小和尚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即使看不见,也能感受得到吗?” 盲眼少年点了点头,轻声叹了口气。 “但是,好远啊。” 少年们陷入了沉默。 周围很安静。 广阔的天空之下,远处,是一望无际的湖水。 树枝沙沙作响,三个少年站在如同波浪般摇曳的树梢上,无言地望着湖面。那是既悲伤、又令人感到怀念的风景。在这个大得可怕的世界里,在天空、湖水和郁郁葱葱的森林的一角,三个少年像失去巢穴的小鸟一样,孤零零地探出头来。 湖还很远。对面的风景完全看不见。 “我们结拜吧?” 小和尚突然说道。 “结拜为兄弟?” 魁梧的少年马上同意了。 “好主意!你几岁了?” “十一岁。” “那你就是我弟弟咯。” 魁梧的少年今年十三岁,双目失明的少年虽然瘦小一些,但却比他年长一岁。 “我有了两个弟弟。” 盲眼少年高兴地说道。 “成为结拜兄弟的时候,要喝下混合了大家的血的酒。然后宣誓:‘不求同年同月……’。” 应该是在街头的戏剧里听过的,但即使盲眼少年绞尽脑汁,也没能想起完整的誓言。见长兄实在困扰,魁梧的少年在一旁安慰似的拍了拍盲眼少年的肩膀。 “嘿,弟弟,你有水吧?” 魁梧的少年从怀里掏出匕首,割开指尖,滴下一滴血。然后帮身旁的盲眼少年划开手指,最后把匕首递给了小和尚。 “真讨厌,不痛吗?” “正因为痛,我们才会成为结拜兄弟。” 小和尚的手指也被割破,鲜血滴了下来,三个人从成为大哥的盲眼少年开始,依次喝下滴有三人血液的水。至于之后应该说什么誓言的问题,就交给了有学问的小和尚。 “我们兄弟三人,要互相帮助,谁有困难的时候,大家就齐心协力帮他解决,为了大家,每个人都要尽自己最大的力量!” “太好啦!” 作为二哥的魁梧少年拍了拍小和尚的肩膀。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笨蛋,你怎么现在才问?” 小和尚撅起了嘴。这时,盲眼少年压低了声音。 “有人来了。” 侧耳倾听,树下传来了声音。透过树枝看去,有几个人影似乎正在树根旁休息。 “是那些家伙。” 魁梧的少年皱起眉头。是在河堤上遇到的商队。看来,他们在迷路的过程中,不小心走进了这片森林。现在,他们大概是走累了,决定不了到底该往哪边走,于是在这棵树下休息。 少年们听到了商人和镖客的对话。商人的首领——一个胖乎乎的男人正在怒吼着什么。就是刚才朝偷馒头的少年的大打出手的大汉。他的神情好像非常生气。 “元宵节之前必须赶到东京。” 作为镖客瘦得出奇的男人,冷淡地回答。 “所以才抄近路的吧?结果我们现在迷路了。真是讽刺。” “这片森林里是不是有山贼?” “我早就和你们说过了。” “别说了,‘骨剑’。” 稍微年长一些、腰上挂着一把黑鞘宝剑的男人从怀中拿出馒头,阻止了另一位镖客继续说下去。 “还是不行啊。” 黑鞘男人的手里拿着装在碗里的“指南鱼”。是浮在水面上的金属小鱼。无论在哪里,小鱼都会自然而然地指向南方。但是,在这片森林中,它一直左右飘荡,从未安定过。
“有种不祥的预感。” “『黑剑』大哥的预感最靠不住啦。” 『骨剑』发出寒风般的笑声。黑剑倒光碗里的水,把指南鱼收进怀里,转身看向还在发牢骚的商人首领。 “我们‘九剑镖局’的本事,你们是知道的。” “所以我才花大价钱请你们来帮忙。” “和这些行李比起来,也就跟一顿早餐钱差不多吧?” 『黑剑』敲打着马背上的行李。 “放心吧,我们当中有‘九剑镖局’的第三剑——『黑剑』。” 三个少年在树上面面相觑。魁梧的少年揉了揉鼻子。 “要是能把那件行李弄到手,事情就变得有意思了。” 少年感觉自己仿佛身处世界的中心,无所不能。 少年们隔着树枝,确认着商人们的模样。 商人共计十人。其中五人各自背着一个行李,现在,行李全部被放在草地上。只有一匹马驮着一只封装得特别严密的大箱子。 “目标是哪个?” 面对小和尚的询问,魁梧的少年笑着回答道。 “都是。” 被马背起的行李看起来又大又重。价格也一定很高。商人们的行李看起来很轻,但他们既然特意背了一路,说不定是什么贵重的物品。不管怎么说,也雇佣了十名镖客。这样一来,无论如何都有十分贵重的行李。 但是,对方是二十个成年人。商人们的手里都拿着朴刀,十名镖客则佩戴着长剑,看来都是高手。小和尚也一脸为难。 “二哥,你有什么计划吗?” “我打过比这更难的仗。” 魁梧的少年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小和尚摇了摇头。 “用蛮力肯定不行。我有个好主意,听我说。” 小和尚在两位“哥哥”的耳边,低声说着作战计划。 “好,那我当先锋!” 魁梧的少年接受了最危险的任务。小和尚一边解开衣带,把自己和盲眼少年的胳膊连在一起,一边低声说道。 “这样,你就知道我要去哪里了。” 三个少年商量好计划后,趁着商人们不注意,悄悄溜下了树。魁梧的少年顺着树枝,朝商人们的头顶爬去。小和尚和盲眼的少年,则躲在商人们休息的另一侧的树枝上。 魁梧的少年透过树叶的间隙,确认了马匹的位置。马匹正在悠闲地吃草。重要的行李就驮在马背上。那匹马,比少年想象中要更大,看起来也很可怕。 “我想骑一次马。” 马耳突然竖了起来。与此同时,少年从树枝上一跃而起,果断地跳到了马背上。受到惊吓的马匹鬃毛直竖,发出一阵尖锐的嘶鸣。 商人们一齐向马看去。马匹正驮着行李,扬起前蹄疯狂地跃动着。少年紧紧抱住了马的脖子。 “是那个小鬼!” 商人的首领咒骂道。商人们连忙奔向近乎狂暴的马匹。 “快点制服它,那里面可是献给朝廷的贡品!” 商人们拉起马辔,拦住狂暴的马匹。马背上的少年突然拔出了怀中的匕首。 “对不起了!” 少年在马肩附近轻轻划了一刀。受到伤害的马匹,因为疼痛而甩开压制住自己的马辔,更加猛烈地狂舞起来。 商人们纷纷将背上的货物丢在树荫下。小和尚和盲眼少年连忙从树上跳了下来,拿起手边的行李。虽然行李看起来都很大,但重量却比想象中要轻。小和尚的两手各拿一件行李,一共拿了两件。盲眼少年摸索着拿起了第三件。小和尚拉紧系在胳膊上的带子。 “大哥,快走!” 另一边,马匹为了甩掉背上的少年而继续发狂着。商人们把马匹团团围住,想要抓住缰绳,却无法贸然靠近。 这边,盲眼少年的怀中紧紧抱着一件行李。两人正朝着远离商人们的草丛跑去。可是还没跑出几步,小和尚就停下了脚步。跟在后面的盲眼少年撞到了他的后背。 “怎么了?” “大哥——别动。” 小和尚紧张地回答。锋利的刀尖已经抵在他的脸上。是『骨剑』。『骨剑』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他的声音被激烈的马蹄声淹没了。 “让开让开!!” 魁梧的少年在马背上叫道。马匹终于扯断绑在树枝上的缰绳,背着少年向『骨剑』和少年们冲了过来。 “趁现在,快跑!” 小和尚带着盲眼少年,抱着行李拔腿就跑。树林近在眼前。两位少年找到一个只有小孩子能钻进去的缝隙,冲了进去。 与此同时,马背上的少年正紧紧抓住疾驶的马匹的鬃毛。凉风嗖嗖地吹遍全身。感觉心脏都要跳出来了。远处传来商人首领的叫喊声。 “不要让马跑掉,抓住它!!” 这时,少年感觉到马匹似乎放慢了速度。一个自称『黑剑』的镖客出现在道路中间,挡在马前。黑剑抽出腰间的皮鞭,在与马匹擦身而过之间,猛地一放,绕在马颈上。被缠住脖颈的马匹立刻因受惊而抬起前蹄,少年也从马背上摔了下来。『黑剑』抽出缠在马颈上的鞭子,用力按住还想继续狂奔的马匹。 少年趁此机会,迅速朝同伴们藏匿的树林跑去。 商人们正举着朴刀,朝树林怒吼。 “小鬼们躲到哪里去了?” “捉迷藏游戏结束了!” 魁梧的少年边跑边拔出匕首。商人们正在树林外叫喊着。 “出来!小偷!” 这时,周围的树枝和草丛都在蠢蠢欲动。 “你们是在叫我吗?” 郁郁葱葱的森林里,回响起男人们的声音,所有的树荫、所有的草丛里,都有高举着武器的山贼冲杀出来。 “——完蛋了。” 商人们的声音,听起来很恐惧。少年趁机跳进同伴们所在的草丛之中。小和尚正抱着盲眼少年,蜷缩在草丛里。 “二哥。” “外面发生了大事。” 少年们顺着草丛的缝隙往外看去。 不知什么时候,拿着武器的山贼们已经把商队团团围住了。大概有三四十人。他们的手里拿着朴刀或长枪,每个人都一脸凶相。有的人嘻嘻地笑着,有的人则露出狼一般锐利的眼神,包围圈正在慢慢缩小。 九名镖客各自拿着武器,围成一圈。即使敌人的数目两倍于自己,“九剑镖局”的镖客们也有信心以一敌十。商人们也都是身强力壮的男人。『骨剑』无畏地笑了。 “就这么点儿人,你觉得能赢得了我们吗?” 同时,骨剑发现己方的队伍中,似乎少了一个同伴。 “大哥呢,黑剑大哥不见了!” 骨剑看见了黑剑逃向远方的背影。 “逃走了!?” 山贼的包围圈仍在进一步缩小。其中一位商人终于忍无可忍,追着黑剑逃走了。 “救命!” 与此同时,一支利箭射穿商人的头巾,钉在了正前方大树的树干上。由于树干的震动,绿叶如同雨点一般飘落下来。山贼仍在逐渐缩短与镖客和商人们的距离,似乎已经做好向商人们发起袭击的准备。就在这时,一个年轻人从山贼中间走了出来。 透过树荫,丝绸的上衣闪闪发光。 “放心吧,我们不会伤害你们的性命。” 声音非常清澈。 “我们要的,只有那些行李。” 年轻人手里拿着一把短弩。刚才射穿商人头巾的,就是这把弩。身形显然是练家子的年轻男人,面容宛如庙宇里的天神。无论长相、衣品还是行为举止,都与其他山贼截然不同。或者说,实在不像山贼。年轻人的嘴角带着微笑。 “我一个人就够了,你们不必插手。” 九名镖客一齐向年轻人袭来。 “不要小看‘九剑镖局’!!” 年轻人把弩箭挂在身边的树枝上,赤手空拳等待着镖客们向自己袭来。 在少年们看来,年轻人如同飞翔一般一跃而起。 简直就像一只巨大的白鸟。年轻人矫健的动作就像在跳舞一样。镖客们分别从左右两边挥出剑刃。年轻人一边用手,一边用脚,轻松把镖客们的剑刃全部抵挡下来。与此同时,一阵呻吟声在树林间扩散开来。年轻人将镖客们的剑刃一一躲开,同时抓住他们的手臂扔了出去。 少年们完全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回过神来,已有八名镖客倒在草地上。仅存的骨剑,从年轻人的背后发起袭击。攻击如同幽鬼般犀利的『骨剑』动作十分迅速。但是,年轻人的动作更快。只是一个转身,就将骨剑的刀刃夺走,一拳打中对方毫无防备的胸口。 骨剑吐着血,滚到同伴中间。商人们纷纷悲鸣不已。只有商人们的首领愤怒地握紧朴刀,从年轻人的头顶猛地挥下。 年轻人猛踢草地,从朴刀下一跃而起,在半空中躲过了男人的攻击。等到年轻人再次降落地面时,商人的首领已经因为侧腹遭受的猛烈踢打,昏了过去。 剩下的商人们,已经完全没有抵抗的勇气。他们瞬间被山贼绑缚,行李连同马匹全部被山贼们抢走。 山贼们精湛的身手和处变不惊的模样,让树林中的少年们不由得也叫出声来。 “好厉害!” 年轻人瞥了一眼草丛。 “承感谢您的夸奖,我很荣幸。” 听到年轻人的声音,少年们面面相觑。与此同时,山贼们开始用棍棒捅进树丛。 “快出来,再不出来,我们就要点火了!” 密林错综复杂,无法从对面穿过逃跑。少年们知道已经无处可逃,于是从草丛中爬了出来。山贼们狠狠地瞪了三名少年一眼。 “想要抢走别人的猎物,真是一群荒唐的小鬼。” 看起来像是山贼头领的年轻人拿起挂在树枝上的弩箭,缓缓向这边走来。山贼们似乎是为了让年轻人通过,让出了一条开阔的道路。 少年们依偎在一起。但是山贼并没有攻击他们。 大雁鸣叫着,从人们头顶的树梢飞过。 突然,盲眼的少年走了出来。明明眼睛看不见,却不知为何抬头看着年轻人的脸说道。 “哥哥,你是谁?” “我的名字可是很响亮的。” 年轻的山贼肩上挂着弩,冷冷地笑了。
“梁山泊的『浪子』燕青。” ———————————————————— 燕青带领扛着行李的手下们,乘船渡湖,登上了梁山的金沙滩。 被袭击的人们是来自莱州的灯笼商人,他们携带着大量准备进献给朝廷的灯笼,准备在元宵节前抵达东京。每年的元宵节,宋国的朝廷都会举行一场盛大的花灯盛宴。据说箱子里全都是商人们准备为此献上的贡品。燕青只抢走了商人们的行李和马匹,处理了镖客,随后派遣手下把商人们赶出了南冥之森。 卸下的行李旁边站着三个少年。 “这里就是梁山泊吗?” 听说只要渡过“湖”,就能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金沙滩比少年们想象中更加热闹。人来人往,渡口宛如一个大型的市场。小和尚好奇地发问。 “燕青哥哥,这里真的是梁山泊吗?” 燕青笑了。 少年们的惊讶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山贼的堡垒如此热闹——说给任何人听都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但自从一百零八星集结之后,近年来梁山泊的情况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甚至连投奔的平民都增加了接近一倍。 之所以有越来越多的平民加入梁山泊,无非是因为朝廷愈加过分的税务。由于国内持续不断的叛乱和朝廷自身的无能,国库的财政情况变得紧张起来。苛税一天比一天高,人们的生活也变得越来越拮据。特别是梁山泊周边的荒废村庄,这种恶劣的情况犹为严重。这一切的原因,都要追溯到朝中的宦官杨戬献计,将包括梁山泊在内的山东一带划分为天子的领地。 自那之后,无论是山上的树,还是湖里的鱼,都成了朝廷的所有物,人们完全无法缴纳相应的税金。山东一带穷困潦倒的平民走投无路,纷纷投奔梁山泊。如今,梁山泊的人马日渐增加,原本宽阔的山寨倒显得狭窄起来。 也正因此,梁山泊威势大增,在整个山东无所畏惧。并且,始终没有遭到官军的讨伐,日子十分平静。不久,为了把猎物运往聚义厅,梁山泊的杂兵们纷纷扛着工具集合起来。领头的是『白日鼠』白胜。 “这些都是什么,浪子?” “是要送给朝廷的灯笼,挂在聚义厅就好了。” 听见白胜的声音,小和尚抬起头来。他歪着脑袋,径直向白胜走去。小和尚在白胜面前停下脚步,微微一笑。 “怎么了,你……” 话说一半,白胜突然瞪大眼睛,把孩子抱了起来。 “杓儿!” 白胜一眼就认了出来。眼前的小和尚,正是他怀念已久的阿姜的孩子。 在夺走生辰纲之后,与晁盖等人一起出逃的夏夜。石碣村的岸边,阿姜渐渐远去的身影,至今仍然历历在目。还有开在南竹山上的黄色花朵和小小的坟墓。 “是阿姜的儿子!!”
毫无疑问,小和尚正是在南竹山尼姑庵出生的,阿姜的儿子。 白胜伸出双臂把孩子高高举起,但很快就被孩子的重量压得一个趔趄,于是把孩子放下了下来。在与晁盖一同出征曾头市之前,他曾和晁盖见过一面。白胜凝视着孩子的脸。 “你长大了。” “是啊。” 小和尚露出大人般的笑容。 “不是答应过我,长大后要带我去打仗吗?” 白胜想起自己在南竹山的阿姜墓前,在开满黄花的原野上,确实说过这样的话。 “我已经长大了,不能再待在尼姑庵里了。庵主说要把我送到大寺庙里,当一个真正的和尚,所以我逃了出来。” 杓儿那双机灵的大眼睛,与曾经的阿姜一模一样。 ———————————————————— 行李被喽啰们一路搬进了聚义厅里,少年们紧随其后,登上长长的石阶。回头看去,脚下的湖面一直延伸到远方的地平线。 穿过三道关口后,三位少年终于见到了山顶的高大建筑物。就像宫殿一样气派,大门前的空地上飘扬着黄色的旗帜。 三人中,只有小和尚杓儿识字。杓儿念出了旗上的四个大字。 “那是——替天行道。” “什么意思?” 面对魁梧的少年的询问,杓儿歪了歪脑袋。 “我不知道,佛经里没有这句话。” 白胜拍了拍抬头望向旗帜的少年们的脑袋。 “你们先在这里等着,我进去和军师商量一下。” 白胜一边说着,一边和燕青一起走进了聚义厅。不一会儿,聚义厅里传来一阵热闹的谈话声。 一开始,少年们老实地在空地上等待着,不久,按捺不住寂寞的魁梧少年领头,带着两位同伴,悄悄摸到了聚义厅的后门。从后门往里看去,建筑物里有很多把椅子,椅子上坐着很多“好汉”。其中有军人模样的男人、肥胖的僧侣、戴着头巾的读书人。有一副土匪模样的恶汉,也有年轻又漂亮的女子。
虽然总有传闻说梁山泊与众不同,但少年们确实没见过这样的“山贼”。 坐在正中间座椅上的男人,无疑是『及时雨』宋江。 「和传言里很不一样嘛。」
杓儿和魁梧的少年面面相觑。 梁山泊首领、被山贼们如同天子一般崇拜的“宋江大人”,既不是想象中的“英雄”,也不是什么“豪杰”。只是一个笑眯眯的坐在中央的大椅子上,矮小肥胖的中年男人。 “不过,我很喜欢他。” 盲眼的少年对两个失望的同伴说道。一旁的杓儿撅了撅了嘴。 “你明明什么都看不见。” “但我的确,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人。” 盲眼少年一边说着,一边露出了和宋江一样的笑容。 在此期间,聚义厅内,山贼们从商人手中抢来的箱子被依次打开,一盏盏漂亮的灯笼被陆续取了出来。马背上的大箱子里,装着用于固定灯笼的主体。商人们所扛着的,是与之相连的许多小灯笼。以最大的黄金灯笼为中心,用金饰串起几个华丽的小灯笼。灯笼共有八十一盏。每一盏灯笼的灯面上,都细致地雕刻着花鸟风月图。 男人们把中央的大灯笼挂上了聚义厅的天花板,把其他的装饰物分别连接在大厅四角的柱子上,看起来就像展翅的凤凰一样,整个聚义厅,都被灯笼的光芒映照的闪闪发亮 “玉棚玲珑九华灯——” 箱子上赫然写着五个大字。人们纷纷挤上前来,欣赏着在聚义厅中闪耀的灯笼。每每出现这样欢乐的气氛,聚义厅里马上就会举行宴会,这是梁山泊自来不变的作风。 宴会开始后,白胜把杓儿带到了吴用身边。 “吴用老师,你看,这是阿姜的孩子,他是来找我的,把他留在山上没关系吧?” “阿姜的孩子?”
『智多星』吴用低头端详着孩子的脸。孩子露出和曾经的阿姜一模一样的眼神,微微一笑。听说阿姜的儿子来了,阮氏三雄也纷纷凑到吴用身边。 “你一个人找到了这里吗?” 阮小七率先问道。 “不,我是和朋友一起来的。” 杓儿还没来得及指出同伴,魁梧的少年就从阮家兄弟的身后扑了上去。 “叔叔!” 阮氏三雄一同回头看去,无不瞠目结舌。 “小鱼!真的是你!”
阮小五伸出双手,抓住少年的肩膀。阮小二连忙叫来了『没遮拦』穆弘和他的妻子柳絮。 “喂,你快来看看,那个小鬼都这么大了。”
小鱼是晁盖率领梁山泊军攻打曾头市时作为内应的居民的子女。后来,陷入曾头市的梁山泊头领们趁乱分别逃走,幸存的居民非死即伤。阮小二瞥见了小鱼的腿上有一处烧伤的痕迹。一定是那时受的伤。 “活着就好,我一直很想你。” 小鱼使劲擦了擦鼻子。 “妈妈带着我,逃到了隆德府,在那里投靠了一个在田虎手下工作的叔叔,可是,那个叫田虎的家伙只顾着打仗,妈妈死在了战乱里,叔叔的家也被一把火烧成灰烬,我从此成了一个乞丐……” 燕青远远地听着少年们的声音,面无表情地仰望着挂在天花板的灯笼。 如今,宋国的北境,契丹人统治的辽国虎视眈眈,国内则因田虎、王庆、方腊等怀有野心的男人发动的叛乱而日益分崩离析。现在,连孩子都要“投身”梁山泊中。 尽管如此,天子们却仍然因为能够装饰如此豪华的灯笼而感到高兴。他们不知道的是,只要有这一盏灯笼,就可以让北京所有的乞丐温暖地度过一整个冬天。 燕青的目光,停留在孤零零地站在聚义厅一角的盲眼少年身上。此时的盲眼少年,被遗忘在喧嚣的角落里,不知所措。 燕青走近失明的少年。那张像被遗弃的小狗一样的脸上,浮现出了笑容。 “小狗?” 『通臂猿』侯健从燕青身旁穿过,来到少年面前。
“哥哥!”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哥哥不是说过吗?” 江州的小乞丐——双目失明的小狗脸上,浮现出灿烂的笑容。在袭击江州的梁山泊军离开时,小狗曾问侯健。 “侯健哥,你要去哪里?” 波涛声,从战斗声的彼端清晰地传来。
“梁山泊!” 小狗一出生就是个乞丐,他不知道什么是希望,但是,那个声音却在他的黑暗中散发着光芒。 “我一直,都能听到那个声音,爸爸死的时候,姐姐死的时候,因为肚子饿而昏倒的时候……所以,我找到了这里。” ———————————————————— 当晚,装饰了华丽灯笼的聚义厅中,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宴会。 正如少年们所相信的那样,梁山泊的确是“另一个世界”。金光闪闪的灯笼下,酒杯轮转,歌声四起。同伴们聚集于此,没有什么事情是值得担心的。不久,宴会来到高潮,大家都喝得醉醺醺的,不知不觉间,开始聊起元宵节的话题。对于梁山泊的人们来说,元宵节是记忆深刻的节日。 『小李广』花荣喝着酒,怀念地笑了。 “清风寨那次,被宋江闹得满城风雨。” 末席的『鼓上蚤』时迁,向众人讲述起过去的故事。 “还有大名府那次也很开心嘛!我直到现在还时常想起孔家兄弟化妆成的乞丐模样。” 众人各抒己见之时,宋江突然抬头望着灯笼说道。 “东京的元宵节,一定很热闹吧?” 梁山泊的同伴之中,有很多人曾经在东京生活过。曾任开封府孔目的『铁面孔目』裴宣就是其中之一。 “说到元宵节,首先想起的应该就是皇城的正门——宣德门,门前有高耸的云台,云台上五色的灯笼,装饰得像果实一样。从城门延伸出去的御林街道两侧,装饰着更多各种花样的灯笼,宛如一片璀璨的树林。来自全国各地的歌舞伎和杂技艺人们在四周搭建舞台,表演各种各样的节目。那样喧嚣的乐声,哪怕身处十里之外,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借此机会,大家纷纷谈论起自己所见过的东京祭典的情形。 “开封的元宵节很特别。每到那个时候,大街小巷上都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小摊小贩,还有千奇百怪的民间技艺、稀有的土特产、美食和美酒……应有尽有。街上人来人往,彻夜欢娱。” 曾担任禁军教头的『金枪手』徐宁也长期生活在东京。 “我到现在都忘不了那尊用彩色的绸缎做成的菩萨像,也不知道是哪个城门,反正是皇城的门前,菩萨的手臂活灵活现,五道流水从菩萨的指尖流下来,简直不可思议。” 『锦豹子』杨林也曾多次到东京旅行。 “元宵节那天,天子会亲自登上门楼。门前的舞台上,戏剧、杂技、相扑,各种节目应有尽有,不管你是高官还是平民,想看尽管去看。其间,常常有乐坊的歌手高声吟唱,门楼外,所有人高呼万岁。众声齐鸣,响彻璀璨的夜空——没有比这更热闹的事了。” 『青面兽』杨志也难得开口。 “不过,已经没有烟花了。” 『轰天雷』凌振说道。 “为了元宵节的晚会,我发明了各种各样的烟花,有七色闪耀的,有形似流水瀑布的,还有像花朵一般在夜空中绽放的。” 对于不了解东京的人们来说,大家口中的东京祭典的情形只能全凭想象。叹息声此起彼伏。 “真想去看看啊,杜迁。” “是啊,宋万。” “好!” 『锦毛虎』燕顺兴奋地叫道。 “大家一起去吧!!” “老大——” 正往自己的酒杯里倒酒的『红发鬼』刘唐笑着说道。 “我们可是被通缉的人,你不会忘了这么重要的事情吧?” 就在这时,聚义厅响起了『黑旋风』李逵的声音。 “那又怎样!!” 李逵一脚踢开椅子,站起身来。
“我要去看灯节!!” “闭嘴,铁牛!” 『神行太保』戴宗想让李逵坐下,但李逵却甩开戴宗的手,跳到聚义厅的正中央。 “反正官军什么的,我们从来都不怕,大家一起去看祭典吧!!” 以怒吼的李逵为中心,聚义厅里欢声雷动。 “好啊,铁牛!!” 大家纷纷跳上椅子,一齐举起手臂。 “祭典!!” 男人们异口同声地叫喊着,到处都是酒壶和酒杯摔碎在地的声音。似乎也有人想要气氛稳定下来,但那样的声音很快就被更大的喧嚣声淹没了。 喊声震动着聚义厅的房梁,骚乱在酒意的作用下愈演愈烈。 “大家……” 宋江终于在喧嚣中站了起来。 原本喧闹的聚义厅,瞬间变得鸦雀无声。 “大家的心情我很理解——因为,我也想去。” 宋江举起酒杯。 “大家,一起去东京吧!” “哇”的一声欢呼,如同山呼海啸一般,震动了整个聚义厅。花荣抬头看着宋江。 “开玩笑的吧?” 卢俊义、林冲和呼延灼,都停下了端酒的手。 东京开封府——是宋国的都城。那里有皇宫,住着天子和百官。是这个国家最重要、保护最严密的地方。梁山泊去那里——这意味着什么,宋江不可能不明白。 “祭典!祭典!” 李逵疯狂地叫着。花荣回头对吴用说。 “喂,先生,不阻止宋江吗?” 吴用缓缓抬起头,望着头顶闪闪发光的灯笼。 金光闪过吴用的眼眸。 昨天夜里,吴用曾在山顶观看天文。那个时候,他看到三颗小流星从北斗星边划过。 三颗流星,对应着今天到来的三个孩子。 吴用看了卢俊义一眼。 卢俊义静静地端着酒杯,一言不发。 「天象正在改变——」 聚义厅,已经完全沉浸在疯狂的热浪之中。 吴用默默起身,独自离开聚义厅,再次向山顶走去。 ———————————————————— 李逵站在鸭嘴滩的栈桥上,春光满面。 栈桥旁漂浮着两艘小船。李逵兴奋地回头,望着已经换好行装的宋江。明媚的阳光照在水面上。 “天气真好啊!” 宋江也笑着回应。吴用等人来到栈桥送行。 “之后的事情,就拜托你了——吴用先生。” 宴会结束后的第二天,宋江立刻决定,在一月十五日元宵节到来之前,动身前往东京。初春的天空非常晴朗。 “真的没关系吗?” 花荣从一旁窥视着吴用的侧脸。身边的吴用,始终是一副冷峻的表情。 载有宋江等人的船只,在晴朗的天空下缓缓驶出。宋江装扮成外地的财主,柴进、史进、穆弘、鲁智深、武松、朱仝、刘唐、戴宗、燕青、李逵十一人,分别化装成商人和小吏前往东京。宋江所挑选的,都是虽然不熟悉东京、但却懂得出行的道理、而且在东京并不知名的人。 只有曾在大相国寺寄宿的『花和尚』鲁智深,因为熟悉内城的道路,因而决定同行,和武松一起在城外的客栈待命。虽然很多人对李逵表示担忧,但宋江还是答应了李逵的请求。 宋江、武松、朱仝等被流放之人,脸上都曾有黥刑的刺青,但这些刺青早已被『神医』安道全抹去。这是安道全发明的秘方。首先,将烈性的药物涂抹在刺青部分的皮肤上,使其溃烂结痂。腐烂的皮肤一下子就能被揭下来,但也会因此留下难看的疤痕,刺青的字迹仍然依稀可见。安道全用美玉和良药,调和成特制的膏药。只要每天早晚使用,坚持一个月,原本溃烂的皮肤就会焕然一新。 宋江站在船上,向栈桥上送行的吴用和花荣挥了挥手。吴用轻轻举起手,羽扇在微风中摇动着。 “我也该一同去的。” 花荣在一旁自言自语。 船只缓缓驶出鸭嘴滩。燕青站在船头,感受着着迎面而来的和风。昨天新加入梁山泊的三位少年,也来到栈桥送行。 “啊,是燕青哥哥!” 少年们一看到燕青,就使劲地挥起手来。在阮氏三雄和白胜身边,少年们看起来就像回到家的孩子一样。 燕青也举起手,回应着少年们。 「这就是壶中天吗?」 所谓壶中天,指传说中藏在小罐子里的和平世界——这就是现在的梁山泊。 燕青久违地离开了梁山泊。在和煦的风中,燕青突然产生了一种不可思议的预感。 ———————————————————— 从梁山泊一路向西北直走四百里左右,就能抵达东京。如果沿着五丈河的水路前往,会比旱路快出不少,但是沿途的警备也会更加森严。宋江一行人分成几队,分别从陆路和水路出发,最终在东京会合。 宋江偕同扮做来到京城参观的书生的柴进,与随从戴宗、燕青一起沿陆路前往东京。先经过濮州,再经过滑州,沿着北边的街道,向开封走去。一路上平安无事,到达东京时,已是元宵节前夕。
东京,又称开封或者汴京,是大宋国的都城。在三重城墙的包围中,生活着超过百万的人。宋江等人先在吴用指定的城外客栈安顿下来,等到元宵节傍晚再出发前往城里。 明明全国都处于叛乱之中,都城却并没有多少守卫,负责警备的士兵也很少。据说这是为了避免在天子“偷偷”上街时,看到他手下那些士兵们窝囊的样子。更有甚者,衣衫褴褛的乡下人和乞丐,甚至不被允许靠近城门。 宋江等人因为化妆成富裕的旅人,并没有受到特别的调查,顺利进入了城中。 “这里,就是都城——” 宋江惊叹道。 东京的街道,比传闻中热闹得多。就算是在天界,也很难做到这么繁华吧。放眼整个山东,所有大街小巷加起来,也无法与之皮毛相比。街道上的人们,打扮的漂漂亮亮。高楼上,点亮了五颜六色的华灯。街道上回荡着美妓弹奏的音乐,和馥郁的美酒香气。国都的繁华景象,就像装满宝石的宝箱一样,富丽堂皇。 「金玉其表——」 『小旋风』柴进冷冷想道。 梁山泊的人们,为了不引人注意,一行人分成几组,约定到深夜时在樊楼碰头,然后分别在城里散开。柴进和燕青,沿着通往宫城的御街向北走去。在晚霞的映照下,远处高台上的皇城屋顶熠熠生辉。
这其实是『小旋风』柴进第一次来到京城。 但是,这座城市,其实是他的祖先——后周世宗建造的都城。是后周世宗柴荣,把原本狭窄、杂乱、泥泞的道路,整理出了国都的规模和威容。 现在,柴氏一族都被迫住在偏远的地方。宋国的皇帝以给予广阔土地的名义,将柴家的子孙驱赶到穷乡僻壤。 当然,他从来没想过要来东京。因为一旦上了朝廷,就必须拜谒“天子”。后周世宗柴荣的陵墓,也在位于开封以西一百二十里的荒地,但柴进,从未为自己的祖先柴荣献过香。 柴进慢悠悠地从御街拐进潘楼街,又走到宫城的东门东华门外。原本以为这里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地方,但在近距离看到宫城之后,柴进还是感慨颇多。 不久,柴进在能清晰看到宫城的酒楼二楼坐下。元宵的傍晚热闹非凡。宫城附近,果然聚集了很多官员和士兵。特别是身着统一的绿色战袍,头发上戴着金簪的禁卫格外引人注目。 柴进俯视着热闹的街道,低声呻吟。东方的天空中,出现了月亮。
银台金阙夕沉沉 独宿相思在翰林 三五夜中新月色 二千里外故人心 “白乐天在宫中思念‘故人’,不是在元宵,而是在中秋圆月之夜。” 柴进看着为自己斟酒的燕青,自言自语道。 “我也想在银台月下,思念‘故人’。” 原本是一首怀念朋友的诗。但柴进口中的“故人”一词,却带着微妙的抑扬顿挫。 燕青瞥了柴进一眼。『浪子』燕青是梁山泊中最擅长察言观色的人。燕青一言不发地离开房间,不久带着一个中年男子走了回来。 男人身穿绿色战袍,是在天子身边担任护卫的近卫兵,被称为——观察。 “主人,我带来了王观察大人。” 男人是在酒楼外的街道上被燕青叫住的。燕青自称是男人老友的仆从,主人在酒楼里等待已久——受邀前来的男人,望着眼前这位似乎从未见过的贵人,不禁吃了一惊。 王观察胆怯地向柴进问道。 “听说我是您的旧相识,不知您是?” 柴进看了燕青一眼,悠然将手中的玉杯递给男子。 “您忘了老熟人吗?那么……请您慢慢回忆吧。” 燕青也巧妙地向男人劝酒。大概只喝了四五杯,王观察就安详地睡着了。原来,酒中掺有『笑面虎』朱富特制的安眠药。 燕青脱下王观察的衣服,掸开上面的灰尘,递给柴进。 “这身绿袍和金簪,是朝廷赐给侍臣们的,只要有了这些东西,不用需要任何许可,就能随意进出皇宫。” “所以——我很喜欢你。” 柴进微微一笑。 “您一个人没关系吗?” 燕青向柴进投去确认的目光。柴进点了点头。燕青也露出如同顽皮的孩子一般的笑容。 “所以,我也很喜欢你。” 这位来自梁山泊的达官贵人,很像曾经的卢俊义。 ———————————————————— 柴进换好衣服,离开酒楼,从东华门进入皇城。 皇城的内部是一排宫殿。城墙很高,石阶一望无际。城市内的喧嚣无法到达这里,简直是另一个世界。 柴进穿过华丽的建筑,向皇宫深处走去。不久,柴进来到了皇城内部的花园。花园里四处都陈列着南方奇岩太湖石。栏杆上雕刻着精致图案的回廊,一直通向花园深处。整个皇宫空无一人。 万里路长在 六年身始归 所经多旧馆 大半主人非 柴进低声沉吟着,穿过黄昏中悠长的回廊。 有一种很怀念的感觉。柴进的心情很平静。如果世宗没有夭折,如果赵匡胤没有篡位,周国得以延续的话——这里,现在就是他的“家”了。 但是,柴进的幻想被一个粗鄙的声音打破了。 “喂!” 原来是柴进的吟唱引来了路过的值班士兵。士兵叫住柴进,注视着他端正的面容。 “这张脸我没见过。” 与其说可疑——不如说是没有这么漂亮的士兵。 “你是第几班的,检查一下入宫许可。” 士兵伸出手来,柴进缓缓将手伸进怀里。 “快点!” 话还没说完,伸出手的士兵便瞪大眼睛,晕倒在石板路上。不知从哪里出现了一个漆黑的影子,把士兵绑缚起来,扔进了一旁的空房间。 工作结束后,影子赶回柴进面前,跪伏在地。 “带路吧,『走无常』。” 当代孟尝君柴进手下,掌握着一支异士军团——“鸡狗”。『走无常』作为其中一员,将柴进引向了宫殿的更深处。 除了柴进之外,没有人知道『走无常』真正的样子。即使听说过『走无常』名号的人,也仅仅只知道在拥有各种特技的柴进手下当中,有一个绰号叫做『走无常』的人,他是一个神出鬼没的间谍。这个男人曾奉柴进之命,潜入宫城之中。 柴进在『走无常』的带领下,经过皇帝起居的紫宸殿,转到了文德殿,但是,宫殿的每扇门都上了锁,无法进入。不一会儿,柴进跟随『走无常』,来到了睿思殿中一间挂着画框的雅致房间。
这里没有上锁。似乎是天子的书房,桌子上整齐地放置着毛笔和墨汁,书架上摆放着许多书籍。 柴进的目光,停留在房间中央的屏风上。这是一幅名为《山河社稷混一之图》的国土地图。 “大人。” 在『走无常』的呼唤下,柴进绕到了屏风背后,只见单色的屏风上,写着四行字。 山东宋江 淮西王庆 华北田虎 江南方腊 用的是瘦金体——是天子亲笔所写。全都是在宋国叛乱的贼首之名。 柴进沉思片刻,从怀中摸出一把匕首,割下“山东宋江”四个字,随即像影子一样离开了宫城。 ———————————————————— 『小旋风』柴进回到城外的客栈,给宋江看了自己割下的字。 “山东宋江”。 在场的男人们全都露出了不愉快的表情。 “官府的那些家伙,才是真正的逆贼。” 『没遮拦』穆弘瞥了一眼被柴进扔在桌上的屏风碎片。 “真要写的话,也该是蔡京、童贯、高俅、杨戬这四行吧。” 坐在窗边的『美髯公』朱仝低语道。 “不——就当我们是贼吧。” 『九纹龙』史进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 “如果只是这样的话,当贼也无妨,但如果把我们和那些家伙混在一起,就太没意思了。” 对此,朱仝也不反对。一旁的宋江垂头叹息起来。 “我们住在梁山泊,不为国家所扰,既不想自称为王,也不想建立国家,只想和兄弟们自由地生活。” “但是,梁山泊实在是太大了。” 柴进的话立刻让房间陷入沉默。只有李逵不明白,大家为什么都沉默不语。 “柴大官人为什么不带我去?让我顺便教训天子一顿!” 史进捅了捅李逵的腋下。 “天子并不在。大概是在李师师那里吧。他好像每晚都会偷偷去见她。” 戴宗探出身子。 “东京有那么上等的婊子吗?” “因为是‘天下第一’嘛。” “真想拜见一下。” “皇帝的掌上明珠,要拜见她比拜见仙女还难。” “听你这么一说,我更想看看了,对吧,宋首领?” 对于戴宗的招呼,宋江大方地点了点头。 “那么,现在去见李师师吧。” 戴宗差点把喝了一半的酒喷出来。 “我是开玩笑的。” 戴宗擦了擦嘴角,看向『浪子』燕青。燕青坐在窗边的椅子上,一边喝酒,一边凝视着窗外的街道。 “喂,燕青,宋首领这么说,你倒是想想办法嘛。” 街道两旁的树上,装饰的花灯闪闪发光。 “真伤脑筋啊——” 燕青将杯中的酒一口喝干。 ———————————————————— 燕青走出酒楼,朝着李师师居住的金线巷走去。
要想见到皇帝的情妇李师师,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要成为像李师师那种级别的妓女的客人,几乎是不可能的。除了寻找靠谱的人帮忙介绍,还要花上大量的银两。这还仅仅只是有机会和李师师打上交道的钱。要想再和她见个面,聊聊天,喝杯茶,所需的花销大概足够京城附近的一家人不愁吃穿地住上一年了。 不过,燕青在北京时曾与卢俊义出入各种妓院,对于这个“世界”可以说是了如指掌。 「嗯,说到底只要用钱就没问题吧。」 离开梁山泊时,已经带了足够的钱。 燕青来到金线巷深处的李师师家,穿过挂着斑竹竹帘的后门。这栋相当清新的建筑,在这条风格优雅的街道上,也是格外地雅致。听到燕青的招呼声,中年老鸨立刻从房门里探出头来。燕青露出爽朗的笑容。 “阿姨,好久不见。” “你是?” “哎呀,您怎么把我忘了,我是张家的儿子。” “张家?” 老鸨目不转睛地看着燕青。姓张的人,在东京多得是。但看着燕青亲热的样子,老鸨想了一会儿,还是自然地拍了拍手。 “哎呀,你不是张家的小儿子吗?很久没来过了吧?上次见面已经过去十年了!” “我在外地做生意。” 燕青毫不客气地走进房间,拿起放在桌子上的茶壶,自顾自喝了起来。他的样子既熟练又潇洒,老鸨已经完全上当了。 “我去了山东闯荡了一段时间,现在侍奉一位老爷。那位老爷说,想和李师师见一面,不管出多少钱都无所谓。” 燕青从怀里掏出一张绢绸巾放在桌上,绢绸巾上摆着一根金条。 “劳烦您替我打个招呼。” “钱的话,我家也有不少。” 老鸨把话头推了回去。 “那位老爷,是三品以上的大臣吗?有通过科举考试吗?你应该不知道吧,我们家,只有大人物才能出入。不然的话,就算再有钱,只要不是能穿上紫衫的达官,或者家世在十代以内相当显赫的贵人,都不能……” 燕青看着老板娘那张固执的脸。 「果然和北京一带的娼妓不一样啊。」 但是,如果在这里被赶走,就更没有跨过下一道门槛的机会了。燕青飞快地环顾四周,拼命思索把话题接上的办法。 “好阮啊。” 燕青拿起放在桌边的秦琵琶,轻弹阮弦。 “不妨让我弹奏一曲?” 北方有佳人 绝世而独立 “喂,你……” 老板娘生气地打断了燕青的歌声。这是一首受汉武帝喜爱却英年早逝的夫人所唱的名曲。在特别讲究吉利的娼家,自然不受欢迎。老板娘把金条塞回燕青怀里,把他推出后门。 “在我们家,不要唱不吉利的歌。” 就在此时,房间内的玉帘轻轻摇动,从中飘出一股奇妙的香味。 “哎呀——我还蛮喜欢听的。” 燕青抬起头,手指不由自主地拨动了琴弦。 “接下来,由我来唱吧。” 女人微笑着的鲜红嘴唇,包含着柔和的气息。 一回首倾城。 再回首倾国。 头发上装饰着鲜红的牡丹,闪闪发光的金簪,层层叠叠的绫衣衫—— 注视着燕青,莞尔一笑的女子,正是天下第一美女——『倾城』李师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