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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誉镠丨南海十三郎】寒江御流(篇二·中)

2023-03-15 17:49 作者:少爷白衬衫  | 我要投稿

前言:本文以谢君豪先生饰演的电影版《南海十三郎》为创作蓝本,辅助参考舞台剧版。本篇文章涉及的参考书籍有:《小兰斋杂记》(南海十三郎著);《香如故--南海十三郎戏曲片羽》(南海十三郎著);《南海十三郎原剧本》(杜国威著);《兰斋旧事》(南海十三郎侄女江献珠著);《唐涤生戏曲欣赏》(叶绍德著)

本篇重点在于剖析江唐初见、师徒相处和车站分别。豪叔真的是笔端写不出的丰神俊逸,他与潘灿良的江唐度曲对手戏真的属于百看不厌,精彩绝伦,恕我这支拙笔实在写不出万一,所以本篇重点还是人物心理和行为动机的分析。

正文1w5k+,参考内容繁多,肝文过程也差点让我“顶唔顺”,尤其本篇涉及较多专业的粤剧戏曲用语,具体可见注释部分。

本篇特别说明部分内容很多,包含江唐相处时间线说明、《女儿香》版本说明、江唐师徒关系说明。

 

以下正文:

 

02【故人不见,旧曲重闻。别来相忆,知是何人】(知音篇·中)

 

1937年的神州大地上,局部抗日战争正如火如荼进行着,尽管彼时国运岌岌可危,但广州仍然一片太平盛世景象。

榴花五月照眼明。

快雨新晴,总算暂时浇灭了弥散在暮春广州上空的几缕燥热气息。

一个身着单薄衬衣的年轻人对照着纸条上的地址来到了一幢位处西关、建造气派的屋宇前,他推开虚掩着的大门,穿过绿荫满栽的花园,半是兴奋半是紧张地来到里屋门前,隔着趟栊门,他终于看见了那个仰慕已久之人的背影。

他将纸条小心地收进裤子口袋里,这是他求了芬叔好久才求来的机会,他态度恭敬万分,语气里夹着掩盖不住的欣喜,神采奕奕的,轻声唤了一句,“十三哥”。

 

上好紫檀雕刻出奇巧造型的三层雀笼里,养着一只色彩艳鲜的蓝枕绿雀,一片啁啾里,江誉镠一手架着烟托,一手持着食撮,袅袅烟气下,他满脸春风笑意,正捻着雀,就听有人在身后叫他,他不悦地蹙眉回头,应了一声“乜事?”

“芬叔肚子痛,叫我来替他。”江誉镠望着这个陌生的年轻人,向他摆了下手,算是勉强同意了,“进来吧。”他边说边踱步走向沙发,冷哼一声,嗤道,“呵,他是受不了我才假装肚痛的吧!”

年轻人费力地拉开沉重的趟栊门,江誉镠坐到沙发上,将食撮放在茶几上,他看人时习惯了眼白朝上,此时更加语带玩味地问向年轻人,似不确定一般,“你替他?”“是啊!我等这个机会好久了!”年轻人满脸笑意,雀跃不已。江誉镠漫不经心地执起茶几上的报纸,“我唱得很快的,你能跟得住吗?”“得!没问题的!”年轻人信誓旦旦地点了点头,一脸跃跃欲试的表情。“好!那就废话少讲!去看看抄到哪里了?”江誉镠吸了一口烟,架着烟托的手指了指书案上的曲本。

年轻人喜笑颜开,更为雀跃,他忙捧起曲本,“抄到二帮花旦唱沉花,唱词是,哎吔吔,朵朵红霞轻泛脸,芳心一颗似车车…”年轻人醉心于粤剧,一触碰到曲词,就沉迷不已,但他忽然皱起眉峰,神色疑惑,“车车两个字不大妥哦…”

江誉镠原本正一边随意阅览着报纸,一边顺着年轻人的哼唱,也在摇头摆脑地轻声跟唱,他本来就有点不满阿芬自作主张换了个陌生人过来,这下又正好撞他枪口上,于是没好气地呛声道,“乜车车!阿芬个衰仔!辘轳两个字都不会写!”

说来芬叔也实在要喊一声冤枉,他昨天的的确确吃坏了肚子,在抄到辘轳两个字的时候,实在是腹内绞痛难忍,胡乱写了个偏旁就丢了笔,想着下次再补上,回家以后就看见这个年轻人又来求他,认真算起来这个年轻人都百折不挠地求他八回了,真教人哪怕是铁石心肠也动容了,于是芬叔就顺水推舟给了年轻人这个帮手抄曲的机会。

“辘轳好句哦!”年轻人眉峰舒展,下意识站起身来,走到江誉镠身边,唱道,“芳心一颗似辘轳”,这一句词是写二帮花旦将自己内心比作汲水时转动不休的辘轳,从而生动描绘出她忐忑难安的心绪,更紧密贴合着前一句红霞泛脸,女儿家的娇羞情态完全跃然纸上,通俗又新奇,的的确确是一句佳句,年轻人唇边扬着笑,“我加上去了!”

江誉镠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嗯!正式了!”他边说边撇下手中的报纸,咳嗽一声清了清喉咙,“正印文武生魏昭仁、正印花旦梅暗香,锣鼓上场,先来一段长二流,魏昭仁唱…”年轻人摇动笔端,飞快地将这些介口一一记下。

江誉镠神态自若地缓缓站起身来,挥动起架着烟托的手,比划着数起衔接剧情转场的过序锣鼓点,“查撑查撑查”,年轻人停下笔,两只手也上下起伏跟着打起节拍,入迷了一般望着江誉镠,他情不自禁在江誉镠正好停顿时,接唱起了长句二流的过门工尺,“叮冬叮咚叮”。

江誉镠一愣,这还是他第一次遇到帮他抄曲还能“喧宾夺主”的人,但他灵感正到,也就没空搭理,他食住板腔悠悠接唱道,“踏上青云路,仍未卸征袍,百战荣归堪骄傲,难得王爷设宴,慰我汗马功劳…”他边唱边根据唱词做手,一会低手抚征袍,一会拱手谢慰劳,一举一动,俨然一个大老倌。

年轻人完全被曲词牵入其中,神色沉迷,逸兴高昂,江誉镠拉腔甫歇,就听年轻人正好食住介口,大声数起锣鼓点来,“查撑查撑查!”

江誉镠脸色一沉,眼白朝上翻起,凑到年轻人跟前,大声道,“唱完没有?很能唱?唱到合字就转介口了!”“哦!就转介口了…”年轻人低头在曲本上记下,忽然他带着疑问声气嗯了一声,唤道,“十三哥…”

江誉镠眉峰向上一挑,心中忽然得意起来,幸灾乐祸一样,讥笑着问道,“怎么?跟不上了?”“不是哦!是这里,汗马功劳,点解不用辛劳呢?功劳太神气了吧?”

江誉镠的笑一下垮了,他下意识往曲本上看去,这不但是他第一次遇到这么“反客为主”的人,更是他第一次遇到竟然还有敢质疑他度曲时遣词的人,他忽然有点生气,狠狠瞪了年轻人一眼,斥道,“你懂乜!这个正印文武生是奸的!奸的当然要神气!学着吧你!”他愤愤地猛吸了一口烟,转身坐回沙发上。

“乜?正印文武生是大反派!”年轻人震惊不已,他跟着走到江誉镠身前,指着曲本,笑起来,“这个主意好哦!”

江誉镠嘴里叼着香烟,烟气缭绕在他发鬓旁,他伸手取下来,托笔一样架在指间,加重语气道,“跟住!暗香平喉,接二流…”

年轻人不明所以,又再次接唱起了板腔工尺,“叮咚叮”。江誉镠并没有表现出反对的意思,此时他心里已经有了个新的主意,他边起身边接唱道,“笑征夫何骄傲,记否当年逢陌路,谁个单枪退敌保你头颅,人哋有意让功,你却扬威耀武!”

江誉镠一边唱一边挨近年轻人逼着他逐步退后,还时不时将架着的烟托指向年轻人,戏里是梅暗香在讥讽魏昭仁扬威耀武,戏外是他在借此暗讽年轻人喧宾夺主。年轻人一刻不停地飞快抄写着,他步步后退,尽管江誉镠的烟托都差点戳他脸上,但他也无暇顾及,他已经被曲词牵动了情绪,完全沉浸戏中。

江誉镠笑逐颜开,得意起自己暗讽的双关句意来,拉了个长腔后,转腔道,“士工花。”年轻人显然没有意识到江誉镠的弦外之音,依然雀跃地接着唱起转腔的士工花工尺。“我亦多谢王爷款待!礼重情高!”江誉镠还在拉腔,年轻人沉醉不已,也情不自禁跟着拉起腔来,再接上过序的锣鼓点,绕梁余音,浑然天成,两人身形一错,江誉镠坐到书案旁,“人来,摆宴!帅牌介!”年轻人飞快记下,他人也仿佛已经入了戏,一边数着专门的帅牌锣鼓点,一边做摆宴倒酒的姿势,江誉镠也浓兴正酣,他摇头摆脑跟着年轻人数的锣鼓点,查撑查,食住介口接道,“请酒!开边!”年轻人重复了一遍,数起专门的开边锣鼓点,江誉镠食中二指一撇,“跟住王爷口古,独惜有酒无歌未免美中不足…”他边念边为了贴合剧情人物,刻意压低了声线,作老翁抚须状,年轻人抬手一点作敲击状,念道,“一才”,江誉镠望了年轻人一眼,继续道,“不如叫小女出来在园中清歌妙舞…”“一才。”“人来!有请郡主!”

一段酣畅淋漓的剧作暂时告一段落,江誉镠身体松懈下来,架起二郎腿,“好了,跟住梅香下介,二帮秋莹再上,先来一段小锣相思。”“小锣相思。”年轻人点了点头,边作出数个侍女小梅香分别杂边衣边下场的婀娜身段,边数着查啲撑的过序锣鼓点,“唱乜嘢?”江誉镠本来正笑意盈盈就着锣鼓点摇头晃脑,等年轻人数完后低头准备继续飞速抄写时,他却面无表情地顿住了,“正在想。”

年轻人心思一动,提议道,“唱醉酒吧?叮咚叮。红牙低声奏…”年轻人边唱边作起花旦的俏步身段,双拂水袖娉婷出场,最后定在一个屈膝半俯身的妩媚姿态,江誉镠眼白朝上,缓缓起身,凑到年轻人身后,在他耳边大喝一声,“奏你个头!娘娘腔!那么多口!”年轻人本来就定在一个不够稳当的屈膝斜倚姿势,被江誉镠突如其来的喝声吓了一跳,跌坐在地上。“不多口怎么学到东西呀,十三哥…”他边说边羞赧一笑站了起身。

“我唱卖相思!你吹咩!”江誉镠又开怀笑起来,就好似得逞天生反骨的快意,年轻人并不以为意,依然雀跃数起卖相思的锣鼓工尺,查叮查,江誉镠也作出花旦的功架,他架着烟托的手翘起尾指,另一只手配合作拂袖整冠的人物出场动作,低声细语唱道,“爱见玉郎又怕举步,我心焦躁。”他边唱边炫耀般看了年轻人一眼,配合着作出花旦单拂水袖的动作,得意地向年轻人一挥,“暗中欣慰,羞煞奴奴。盼月老赐良缘,芳心先暗祷。俏步呀到筵前…”江誉镠配合着唱词,忽而低鬟浅笑,忽而掩面娇羞,将女儿家的娇俏演绎得淋漓尽致,他也沉入戏中,走俏步往前了好几步,年轻人在他身后埋头抄写,还时不时配合着他数着锣鼓工尺,“咚。”江誉镠的笑忽而化为乌有,他皱起眉峰,自己唱起工尺,“叮咚叮咚叮”,他又笑起来,再次将自己带入花旦的人物形象里,“俏步呀到筵前…”“咚。”年轻人本来正一脸期待地等着江誉镠的下一句词,见他顿住了,而且自己还唱了一遍工尺谱曲调,年轻人不由也皱起眉峰揣摩推敲起来。江誉镠蹙拢的眉峰皱得更深了,“叮咚叮咚叮”,他有些烦躁起来,“我又俏步呀到筵前…”

“露湿双玉凫。”年轻人忽然灵光乍现,脱口接道。江誉镠一怔,转过身去,正好看见年轻人握笔的手半叉腰间正指向他自己翘起的右脚。年轻人也是一愣,他正摆着野凫泅水的姿势,他不由地尴尬一笑,“这双鞋湿了…”江誉镠一脸严肃地望着他,年轻人站直身子,有些局促地干笑了一声,“还挺押韵的哦…”

“好嘢!小子!”江誉镠没想到,眼前的年轻人竟然误打误撞下爆肚出了一句万分贴合剧情的佳句,明面是将女儿家尖翘的绣鞋比作玉凫,露沾绣鞋,贴合爱见玉郎的又喜又怯,暗里又是将梅魏两人比作玉凫,金风玉露胜却人间无数,正好贴合了剧情进展到的秋莹筵前选夫。

年轻人完全没想到,竟然可以得到江誉镠的认可,他赶紧乘势表明此来抄曲的真正用意,“我想抛砖引玉跟十三哥学艺的嘛。”

“呵,各个都说想跟我学艺。”江誉镠不以为意地嗤笑了一声,他慵懒地倚坐进沙发里,两条腿随意叠了个二郎腿,他一手搭在沙发靠背上,另一只手食中二指架着烟托,香烟头上的火星闪动着,烧出一片云烟雾绕。

看中他名声,想向他偷师学艺的人多如牛毛,他江誉镠是一个自傲自矜的人,但他不是一个自利自私的人,就在几年前,他曾对觉先声剧团里一个天赋奇佳的年轻人施以过青眼,甚至在薛觉先夫人唐雪卿的玩笑话里,真的动过收这个年轻人做徒弟的念头,这个年轻人名叫袁准,颇有文学根底,而且才思敏捷,是个不可多得的好苗子,只可惜,他志不在编剧,反热衷于上到台前,粉墨出场,哪怕只是做一个连口白也没有的丑角背景板,他也依然乐此不疲,谁想到,袁准命薄,因病早夭,江誉镠为此悲痛不已,就再不想动收徒弟的念想了,替他抄曲的工作也一直由好友阿芬代劳。

“我不是随便说的,十三哥,如果你不嫌弃,收我做徒弟吧?”年轻人万分诚恳地望着江誉镠。“你凭乜要我收你做徒弟?”尽管江誉镠是坐着,年轻人是站着,但他俨然一副居高临下的轻蔑姿态。“凭我的诚意呀。”年轻人笑得腼腆又诚恳。“诚意了不起啊,我不收徒弟的。”江誉镠冷厉的目光透过玻璃镜片望向身前的年轻人。“十三哥你是不是嫌我才疏学浅?”年轻人态度恭谨地走到江誉镠身前,江誉镠的眼神冰冷又凌厉,但他唇边却是含着似有若无的笑,年轻人努力争取着,“我上海白鹤美专毕业的…”江誉镠的笑更深了,还配合着作出一副认真倾听的样子,年轻人以为大有希望,他太真诚,也太年轻,还辨别不出这笑其中蕴含的几分讥哂和几分戏弄的意味,年轻人只觉备受鼓舞,更加滔滔不绝地介绍起自己来,“我一·二八之后回来的,揸哥给我机会让我在剧团抄曲,但我真的好想独当一面写个好剧本出来的。你要不嫌我才疏学浅就收我做徒弟吧!端茶送水,铺床叠被,我乜都愿意做的!你就收下我吧!”

江誉镠含着的笑愈来愈深,他顺着年轻人说话的节奏频频点头,还时刻配合着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看似是十分欣赏年轻人的诚挚,实则作弄嘲讽的意味更重了几分,他故作满意地笑着问年轻人,“我脾气那么臭,你都愿意?”年轻人腼腆一笑,点了点头,“我这个人很软皮蛇的。”江誉镠忽地收起笑,一下将跷着的二郎腿放下,坐直了身子,似下定决心般郑重其事道,“好!那你斟杯茶过来先!”

年轻人喜不自胜,当即手脚麻利地斟了一杯茶,奉到正在阅览报纸的江誉镠跟前,单膝跪下,低头雀跃道,“师父!”“慢着!这杯茶是给你饮的。”年轻人显然想不通让徒弟自己饮下拜师茶是个什么道理,他抬起头望向江誉镠,满脸迷茫,只见江誉镠慢悠悠地撇下手中报纸,就连眉梢都是笑意,他清清喉头咳了一声,“咳呸”,一口口水被吐进茶杯里,他将茶杯推到年轻人面前,收起了所有的笑意,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严肃和冷厉,“饮啊!饮下我就收你!”毫无疑问,这是一种赤裸裸的羞辱。他想借此让这个年轻人知难而退,又或者,他也是讶异于方才年轻人的表现,恍惚间,他在这个年轻人身上看见了袁准的影子,天赋奇佳,文思敏捷,如若悉心培养,将来必成大器,那么他吐这一口口水也可以算作是一重试炼,试探这个年轻人是否真的具备一个剧作家应有的品质。

年轻人见江誉镠盛气逼人,并不似玩笑话,稍一犹豫,还是一把接过茶盏,正准备心一横,仰面一饮而尽时,手中的茶盏一下被人夺走了,花园里犬吠声声,江誉镠转瞬换上了一派讥讽鄙夷的笑,“呵!玩你的!傻仔!好猫不留种!我仔都不生,收你?发梦啊!你真是憨居!”江誉镠边说边斜乜着年轻人,神态里是说不尽的轻蔑。

年轻人腾地站起身,愠怒爬满了他整张脸,他一言不发,背过身去,努力平复自己的愤怒。江誉镠悠哉游哉再次拾起茶几上的报纸,气定神闲地阅览着,边看边问年轻人,“你说乜嘢?”年轻人头也没回,尽量平静语气,“乜都冇话。”江誉镠眼皮也没抬一下,将报纸翻过去继续看背面,“心里说乜嘢?是不是在骂我?骂乜嘢?讲啊!讲真话。”

年轻人听到这句话,终似下定决心般转过身来,直直望向江誉镠,他一咬牙,将胸口还没有完全压下去的余怒一股脑发泄出来,大声吼道,“是!刁啦星!懒有宝!”粗口一出,江誉镠眉心一跳,他倏一下抬起头来,似讶然般直望向年轻人,此刻年轻人既似是发泄委屈,又似是借此激励自己一样,放下豪言,“你等着!总有一天我一定威过你!名气比你更加响当当!”说罢,他就头也不回地就要大步迈出门口。

“站住!”江誉镠起身截住他,目光如刃地盯着他,神色冷肃迫人,年轻人默默吞了吞口水,他性子一贯温和,从没跟人粗声粗气说过话,更何况吵过架了,骂出粗口许下豪言是一时爽,只是话冲出口之后,他心里有点打起鼓来,不过目下这情况,也容不得他胆怯畏缩了,他也壮着胆用不屈的眼神回望向江誉镠,忽然,江誉镠笑起来,再没有任何的讥哂和作弄,欣赏之色溢于言表,“好嘢!敢爱敢恨至敢作敢写!这才是剧作家的本色!”他背起手,怡然自得地向门外檐廊下走去,“再去斟杯茶来!”

年轻人还没从这突如其来的态度转化中回过神来,愣在了当场,江誉镠踱回来,看他还在发呆,催促道,“还不快去!”年轻人如梦一场,幡然转醒,大喜过望,进到里屋又重倒了一杯茶。

檐廊下布置简洁清幽,一张紫檀靠椅搭配一方双层案几,是江誉镠平时静赏满园春色,消闲休憩之处。此时,他正倚坐在靠椅里,闭目凝神,清风习习,快雨新晴后空气里混杂着独特的草腥气息。

年轻人捧着茶盏,还没近前,江誉镠听到脚步声,闭着目就先问向他,“你几岁?乜地人?叫乜名?”无名小卒是没有报姓通名的必要的,既然前辈问及,就说明这是前辈对你的器重和关照,于是年轻人正色道,“我今年二十岁,广东人,在黑龙江出世的,我的名叫唐涤生。”

江誉镠一脸和颜地睁开眼,缓缓坐正了身,似漫不经心般说道,“难怪你南人北相。”这是前辈并不掩饰的,对他外表质朴、内心毓秀的赞扬,唐涤生有点不好意思,一低头看到手上还捧着茶,上前几步,双腿一屈,单膝跪下,将茶杯举过头顶,恭敬奉到江誉镠跟前,“师父!”

“慢!”唐涤生唰一下抬起头,他差点都要以为这是精心设计的二次戏弄了。“应承我,不准在人前叫我师父,我大你七岁,你就叫我大哥吧!”

江誉镠不希望,在人前跟阿唐有师徒名分这样的称谓束缚,这是他不想,不想阿唐在羽翼未丰时,就被人时刻拉出来跟他作比较,他不想阿唐顶着十三郎高徒的名分,看似是活在他的光环下,实则是活在他的阴影下,人们不假思索地以为,名师出高徒,所以师父盛名之下,做徒弟的往往会被贯注以更多的期望,做好了,也是师父教导有方,是理所应当,做不好就是自己天分悟性差,白瞎了师父教导,一个未经多少风雨的年轻人,何必经受这么多不怀好意的指摘和批评呢?要培养一个好苗子,应当要让他像海绵一样不断汲取积蓄,厚积薄发,这才是正道。

只是少年人的心思总是浅白而又复杂的,这时候的唐涤生还不能理解,他只觉得又是怅然失落又是受宠若惊的,怅然失落的是他以为是因为自己才疏学浅所以才并没能成为十三郎的高足,受宠若惊的是自己竟然可以跟十三郎平辈相称,他现在还不知道,江誉镠的这些良苦心思,之后在他离开江誉镠孤身闯荡的近二十年里,在也有后生仔想拜他为师时,他才终于将这些殷殷心思体味了二三。这是种发自腑肺的赤诚之情,这是颗抛开文人相轻、只一意为粤剧界培育英才的拳拳赤子之心,这是世所罕见的纯粹超绝的高洁品性。

“是!大哥!”唐涤生眉梢喜上,双眸盈亮,他单膝跪在江誉镠身前,将茶盏恭敬奉上。“好!我们君子之交就凭这一杯茶!”江誉镠也是春风满面,盈盈笑意,他接过茶盏,一饮而尽。

 

女儿香,断人肠,痴心赢得是凄凉,一自落红成雨后,更无人问旧潇湘...

《女儿香》这套戏一经写成,各大剧刊纷纷争相报道,一时之间风头无两,一票难求,“狂满!狂满!南海十三郎最新巨构‘女儿香’!‘万能老倌’薛觉先反串正印花旦!‘武状元’陈锦棠担纲正印文武生!十日内售票皆已告罄!”

广州海珠戏院,全场座无虚席。红氍上挂一巨幅画幕作为置景,上面传神地勾画着俨俨屋舍,车水马龙,简洁明了地显出了繁华喧闹的街市景象。由薛觉先弟子陈锦棠饰演的正印文武生魏昭仁杂边上场,他怀中斜抱着一柄藏锋于鞘的青霜宝剑,宝剑上插着一束草标,他神色落魄,东张西顾,内场锣鼓起“赛龙夺锦”,昭仁高声叫卖,唱道,“卖剑!卖剑!”由薛觉先反串的正印花旦梅暗香美貌娇妍,一身劲装,英姿飒爽,打马从衣边上场,暗香口白:“好宝剑!”昭仁食住开边锣鼓点,上前恭敬将剑献与暗香。暗香下马,拔剑出鞘,宝剑锋芒凛凛,鸣声铮然,暗香起白榄:“自古英雄多爱剑,问君何故咁倒颠。今日宝剑有缘缘非浅,令侬生爱也生怜。”昭仁闻言,对暗香深深一拜,神色作时乖运蹇难为情状,起腔唱滚花:“红粉怜才今始见,衷情剖白自诉卿前。我非有心忘故剑,埋没锋芒剧可怜。既遇故知,就此来相献。”

红氍毹上,锣鼓查撑,扣人心弦的剧情逐渐发展至最高潮。寒门魏昭仁,因穷卖去家传剑,梅暗香一念怜才,两人互定鸳盟。梅氏长子逃军,暗香无奈,作男装扮,代兄出征。三军缺粮,几近溃散,暗香毁家纾难,散尽万两金,提振士气。昭仁逞能出战,反陷敌手,暗香单枪退敌,凯旋回朝。金殿论功,暗香保荐昭仁,助他青云平步。王爷设宴,有意命郡主筵前选婿,昭仁攀龙附凤,忘恩负义,当场背弃暗香,且自恃郡马身份。更则,他小人心计,担惧暗香悔于让功,竟丧心病狂诬告暗香秽乱军营,想置暗香陷于死地!

真真是,红粉怜才付终身,女儿香彻万军阵,金殿让功锦片程,薄幸筵前寒旧盟!

全场不时掌声雷动。薛觉先有“万能老倌”的美称,甚至和梅兰芳并称“北梅南薛”,反串花旦,扮相娇妍貌美,并且在剧情中,梅暗香易钗而弁,女扮男装,由薛觉先反串来饰演,更加透出了一种男扮女扮男的暧昧奇异,当真是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安能辨我是雄雌!简直令无数戏迷心折不已。而有“武状元”之称的陈锦棠,身手分外了得,一套“鲤鱼反水”的高难度功架,做起来如行云流水,不禁令人啧啧称赞,但他薄幸狠心的人物形象又同时让人恨得咬牙切齿,尤其当他踹花面台步,说出“但得身荣恩怨何需顾,为人不毒不丈夫”的口白时,神色表情简直奸态毕露,教人不由地心寒半截。

女儿香,断人肠,痴心赢得是凄凉,女儿香,惹思量,一任花佣培植苦,春来你依旧过东墙...

 

孰知不向边庭苦,然而“江山如锦绣,我国家安危在军人手,若不挣扎大事休”!

在这部镇班戏宝、传世剧作里,除开哀怨凄绝的情爱纠葛,其中还包含着浓烈厚重的爱国情怀。在第九场煞科之际,梅母得知昭仁辜负暗香,病中大恸而亡,寇雠再犯,昭仁不敌,暗香带孝提师,摒却小儿女悲愁,一柱砥中流,一剑挽神州!

全场上下位观众无不慷慨激昂,胸中积聚的反抗侵略的情绪也愈为激越高亢。

这是国破家倾的生死危亡时代,日寇的野蛮暴行毁碎了无数个平凡幸福的家庭,而唐涤生就是其中的受害者之一。上海满城,遍布烽尘硝烟,青蒿里冤魂无数,动乱战争里,唐涤生骤失双亲,孤身一人回返广州故土,受到堂姐雪卿的怜惜和照顾,替他在觉先声剧团里谋了一个抄曲的职位,借以糊口。抄曲工作也可以说是晋身正式编剧前的“学徒”时期,薪酬是相当微薄的,甚至只够勉强填饱肚子。

20世纪30年代的广州,一出戏的前几排对号位票价是两元八角,而三元就可以成为一个雇佣帮工的月薪。在这样的物价对照下,江誉镠写一出卖座剧本分得的花红则是千余元。人在年轻时总是享受一种天涯浪迹的快意,以为天高海阔任我独行,所以他径自搬出了太史第,在西关买下了一幢豪华气派的屋宇,于外别居,算作是门户自立。江太史公性格豪疏,人称“赛孟尝”,江誉镠在这样的环境下成长,性格自然也是如出一辙的仗义疏财,因此屋企人还开玩笑,给他起了个“江日清”的诨名,意思是说他视黄白金银如无物,只要有人向他开口,哪怕交情泛泛,他也必然慷慨解囊至囊空如洗。觉先声剧团里许多贫困艰难的伶人和开戏师爷都或多或少受过他的恩惠,可他从来不望回报,反正他一贯奉行凭心而为的准则,他一生也都是个但求本心无愧的人。

举目河山满疮痍。在枪炮连连的时代背景音里,“薛马争雄”揭开了粤剧改革的序幕,这也是粤剧发展劲盛蓬勃的年代。在粤剧开始改革以前,戏班的演出往往连剧本也没有,演的全是提纲戏,也即是开戏师爷只负责草拟一个故事梗概,伶人上了台唱词是什么,做手是怎样,全凭个人发挥,聪明的伶人爆肚往往有妙句,而傻更更的就只好被喝倒彩了。薛觉先不遗余力推崇剧本的重要性,他力邀江誉镠为觉先声剧团编剧,江誉镠与薛觉先的理念不谋而合,他在这个基础上,更一步推崇剧本创作的雅化,主张在雅俗共赏里宣传抗战思想。江薛二人在这场粤剧改革中,一个所作皆有情有义之词,一个所演皆大仁大义之戏,合作无间,江誉镠甚至在无形中以一己之力抬高了开戏师爷的地位。一出戏但凡打出“南海十三郎编撰”的宣传旗号,就能场场卖个满堂红。因此登门求他开戏的红伶老倌多不胜数,往往剧本还未及动笔,戏班开锣鼓的时间已经定下了,人人夸赞他有倚马可待的才华,他也不负盛名,常常两三晚就能撰成一套戏,速度之快,更令无数班政家追捧不已。

才名远播,高朋满座,年仅二十六七岁的江誉镠,已经大有“天下谁人不识君”的豪迈气度。

 

1938年11月,上海彻底沦入了日寇的奴役之下,整个赤县神州笼罩在一片巨大的阴翳里,愈来愈多四处奔逃而来的难民更将这种命如悬丝的危亡氛围推至顶点。越是这样紧张骇人的时势政局,人们越是渴求着物欲、精神上的极大慰藉。在这样一种扭曲到近乎癫狂的虚幻繁荣里,广州城也危在旦夕。

风摇铁马,冷雨剪窗,萧索秋气撩拨起透骨寒意。在江誉镠西关大屋的书房里,四面墙壁满架藏书,唐涤生身着一件单薄的衬衣,正趴在桌案前,埋头苦写,他太投入,甚至完全没有注意到江誉镠已经走到了他身边。“我不要看你写这些垃圾出来!”一簿曲本被无情地甩到唐涤生面前,他手中握着的笔尖余墨正洇,因这突如其来的惊吓而溅到了曲本的封面上。那是他冥思苦想一个多月,外加熬了三个大夜写成的,自认“呕心沥血”的得意之作,曲本封面上是用簪花小楷恭敬端正写着的“桃花扇。唐涤生编撰。十三哥指正。”

凉风幽咽,冷雨噼啪,敲在套色玻璃刻蚀成扇面形状的五彩满洲花窗上,也一搥一搥砸在唐涤生心上,他抿着嘴,低头望着曲本封面上晕开的墨水污痕,又是失落又是挫败。

“你分明有自己的巧思和文采,点解执着于将时间浪费在写这些俚俗的剧本上?一味迎合观众,这样你的能力有乜提升?”江誉镠用指节重重扣了扣曲本,他的指尖还残存着香烟呛人的气息。

“可是,大哥你不也写俚俗的剧本?”唐涤生颦眉蹙额,苦恼不已,他抬起头,不解地望向江誉镠。

“我怎么一样!看我戏的十个里有九个是文盲,唱词深一点都不明白的…”江誉镠轻轻摇了摇头,目光盈亮又坚定,他语重心长说道,“你要把眼光放远一点,你要知道,在这场抗日战争中,我们的民族终将胜利,我们的国家也会日益美好,人们的受教育程度也会愈来愈高,到时候观众的欣赏水平必然更高。”他眸色清朗,好似这些美好的愿景正在他眼前一一上映,他分外相信,这样的美满生活并不会太过久远,“仲(重)有你要明白,一个卖座的剧本并不代表一定是一个好的剧本,你看,前几天点演的《惜花不护花》,卖座如故,但我以为这出戏我写的并不好,所以连演了三天,我就叫老揸不要再演了。”

套色花窗外风雨昏晦。在这样一个人命都不由自主的年代,是怎样纯朴真挚的心才憧憬着希冀着后来人可以脱除苦难,甚至摆脱文盲。唐涤生也心神激荡,他在上海时先后修习过美术和中文,他雅爱京昆也醉心粤剧,但他孤身飘零,仓皇返穗(广州),乱世里求生都是一件艰难的事,至于理想,他曾最大的理想就是如江誉镠一样,成为一个佳作等身的名编剧,至于为什么要成为名编剧,少年人还不能拥有那么深远的想法。只是江誉镠此时此地的这一番话,倒让唐涤生觉得自己心里的什么东西也渐渐产生了变化。

唐涤生还在想心思,就见江誉镠转身从书架上数第二层里抽出几本封面已经泛黄了的线装书籍,他穿一件月白色的长衫,取书时微微昂首垫脚的背影,恍若引颈长唳的孤鹤,就这样清傲孤独地矗立在尘流里。唐涤生有点走神。

“你看你写的!重有你点解还执著于对我进行文辞上空泛的模仿?学我者生,似我者死!你好好看完这几本宋词选、元曲选,再来见我!蠢!”江誉镠将几本曲选丢在唐涤生面前,无数细碎飞尘凌空乱舞。尽管他嘴上不肯饶人骂阿唐蠢,但他心里对阿唐寄予了殷殷厚望。

 

“到底乜叫做学我者生,似我者死呢?”一连五天,唐涤生就跟撞邪了一样,一直在嘀嘀咕咕,反复念道这一句话,他如饥似渴,没日没夜地读着宋词元曲选,想从这些字里行间找一个答案,但仍旧一无所获。

冷雨连夕,潮漉漉的水汽一直侵蚀进骨髓里,教人心上笔下全都忍不住蜿蜒出纵横的青苔藓。西关大屋的书房里,案头摆的一盏莲花造型的台灯,正投下一片惨白的光晕。江誉镠神色倦怠,龙飞凤舞潦草写下最后的“落幕”二字就丢了笔,案上烟灰缸里积满了十数支抽剩下的烟头。江誉镠揉了揉酸疼的脖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昨夜他通宵给三部影画戏写完了结尾。想他名满梨园之初,毁誉于他就如影随形了,有嫉妒他才学的,就经常无中生有造谣他“请枪(手)代写”,而嫉妒他家世的,就经常莫名其妙攻讦他“辱没门楣,钓誉梨园”。造谣和攻讦江誉镠都不在乎,只是他也有自己不可撼动的坚持,他始终坚持自己晋身梨园是为了报答薛觉先的知遇恩情,因此他不论如何也不肯加入各红伶老倌、开戏师爷云集的“八和会馆”。这是因为编剧工作之于他,并不是简单的赖以谋生的手段,这更是他的理想,他始终希望能以戏剧文章醒世,他始终坚持做戏也是做人,戏剧的意义在于启示人生、导人向善。

东方既白,云消新霁。偏安一隅的广州城显出一种与世纪局势格格不入的平淡沉稳,广府人的一天是从一屉一屉腾腾冒起的蒸笼热气里开启的。通宵达旦赶剧本是江誉镠早就习惯了的,但不论熬了几个大夜,他也定要先叹茶一回再肯蒙头大睡。

沿街骑楼的拱形门廊檐边笼着一团团的雾气,乐善戏院就位处西关,门口花牌还未撤走。昨晚夜戏是觉先声剧团点演阿芬最新编撰的“四大美人”系列之《貂蝉》,他昨晚忙着赶稿,也就没来给阿芬捧场,不过看花牌数量,应当也是颇为旺台。今日日戏还是点演阿芬编撰的《胡不归》,这一出戏卖座非常,也是薛觉先的首本之一,其中“慰妻”一场也是戏迷们津津乐道的薛腔名段,哀婉动人,流传甚广。认真说起来,《胡不归》的故事还是脱胎自江誉镠编撰的《梳洗望黄河》,只是经阿芬改编后,更侧重于表达夫妻情重。仔细算来,揸哥对阿芬的看重与提携,起初也全是因江誉镠力荐。

是江誉镠首次将解心腔引入粤剧,创作出“寒江钓雪”里独一无二的扬州解心二流板腔,新颖又婉转,配合上“今夜飞雪盈天,好景等闲弃”这些幽雅清隽的唱词,他也因此名声大噪。而后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一套《燕归人未归》甚至救活了“日暮穷途”的男花旦千里驹;一套《女儿香》更是做遍粤港澳,连续点演一年多时间,一连点演百数十场,尽管已经演了这么久,但只要开锣鼓,仍然是场场满座,也令薛觉先的艺术成就更跨一步。在这样的盛名下,人赞才子,他也自认天骄,因此他的性格里难免有骄傲自矜的成分存在,但他从来不是目空一切的人,他是曾毫不留情骂走了三个抄曲员,骂他们是二十七流货色,他也从不屑为自己争辩,旁人只以为是他目中无人,其实他不过是个直言不讳的人,对于他认为好的人和事,他从不吝啬自己的赞扬,而对于他认为差的,他也从不遮掩自己的鄙弃。他从不认可“文人相轻”,相反,他以为推动粤剧改革,是需要更多红伶老倌和剧作家戮力同心才能达成的。“薛马争雄”时,马师曾派人以重金挖他去“太平剧团”编剧,他学着马师曾的“乞儿腔”回复说“多多多多钱都不去”,嘴里是在无情嘲笑老马唱腔像乞丐,心里则是看不起老马为了旺台而点演狭邪的淫剧。

乐善戏院的兴建要早于海珠,但海珠位处长堤,因交通优势,发展已逐渐胜过乐善。戏院大门并未落锁,负责看门的小伙计垂着头,看来是好梦正酣。江誉镠刚想呵斥小伙计没有尽忠职守,但他转念想到乱世里人命飘蓬,况且觉先声剧团在四邻街坊里颇具声名,也应当不至于有流寇飞贼觊觎几身戏服行头。江誉镠兀自叹息了一声,只径直推开了戏院的门。

氍毹上艳红幕布垂落,因风皱褶摇动,如流丹一抹。曲终人散的剧场里,剩下的是无尽的空旷与冷寂。拥有短暂的冷寂是幸事,因为它教人不至于昏聩沉迷,不至于消磨壮志。在香烟醇酒美人的俗流追逐里,他唯酗烟最凶,并不是他餮于尼古丁勾挑起的虚渺快意,而是他在日以继夜赶稿写大戏剧本影画戏剧本时,需要借助尼古丁的呛灼刺激来提神。国土沦陷还能收复,最可怕的是人精神沦亡后成为麻不不仁的殖民奴役,在这个艰苦时代里,是极其需要振臂高呼、警醒民众的人的,所以他夙兴夜寐,笔耕不辍。江誉镠一步一踱,转进后台。

衣边台口不远处,唐涤生整个人蜷缩成一团,侧身躺在两个并排的大衣箱上,他大半个身子挂在衣箱的侧边外,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

秋雨连寒,更不消说夜凉露重。唐涤生只穿一件单薄的衬衣,他双目紧闭,眼睫颤动,看来睡得是极不安稳。

江誉镠心下疑惑不已,他默默走到唐涤生跟前,用鞋尖轻轻踢了踢衣箱,唐涤生迷迷瞪瞪睁开眼,他的嘴唇冻得有点发白,整个人青白着脸色。“怎么睡在这里?”江誉镠蹙着眉峰,沉声问道,似是一脸的不悦。这分明是在胡闹,冻成这样,还衣衫单薄睡在衣箱上,就算是要睡,怎么也不知道去披一件戏服雪褛避避寒气再睡呢!

“昨晚看夜戏,到尾场时,不小心睡着了…”唐涤生的声音越说越轻。他这几天通宵达旦埋首在江誉镠给他的曲选里,着了魔一样盯着这些故纸堆,食不安,寝不寐,已经好两天不眠不休了,但他仍旧窥不破这其中的玄机。昨晚看芬叔编撰的新戏,因是改编的“三国戏”,属于观众熟知的范围,故而也颇为卖座,芬叔擅长撰写白榄,所写的白榄如诗般韵味无穷,唐涤生本来也在衣边台口兴致勃勃地观看,但他实在是太久没有睡一觉了,等演到尾场快要收煞的时候,他整个人昏昏沉沉,竟然靠在衣箱边上睡着了,散戏的时候,他迷迷糊糊里听见芬叔叫他回去,他也蒙蒙昏昏应了一声,后来不知怎的,人都散完了,他混混沌沌里竟然躺到了衣箱上,又迷迷蒙蒙睡着了。中途是被冻醒了好几次,他忍不住将身体蜷缩起来,但他实在是思睡恹恹,就又继续睡着了。“呃…大哥,我重还没看完那些曲选…”唐涤生忽然想起江誉镠说的,没看完曲选别去见他,于是不由地站直了身子,有点怯赧地挠了挠头。

“…”江誉镠没想到唐涤生会冒出这样一句话,生气里不由转添上了几重无奈,“蠢!赶紧去洗漱一下,去梁辉记食双皮奶杏仁茶先啦!”他又何尝不知道阿唐的勤勉好学呢,寒来暑往,秋收冬藏,他曾无数次见阿唐于孤盏青灯下刻苦研读宋元杂剧,勤奋至极,毫无怠惰。但他从来是个嘴硬心软的人,嘴上是说不出什么温情话的,也就只好借口一道去叹茶,借“一盅两件”的热气,消消秋雨连亘的寒意,隐晦表达着对于小徒弟的关心。

梁辉记是广州的老字号茶楼,也位处西关。金色招牌下方的山花砖雕上也仿佛氤氲着人间的烟火气。还没进门,四溢茶香、馥郁奶香,就已然萦鼻,教人不由地垂涎欲滴。

在二楼临窗设立的雅座,可以远眺到位处西关腹地的荔枝湾,天际薄云覆纱,荔湾水波不兴,更远处的白云山就如紫金堆一座,在晴明的天光里肃穆又宁静,好一派独特的岭南秋色烟景。

唐涤生头埋得很低,一勺勺打捞起碗里的奶皮,再一勺勺重新倾倒回碗里,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江誉镠拈起茶盏饮了一口,然后执着折扇在唐涤生拨弄碗勺的手背上轻轻敲了一下,他早就看穿了阿唐的苦恼和失落,“好,就来说说你编撰的独幕《桃花扇》,我现在来问你,你说,孔尚任点解要在煞科之际安排张瑶星裂扇?侯生李香入道?”

“……”唐涤生一愣,放下瓷勺,认真思索起来。

“前缘既定,早悟兰因,我与指迷津。你懂吗?”江誉镠的目光投向远处紫气金堆的白云山,也似乎是透过白云山望见了更辽阔广袤的锦绣河山。白骨青灰长艾萧,桃花扇底送南朝。

唐涤生闻言,陷入了更深的苦恼,孔尚任的《桃花扇》他反反复复翻了十几遍了,读至《入道》一折时,他也讶然于张瑶星寥寥数语竟能成功点化侯李割断花月情根、双双入道求真,但他的确没有更为深入地去思考孔尚任的真实用意。

“你根本没有读懂这套戏,又怎么着手去进行改编呢?普通观众可能只是将戏曲当成一种无聊时消遣的方式,但身为剧作家,你要明白,戏曲剧本也是要有筋骨作为支撑,否则一切纤美柔妙的文辞也只是金玉外表,是没有灵气根底的枯朽之物。”江誉镠执着折扇重重敲了敲桌子,击槌擂鼓一样的加重了自己的语气,“你一味拙劣的模仿我有乜用?你模仿得再像,说到底不还是我?你看我给你的这些作品选集里,里面一个个有名字的,谁作品风格不是与众不同、自成一体的?你真正要做的是把从我这里学到的东西化成你自己的!蠢!”

唐涤生震颤不已,原来他始终太过拘泥于曲词本身,反而从没有想过,虽则同属婉约派,但秦少游的婉约是否与晏小山一样呢?“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缠绵在秦观笔下的飞花丝雨是这般极尽的柔婉与幽微,而“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同样的千古佳句,同样也是写花写雨写愁绪,只是在晏几道笔下,落花微雨已成了“人孑孑,燕双双”的背景底色。他终于如获醍醐,果真千百年来皆如是,作诗作词作戏曲,文章书法或画技,只有拥有独特的生花笔意,独有的内核巧思,才不至于泯然众人矣。

 

广州海珠戏院。卖茶果的小伙脖子上挂一个小木箱,正往来穿梭兜售着各式糕点。全场戏迷热情高涨,不时掌声迭如浪涌,激亢又如雷声惊破。

二帮花旦卫秋莹正莲步轻移,婀娜婉转地双拂水袖,款款步出虎度门,上场扎美人功架,起腔“卖相思”唱道:爱见玉郎又怕举步…

江誉镠与唐涤生并肩站在杂边台口,唐涤生双眸清亮,他语气里满是倾羡,由衷赞叹道,“大哥!好戏就是好戏!这套《女儿香》果然是开锣即满座!”

唐涤生默默握紧了拳头,他目光坚定,格外郑重其事,宣誓一般,“我将来一定要成为跟大哥一样的名编剧!”当时在江誉镠书房里,他心中尚还朦胧不解的事情,现在他终于想通了,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想要成为名编剧,因为,“我要证明,文章有价!”

江誉镠摇着折扇,略带不解地望向他,唐涤生目光灼灼,可能是性格使然,他的语气是始终一贯的温和,并没有太大的波澜,但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重如千钧,“大哥你说得对,人应该把目光放长远一点,再过三五十年,黄金股票,世界大事,都是过眼云烟,而一个好的剧本,哪怕再过千百年,依然有人欣赏,就算我死了,我的名,我的戏,也一样会永远存留,永垂不朽!这就叫做文章有价!”

“成日想着成名是写不出好剧本的!自大狂!”江誉镠转过头去,他的心弦也震荡难抑。阿唐的这一席话,高屋建瓴,道出了千载文心。一个优秀的剧本,哪怕岁月更迭,哪怕时代变迁,依然会有拥趸出现。在开卷之际,琅琅珠妙文字、烁烁精绝巧思,就统统涌入了眼底,打破时间空间的阻壁,哀乐悲喜,俯拾皆是,共情妙意,代代如一,故而剧作家的魂灵永不灭熄!哪怕被贴上陈旧老朽的标签不受众宠,也始终不信人间耳尽聋!江誉镠别开脸,嘴上贬损阿唐自大,但他眼里充斥着藏不住的欣慰笑意。

唐涤生眸色微微一黯,但他转瞬又不以为意起来,甚至打趣着说起俏皮话,他壮着胆子,一把揽住了江誉镠的肩膀,嘿嘿笑道,“比起你,我重差好远。论起自大,我重冇青出于蓝哩。”

忽然,嗡嗡轰鸣穿透戏院顶棚,覆巢一样压进在场每一个人心里,刺耳声声。台上的二帮花旦还在拉腔,底下有人突然大喊了一声“日本仔打来了”,观众们全数腾身站起,如惊弓雀鸟,纷纷推搡着四散奔逃,整个剧场里乱作一团。

 

广州火车站,呜呜鸣笛似一阵连一阵的哀泣。处处是面色灰败,抱着行李准备逃难的百姓。

送别了揸哥,江誉镠背对着唐涤生,虚虚抬手一挥,头也没回,“好啦,你也扯啦,以后分道扬镳,各行各路。”

“乜话?大哥我跟你一起。”唐涤生手上提着行李箱,皱着眉峰,一脸认真。

“你三岁啊!我要是去死你也去啊?你去香港啊!”江誉镠铁青着脸色,一脸不耐烦。

“大哥你不去吗?”唐涤生瞪大了双眼,一脸疑惑,他还想不出江誉镠的用意。

“道不同不相为谋啊!面对你三年,我真是受够了!讲真,我从来都没看重过你!一味知道拍我马屁有乜用?你要真有本事,自己怎么不去单独闯一片天地出来?志大才疏!重有千祈不要四处告诉别人知,说你跟我学过编剧,三脚猫!我都好害臊!”

唐涤生愣在了当场,他只觉得,这些分外冷冽绝情的字眼,一点一点捅进他耳中,就如刀刃加身,将他处以凌迟重刑,反复屠宰了千万遍。

江誉镠的下颚微微上扬,眼白翻起,眉峰倒抽,一脸鄙夷神情,姿态里更是说不出的倨傲盛气。他用尽全力保持着这一副凶狠绝情的模样,怒目金刚一样瞪着阿唐。

二十三岁,到底还是轻狂冲动的年纪,唐涤生拎着行李箱的手越收越紧,指节几乎都在咯咯作响,震惊、悲伤、失望、愤怒,种种情绪交杂在他的心头,就如孩童赌气,他头也不回转身就走,只是这一回没有人再拦他跟他说敢爱敢恨是剧作家本色,所以这的的确确是发自肺腑的轻蔑之言,站台人头耸动,唐涤生伤心如绝。他从来不怕江誉镠刀子嘴的凌厉,反正被明着骂暗着讽,他早也习惯了,而且他也一直明白江誉镠口恶心善,对他的照顾和提携又不是作伪,更何况又何需作伪?江誉镠说他自大狂,他可以一笑置之,甚至俏皮说,“论起自大,我比大哥还没青出于蓝”,可“从没看重,志大才疏,别说学过”,这些话未免太过绝情,这分明是将他一切统统抹杀,这根本是诛心之举。他还太年轻,还不能分辨这伤人话里是否存有良苦之心。

唐涤生痛苦不已,他低着头,肩膀撞到了往来的人,他也不搭理,只一步一步伤心离去。

揸哥还没走远,看到这一幕忍不住返过身来,他拍了拍江誉镠的肩膀,叹声道,“十三,如今世道艰难,你说话又何必这么冷酷无情。”

江誉镠强压着内心的怆然,香港虽非乐土桃源,但总算暂时无虞,是目下难得的避难之处,他心里早已打定主意,要投身军旅,尽管是发挥自己所长,去大后方写戏劳军,可战场险地,枪林弹雨,他是做好了随时捐躯赴国难的准备,只是阿唐不该如此的,他是那样的具有天赋,将来必定大有作为,他希望他平安,一重是出自于对亦是知音俦侣的小徒弟的关怀,另一重是想要将这薪火种子好好留存下来,剧作家人才济济,将来粤剧才不至于式微没落。

他定定望着阿唐远去的背影,眼中明暗交杂,他抱愧于方才说了那么多违心的伤人重话,但他不后悔,他又是担忧又是期许地望着小徒弟渐渐没入人潮的背影,“收声啦,老揸,你懂乜嘢。阿唐前途不可限量,跟着我,不该的,我不配做他师父。”

揸哥没有发现他神色里这些复杂的情绪,只是奇道,“倒难得听你恁谦虚。”

 

谁也没有想到,他与阿唐的这一次分别,再重见时,竟已是隔着茫茫廿载的光阴、沉沉半世的遭逢。

霜侵旅鬓客倦尘,飘零法曲老此身。

 

 

总注:正文部分以及下方注释里对于粤剧的理解,完全是我个人主观言论,可能存在较多错误,欢迎指正(后续如果我自己发现错误,也会进行修正)。

注释1:在粤语里,捻雀=逗弄雀鸟

注释2:在粤剧里,介口=科泛,也就是对于人物角色的舞台指示

注释3:在粤剧里,食住=卡点(我个人的理解)

注释4:电影/舞台剧里,王爷口古那一段,字幕给的都是一捶(槌),但我看唐生的泥印本剧本/十三哥的手抄版《女儿香》剧本,里面都是写【一才】,按我的理解,可能粤语一才和一槌的发音是一样的?其实就是一才?(杜sir的原剧本里是没有这些具体的锣鼓指示的,按照豪叔的采访,戏曲指导是许坚信先生,我想这些应该都是许师傅配合设计指导的吧,所以也不知是否是字幕有误,或者是我理解有误)

注释5:在戏曲里,侍女统称为梅香

注释6:在粤剧里,杂边和衣边分别指舞台的左边和右边(从观众的视角来看)。

注释7:在粤剧里,爆肚=即兴

注释8:十三哥亲笔版《女儿香》,唱词直抄(选择性节录),具体舞台描写是我依据剧本介口作出的适当想象,资料参考书籍为《香如故——南海十三郎戏曲片羽》

注释9:在粤剧里,首本戏=拿手戏

注释10:在粤语里,叹茶=饮早茶,一盅=一壶茶,两件=两笼点心

注释11:在粤剧里,虎度门=舞台出入口

 

 

特别说明:由于杜sir的剧本是有艺术加工成分的,舞台剧和电影中江唐相知相惜的时间长度是不同的,甚至可以说时间线是非常混乱的。首先在杜sir的原剧本里是没有车站分别这一幕的,而直接是以太史公的旁述口吻交代十三哥投军曲江,从而完成剧情转场的,也就没有时间线出错的问题了。在现在可以看到的1997年的舞台剧版里,在唐生说出文章有价的名台词前,十三哥说你也已经烦了我一年了,按照唐生1917年生,拜师时二十岁的话,推断时间是1938年,在历史上这一年广州沦陷,这样看来是更符合历史时间的,但是舞台剧版的旁白又是按照杜sir原剧本写的“1941年,广州、香港相继沦陷”,然后接着是车站分别一幕,这样时间线就又有bug了,而且如果香港也沦陷了,为什么十三哥还要让阿唐去香港呢?好像说不大通。在电影版中,十三哥说你都烦了我三年,这样时间应该是1940年,那么又不符合广州沦陷的时间,同样还是有时间悖论存在的,但我私心希望知音唱和的美好时光可以更长一点,所以我在正文部分还是选用了电影版的时间线(由于香港是1941年沦陷的,所以我在正文里写“香港暂时无虞”)

另外,被杜sir写入剧本的江唐初见时的《女儿香》唱词,其实并非十三哥亲笔,而是他晚年在宝莲寺当知客时(好像是这个时候),编剧潘一帆向他问询后改编而成的唱片版本,由于是问询过十三哥本人,所以这一版本的内核是最贴近原版的(也有学者猜测是由十三郎口述,潘一帆执笔,但结合十三哥当时的精神状况,我也更倾向于认为是十三哥给出每一场的剧情,唱词口白是潘一帆撰写的),而现在似乎更为流行的版本《定情剑底》实则已经是面目全非的改编了,我就不给予评价了。潘一帆的改编版我还是挺喜欢的,而且杜sir用在江唐初见简直神来之笔,所以我在正文部分依然沿用,我还特意参考了唱片版,(“笑征夫”那一段,我以为应该是温明奇的唱词,可能杜sir是不想旁支交代太过复杂,所以才改成是暗香的唱词),因为我不是粤语区听众,没有唱词对照,我只能半听半蒙,如有误,感谢指正!还需要说明的是,在我特意描写的演出现场情况时,我依然是选择摘录的十三哥的亲笔曲词,借以致敬(具体见注释8)。

最后,关于江唐的师徒关系,在《小兰斋杂记》里十三哥确实亲笔认承,弟子袁准、弟子唐涤生。而在我购买的《唐涤生戏曲欣赏》书中对于唐生的介绍是,师从冯志芬。其实一直以来,部分唐迷是并不认可江唐的师徒关系的。这里顺便提一下芬叔,十三哥也在亲笔文章中写过,好(挚)友冯志芬,芬叔做过十三哥的抄曲副手,也就是杜sir写进剧本的“阿芬个衰仔”,为此我必须要为芬叔正名,具体见正文部分。说实在,我是不认可部分唐迷为了吹捧唐生而对其他剧作家进行贬低,最大的一点就是通过拉踩他人来抬高唐生的成就,说实话,我也是唐迷,但为什么我不可以同时是江迷,冯迷呢?江冯的作品因为战乱大多散佚了,从仅存的零简残篇里,我可以看到唐生向前辈学习的痕迹,江冯二人的作品固然是有历史局限性在的,譬如他们曲词里有很多“妹啊娇啊”这种比较普适俚俗的称呼,听来就很有古早的意味,唐生晚期的作品的确典雅清隽,这也是他勤力刻苦的成果,我从不否认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但是胜于蓝不代表忘本,唐生自己的亲笔文章都是谦逊温和的,我就一直不明白为什么部分唐迷执着于去拉踩江冯,就好像如果不对比就衬托不出唐生的超然卓绝一样。其实根本不是的,在我还没接触到这部电影前,我就刷到过《帝女花·香夭》了,“我误君累你同埋孽网...待千秋歌赞注驸马在灵牌上...”这些曲词,不用对比,不用拉踩,就已经令人心折了,美好并不是胜过了什么才是美好,美好本身就是美好。昔人已乘黄鹤去,后人又何必轻嘴薄舌相互争执。

题外话,我是真喜欢十三哥亲笔编撰的《守楼》独幕剧的曲词,而且电影在给道具特写时正巧给了《桃花扇》剧本一个镜头(配合的十三哥台词是我不要看你写这些垃圾出来),为此,我特意拜读了孔尚任的原文,并且在仔细阅读的过程中我感受到唐生《帝女花》的创作应该是在一定程度上受了《桃花扇》的影响,如果大家感兴趣,后续可能会单独注解一下十三哥编撰的《守楼》曲词,真的妙到毫颠,并且浅浅谈一下唐生《帝女花》与《桃花扇》的关联。(本篇正文部分甚至还夹带了一点私货,提到了一点《桃花扇》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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