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志·商博良·归墟》(44)
藤姬手握刃长八寸的短刀,紧紧地贴着阴离贞的喉咙。
她被阴离贞抱过去坐在腿上,阴离贞的双手还肆意地伸进她的衣襟里,正以玩弄她来嘲弄牟中流。这时候以阴离贞之能都无法躲过藤姬这样一个弱女子的刀锋。
阴离贞眼中满是震惊。
牟中流默默地饮了一杯茶,对阴离贞微笑,“其实我并不真的介意你想怎么抢走影流号,因为影流号上有一个人,他是你的故友。”
阴离贞的脸色变化了几次,“苏绝黎,果然是他么?”
牟中流点头,“你已经说了实话,现在我也跟你说实话吧。关于瀛县,赤屿和沅洲,我来之前就都知道了。我们只是一直难以确定瀛县的位置,船不能在海上漫无边际地寻找,所以我们才等了那么多年。影流号就是造出来找你的,皇帝是不会允许大燮朝的海上有一处地方不归天子统治的,更何况这里富可敌国。直到我的一位好友,他探索到了冥川洋流,确定了瀛县的方位。”
“原来是这样,苏绝黎不会航海,无法在海上判断位置。”阴离贞点了点头,坐直了身体,重新恢复成神人般一尘不染的模样,他想把手从藤姬怀中抽出。
“不!别这么做,”牟中流冷笑,“把手按在藤姬的胸口,按得紧一些,绝不要松开。否则她会把刀切进你的喉咙里。”
阴离贞沉默了良久,苦笑,笑容骤然变得狰狞,手在衣服下凶狠地捏了藤姬的胸口一把。藤姬的脸因为痛苦而抽搐,刀却没抖动半分。
“如将军吩咐的。”阴离贞盯着牟中流,“将军怜惜了么?”
牟中流全无表情,“我留着你不杀,是因为你还有用,不会因为这样的小事而改变心意。阴离贞,你如果试图如此挑衅我,看起来确实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阴离贞叹了口气,“我确实不知道,我低估了你。你居然能在区区几天之间让藤姬听命于你,莫非你其实睡了她?”
牟中流呵呵笑了,“阴离贞啊阴离贞,我到底是该称赞你绝世的聪明,还是该说你那颗脑袋根本就是一块肮脏的石头呢?一个阉人,为了自己的欲望,把女人们关在这个天地尽头的牢笼中。心里根本就没有把这些女人当做人,只把她们看做自己收藏的玩具。所以你从来就不觉得你的女人会背叛你,因为玩具是不会背叛主人的。可你忽略了你的玩具其实都是人啊,她们谁不想离开这个牢笼呢?我只对她许诺自由,她便会投向我,只有你这种丧心病狂的东西才会想到要用情欲笼络一个女人。可你能给女人情欲么?你只是个阉人。”
阴离贞沉默了许久,脸色忽然一变,“莲迦!”
天神宫的屋顶上,八百尺布的黑裙简直铺天盖地,把整座神宫朱红色的屋顶都盖住了。
莲迦坐在那里咬着指甲,望着岛上最高的山峰。那里对空喷吐出星星点点的火光,回头望去,下方灯火通明,隐约是千万人欢畅地呓语。
这个时间阴离贞早该来了,只需要困住牟中流。龙子烧的烈酒不需要多久就可以把所有人都灌醉,即使闻到酒香也会莫名地欢畅,不饮酒的人也会忍不住要尝试,何况还有那些劝酒的少女,她们的媚色天下无人能抗拒。这场宴会里有足足两千多人,少女们和水手们尽欢,要是平均分,一个水手能享受二十个少女的温柔。世间多少男人能享受二十个角色少女的温柔?所以他们离不开这个蜘蛛巢。
而真正要登船的一千个女孩却没有赴宴,此刻她们应该正穿着紧身衣,手拉着手,成群结队地等候在山下的天然洞穴中,那里距离白云边很近。
在这场盛宴中无人问津的女人只有莲迦,不是因为她不够美,而是要触及她的美太难了。
书上说世间最美的女人都是孤独的。
之前她问阴离贞说,“如果真有人来到瀛天神宫,我该怎么办?杀了他么?”
阴离贞微笑着摇摇头。
莲迦心里想的却是要是真有个男人能够无视其她女孩的美色来到这里,她就跳舞给他看,请他饮酒。像眷恋多年的情人那样款待他。让他死前没有悔恨,反正这么做她也不用付出什么,龙子烧很快就能把那家伙的脑袋烧晕。而在这一方天地都要覆灭之际安然地对坐饮酒,听起来也是值得期待的事。
黑云压顶,赤焰飞天,两人对坐说些倾慕之事。
可一如阴离贞预料的,根本没有人能到达这里,她八百尺的长裙只是末日降临之际这岛上的装饰。
原本那个唯一有机会来的人呢?他应该正坐在小船上期待着冥川大潮,去找他的归墟。
“别傻愣着了!尨鱦群在岛那边上……上岸了!”正出神的时候,一个气喘吁吁的人影跑进了瀛天神宫前的广场。
广场上满是硫磺的气息,热水中龙鱼翻着白皮。白鸥们在空中盘旋,发出悼亡般的哀鸣。
莲迦呆呆地看着那个人,“你……你不是已经走了么?”
商博良喘着气,无奈的摇头,“大群的尨鱦在岛那边上岸了。”
“你是回来救我的?”莲迦的眼睛亮了,“看不出你对我很有情啊。”
商博良急得直跳脚,“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我……我其实也走不了!尨鱦刚好是从我在的那个峭壁边登岸的。”
“那你是回来求我救你的?”莲迦别过头去。
商博良又想起那句“闲来无事发娇嗔”的诗来了……
“下来!快下来!”他对着神宫顶上喊。
瀛天神宫宏伟至极,顶部立地足有近百尺,莲迦站在屋顶中央,黑裙下摆分为六十四幅,一直垂到底面,在风中舞动。
“那你还是来救我的咯?”莲迦把头又扭了回来。
“是是!我是来救你的!快下来!”商博良只好认输了。
要从那么高的地方下来也不是容易的事,大概只有从神宫二层钻进去,再从楼梯盘旋而下。
“那好,你抓着一幅裙摆,抓紧了,不然我就摔死了。”莲迦站了起来,刚才她闲极无聊,一直是蹲着的。
商博良一愣,却见莲迦把黑裙的袖子系在屋顶中央的金顶上,解开了裙子的扣子。她轻盈地跃起,如一只红色的飞燕那样,把那幅裙摆用作缆绳,像是那些在桅杆间飞跃的水手似的滑了下来。商博良猛扑出去,把岛主夫人紧紧地抱住,巨大的冲击力几乎把他也带倒。黑裙之下是一袭八尺的红裙,薄纱露背。长腿妖娆,腰间束金,双足赤裸。虽然几乎每夜都跟莲迦同屋而睡,见过这个女孩穿着亵衣坐在露台上喝酒,但商博良从未见过她穿如此妖冶惑人的衣衫。
大约如果有男人能克服万难来到这里,她便要穿着这样的裙子诱惑他?
“你穿成这样还真准备陪人喝酒?”商博良忍不住问。
“刚才催着我要跑的可是你,”莲迦双手勾着他的脖子瞪他,“现在问东问西的也是你!我又不是你的妻子!快抱我跑!”
她撩开裙子,商博良震惊地发觉她裙下膝盖被一对铁锁死死地扣住了,她根本不可能离开这里。
“阴离贞连你也不相信?”商博良说。
“龙麝做的。”莲迦说。
“她不相信你?”
“她从来都不相信我,”莲珈满不在乎的说,“她是前任岛主夫人,世上哪个前妻会喜欢继任者呢?”
“钥匙在哪里?”
“当然在阴离贞手里咯,原本来这里带我走的应该是我的丈夫,这把锁就像是我的贞操带,钥匙在我丈夫手里,”莲珈笑眯眯,“谁知道来的是个小贼。”
商博良挠头,“我其实不是来救你的……”
“你刚才分明承认是来救我的!”莲珈作色。
“我也是来救你,但是我也是来救其他人的。”商博良额头上满是汗,“可是其他人都已经醉得快死过去,这岛上如今清醒的只有你一个了。”
“其他人都喝了龙子烧呗,第一次喝龙子烧的人,没人能在它的酒力下坚持不倒。那种酒最初被造出来,其实不是用来宴饮的,而是用作麻药。”莲珈随口就说出了阴离贞的秘密。
“我看到这情形就猜到了,船上的位置不够,岛主是准备在这场蛀巢之宴中把多数人都醉倒,最后只带着少数人登船,对么?”商博良说。
“那是,在他的眼里,这岛上云集天下之美,每个没人都由他亲手调教歌舞音律和媚人姿态,美人们他还带不全,哪里舍得让出位子来给你那些水手兄弟?”莲珈嘟嘴,“不如设宴都杀了,多留点位置给女孩们。”
“你之前千方百计的瞒着我,诱惑我,就是想让我转而投靠岛主,这样你们有通星相的人为你们导航,对么?”
“嗯!要不是这样,阴离贞怎么舍得用我来拉拢你?”
商博良长叹一声,“其实你只要问我,我就会把观星的本事都教给你。我从来没觉得那是什么秘密。”
“谁知道呢,知人知面不知心”,莲珈瞪着他,“开始我们也以为你是个人面兽心的禽兽呢!”
“我哪里像个人面兽心的禽兽?”
“你看我跳舞的时候总是盯着我裙下!阴离贞后来跟我说的!”莲珈怒气冲冲地。
商博良无奈,“那是因为你有一双举世无双的舞者的腿啊!”
“所以等我发现你对女人没兴趣的时候我可失望了!”莲珈说,“说那么多你要是想救我就想办法把这把铁锁打开啊,我已经闻见尨鱦的味道了!”
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行为,那些狰狞的巨蛇正从山的另一侧涌来,它们被莫名的力量驱使着,一路上卷倒参天古木,在森林中碾压出一条道路来,为它们身后更多的同类开路。它们的气息已经很近了,腥风泛着淡淡的青色,似乎包含毒素。
商博良缓缓拔出影月,刀在月光中流淌着夺目的光辉。那显然是一柄封印了古老灵魂的武器,此刻因为危险的迫近,刀中暴戾的魂魄已经苏醒,正渴求着斩杀。
莲珈把红裙掀起,露出她绝世舞者的完美双腿,光泽比商博良的刀光还慑人。
商博良举刀过顶,“你……多遮着一点儿。”
莲珈盯着商博良的眼睛,“与其关心这些,倒不如关心你自己的手,你若是偏差半分,就要从我的腿上削下些皮肉骨头来。”
龙麝选用的是一柄异形铁锁,它扣在膝盖上方,把莲珈的双腿紧贴在一起锁住。这具铁锁贴合莲珈的皮肤没有留下一丝缝隙,微微陷入肉里,世界上每个人的体形都不同,这具铁锁如此吻合,显然是特为莲珈打造的。商博良落刀必须在莲珈的膝盖正中,刀锋从皮肤之间掠过,偏差一分他就会削下莲珈的皮肉,偏差一寸他就会切下莲珈的一片膝盖骨。而他还必须竭尽全力地挥斩,这具铁锁的质地应该是某种特殊的金属,不全力以赴的话,刀刃被铁锁反弹,巨大的力量也足够震碎莲珈的膝盖。
“设计得真是奇巧,”商博良收拢心神,凝视那具铁锁中间完全不存在的缝隙,“我要是劈差了,即使我们还能逃出这个岛,你也不能再跳舞了。害怕么?”
“害怕。”莲珈点头,“我活了这些年,学会了天下间最媚人的舞蹈,会说天地间最戏谑的笑话,在这座遍地绝代佳人的岛上都算是角色,懂那么多媚人的手段,可还没有遇见我的良人,就要残废了,我能不害怕么?”
“我没有十分的把握,”商博良深呼吸,“我曾把一支迎面射来的箭从中间剖成完全对等的两半,切线恰好沿着箭柱的纵纹,但那是我最凝神的状态。”
“就是说你要是特别在意我,你就劈不准,如果你心里什么挂碍都没有,你会能救我咯?”
商博良不再说话,微微点头。
莲珈叹了口气,“那你别劈了,你若是喜欢我跑回来救我,我就会膝盖受伤,我俩跑不过尨鱦会死在这里,你若不喜欢我,你就能救我。我该希望你劈准还是劈不准呢?”
“你信命么?”商博良轻声问。
莲珈一愣。
“我信。”
这两个字还未说完,刀光已经落下,轻灵得像是一只白色的飞鸟穿过树林,刀锋像是切豆腐似的斩入了下方的地砖。莲珈甚至不确定那一刀是否扫过了自己膝上的铁锁,她什么感觉都没有,似乎最后一瞬间刀锋擦着铁锁避开了。片刻之后她感觉到并拢的膝盖中间热辣辣地痛了起来,好像有人在那里撕去了一层皮,随着“嚓”的低响,铁锁分为两片落在地上……
“你还是把我弄伤了!”莲珈怒气冲冲地瞪着商博良。
她双腿膝盖间的皮肤一片血红,好像被什么东西剧烈地摩擦过,还有轻微的血痕。
“刀身总是有厚度的啊,”商博良无奈,“你的膝盖被扣得那么紧,刀从膝盖的缝隙间斩进去会磨伤你的皮肤,不过应该是不影响走路的吧。”
莲珈试着爬起来舒展了一下自己的双腿,“能走能跑。”
“我们已经来不及把蛛巢之宴中的所有人都送出去了,”商博良说,“书上说尨鱦的食量极大,它们到的时候,一切东西都会被吞噬掉。”
“救不及就想着救自己咯,尨鱦来了这些宫殿屋宇也留不住,这座岛上唯一能藏身的地方是冰库。”
“冰库?”
“就是你们刚上岛的时候沐浴的地方,那里其实修建在地下,用来存冰和食材。岛上沐浴的时候需要用冰,所以浴池就修建在冰库的隔壁,那里的坚固程度是瀛天神宫也比不上的。”莲珈说,“我们只要把入口封上,以尨鱦那样的体形是钻不进来的。”
“好,我们去冰库。”
“问题是我们现在到底能跑多快……”莲珈轻声说。
商博良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瀛天神宫苍红色的大殿顶上,一颗尨鱦的巨首正缓缓升起。这庞然大物四下俯视,金色的双眼如巨灯般照耀。可以想象在大殿之后这东西的身躯有多长,多大的蛇才能从地面直起身子把头探到瀛天神宫的屋顶上?尨鱦群的前锋已经到了。
“没事,书上说尨鱦这东西精于嗅觉但是视力极差,古时海边的渔民就在海边修建铁笼,把尨鱦最喜欢的鱼的胆汁提炼出来融入海水,尨鱦追寻胆汁的味道游入铁笼,渔民就趁机捕获它们剖去蛇胆。”商博良小声说。
“可我们身上也是有味道的啊。”莲珈的声音憋得更小。
“我猜它现在闻不到我们的味道,”商博良盯着那条四下窥探的尨鱦,拉着莲珈缓步后退,“因为这岛上的火山就要爆发了,四处都是蒸发出来的硫磺味。这味道搅乱了尨鱦的嗅觉,除了硫磺味还有池中这些被沸水烫死的龙鱼和满山的酒味,这些味道把我们的体味压住了。你看,尨鱦显然是分不清这里的状况,它在使劲地嗅。”
“那我们怎么办?”
“我们小心地从这里走出去就好,尨鱦的听力虽然也不错,但是那是在海中,在陆地上它的听力就未必管用了。”
越来越多的蛇影正从四面八方出现,它们扭动着修长的身体,如同升天的巨龙般。瀛天神宫前的水池里皆是烫死的龙鱼,熟肉的气味显然吸引了它们,但是浓烈的硫磺气息又令它们惊恐。只要是蛇,对于硫磺总是畏惧的。商博良从水池边取来凝固的硫磺粉末,一半抹在自己身上,一半给莲珈。
莲珈把那些刺鼻的粉末拍在脸上,“我现在的样子该有多丑啊。”
“不是抹在脸上,得抹在腋下这样气味浓郁的地方。”商博良说。
“哦。”莲珈在腋下拍打硫磺的粉末。
商博良忽然露出惊讶的神色,但没说什么,解下自己洒满硫磺的外袍把赤裸着肩膀的莲珈包裹起来,“这样它们就闻不到你的味道了。”
他们沿着竹丛掩映的小路奔往山下,这时尨鱦们已经游入了瀛天神宫前的广场,它们从沸腾的池水中把撕去的龙鱼叼出来,吞食它们。那些龙鱼都活了几十年上百年,每条都有几个人身的长度,在尨鱦们的巨口中就像是白色的饵料。很快消失不见。尨鱦们游动在广场四周寻觅更多的食物,它们惨白色的腹部后方居然长着畸形的小肢,小肢末端生着苍白色的爪。这些看起来像是腿的东西跟它们的体型比起来太纤细弱小了,在尨鱦们游动的时候完全无法触及地面,倒像是死人的手。
“那些恶心的东西是什么?”莲珈不敢看。
“书上说太古的时候,尨鱦的祖先原本生活在陆地上。后来海陆变迁它们迁移到大海深处,四肢再也无用,渐渐消退,身躯反而越来越庞大。那些东西想来是它们残余的腿。”商博良说。
奔出很远商博良回头,整个瀛天神宫都被尨鱦的青灰色鳞片和白色肚皮覆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