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志·风中古卷》(11)
北阳公主急行到更衣所用的偏殿,驱退了跟随的宫人,独自推门而进。殿中再无旁人,只看见她的丈夫撑着一根柱子站着,颓唐的背影因急剧喘息 而遏制不住地颤抖。
“君侯,你……究竟怎么回事? ”公主小心地掩了门,轻步奔过去问道。
司徒熊没有答话,只仍是剧喘,瞠大的双眼出神地向前瞪着,目光半是震怒,半是惊恐。这般喘了好久,他才终于平息了惊狂的心跳,看了公主一眼,转身靠着殿柱,整个人疲惫的滑坐在地上。“我从未像今日这样,被人一刀杀到命门。"他垂着头,声音虚哑,“….素文纯,简直可怕。”
北阳公主看他的样子,不禁有些心疼地凝起了眉,问道:"他让你取帝玺,究竟是何意思?”
司徒熊轻轻摇头道:"那帝玺,不论其真假, 都是天下诸侯梦寐以求、却又不敢染指的魔物。占有帝玺就意味拥有一统天下的雄心,那就是以天下为敌,必定引来众军杀伐。列国畏惧于此,就算再是想要,也不敢公开留下帝玺。寻常诸侯尚且如此,何况我晋国不过臣从于夏王,说穿了,现下只是仰仗夏国威势而存活。夏王秦婴所向无敌,一意要做天下霸主,倘若我们公然擅取帝玺,岂非在他背后另立王旗?以秦婴的脾气,一定会举兵杀回澜州,宁可放弃现在所有战果,也要先扫平后方,将我晋国一脉屠灭净尽。方才一刹,当真凶险万千;慢说他匣中帝玺是真是假,就算那匣中本无一物,我也不能造次。一旦触碰,即当众印证了晋国的野心,此事便无可挽回。”
他说着,深深吸了口气,脸色变得更差。"我以破坏夏、晋邦交的罪名质问素文纯,他却要我取那帝玺——这才是彻底摧毁夏,晋邦交的举动,远比我责问他之事险恶百倍。他是要我自已来决定, 他素文纯到底是不是祸乱晋国,若我说是,那他便真的乱给我看……我那一番责问蓄势已久,乃是出了杀招,料他只能巧辩推脱,任凭再是高明,也难不受半点杀伤;何曾想他全不躲避,竟是以杀制杀, 不顾生死地反扑。—我从未遇过这样狠辣的对手: 这纵横半生、精明过人的男人说到此处,声音微微地有些发颤,“……我一击杀他一人之命,他一刀, 却杀我倾国之命。原本,我虽厌恶妖言惑众之人, 却也未必一定要置他于死地,都是为与颜修龄相争, 才会当席对他发难。然而倘若国之不存,我们…… 便是争无可争了。”
北阳公主听得此语,一抹忧戚笼上秀眉,喃喃说道:“我原听说素文纯厉害,却万不曾想,竟是如此妖孽之人。外面乱世确实可怕,全不知明日竟会如何。"她说着不禁屈膝斜坐,双手挽住司徒熊衣袖,不安地靠在他肩头。
司徒熊伸手揽住公主,轻轻抚摩安慰,举头望着窗外的天光。
“这凶器带着三分幽香,七分毒辣;就像绝艳的名花生满了毒刺”在唐国点星台中洛珈师所说的话语,不觉回荡在心中。现在若能再与洛珈师共论,他已经可以修正这句还不够确切的评价:那枚帝玺,那个人,并不是将毒刺隐藏在枝叶下 的花。他是一^幻化不定的妖物,时而显现为纯美名花令见者无不痴迷,时而却会化作一柄彻头彻尾 的毒剑,所向尽杀。
静思了许久,北阳侯轻轻吁气,站起身来:"劳请公主,助我更衣吧。"
公主十分担忧:"还要回去宴上吗? ”
司徒熊点头:"不必担心。我杀不过他,已然当场投降,他便也无必要再赶尽杀绝。”
公主低眉,“君侯,为国受了委屈。”
司徒熊微微一笑,握住公主的双肩,注视着他那清纯柔美的妻子。“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远比个人荣辱重要。”
北阳侯夫妇回到春花宴上时,所见到的是一幅春光烂漫的图景。
时已午后,越发金灿的阳光下,天气起了些和暖的微风。百尺台的中央,绯色长毯上摆起一张画案,洁白的绢纸横铺其上。
一名俊秀的宫女均匀地研磨着墨杵,素文纯手提紫竹笔,正立在案边作画。装点宴会的无数鲜花簇拥在画案的四周,美色层叠,芬芳环抱,轻微舞动着的花瓣偶有随风飘落,落入墨砚、落上画纸, 缭绕过作画人轻盈点染的笔触,纯白无瑕的襟袖。侍奉宴会的乐队本是暂停了演奏,空中却仿佛有某种乐曲在飘动,不知是风声,抑或遐想,给人们带来的错觉。
惯于用憨傻伪装自己的司徒熊,从不认为美貌是一种好事。他曾见过几多姹丽女子,乱世之中为欲望所污,最后不过红颜薄命;又曾见过几多风流俊才,杀伐之间受谤遭嫉,未尝高飞已困顿折翼。 然而至此一刻,他才知道原来世上有一种美,好似无声无息的雄辩,无锋无刃的利器,本身就是一种无法抗拒的征服。
这样奇异的被征服的感觉,使得司徒熊极度的不爽,不安,甚至狂躁。虽然明知绝不可以,但他肃然地看着那个人,心中仍是无可遏抑地蹿生了一种强烈的冲动。
他想杀了他。
在满含杀意的目光注视下,文纯公子放下笔, 完成了画作。萧处衡携着颜王后离席,凑到画案前观看。王后不禁笑道:“陛下你看,身处这繁花环绕之中,原以为是些花花草草,谁知皇兄却画了幅雄壮的行猎之图。”
坐在左近的几席宾客也上前来围观,只见那轴画纸之上,绘着秋山苍莽,山林中跃出一只斑斓猛虎,一名身穿戎装的猛士弓弯满月,回首劲射,羽箭正中猛虎咽喉。画面灵动鲜活,虎扑如欲起,弓弦如可闻,千钧一发的惊险气氛,跃然纸上。
众人都不禁啧啧赞叹,侍立一旁研墨的那名宫女更是目不转睛地观赏。她一直专注地看着这幅画如何被完成,就连一笔一画的先后序也看得清清楚楚。
萧处衡拍手赞许,笑道:"公子画艺名不虚传。却不知春花宴上,何来秋猎之思?此中可是有何深意? ”
素文纯负手远望,半垂着长睫,幽幽言道:"春秋相易,消长相形,往复无察,是皆迷障。天数非定,人赋其命;人事非空,天不可量。故曰世事如棋,弈与非弈,弈不自知。”
众人全都专注地听他所言,听罢之后,目瞪口呆,一塌糊涂。看起来他好像是在背书,然在场亦有几个颇念过些书的人,却从不知这几句话是出自―籍,更莫提搞懂它的意思。
颜王后也呆了片刻,继而笑笑:"族兄饮了几杯,莫不是有些醉了? ”
萧处衡咧着嘴眨了几下眼睛,不觉上前半步,追问道:“公子所言……是何寓意? ”
“寓意皆在画中。“素文纯将目光收回画上。”他身旁研墨的宫女听了,不禁又睁大双眼去看那画, 谁知才看一眼,画却倏地被卷了起来。
素文纯一推画轴,卷起整幅画卷,双手捧起, 端端正正奉到晋王面前:“陛下惠藏,曰后必有应验。"
晋王一怔,不觉讶然张口,小心翼翼地接过了画轴。眼前这幅画,竟并非只是普通的画卷,而是 一幅“图谶”——神秘的预言。
春花宴喧喧闹闹近了尾声,宾客逐渐尽兴而退。 萧处衡热情挽留素文纯主仆,委托王后安排他二人在宫中下榻一晚;而后回到自己的寝殿单独召见北阳侯,已是灯火初上的时辰了。
“贤婿对今曰之会,以为如何? ”晋王拉女婿并肩而坐,闲话家常般问道。
“恐怕是有史以来,最精彩的春花宴了。"司徒熊微笑,"文纯公子果然是非凡人物,今日臣也是获益良多,开了眼界。"
晋王捋须点头,似乎遐想了一会儿,忽然言道: “散席之时,孤王趁便与他私下谈了几句。”
司徒熊抬眼:"哦?王上所谈何事? ”
“无非是平日忧心之事。"年长的王者轻描淡写地笑了笑,"他虽年轻,却是高人;孤王提起自身已近暮年,而晋国后嗣之事却反而举棋不定、两下为难,向他讨个主意。”
司徒熊明透的双眼望着老国王,会意地低下了头。公主府与颜王后两强相争的局面,举国臣民都已看出端倪,王上更非当真是盲聋。此时他借此机会将这忧虑向司徒熊挑明,自然也是敲打这位重臣兼至亲,对此争端要有所制衡的意思。
“王上所忧,确实国之根本大事。不知文纯公子有何进论?”他很是恭谨,温声问道。
萧处衡笑了两声:“素公子说:‘以文纯所见,陛下体康气健,享寿尚多。不必忧心于此。’”
司徒熊默了一瞬,笑着点了点头:"公子所言甚是。王上得此吉言,臣也恭贺王上。"
萧处衡顺势言道:"孤王也觉得素公子说得很是。有孤王在,晋国之事,必定内外公允,尔等大可不必担心。方今乱世,平日里,你们还该齐心为国出力,不必想得太多——都是一家人嘛。”
司徒熊站起身来,深深地拱手拜了下去。王上借素文纯之言,说自己欲说之话,“孤王还很硬朗, 离死早得很,不要总想着分家产的事”——这样的意思已揭得很明,再不收敛,可当真是不知趣。
萧处衡满意地笑着,将他的好女婿拉起来重新落座:“这文纯公子如今名声越渐得响亮,能来我晋国一趟,也是一件说小不小的事。你看我们怎样待他才好? ”这回却是认真咨询起意见来了。
司徒熊答道:“此事确实要慎重,王上今日的安排,尽礼尽情,依臣看就很是妥当的。臣在唐国时,曾与他家大国师——洛珈师会晤一面;关于素文纯之事,他们也是很谨慎的。”
“哦?唐国人怎么说?”萧处衡急问。
“洛珈师说,素文纯身怀帝玺,来,不可不迎; 去,不可强留。确实令人两下为难。”司徒熊微微皱起了眉,"臣以为他说得很有道理。我们如若强留于他,必遭天下列强忌恨;但倘若对他礼仪不周, 那便是对维系着天命的帝玺不恭,也即是对未来一统天下者的权威不敬。如此一来,只怕将来还会落人口实,遭到最终得到帝玺之霸主人物的报复。想来,这也正是那兵强势大淳国,最终也只对他一番礼遇、毫发无损送他出境的原因所在。强如淳国尚且如此,何况我国?如今我们盛宴招待于他,这一节已经做得很好;接下来,只要平平安安礼送他离去,必须一直送出国境。就算他出事,也不能出在晋国境内;做到这一点,也就顺利了结此事了。”
萧处衡慢慢地点了点头,司徒熊的话,也让话觉得无可反驳,别无选择。然而心中那一点痒,却总难以抚平,他忍不住低低说道:“贤婿,那…… 那帝玺……”
司徒熊从眼角看看他的岳父,默然不语。他知道,这个小邦之主终究是玩不起什么帝玺的。此时的些些不甘,也不过只能是艳羡无端,庸人自扰, 一点白日梦。然而,那个叫素文纯的人花间挥毫的身影,敲桌挑衅的眼神,举薪纵火的动作,忽而又一幕一幕过境眼前。骞地一丝抽动掠过嘴角,他无声地笑了起来。
“王上,当真对帝玺如此感兴趣么? ”北阳侯轻轻问道。
“……怎么? ”
“若王上实在放不下,臣可以为王上拿那东西来,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