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星叙仪·启明】人类的群星黯灭时——土地测量员Tabris



作者寄语:
献给远方的朋友:
皇帝代表着控制、威权与力量。体制会保护部分人的利益,也会 压迫部分人的生存。攻守之势相异之时,人类的精神会面临考 验。皇帝永远是我们最好的老大哥,即便他不是皇帝。 我要去休养以折磨自己。
2021年4月1日,在英魂殿堂之中

Part A From Tokyo with Love
当我的父亲和我一个年纪时,人类的星空陨落了。
故事里的神鬼妖异出现于世间,出人意料地控制了现代社会。
人类并没有像小说里那样一夜回归愚昧,医疗业和旅行业反倒进步了。但是世上大概减少了三分之一的人口,大多数是在妖怪入侵催生的人类战争与动乱中失去生命的,还有些就只是消失了,或者按习惯的说法:“神隐了”。妖怪们鼓动人类离群索居,原先就不合群的人们纷纷走进森林、山脉和荒原,各块大陆上的人口分布更均匀了,但也更薄。
被抹开的大饼,让他们可以被卷起来一口吃掉,难以团结。
智人的大脑进化出了想象与讲故事的能力,这就是即便我们的脑容量不是最大的,最终也胜过其他人属近亲的原因。幻想、故事、信念,这些存在让我们能构筑起成百上千人的团体。如今,人类变成了另一种人,并不是变得无知肤浅,而是抱着前所未有的资源和信息,却做徒有其表的看守而不是主人。理性的群星之辉不再照耀他们。人类的时代结束了。
嘿,我在和你说话呢。
别抬头看夜空了,横竖是假的,昨夜的星辰已坠落。我叫宇佐见莲子,今年二十五岁,目前无业流浪中。说是流浪也不准确,我有不止一处的住所,大多数时候都在东京街上闲逛。昨天刚下过雨,小巷子里的积水令人生厌,所幸没散发臭味。[1] 这个寒冷的早春夜晚,我要和一个人碰头,并把她带回家。黑风卷过,特别阴冷,我抬头把衣领翻起来,从头顶一线天里看见天狗急袭部队(Tengu Assault Team)正在天上巡逻,我一直也不知道他们急袭啥,总之别让他们急袭你就好。
我想起了我久未谋面的父亲,他年轻时是个热衷于民俗灵异的大学生。妖怪控制社会后,他奔走活动,写文登报、公开演讲、发电视声明以对抗变革,因此进出过几次监狱。在这样的激情岁月里,他结识认识了我母亲,我出生了生下了我。十岁以后我就没能再当面见过他。他偶尔会写信给家里,可能留下电子痕迹对他不利。后来母亲得急病去世,他也没出现,我不知道他听说消息没有。在我十三岁的时候失去了他的音信,可能是死了或者被逮捕了。十五岁时上了几天高中我就没去过了,可能继承了父亲的性格,我不喜欢循规蹈矩,学校真的很无聊。
这个街区很安静,路灯只开了30%。过去的大都市都成了这个样子,有的街区空无一人,有的街区半死不活。东京、伦敦、巴黎、上海、纽约……瘫痪的巨人们。作为生活在皮肤上的小虫,人们能一天天看着巨像身体的衰退坏废。我看见这些毛细血管般的后巷全都阻塞了,堆积着木板自行车砖块等杂物,我转过身子横移挤过去,顺手用靠在墙上的木棍捅了一下塞满的垃圾桶,以免里面有监控器。在这样的世道生活,我不得不万分谨慎。
离开学校后我闲逛了一段时间,也试着找过父亲,没干成什么大事。七年前,我偶然加入了一个组织,并不是什么阴谋暴动团体,也没有烂俗到和我父亲有关,仅仅只是一个保护协会。我们保存旧日的科学书籍、先贤的原始著作,收集尽可能多的社会资料,尤其是“入侵”前后。我的组织守护理性、逻辑与思想。这犯法吗?并不。严格地说,并没有管制威胁妖异统治的思想之条例,但一被查获必然被送去做“心理治疗”,回来以后就成了另一个人,比切除前额叶更有效。他们有的是强制改变人心的办法,我父亲说不定也被这样整了。
我们叫自己为“泰伦(terran)”,大地与人类之意。希腊神话里,大洪水过去后,丢卡利翁和皮拉捧起地上的石块往身后抛去,石头变成了新的人类。我们就是大地、自然与理性之子,坚忍地生活在一个恶鬼当道的时代。我们也只因都抱着一丝幻想才聚在一起,重塑世界的微弱可能。无法实现也没问题,我读了广博的书籍,学到了诸多前人的知识,这样的生活非常快乐,足矣。
拐进被砖墙和两侧高楼包围的一个角落,我要见的人就在这里。她是一名神秘学家,她的研究对于现状最管用了。泰伦想要吸收这样的人。这个女人看着大楼的外墙,侧对着我。她转过脸来,生的是一副西洋面孔,脑后一头金色中长发,右手提着蓝色钓鱼包,看上去比我小几岁。
“你就是赫恩小姐吗?”
“是我。”
“东西带来了吗?”
“带着呢!”她语速较快,东张西望比较紧张,我刚开始也是这样。
“放心,没人跟踪,我检查过了。”
“那你叫什么呢?”
“马上就告诉你,先让我看看书卷。”
赫恩打开钓鱼提包,拿出书卷。这样的女孩提这样的包太可疑了,我哑然失笑。她说:“正如我所言,公元7世纪的罗马学者在以弗所抄写当地古典时期希腊学者的宇宙观著作的羊皮卷抄本。”我检查了一下,仔细触摸,闻嗅古老墨香,这的确是真品。
“很好,这很宝贵,你收好吧。但是把包扔在这里,我有不透明的文件袋。” 我亮开外套,示意未携带武器,拿出叠好的文件套,手指碰到暗兜里的甩棍——我当然会带家伙办事。
“我叫宇佐见莲子,干这行七年了。”我不想把话说的太明白,也许赫恩是个诱饵,这份文稿的价值比我整个人还重要,如果真是妖怪当局的陷阱,那必然是要抓整个组织。
“你真是泰伦的人?我真的很害怕,希望受到保护。”
“放心好了,赫恩小姐,我们待客很热情——别在这冰冷的鬼地方多待了,我们去吃点东西暖和一下。”
“可是——”神秘学家说话弱声弱气的。
“越紧张,越可疑,越容易被抓。”我笑着摆摆手对这孩子说。我带她走到了一个六七十年前修的旧广场上,晚上这里会摆成夜市,环境卫生也不再有科室管理,摊主们自发清洁维护还很不错。也许过去所称的城市现代化是个谎言。这里有一家很好吃的拉面摊,我吃了两年多了。
“啊,宇佐见小姐,这里是——?”赫恩一脸茫然地盯着我。
“吃晚餐的地方。第一次见面就我请客吧。”我装作很潇洒的样子跨腿坐下。我得把赫恩带到公共场所吹吹风,如果她是个隐瞒事实的要犯,想寻求出路,监察系统会抓住她,我不能揣着烫手山芋回总部引火烧身。观察四周摊位的时候,我确认了广场周边几处摄像机的存在。
我点了叉烧面,她点了酱油面。赫恩先挑起面,在灯光下察看。
“我建议先喝汤。”
“抱歉,我不常吃和食,不是很习惯。”
“无所谓,my beauty,随你喜欢。”六十来岁的店老板插话。
“见到西洋美女你站不稳了吧,老鳏夫好可怜啊。”
“莲子酱也很好看哦。”
“我不会再加肉的。”
“我见过的女人比你们俩见过的男人加起来还要多,easy啦,”油滑的老伯笑呵呵,“面条的话,还是过去的比较好吃。”
“我以为手工的会好吃一点?”
“机器生产的也不赖,我在你们这个年纪就明白了。那时候妖怪还没入侵,网络则是在秘神——叫什么来着——接管前就无药可救了。不是他们的错……总之,现在机器生产的少,手工制作的多,水平参差不齐,进货要花大心思。买机器制面,买的是科技和制度的美味和安定。”
“我们不想听历史课。”
“我在入侵前就是在初中教历史的,后来教材也都改了,我才做小生意的。最小的学生也该有你们大了,不称呼大将就算了,吃面的时候叫先生啊!”
“真的吗?”
“真的……过去的人类曾在某个时期探索地球,发现一切角落。那时的人们个个充满了奋进开拓的心,有着勇敢无畏的灵魂,只是为了兴趣就能开拓科学的边界,和小莲子你一样有活力——现在的人们不是那种人了。”
“但是我们的科技依然在发展啊,生活质量也挺好的,到今年我还没流浪饿死呢?”
“宇佐见小姐请不要说那种话嘛。”
“日子总会过下去,人大多觉得一天不如一天,你们也会有这样想的时候。”
“我只愿拥有有趣的灵魂,让好奇与探索引领我的人生。”我把肥厚多汁的叉烧塞进嘴里,全为了这一口呀。
“你也许就是旧时代的人,莲子君。这是个精神匮乏的年代……”一阵喧扰打断了老板,我们扭头发现两群不良少年打了起来,可能是专门在夜市找人寻仇,习性是人最脆弱的点。发生了治安事件,冲锋队(Emergency Troop)肯定会来检查局势。我必须拉着赫恩小姐快溜,我很清楚我留过几起二级破坏公共秩序的案底,再被盘查不会轻松过关,更别提赫恩身上还带着古文书。赫恩看了我一眼,我说出:“下次一起给钱!”我们一起快步握着手,离开了广场。
街道的喇叭用冷漠中立的女声提醒市民保持镇定待在家中。很明显,头顶飞行的急袭队员又多了两三个小组,在街上乱走肯定不明智。我们步入一幢公寓大楼,上台阶时我把手握紧了些,对赫恩安慰道:“别担心,我经历过很多次了,相信我。你不会有事的。”
冲锋队员已经进入大楼搜查了。一楼大堂里有一整队冲锋队员,他们穿着蓝黑色的轻型装甲,靠墙摆着几件器材箱。有人在询问管理员,有人在手持电屏上涂画着平面图,有人与楼上的队员沟通着。两个人类冲锋队员平举警棍向我们走来,我先声夺人:“请不要这样,我们刚回来,什么都没做。”他们表情缓和下来,垂手捏着警棍告诉我们:“本街区侦测到反社会行为,公民,请表明身份并接受检查。”
“我是宇佐见堇子,公民编码65C1-75EB-392P,社会状态:II类。我们就住在十八层。”
“我是玛艾露贝莉.赫恩,公民编码72A6-453H-K92F,社会状态:II类。”伪造ID已经成为想过另一种生活者的入门技能。
“谢谢配合,公民。无可疑参数。你们可以先上去,待会还是会核查。”两个冲锋队员让开了路,但有一个人始终盯着赫恩。我们气定神闲走到电梯前,电梯从六楼下来,我看向墙上的动态建筑示意图,琢磨着怎么避过检查前往其他建筑。身后传来了刚才的冲锋队员的声音:“让我把你们送上去吧,现在本建筑还不太安全。”
“不,不用了。”我转身笑着回答,余光瞟到赫恩抱紧了文件袋。
“那些小刺头对女性很不礼貌的,这帮魂淡!八成我还是他们的学长。”冲锋队员上前了一两步,我把手放到暗兜兜口。
“别骚扰人家了,我会告诉美智子的。”同伴拿警棍笑着戳了一下他的大腿。
“扫兴的家伙,两位自己小心点。”他甩甩警棍,恢复对公寓管理员的观察。
危机暂时解除,电梯下到四层,我又检视起建筑图,发现这栋大楼只有十五层,管理员一定告诉他们过了!我急忙转身看着那两个冲锋队员,他们一个看着图一个看着我,双方的眼睛都惊异起来,睁大鼓圆。
我们都知道了。
“赫恩!待在我身后!”我把她推到电梯厢门上,甩开甩棍面对两个健步踏来的冲锋队员,电梯刚下到三楼。
“站住别走!”他们的喊声吸引了其他冲锋队员的注意。我肯定没法打赢这十几个男人,我们必须登上电梯。我摆好架式和冲在前面那个扭打起来,先侧身躲过他的警棍,再击打他的脚踝令其失衡,然后用全身重量推击他的胸腹使他侧翻仰摔。但这却使我暴露在另一个人的冲刺飞扑距离下。
“咣当!”赫恩弄倒了垃圾箱,打乱了冲锋队员的步伐节奏,迫使他本能减速。他被箱体绊倒,半伏在上面,我向他背上踹了两脚。电梯门终于打开了,我们窜进电梯直奔顶楼。昏倒的队员和倒下的垃圾桶令后面的人难以迈近,脚步放稳,拖延了宝贵的一秒钟。
“你怎么想到的?我靠着轿厢问赫恩。
“灵机一动。”
“你很有天赋。”我还没欣喜到半路,电梯就突然“咔嗒”一声急停。我俩撞到一起,滑跪坐下,对顶着肩膀彼此搀扶,狼狈地站立起来。
“电也没断,这该怎么脱困?”趁我说话,赫恩从地面捡起了文件夹。
“可能是蛮力停下了配重块。是鬼!”她想到了答案。
“我们必须逃出去,兴许门还能打开。”我按下按钮,内厢门幸运地打开了,外厢门纹丝不动,他们应该锁定了系统。
我收腿猛踹两脚,让门扭曲变形了一点。找准角度,把甩棍当做杠杆插进缝隙,我用双肩全力撬了几次。赫恩见状夹住文件袋,走到我身边,伸出双手一起用力撬松了门。我和赫恩扑出门去,靠在对面墙上喘气,她指着标志提醒我:“十二层。”我咳嗽两声,上前抓住楼梯扶手对她说:“走吧。”
正当这时,走廊两端的玻璃也被撞碎了,翻滚展开的羽翼之下是年轻的鸦天狗,他们带着红黑色的一体式头盔,把面部遮得没有特征也毫无人性。我们亡命飞奔,身体已经突破极限,在天狗急袭部队之前登上楼顶,我反身把甩棍插入把手当门栓来拖延时间。
但已经没用了,五六个鸦天狗边盘旋边用强光手电搜寻房顶,片刻之间就锁定了我们。为首的一个用喇叭喊话:“反公民!你已被指控一级不服从行为,并有严重暴力对抗行为。立刻投降,接受审判!不要自寻死路。立刻投降!”
赫恩紧张地问我:“我们能投降吗?”
我不会坐以待毙,在见识过旧日的明星后,我不能容忍漆黑的深夜。我对赫恩说道:“保持移动,死也不能被抓住,你一定要明白!如果我被抓住,一定会被催眠说出一切。除了泰伦,最重要的是,他们会改造我的灵魂,大概还会消除记忆,伪造一切,把我变成另一个人。我不能那样,绝对不能!”我心里发寒,怎么今天刚好有几个愚蠢的巧合令我深陷这种危险中,是赫恩有问题吗?
来不及琢磨,我们飞奔跃过通风管道,站上边缘——绝路一条,四面都没有能跳下的位置。“完了!这次栽了!”我气血上涌,把双手搭上赫恩的肩大叫:“赫恩,你听着!把羊皮纸给我!我涉足太深,一定会被送去洗脑。你还什么都不知道,如果被送去劳改营,以后还能出来。”
“不准自杀,立刻投降!投降!”鸦天狗仍在令人恐惧地高叫着。
“不行!他们能读心!这卷书比我的生命还要宝贵,我会保护它直到死去。”赫恩声嘶力竭地回绝了我。我俯身看着遥远的地面。如果我现在跳下去的话,鸦天狗都不在下面,说不定他们拦不住我,可以一试。但是赫恩该怎么——啊?!
正当我分神之时,赫恩把我推下,还呢喃着:“白痴。”
她果然有问题。
我从百米高楼自由落体。飞行是人类最初的梦想,是我们所有探索的起点。最后能飞一次,也许没什么不好。化为流星吧,宇佐见莲子!
我的眼角洒落星屑。
Part B 2084
我叫梅莉.赫恩。我是理论与意识部的高级警司(Senior Sergeant),社会状态:I类,由妖怪教育长大。
我出生在妖异入侵后的第八年,是家里第三个孩子。我的家族有古老的灵视、预知、通神等异能传统,所以我在幼年时就被选去政府的培养机构。我需要学习神秘学、炼金术和其他隐秘的知识,因为我会和妖怪一起工作,甚至会取代他们。依仗人类身份,我的工作主要是甄别并抓捕散播危害当今社会的思想的人士,通称头脑警察。我干的很好,平步青云。例如人文精神、控制论等过时的玩意,在怪力乱神们回归以后就没有存在的价值了。人类只需要把科技当做工具去用就好,不必费尽心思考察原理。地球和月球可能只有几层云的距离,地面之下有地狱,而各个地狱都是相通的……对时空的“理性认识”无法帮到你。不要被科学蒙骗,它会让人狭隘。
抓捕不愿睁开眼看新世界的人,正是我的任务。今晚我收到了八云紫部长的直接命令,去与反社会组织“泰伦”的人员接触,进行卧底以一网打尽。对于这个组织我们知之甚少,但一定危害极大——他们搜集传播过去的知识、资讯和信息。当你消灭敌人,会树立千万个敌人;但当你瓦解一个理念,千万个理念随之动摇。持剑者必死于剑下,双方以相同的方式争斗。处决的肉体毁灭并不是有意义的举动,我们尽量摧毁他们的灵魂。
我站在小巷子里等待这个可悲的灵魂,面朝墙壁。想起了一个茶水间传说:有时会在这种地方处决反公民,尸体留下不管,总会很快消失掉。是流入人类黑市供给器官买卖,还是进了妖怪权贵们的五脏庙中,谁也不知道,无论什么制度下都有黑暗。
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女人竖着衣领转过巷角,身上像是藏了棒状物,我想这家伙应该就是泰伦人士了。很奇妙,我抓过很多入侵前认知世界的老顽固,也抓过一些小毛孩,但是还没碰到过同龄人。
她先张口问了:“你就是赫恩小姐吗?”
“是我。”我语气尽量胆怯。
“东西带来了吗?”
“带着呢。”我张望片刻探听虚实,不知她还有没有同伙。
“放心吧,没人跟踪,我检查过了。”
“那你叫什么呢?”
“马上告诉你,先把书卷给我看看。”我从钓鱼包里取出羊皮卷,向她介绍:“正如我所言,公元7世纪的罗马学者在以弗所抄写当地古典时期希腊学者的宇宙观著作的羊皮卷抄本。”嫌犯宇佐见检查了一番,装腔作势地念道:“很好,这很宝贵,你收好吧。但是把包扔在这里,我有不透明的文件袋。”
当然很宝贵,这是家族传承的古物。我有伊奥尼亚和英格兰血统,在日本长大。哼,世界真奇妙哈。
“我叫宇佐见莲子,干这行七年了。”她不愿意说能当呈堂证供的东西。
“你真是泰伦的人?我特别害怕,希望受到保护。”我装可怜引她上钩,但还是被打岔去吃拉面了,是个老练的对手。旧广场在夜间开起整洁的夜市,这让我很惊讶。这种场景只在书里见过,过分的烟火气让我有点不习惯。嫌犯宇佐见非常悠然地坐下吃面,对我应该没有过于提防。我点了酱油拉面,最常见的类型,但是在寒冷的春夜真的很香。我入戏了,把面条挑起赏玩,平时吃意大利面食比较多,滋味很不一样。宇佐见让我先喝汤,说那样会暖和起来。
六十来岁的老板讲起过去,他在入侵很久之前就成年了,他的时代是什么样的呢?他们又聊起面条的话题,我还是觉得手工面更好吃,家人的面在外头是永远吃不到的。不只是面,还有酱料、汤底。这些东西像一块大面团,怎么揉怎么打是因人而异的经验谈,不是参数化的机器标准,那样的世界很无聊。入侵前的人类就是这个样子吗?自满而无知。
“我在入侵前就是在初中教历史的。后来教材也都改了,我才做小生意的。”摊主吐露了旧职,追忆着人类辉煌的时代。我暗暗思索:“我听说过那种时代,人类的全盛期,这样的日子不止一次出现在历史中。但最终人类还是陷入了混乱与迷惑中,以是神明妖怪回归于混沌的世间。”
“但是科技依然在发展啊,生活质量也挺好的,到今年我还没流浪饿死呢?”嫌犯宇佐见语不惊人死不休。
“宇佐见小姐请不要说那种话嘛。”你可别死啊,死了我还怎么查案升官。
正当宇佐见阐发她的人生信条时,有愚蠢的小屁孩打起来了,正是蒙昧的行为。附近街区将面临冲锋队检查,我不得不跟上嫌犯宇佐见一起走进高楼寻求庇护。那些穿蓝黑护甲的易冲动爱冒险的憨包们已经把大楼占领了,正在按程序执行搜查。
两个人类冲锋队员平举警棍向我们走来,来势汹汹,宇佐见莲子有点保护我的意思,比较强势地应对了他们。“我取得了她的认同。”良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行动挺有希望的。
希望?那是过于危险的东西,我令自己警觉了:不要认同宇佐见,不能对她使用同理心。卧底项目最重要的就是要坚守底线,而不是盯着成果铤而走险,幻想自己肯定不会陷进去。这好比去救溺水者,施救者的安全为第一优先,不能让自己也沉了。他们已经是死人了,你不是。
“我是宇佐见堇子,公民编码65C1-75EB-392P,社会状态:II类。我们就住在十八层。”
“我是玛艾露贝莉.赫恩,公民编码72A6-453H-K92F,社会状态:II类。”
我用了“K92F”做结尾,这是卧底代码,同僚听到就不会查。有个人听懂了,他多看了我几眼。问题解决,但我在街上时数过这栋楼只有十五层,宇佐见会发现吗?如果发现,她再察觉冲锋队员居然没采取行动呢?她会怀疑我还是单纯觉得他们蠢?
正当我考虑这些时,身后传来了冲锋队员的声音:“让我把你们送上去吧,现在本建筑还不太安全。”这个蠢货在干什么?知道是卧底还玩施压战术?还是根本就不知道卧底代码?我抱紧了文件袋,这东西一定不能落入这种饭桶手里。
这两二货插科打诨,嘻嘻哈哈,十分不专业。我试着用眼神威吓,但他们还是忍不住瞟我。宇佐见这时看出了楼层问题,她突然转身过去面对大堂,我也顺从地跟着她转身——那两个冲锋队员一个看着图一个看着我,双方的眼睛都惊异起来,睁大鼓圆。
我知道戏演不成了。
他们健步上前,呼叫支援,宇佐见让我站在后面,自己放倒了一个队员。泰伦的事非比寻常,一定不能让宇佐见现在被逮捕,我必须掩饰着帮助她逃脱。我掀翻垃圾箱替她防住侧翼,帮她顺利制服了第二名队员。电梯终于开了门,我万分欣喜,就像自己得救了那样。我把反公民宇佐见推入电梯,它飞速上升,我们暂时安全了。
“我一定要让那两个蠢货从监管队伍里滚蛋!”我暗自咒骂着。“咔嗒!”电梯突然骤停了,我和宇佐见撞到一起。我很不适,与嫌犯深度的肢体接触会导致原气(aura)的交融,也就是外行人说的意气相投、生死与共。这不是脑神经脉冲,是严格的物质运动。她把我扶起来说道:“我们必须逃出去。”
宇佐见猛击厢门,试图用甩棍撬开它,我腾出双手帮她一把,默念着:“我求求你了宇佐见,带我加入泰伦啊。”门总算滑开了,但还未获得片刻喘息之机,TAT的同僚就奋不顾身从窗户突入了。倒是放我们一马吧!
我拖着反公民宇佐见奔上顶楼,把门堵死,但只是徒劳,她逃不掉了。天狗急袭部队在天上控制局势,现在最好的结果就是捉她归案,申请调用审讯组的觉妖怪来提取情报。为了让她绝望的心轰然崩塌,我装作柔弱的口吻问她:“我们能投降吗?”
她扭过头冲着我,强光把脸割成了立体主义画作。宇佐见激动地说:“保持移动,死也不能被抓住,你一定要明白!如果我被抓住,一定会被催眠说出一切。除了泰伦,最重要的是,他们会改造我的灵魂,大概还会消除记忆,伪造一切,把我变成另一个人。我不能那样,绝对不能!”究竟是什么让她如此坚决?如此固执、盲从于虚幻的想象?它必是泰伦得以组织起来的内核。当下我比宇佐见更绝望,一个铲除泰伦的机会就这样被几个愚蠢的家伙毁了!这个坚定的女人,这个十足的思想犯比他们都更为出彩,我甚至想要亲自改造她的头脑,矫正她的灵魂。
我们飞奔跃过通风管道,站上边缘——绝路一条,四面都没有能跳下的位置。山穷水尽的宇佐见搭着我的肩说道:“赫恩,你听着!把羊皮纸给我!我涉足太深,一定会被送去洗脑。你还什么都不知道,如果被送去劳改营,以后还能出来。”
“不准自杀,立刻投降!投降!”鸦天狗仍在令人厌恶地高叫着。
“不行!他们能读心!这卷书比我的生命还要宝贵,我会保护它直到死去。”我大吼着回应她。这种时刻宇佐见还考虑着我,令人佩服。她有她的信念与追求,我也有类似的东西。我接受现实,拥抱妖异,承继家族的传统。那份神秘学抄本被世代珍藏,我绝不会拿它冒险。即使我同样保护着知识,宇佐见也不是朋友,我们有一点不同。
宇佐见莲子俯身看着遥远的地面,眼里充满悲哀,她没有机会了。唯一等待她的就是肉体毁灭或精神毁灭。我明白,她依然在内心最深处有一丝希望,机械降神(deus ex machina)般的幻想,那得救的渴望连她自己也不会察觉。
智人的想象力,人类对于未知的幻想与信念,最终还是以妖异的形式束缚了我们自己,我们被它主宰了。
在那须臾的一瞬,我陷入想象:如果跳下去,那些天狗可能残忍地故意放她摔死取乐。宇佐见活着,我们才能把泰伦查清楚,他们能理解吗?我会以身份护她躲过这一劫吗?可以安排我们在押送过程中逃出来吗?
似乎也不是没有可能。
但是不!我和旧人类在这一点上不同——我伸出左手把幻想推开,也把宇佐见推下了高楼。地面或天狗,两种毁灭等待着她。
“白痴。”我无意中念出这个词,不知对谁。
反公民宇佐见莲子也许知道“泰伦”的由来:大洪水、石块、人类。但是引发大洪水的魔盒,是由神造的人类,潘多拉,出于好奇和探索打开的,正是好奇和探索。我猜想过去有很多她这样的人,他们创造了一个人类的黄金时代。但黄金时代下的希望与信念,也注定了妖异的回归,就和神话中一样。
瞧,我在警告你呢。
人类的明星坠落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