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茉莉唐吉：一个男人的逃离》
《茉莉唐吉：一个男人的逃离》
一、
生活就像一块硬币，正面是巧克力，背面是什么？
唐吉觉得自己的生活一团糟。他搞砸了一切，像是一个乞丐丢摔碎了破碗的最后一块。
二、
唐吉从一个破落的大学毕业。
他在毕业前投了三十二个简历，其中三十一个都石沉大海。剩下的一个与他打了电话，通知他准备面试，可是到地方他才发现，参加同一轮面试的除了他都是名牌大学硕士，只有他带着一张三本的文凭，满脸堆笑地告诉别人：
“嗨，你好，我是大学生。”
“大学生你好，我是社会。”对方说。
三、
“你想投第三十三份简历吗？”他记得那时候茉莉说，“就像那些作家投递出版社那样，很多伟人都被退过数百次信封……”
“就像莫泊桑、高尔基、J.K.罗琳和郭沫若。”唐吉也记得自己那时候叹了口气，隔着电话号码踢起电线杆子，“上一次的时候你也这么说。”
“还有王小波。”茉莉的声音从手机那头传到荒野的风里。
“他被退过的稿可太多了。”唐吉笑起来。
“所以我想做你的李银河。”茉莉说。
“但我可不想当李安。”唐吉只是抬起头看月亮，把手机夹在脖子上，“我得养你。”
四、
那阵子唐吉睡觉的时候总是想起李安和电影厂，又或者王小波和《绿毛水怪》，两个落魄前半生的男人形象在他的眼前挥之不去。
说来奇怪，倘若是一个正常男人，在提起王小波或者李安的时候，想到的总会是他们的艺术成就，也许会想到《黄金时代》又或者《红拂夜奔》，想到《断背山》或者《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但是唐吉不一样，他想到的是李银河与林慧嘉的父亲。
唐吉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想起对方妻子的父亲，可能是因为，每一个茉莉都有父亲，倘若自己与茉莉未来拥有一个小茉莉，那自己也会变成一个父亲。
你会允许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一事无成的混混吗？
这个二十来岁没有工作的年轻人总是对着你的女儿说，嘿，姑娘，我是一位作家。
五、
直到毕业唐吉也没找到工作。与其说没找到，不如说是他根本没有再去找。
唐吉把第三十三份简历撕碎了，丢进了垃圾桶，那之后和阿丘一起跑了一个月工商局，给自己批办了公司的经营手续。
阿丘是唐吉的朋友，大学时住在唐吉隔壁，于是两人成为很好的朋友。
唐吉跟阿丘说，我们去做游戏吧，注册一个公司，几个月就能赚钱。
然后阿丘说好。
他们一起在南京的一个科创园找了场地，场地费不贵，一年下来只要两万。
但场地也不便宜，因为所谓的“场地”不过是集体办公室里的两张桌子而已。
“你有一万吗？”唐吉记得那个时候自己的支付宝里只有六千一，微信里还有一万多一点。
“我有五千。”阿丘说。
于是两个大学狗把微信和支付宝里的钱都加起来，凑了两万。在梅雨季节到来之前把公司办了起来。名字很洋气，叫做吃饱了撑的科技有限公司。
梅雨结束之后，公司就破产了。
因为科技有限，钱花完了，游戏没做得出来。
六、
阿丘去了IT公司上班，唐吉一个人把吃饱了撑的搬到离老家更近的县城。
说是公司，其实只剩下一张桌子而已。
唐吉把桌子和电脑随着货车一起搬到出租房里，出租房里还有两个朋友，一个朋友是程序，兼他的出租屋房东，一个朋友是他的美术。
在南京的时候唐吉把钱花完了，于是唐吉又凑了些钱。
他们在那一年蝉鸣开始的时候决定大干一场。
蝉鸣结束之后，钱又花完了。
游戏还是没有做得出来。
美术和程序并不太在意，但是他们的父亲找到了唐吉。
唐吉记得一通来自山东的电话，操着地方口音的老爷子说的话唐吉三句里面只能听懂半句。
但终归是和生活、生计有关。
你能带给他们稳定的生活来源吗？他们跟着你以后有出路吗？
老爷子是程序的父亲，这通电话让唐吉想到自己的爷爷。
于是唐吉说，确实，老先生您说得对。
美术的父母倒是意外地对自己放一百二十个心，他们甚至实地考察了出租房所在地，又和唐吉一起吃了一顿便饭。
“我就这一个女儿……”美术的父亲这样开口。
七、
于是唐吉的第二轮创业也解散了，解散得不明不白。
第一轮创业的结束源于阿丘的不自信，阿丘带着他的那部分未来奔向了互联网血汗工厂；第二轮创业的结束却源于唐吉的不自信，唐吉觉得自己像是一个乞丐，但这个乞丐的破碗里承载了太多人的未来。
他害怕那个未来。
八、
生活就像一块硬币，正面是巧克力，背面是什么？
唐吉不知道硬币的背面是什么，但他很清楚，自己就在这个背面上站着。
起先的时候他买菜做饭，后来发现顺着出租屋外的电钻声与敲敲打打走到另一个小区，在那座冷冷清清的工地外边街道，散落着三五家快餐盒饭的小饭店。
八块钱的盒饭一个荤菜两个素，倘若加到十块，甚至可以额外吃上一个鸡腿。
比做菜便宜。
于是唐吉开始每天吃盒饭，把钱省下来，花进公司和房租，又花进他正在做的游戏里。
这让他想起自己的中学时代，三点一线的生活，教室、食堂、宿舍，就这样过掉自己的一天。
现在也是三点一线，公司，房租，游戏，就这样花掉所有的钱。
九、
但唯独茉莉来的时候，唐吉是不吃盒饭的。
唐吉会打电话与茉莉询问，你想吃什么？
倘若茉莉说，我想吃可乐鸡翅，唐吉便会买一瓶一点五升的可乐，再去稍远的超市买打着光的速冻小鸡腿。
如果是想吃排骨汤，唐吉便会先买小排，再去近一点的菜市场买一根小臂粗细的白萝卜，临走时让摊主再顺道给一捆葱。
炖蹄膀是不去放糖的，唐吉会用冰箱里的蜂蜜；
酸辣土豆是不去放醋的，蜂蜜的上层还存着一袋柠檬。
十、
“我明天会去看你！开心吗？”那一天唐吉收到茉莉的电话，电话来的时候唐吉站在太阳底下，妖风刚把沙子吹进他的眼睛。
“那太好了，想吃什么？我这会儿就去买。”唐吉说。
他站在小区的门口，一只手把手机贴在耳朵上。
这时候他面前的黄色出租车已经掉了个头，载着行李与友人向火车站驶去，路过唐吉的时候，车里的人朝唐吉告别。
而唐吉只是微笑，那之后朝挥了挥手。
“你好像有点不舒服。”
“感冒了，哈哈哈哈哈，昨天没盖被子。”唐吉咳嗽了两声，“明天不用开会？”
茉莉在老家的银行里做柜员，银行人是没有双休的，新入职的员工们，甚至连单休都休不满，会议和考核准备一个接着一个。
“应该不用吧，主任答应我了。”茉莉隔着电话说，“我一个月都没见到你了！它就算明天开会，我也不去！”
于是第二天果不其然地又开会了，唐吉打开冰箱想了想，把鸡翅重又塞进冷冻，那之后转头又去到工地上。
十一、
有的时候唐吉会想，自己不去上班，毕业就创业做游戏，是对是错。
钱没了，游戏也没做出来。怕耽搁朋友的成长，劝所有想和自己合伙的人都打消这个念头，有时候看起来不近人情，但隔着电脑屏幕和电话线，谁能知道虚拟世界那一头的自己连下个月的房租都拿不出来呢？
唐吉是想和茉莉结婚的，但自己连一份正经的工作都没有，又怎么结婚呢？
但这样一说，又好像自己倘若有一份正经的工作，便就可以与茉莉结婚一样。
他想和茉莉一起定住到杭州去，就像那许仙和白娘子。但杭州的房价已经逾过3万，倘若要买个一百平的婚房，即便不含税，都已超过300。
十二、
“首套房首付就算你30%，90万你得有吧。有了90万你才能去想买房的事情，那之后你还要思考银行分期最多360期，剩下210万你得每个月还款差不多一万两千元……”唐吉还记得毕业前的那一天，朋友喝着小酒，在烧烤摊子上跟自己扯掰。
“师傅别念了。”唐吉躺在自己的胳膊上，伸出一根食指缓缓抬起来，“我连第一条都达不到。我压根没有90万。”
九十万，倘若每个月攒五千，那就是十五年；而即使每个月能攒下一万，也需要七年半。
唐吉二十四岁，茉莉比唐吉大上九个月。
“我不会去上班的！我去上班，最多也就，顶天了！每个月攒个一万块钱！”
“她等不了我七年半的，她等不了我七年半的！我不能耽误她！”
十三、
想到这里，唐吉笑起来，他打开手机看了看银行卡余额，刚刚四位数出头。
毕业半年了，四个多月，别说每个月一万了，每个月亏损都不止一万，一直亏到如今的田地。
什么都没有了。再过一个月，怕是连盒饭都吃不起。
茉莉的父亲对自己的看法意见同样很大，和程序父亲、美术父亲不一样的地方只在于，茉莉的父亲不知道自己的联系方式而已。
唐吉不止一次从茉莉的口中听见他父亲对自己的看法，那些看法大多是正面的，但正面当中却又带着一些负面。
譬如说，“唐吉和他年轻的时候很像，是一个非常具有闯荡精神的小伙儿。所以他是不会心甘情愿地跟你一起在小镇上的，他的未来不属于小镇，但是你是属于小镇的，你没法跟他一起出去，你们会有矛盾的……”
又好比，“唐吉很有能力，就算他现在虽然没什么钱，他以后肯定能创业成功的。但是创业成功之前又有多少坎坷呢？他可能会有一段时间穷得连饭都吃不起，你想吃的东西他都没办法给你买得起……”
一来二去，似乎所有的话都在夸赞唐吉的创业，但不论是唐吉还是茉莉，都能够听出茉莉父亲那些话语的弦外之音。
“我们，要不……”唐吉有时候会尝试开口，但那些话说到一半就会被堵上。
“不要说那个词，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要说那个词。”茉莉说。
“我尽量。”唐吉只能用同样的方式堵回去。
十四、
但逃避不是解决问题的方式，逃避只能搁置问题。
问题还在那里，倘若问题不解决，问题永远在那里。
就像装满炸药的炸药桶，火星子总会到的。
又是一通电话，茉莉的菜单预定在十一月的第一个星期天。
“一月一日你有空吗？”
“元旦节我父母回来，我也会回老家。”
“那就带着叔叔阿姨一起吧。”
“什么？”
“爸爸想见见你，两家人一起吃个饭，然后聊聊天。”
“你觉得他的意思是……”
“我不知道，亲爱的，我不知道。”
十五、
那天晚上，唐吉第一次想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