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志·弹指成雪》(3)
[二]义党
盛夏时节的天启忽然落了一场豪雨。
燕子园在阴霾中沉睡不醒。
淅沥的雨帘打在井石上,溅起一片一片惊心动魄的水花。
已经是入京的第四天。精力充沛如兽的顾西园拉着白远京见了一拨又一拨商贾,开了一场又一场会议。两人殚精竭虑,终于将峡谷银矿与白河教坊的事情商议出了一套方案。好容易歇息下来,白远京沾上枕头已经沉沉睡去。
“阿淳,阿淳。”
窗外雨声不绝。半梦半醒之间,白远京似乎听到有人在叫他。
他睁不开眼,浑身暖洋洋的仿佛在水中,透过水面他见到了那张似曾相识的脸。姑娘的长发从额头中间梳到了脑后,小麦一样的皮肤,笑起来有口洁白的牙齿:“懒鬼阿淳,起来,快起来。”
“格桑梅朵,是你吗?”
“阿淳,阿淳。”姑娘听不到他的声音,只是对着水面呼唤他的名字。
白远京想爬起来,身体却像被千斤巨石压着无法动弹。透过水波,他看到姑娘缓缓站起身,满脸的失落。
“不要走,格桑梅朵,我在这里啊”,白远京努力挣扎,可是眼前的景象让他睚眦欲裂。
一匹毛色斑驳的野马走了过来,带着雷鬼面具的男人将格桑梅朵一把提上了马背。那个男人赤裸着上半身,肌肉像是一整块的黑钢。格桑梅朵没有挣扎,她被平放在马背上,眼神寂静而绝望。领口有些敞开,露出凝脂一样雪白的脖子,尖尖的下巴吹弹得破。她只是一直在呢喃:“阿淳,阿淳。”
野马驼着格桑梅朵走得很慢,白远京在水底望着她远去。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跳出胸腔了,剧烈起伏的胸廓将所有的血液全部推到了脑子里,眼眶像是要炸裂开来。
岸边不知何时站了个黑袍的男人,他蹲下身对白远京说:“都是假的,是假的。记住你要做的事,那才是真的。这只是个梦,会醒的,格桑梅朵在等你。”
然后白远京什么都看不到了,他觉得自己一直在下沉,下沉。
他最后只记得,全部的水和整个世界,都是青铜色的。
“白远京,快起来,干!”
白远京从梦境中艰难的睁开眼,就见到了曲临江。
“你怎么回事?又发癔症了?”曲临江双眉紧锁。
“还好,只是头疼得厉害。”他按住额头,摸到满手的冷汗。
“不只是头疼吧。你睡了足足有二十四个对时,两天两夜!”
“这么久了?”
“请个大夫瞧瞧吧。”
“不必了,喝口水就好。”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白远京摇摇头,走到铜盆边洗了把脸,努力挥去梦境的影子。自从来到东陆后,他常常反复地做着同一个梦。
“什么都自己扛着,你不是神。这世界那么大,总有你扛不动的事情啊。”曲临江的愤怒来得没有征兆。
白远京一愣之后握住了曲临江的肩膀,等到他平息了怒气才说:“临江,我们是兄弟吗?”
“这还用问?”
“好。这次来东陆,我们是要救她。你知道这点,难道还不够?”
“临江,我现在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怎么会觉得自己无所不能?真遇到危险,还得你来保护我啊。”白远京继续说。
曲临江想到了什么,终于压下话头:“顾西园在客厅等你一阵子了。”
“这个顾平临,认起真来确实让人有些头疼。”
“他说今天不谈公事,约咱们去安邑坊听听曲,喝喝酒。”
“那你还不赶紧去换身衣服。穿成这么皱巴巴的,怎么喝花酒?别忘了,咱们的身份是游商。”
“我穿得很差吗?”
“唔……”白远京叉着下巴看他。
“干!”曲临江这声干字里脸上终于有了笑容。
“大清早的那么大火气,没有睡好吧?”白远京这才说。
“燕子园太奢侈。以前在北陆风餐露宿,哪歇过这么好的园子。实在是不习惯。”
“所以说你就是小姐的身子丫头的命。”
“你才小姐呢,你全家都是小姐。”
笑骂声中,曲临江回房换衣服去了。
等候在客厅里的顾西园强压着怨气。换做旁人让他这样虚掷光阴,早将那人家的房门踹了个稀巴烂。对白远京,顾西园却不得不耐着性子等。一来确实是倾心结交,二来这几日也将他累得够呛。平临君自己对认准的事情雷厉风行,精力过人,也还愿意顾及常人的感受。他几乎将客厅的点心用个精光,才将白远京盼了出来。一见之下,怨气却去了大半。
九原来的游商仍是一袭青衣,只不过多了枚白釉玉环束发。无瑕美玉与白远京含而不露的英勃之气相得益彰,整个人在雨中的庭院里光芒四射。
“不得了不得了,帝都第一美男子。”几日相处下来,顾西园与白远京在生意之外,多了几分熟络,言行不再过分拘泥:“远京啊,将你带到安邑坊,我太有面子了。”
“煮雪亭之后,早等着西园这顿酒了。”白远京望望天色:“就是天公不作美,不能乘兴游览一番。”
“去的地方,绝不会让你失望。”顾西园并不明说,将白、曲二人让到白家的马车里。车夫长鞭一挥,驶离了燕子园。
几日相处下来,顾西园对白远京的待人接物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从白河峡谷回天启的路上,白远京告诉顾西园,此行还有个目的,是想寻找失散多年的弟弟。顾西园当即表示要帮忙,却被白远京推辞了,说是自己的私事,不好叨扰。顾西园又举荐顾襄张罗燕子园仆从的聘用事宜,白远京沉吟良久,提了几点要求。
“我的人一定要精干,要求嘛不多也不少。做人要有担当,讲义气;办事情要肯动脑子,够扎实。照这几条去找,宁缺毋滥。”
一句话将做人做事说得清清楚楚,落门落槛,单这份见识就让人钦佩。
回到天启,顾西园照着自己的性子张罗操办白河峡谷的事情,白远京从没说过一个不字。
因此,顾西园早就打算好了,今日这顿酒一定要让白远京乘兴而来、尽兴而归。更何况他早已洞察到白远京的天启之行,白河峡谷之外恐怕有更大的动作。那会是怎样的惊天之举?这么刺激的事情,如果没有顾氏参与其中,顾西园肠子都要悔青。所以他想借着酒宴,探一探白远京的口风。
身为天下名利场的中心,天启城怎会不热闹?
号称帝朝第一的烟花圣地,安邑坊又怎能不销魂?
巷陌勾连的安邑坊中青楼林立,是各地进京勤王的公卿子弟们必去的场所。这些仕宦之家的纨绔子孙挥金如土,横行跋扈。乱世中的浪荡子也多了几分血勇。一言不合便拳脚相加,为争个女人就可以血溅五步。而缇卫忌惮于世家的名望,常常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于直接与辰月对垒的杀手组织天罗山堂而言,再没有比这里更好的藏身之处。天罗的训练极其严格,人数稀少,经受不起损失。于是派遣外围成员在安邑坊出没,以重金收买可堪一用的武士,替他们刺杀帝都权贵,搅乱局势。而世家子弟们都听说了举旗勤王的下唐国百里家已与天罗结盟,借助杀手的力量对抗辰月这件事。纷纷将被天罗雇佣看做勤王的义举。没有受雇者游荡于安邑坊,寻找天罗的踪迹。受雇者自知九死一生,又反将获得的重酬在安邑坊彻夜买醉。这些世家子弟,被时人称为义党。义党,天罗,缇卫,各方势力云集安邑坊,这座销金窟在因缘际会下成了帝都最传奇的地方。
平临君的马车抵达安邑坊,早就在浪荡子中间传开了。众人的瞩目中,马车并没有驶向月栖湖,反而停在了一座两层的小楼前。
小楼白灰的墙壁已经在岁月中斑驳不堪,只有大门上三个秀气的篆字被风雨洗刷得鲜亮。
“沐风楼。”顾西园率先下车:“喝花酒要去月栖湖,听弹词就一定得来沐风楼了。”
“原来不是喝花酒吗?”白远京望着曲临江,一脸无辜的表情,好像在说不是我的错,要扁你去扁他。
顾西园愣神的功夫,曲临江快步跑进了沐风楼:“谁要喝花酒了?”
白远京下车,自有妙龄的女子撑伞相迎。顾西园早就打好了招呼,侍女们眼尖得紧,一眼瞧出了今日的贵宾。
白远京回首顾盼,将烟雨之中的安邑坊尽收眼底,心中不由感慨。朝局不稳,强敌环侍,可帝都的重重楼宇,红男绿女们似乎置若罔闻,整个安邑坊在黄昏的雨幕中缤纷灿烂,好一个醉生梦死的温柔乡。
九原来的游商收购白河峡谷一事早被好事者广为传颂,天启城中人人争相一睹这豪富的风采。可惜他一进京就入住了燕子园,无缘得见。所以白远京虽只在沐风楼下略做回头就闪身进门,那一转身的风采却已深深烙印在闻讯赶来的公子佳人们心中。有人自惭形秽,有人拍掌称好,有人忿忿不平,但白远京心里清楚,在平临君顾西园的衬托下他的目的已经达成。他用这种方式告诉天启城的所有人,我白远京来了。
“来了就来了,起什么哄啊。”一位风姿绰约的姑娘粉拳频出,将围着顾西园讨赏的小厮们打发走,这才笑吟吟地冲豪富们行了礼。她打得有技巧,拿到金铢的小厮才软绵绵地挨上一下,挨打者莫不满心欢喜地离开。
顾西园是这里的熟客了,指点着问:“远京,你看可还满意?”
沐风楼的大堂干净明朗,两侧用屏风隔成了雅座,每间里简单的摆着檀木圆桌与软凳。云石的地板延伸到尽头,有一座戏台,乐班子正在弹奏《蔷薇醉酒》。一位身材高挑的姑娘浅吟低唱,歌声流淌出来,融汇了前院里百合的清香,令人心旷神怡。与燕子园雕金砌玉的豪奢不同,沐风楼是清新淡雅的。
“小径通幽,料不到安邑坊有这样的好去处。”白远京也不头疼了,心情大好:“西园你可真会挑地方。”
“这位就是近日来名动京师的白公子了?”小醉久居天启,阅人无数,看到白远京仍然眼前一亮:“好人才。”
“你看,不只我这样说吧。”顾西园呵呵笑了。
“小醉老板过奖了。”
“我可不是什么老板,这里的老板是阿欢。”
“哦?”
“哦什么哦,我们能言善辩的白公子,原来见着美人也是个话都不会说的主儿。”顾西园憋了白远京一句,不等他还击赶紧将话头引向了曲临江。曲大厨倒是比白远京放得开,与小醉有说有笑。
“沐风楼好就好在清净,寻常人是进不来的。”几日相处下来,顾西园有心之下已将白远京的喜好知道得七七八八。
嗅着雨中的芬芳,白远京也不想去问老板是谁,他只觉如释重负,静静地闭着眼,略微点头。
“顾襄派人通知了没有,今日我把沐风楼包下了。”顾西园实在好精力,几日劳顿在他脸上丝毫看不出痕迹。
“信诺园是来人了,谢客的牌子也挂出去了,只不过……”小醉面有难色,“有拨客人来得早,请了几次也请不动。说起来还是平临君的熟人。”
“谁?”顾西园脸色有些难看。
小醉抓着他的掌心写了个字。
“这个小混蛋!”顾西园低骂一句,却不再提赶人的事,将白远京、曲临江引到熟悉的雅间。
顾西园富可敌国,在天启城又是有名的义党中人,门下蓄士三千,愿为他赴死者不知凡几,是手眼通天的人物。这桌客人能让骄傲惯了的平临君有所忌惮,引起了白远京的注意。好在沐风楼是间宽敞的大屋,放眼一望已经看得仔细。方才在前庭被屏风遮挡了视线,原来客人就坐在对面的雅间里。
一个四十来岁的胖子,一个二十来岁的锦衣人,四个精干的从人,看不出什么特别的地方。只是那胖子手指上带满了金银铜铁的戒指,闪得人眼花。
“那些人是?”曲临江也留意到了。
“不必管他们。”顾西园没好气地讲。白、曲二人都听出来了他想要掩饰什么,也不便细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