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斯」萍水相逢(中)
*生
8.
不可否认的是,马浩宁真的对我很好很好。
散布在各种各样的细节里,几乎固化成我习以为常的背景板。视频火起来后粉丝也多了不少,评论区终于不再冷冷清清了,他每晚吃夜宵时都会抱着手机傻乐,时不时挑出夸剪辑的评论给我看,然后美滋滋地附和着回复。我时常想如果他是我真正意义上的老板,那我肯定是公司换城市了都要死心塌地跟着他的那种人,没开玩笑的。
这天中午有留校的同学在班群里说附近新开了家石锅鸡,味道很不错,我也点了份外卖来尝尝。下饭用的视频还是他以前的,明明始终感觉没什么意思,但我就是爱看,偶尔我会觉得自己像追星成功的粉丝,一直追到搬进人家住所里去,然后又感觉这个比喻怪变态的,好像什么狂热的脑残粉。
我最喜欢的视频是第十九期,跟剪辑啊剧情啊这些没有半毛钱关系,原因全是私人感情:里边的摄像头侧了些,刚好能够拍到他脑后扎的小辫子,他有什么大幅度动作时辫子就会跟着晃,意外地有些可爱。
遗憾的是晚上一起工作时他从来没扎过,可能因为屋子里开了空调不热吧,黑色皮筋只在他手腕上套着。
这家石锅鸡味道的确不错,我查了查地址,就在学校旁边,便打算下午早些出门给他打包一份过去当晚饭。如果说这人生活得很敷衍,晚上总换着花样来的夜宵好像又不是这么回事,可他晚饭的确只吃泡面,各种口味的,加点火腿卤蛋一类的速食品,频率高到让人看了直皱眉,忍不住就怀疑他这样长时间下去身体会遭不住。
我四点多出发,最后到他房门前刚五点出头,推门进去时发觉膏药味浓重得不像话,屋子里很暗,窗帘被人拉上了,只透过布料渗进来点光。
他趴在平时吃饭的桌子上,那个以往我一进来就能见到他的位置,似乎疲倦得无法动弹了,刚刚我开关门的一连串动静都没能吵醒他。他没穿上衣,隐隐约约能看见狰狞的淤青,肩上、背上贴了好几张膏药,就是市面上最常见的几毛钱一张的那种,桌上还摆了瓶红花油,盖都没拧上。其实我不是没猜到他白天去干重活,但真正目睹这一幕时还是感觉心脏被捏得生疼,拎着饭盒的手也抖起来,指甲都嵌入掌心。他就趴在那,以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脆弱姿态缩着,连背部的起伏都轻得吓人,好像屋梁坍塌下来,才让人看清状似高大的盔甲下,这个人不过二十岁而已。只不过比我年长一岁而已。
然后就是愤怒,很无缘无故的情绪,猛地对他燃起来了——为什么都不说,为什么一直都装出无坚不摧的样子,就连休息都要躲着,说一句“请帮帮我”很难吗?明明希望我加入时不是很能卖乖吗、到头来你在敷衍的原来全是你自己啊?这股久违的情绪太尖锐,刺得我脑袋疼。我咬着舌尖逼自己冷静下来,最终悲哀地意识到是我没办法,我居然一点办法都没有,所谓“大一学生”的身份原来这么微不足道。眼下视频能赚到几个钱呢?我也是他经济压力的一部分吧。
他还在那趴着,无声无息的。我站了很久,等到双手终于不再颤抖后,才翻出个保温盒把食物装进去,然后坐在边上看着他发呆。
没多久他手机铃声响了,被刻意设得很响很吓人,我直接关了,因为不想吵到他。我几乎能想象出平时他是怎样被强行惊醒,然后揉着脑袋昏昏沉沉坐起来,也许还会用冰水泼脸来让自己迅速清醒,也许不会,总之要在我到来前把自己包装成最可靠的模样,最后胡乱泡一碗方便面塞完就投入新一轮工作中。这样见缝插针、争分夺秒的休息,可我居然从没找出他疲惫的端倪来。
七点了,我没叫他,也没把灯打开,轻手轻脚地给他披了件衣服后,就坐到工作桌前剪他昨天录好的视频。我的想法其实很简单,只是希望他偶尔也能好好休息一下,起码……以后去伪装的原因里不要再包括我了。
剪辑一旦投入进去会觉得时间过得很快,我再抽离出来时是因为感觉到了一股目光,直直地落在我背上。我说过他眼睛很亮,专注看谁时视线就特别明显,如果此刻和他对视会由心生出股颤栗感。不知道他正想什么,也许只是在发呆,总之目光好半天都没有移开,把我看得全身肌肉都绷起来,手一抖差点删掉个片段,怪不自在的。
终于听到他起身声音时我松了一口气,因为这样才能顺理成章地转过头看他。
屋子里只有电脑屏幕的光,他大半个人都淹没在黑暗里,看不清表情。但我能感觉到他有点发懵,站在那还是没什么动作,半晌摁亮手机看了一眼,“……十点了。”
“嗯,十点了。”我说。我没去解释,他也没问,不知为何我全然没有心虚感,倒带了点好似认识大半年后那种放肆的张牙舞爪。我从保温盒里取出石锅鸡,用电磁炉简单加热了一下端到他面前,“马哥,今晚别吃泡面了。我学校那边新开了家店,味道还不错,就想着带给你尝尝……不过现在肯定比不上刚出锅那会好吃了。”
他还是愣愣的,被我按着坐下时没说话,筷子被塞到手里也没什么反应,直到我转身要去开灯时才终于又听到了他的声音,嘶哑的,“……高子,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呢?”
——但明明我几乎什么都没做。这个人,他从别人身上汲取的帮助究竟有多淡薄,才会每一次得到回馈时都诚惶诚恐呢?我感觉我的心脏又被揪成一团,甚至比先前看见他趴在那还要疼,好像就要堵得呼吸不上来了,怎么会有人老能用一句话就让我缴械投降?
“你就当是……和你对我时同样的理由吧。”屋子很暗,反正背着身他也看不见我脸上的表情,我轻声这样说。
9.
后来我就打算彻底住在马浩宁那边了,其实他一开始的提议就是这样,只是我先前待不惯,才老往学校宿舍跑。
剪辑学累了的时间里我爱从房间窗子望出去,它朝向巷子另一侧,没被太多东西挡着,阳光照进来时会有树影映在墙壁上。我能看见行人、车流,重重叠叠的楼房,一直延伸到远方最高的那座,顶层同玻璃般闪,一切的一切都是这条狭窄巷子的相反面。我学着他用双手比出个方框向前伸,就像相机的取景器,外界的信息很多很乱,但被镜头框住时世界就只剩下自己想看的一角了,中心是最高楼的塔顶。
原来他在下午四点半回来,第一次这样见到彼此时我们都有点尴尬。他应该简单清理过,除了衣服外不算脏,但手臂和脸都被晒得发红,我看见他虎口处有被绳子勒过的痕迹。他不太自在地冲我一笑,眼睛还是很亮——不如说在污秽凌乱的对比下显得更亮了,从我旁边钻过去,然后抓了套干净衣服就往卫生间跑。我把早上出门买的晒伤膏、活络油以及店员说比膏药效果更好的我记不清名字的什么霜都摆在桌上,然后坐到工作桌前继续琢磨我的剪辑,照常偷留出一只耳朵给他。
听流水声消失了,他推门走出来,大码的、沾了水的拖鞋踩在地上格外响,然后是窸窸窣窣拆那些包装盒的声音,最后又有目光落在我身上,蜻蜓点水一样。
也许是昨天休息够了,今天他没再上一半药就倒在桌上睡着,而是收拾完才打算进房间。我赶忙把耳机一摘,喊了句,“马哥,把你那闹钟关了吧,怪吓人的,以后差不多时间了我去叫你。”他没马上应声,但我能闻到各种洗浴用品香混着那些药膏味环绕到我身边,心脏猛地一滞,然后剧烈地跳起来,他揉了揉我的发顶,轻声说,“好,马哥听你的。”
那股气味挥之不去。
到六点我就关了电脑,把他家那套拆封后估计从未用过的厨具洗了一遍,打算简单弄点东西吃。其实我厨艺也不怎么样,充其量是偶尔给我妈打打下手、会煮面炒饭的程度,但再怎么说也比吃泡面要好太多。食材是早上买的,往小冰箱里一填好歹让这儿更像住所了,之前荒芜得仿佛歇脚地。我把青菜切碎,又掏出两个鸡蛋打了,顺便感谢一下牛肉酱香菇酱这种造福人类的存在,然后两碗草率的汤面就端上桌子。直到这时我才去叫他起床。
为了防止他又塞来一堆谢谢,我刻意强调了人都要吃晚饭,煮两个人的还更方便一点,顺手而已,抬头却见他眼眶红了。
他明明是笑得很开心的,可稍一偏头,泪就从眼角滑下来。我没能接住。
10.
发了七八个视频后粉丝涨得很快,破十万那晚他高兴得跟个小孩似的,黏在我旁边一直刷新确认,直到电话响了才下楼拎了份炸鸡可乐上来,说正好明天他放假,今晚可以庆祝一下。
我们把窗帘拉上了,就打开桌旁一盏小灯,围着电脑看电影。他涉猎意外地广,我提出的好些经典片子他都看过,说是以前打工的时候跟着别人看的。最后我们挑了部刚上映不久的《我不是药神》看,资源也是他找来的,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影片画面变得流畅又清晰,我时常会觉得他真的无所不能吧。
他看电影时不爱说话,比和我那几个极爱发表见解的舍友一起观感要好得多。我一直觉得什么都要看到最后再评价情节最好,一本书,一部影片,就像一个人的生命一样,外人可以说自己喜欢或不喜欢,但有办法因为其中某个环节就对一个人定性吗?在这个阶段可能懦弱又卑劣,下个阶段就可能勇敢又强大,只好站在尽头往前回顾,然后不得不承认,你永远无法用简单的话语来概括什么。他看完后只说,“我觉得能成为这种主角的人都好伟大啊,怎么说呢,好像没有路也能硬走条出来。”
“但会很辛苦吧,”我把最后一块炸鸡推到他那边,“总感觉普通人一倒下就很难站起来了。”
“要不怎么能叫主角呢。”他笑笑,然后又开始搜别的片子看,这次是科幻类的,大场面做得很震撼,各种特效接连着斗艳争芳,我看得惊住了,再回神后发现那块炸鸡不知何时被他喂到了我嘴里,脆脆的。我们一连看了好几部影片,昏暗的环境很烘托氛围,也意外催眠,到凌晨一点多我熬不住了,迷迷糊糊就歪在一个人肩上。
——其实刚一靠上去我就清醒了,因为他周身肌肉猛地变得僵硬,让我意识到他可能介意这种触碰,于是尴尬地思索起该做什么来补救才好。结果下一秒他就小心翼翼环上我的肩膀,电影的喧嚣声消失了,屏幕、台灯的光一个个暗下来,我感觉到整个人忽而被抱了起来,好吧,现在僵硬的人该是我了,一边竭力地让自己放松一边暗自祈祷他不要感觉到,显然这时候我是最不该清醒的。他脚步很稳,抱着个快一米八的人晃都没晃一下,靠在他怀里有种莫名的安全感,我又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了。
最后把我放在床上时他很轻地笑了一下,我就意识到他发现我没睡了,说话时声音离我很近,几乎贴在耳边,酥酥麻麻的,“小高,你怎么轻飘飘的啊,还没个水泥袋子重。”
我想我的大脑肯定一片空白了,全靠着本能在回答,“因为我吃不胖,羡慕吧?”
然后他又笑了,非常容易想象出亮闪闪的表情。我明明被人戳穿了装睡、也能感觉到他正在看我,可就是不敢睁眼去对上他的眼睛。“那还是有点肉才好,都只能摸出骨架子了,”他又揉我的头发,好像不经意间地蹭过我的脸,“晚安咯。”
11.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睡着的,总之醒时已经快中午,一偏头看见平时空空的床上他正躺着玩手机,还有点不习惯。
阳光很好,照得屋子里敞亮。我想了想就问他要不跟我去学校逛逛,正好也解决了午晚餐问题,他愣了片刻,说好。这个点地铁上不挤,我们很轻松就到了校门口,他跟在我后面蹭我的刷脸走进去,听我一路跟他介绍哪栋是我课程常去的教学楼,碰到过怎样不负责的老师,哪栋是我住的宿舍楼,舍友又都是什么样的人;吐槽学校不合理的安排,哪条路一上下课就会堵得水泄不通,哪条路宽敞但是绕太远……我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对于学校的点滴有这么多话可说,尽可能地描绘出来,也许只是想让他离我的生活更近一点。
暑假才刚过半,校园里依旧没什么人,食堂里店铺也关了不少,所幸我喜欢的还开着几家。他这一路没什么话,等套餐的时间里突然跟我说,“这还是我第一次进大学其实,以前路过很多次,但没个人带着总不好意思混进去。”
我想我大概可以明白他的想法,就像我始终不敢独自去逛211、985那些跟我隔了层阶梯的学校。又好比我们曾数次把窗外高楼的塔顶框在正中心,但没有人会真登上去看看,只永远进出在一条窄而又窄的老巷。梦想和现实的差距就在这里,尽管我从不觉得这样多卑微,但那条沟壑没法靠着“我觉得”就跨过去,只能仰望。
“这种感觉很神奇,我不知道能不能讲得明白哈,其实我经常会有这种感觉,就是……在路上和一些人擦肩而过的时候,然后去猜这人过得什么样啊,之类的。然后今天,我亲眼见到一个离我很近很近的人,和我完全不一样的生活。”他低头站在那,用食指不断抠着拇指的指甲,艰难地组织出一句又一句话,可我觉得我好像都能听懂。
然后他第一次跟我说了过去的事,“我初中没读完就辍学了,所以对学校真没什么记忆,刚刚你说食堂,我脑子里浮现的是工地那种大锅饭,然后一堆摆得很乱的木凳,没有桌子。”说到这他自嘲地笑了一下,“就感觉特别奇怪,我说不上来。”
我又感觉心脏被扎着疼了,只能拉过他的手,掰开那根一直机械性动作的食指,把他的拇指握在掌心里搓了搓,然后斟酌着开口,“对不起啊马哥,我不知道……”
“别道歉。”他打断我的话,抬头是很阳光的那种笑——如果忽略掉他泛红的眼角的话。他回握了我的手一下,紧紧的,又重复了一遍,“别道歉,我很开心的。高子,你愿意来陪我,让我了解你的生活啊,这些,我感觉自己特别幸运。”
说实话我只不过是个普通人而已,就是那种每天街上走过的、穿梭在各个场合的最籍籍无名的人之一。就像一滴水,往海里一泼就再也找不着了,我至今都想不通为什么当初能找到他,又为什么冲着他游过去,就像我也想不通他为什么能对遇见我这样的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冠以“幸运”的名号,我这种存在,对于另一个完全独立的个体而言,原来也可能成为从天而降的渴求吗?
取餐铃响了,他又捏了捏我手掌后松手过去端饭,远远一眼,我无端觉得他背影格外孤单。
再过来时他收了脸上脆弱的表情,无论是游戏还是生活中的障碍,这人好像总能迅速调整过来,边吃边笑着说起些别的,“还记得昨晚咱们聊的主角吗?跟你说个好玩的,我刚辍学那会贼二百五,就特别想成为那样的存在,结果被现实打击得挺惨的。毕竟小孩嘛,能找到个地方收留自己打工就不错了,想太多有的没的失败了也很正常。”
他的语气很坦荡,甚至带了点开玩笑的意味,可我就是控制不住地心疼,扯扯嘴角接了句,“……然后呢?”
“然后……其实也还是想,控制不住吧。在网吧打杂那会跟着顾客看了好些东西,电影啊,游戏直播啊,视频啊,就感觉视频这玩意儿真挺酷的,无论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生活都能通过它被人看见,这不就是主角吗?”他说着,把自己那份荤菜夹了些给我,“高子你尝尝看,这个好吃。总之我刚成年就跑来上海了,因为听说这边工地缺人,工资高,虽然消费也高但我毕竟年轻嘛,生活水平低点儿也没关系,攒够了钱就开始白天干活晚上做视频了,大概也就半年前的事。”
一切被说得很轻松,但我偏偏就想起墙角堆的两箱方便面,以及那个他涂药到一半累倒的傍晚,类似的场景从他15岁开始,在我不知道的时间里重复上演了无数次。那个总在死亡又重来的角色冒出来了,就在我的眼前、蒙头一直跑一直跑,真的能确信最后会看见终点吗?
我用筷子戳着碗里的食物,感觉没什么胃口了,只剩难过,“马哥,我觉得吧……你比电影里的那些人要厉害多了。”
“别!我可不敢担啊。其实数据太惨淡的时候我也想过很多次要不要放弃,然后感觉人总得有点追求吧,就劝自己再试试。”他已经吃完了,此刻双手捧着脸看我,一双亮闪闪的眼睛好像能让人溺进去,我从没能逃出来过,“但遇见你之后我就没犹豫过了。”
我发现,他自始至终没有提到家人。
12.
那款游戏更到第60关了,就要画上句号。他搜罗了一些单人或双人的新游戏在这两天里试着玩玩,想找到适合用来做视频的。
我觉得是他的话,反而不太容易被这点局限,一款游戏好不好玩更看重的是体验,而一个游戏视频好不好看更重视的是他怎么去玩。在这方面他一直做得很好,我时常会陪他试玩那些游戏,知道他总能蹦出些不寻常的玩法,再无聊的剧情被他概括出来都显得逗人,如果我是观众的话就会喜欢这种类型。
事实也如此,试水的那几个新视频数据都不错,他便放下心来照着这种风格玩。多数视频是他单人的,偶尔我才会和他录些双人的,倒也不是我不爱玩吧,只是想到要发布出去不免就有些紧张,效果总不如平常玩的。他倒是很耐心地一步步教着我来,替我引效果让我接话茬啊,往往要用比平常多一倍的时间来录制,弄得我挺不好意思的,总感觉耽搁了他,但他好像乐此不疲,时不时就喊我陪他玩。
我好像说过,每个人拍摄时都有自己的中心点。我热衷于安置自己的中心点在那些我所期待的事物身上,让一张照片或是一段视频里的它能够短暂地成为主角;也善于读出别人作品里在某个事物上投掷的目光,这是支持我替旁人剪辑的绝对能力。
他的单人游戏素材视觉中心永远追随着角色移动,清晰得惊人,但盘双人游戏素材时不知道是不是我多想,总感觉……大部分时间里他的目光集中在我角色身上,好像就从个要移天易日的野心家,变为温柔而忠诚的……侍卫?这个形容太奇怪,让我忍不住怀疑起自己是自我意识过剩,以至于出现了错觉,但试着按往常的方式剪辑就感觉哪都不对,唯有真按照我解读的样子剪下来才流畅。总之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硬着头皮剪完的,成片也没好意思喊他过来看,而是拐个弯发到他电脑上,没多久就听他在旁边座位上笑起来,笑得我从耳尖一路烫到脖子根,然后他说,“挺好的啊小高,就这么发吧。”
这样的双人视频发出去,自然引出来一批cp粉在评论区里开玩笑地调侃。我心里有鬼,每次闲来无事看他视频时都会跳过那些双人的,只夜深了偷翻出来看几眼评论。我知道他爱看评论区,也肯定能发现日渐壮大的那类群体,可他什么都没说,在吃晚饭时依旧会很自然地提起来,“诶高子,我又发现了个双人游戏,还蛮有意思的,今晚来陪我一起玩吧。”我明白,当然他也明白,我肯定会答应。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变成这样,又是因为什么,我早就捋不清了。遇见他以后一切都莫名其妙起来,他就像是出现在我平坦人生里的一个地雷,要把道路全炸成另一副模样,最好笑的可能是我自己,明明上边大写加粗标着危险警告,但我还是义无反顾地踩了上去。
白天黑夜连轴转的工作很折磨人,虽然我想方设法让他多休息一会,到底还是有难以弥补的时候。那晚我照例留出只耳朵给他,把他录视频的说话声当背景音乐,琢磨着手头素材该怎么剪、忽而察觉好像半天都没听到声音,一转头发现他又趴在那睡着了,脑袋搁在键盘上也不嫌难受似的。长睫毛垂着,乖乖的,电脑屏幕的光朦朦胧胧笼上去,衬得他面庞弧度意外柔和。
我感觉心底软成一片,神使鬼差就走过去轻轻叫了两声“马哥”,他没应,应该是睡熟了,我就放任自己贴在他唇瓣上,所有思绪乱七八糟炸成烟花,我几乎要眩晕了,怕他睁眼又盼着他睁眼,最终还是没有。
然后我克制地、小心翼翼地推醒他,“马哥,还是去屋子里睡吧,这儿键盘太搁人了。”
13.
转眼就到八月底,他账号粉丝终于突破了三十万。我想他视频质量高内容又贴合观众胃口,更新得也算频繁,得到这样的结果是理所当然的事。
他依旧表现得很开心,给我的感觉却不太真,晚上七七八八点了一桌子菜,还提了箱啤酒回来问我能不能喝。其实我酒量一般,但如果是陪人喝的话问题倒不太大,于是就答应下来。他酒品不算差,喝多了以后也没什么讨人嫌的反应,只是拽着我的手一连说了好多“谢谢”,掌心烫得灼人,我想抽手他就紧紧握回去,反复两三次弄得我只好无奈地拍拍他,“马哥你这样我都没法收拾桌子了。”
然后他就抬头看我,眼角染着一点红,像可怜巴巴的小狗,“高斯你要走吗?”
我正想说不会,怎么可能,可忽然想起过几天就得开学,我以为漫长的两个多月居然要走到尽头。一瞬间各种想法从脑中划过去,我想挖出个合适的对策来,然后不得不承认哪个都没有理由去做,只能尴尬地顿在原地,像个残兵败将。他等了半天没等到我开口,表情一瞬间就垮了,拽着我的那只手和脑袋一并垂下去,烫人的温度消失了。我感觉从骨缝里漫开一阵疼,往指尖狠狠抽过去,牙根也酸得难受,怎么使劲咬都没用,最终还是咬着舌尖逼自己转开注意力,先把桌子收拾干净。
再来扶他时他已经保持着刚刚那个动作很久了,跟谁犟着股劲一样,我几乎是靠拽才把他拽起来,然后他硬把我往门边上推,重重的力道压过来,下一秒客厅灯被他关了,我只听得见黑暗里他颤抖的、压抑的呼吸,就在我耳边,滚烫的鼻息烙在我脖颈上,让我刚强行平复一点的情绪又扎着痛起来。
“我没有办法——”我听到他的哭腔了,那些话像是堵了很久裂出来的,每一句都带着抽噎声,吐露得极乱极艰难,“那天晚上镜头没关,后来我清素材的时候看见了,我就一直在想该怎么办。我自己怎么样我真的无所谓的,如果什么都没有,你走了,时间长了可能我也就算了吧,我一直这样想,反正我从来都是这样。”
“但是、但是那天发现以后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你明白吗,我真的不是怕两个同性怎么样或者别人指指点点怎么样,我一点都不怕的,只是,”他的眼泪滴在我脖子上,很烫很痛,抓着我肩膀的手不住地抖,我听见他深吸了一口气,好像想极力让自己的声音清晰一点,“只是我就是你看见的这个可笑样子,什么都没有,什么都给不了,我只是怕这个,我想着别说了放你走吧干嘛要拖住好好的一个人,可是为什么也做不到……”
我这一生极少去踏沟壑的,想不通为什么人要给自己添堵,直到现在我一次又一次心甘情愿地踏进同一个。
“可是我又不怕。”开口时眼泪滑进嘴里我才意识到我也哭了,那真的又苦又涩,其实我感觉我的心肺都被撕开了,但是眼泪却是无声无息的,我应该是想吼出来、让这个王八蛋知道他的想法有多可笑,可声音真发出来却是嘶哑的,我居然一点力气都使不上来,“马浩宁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
然后他特别用力地吻住我,和那晚我偷亲他完全不一样,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吻也能像打仗。他揉着我的手臂死紧,我蹭到他脸上的泪水了,原来再滚烫的东西放久了都这么冰,好像一直渗透到心底,随便吧,反正这个吻已经乱七八糟了。到最后我睁开眼,透过模糊的泪水看见了房间那扇窗外、远方高楼塔顶的灯光,忽然就想起刚踏进楼房那天有着浓重潮湿灰尘味的楼道口,他脑后荡着的小辫子,以及开玩笑想着只有器官值钱的我自己。
现在我整个人都栽进这条沟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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