秉灯焕夜.浮世当听!追忆绘卷

烛起
故事会在合适的时候诞生,也会在恰当的时机里抽枝发芽,长成参天大树。
有时故事也会衰败枯死,随着结局的到来一同消失,再不会有人窥见它们的样貌。
如果赋予它们新的机会,也许就能重新看到枝繁叶茂的景象。
循着终结的气息,我来到这里。
「吾等能感知到,这里聚集着的是相似的因缘。」
「吾等能预料到,有相同的结局在等待着他们。」
天地间,有无数个角落里正在上演着相同的故事,主人公们各不相同,却又有着相似的痛苦、悲伤或无能为力。无声地走向终结,总归是欠了几分热闹。
「吾等会驻守在这里。」
「吾等期待新的结局。」
我推开门,伴着门外的急雨一同进入这间狭小的木屋。
屋内躲雨的人们欢迎着我的到来,邀我加入他们的讲述。山野的木屋湿冷异常,他们只能靠故事来消磨等雨停的这段时间,此时多一个听众也就多一份乐子。
「那就我先来讲吧。这是一个关于……」
油灯摇曳,人们的影子开始扭曲。
他们没有注意到的是,早在开始讲述的那一瞬间,屋外的风声就停歇了。彻骨的寒冷不是来自大雨,而是他们身边的一根根白烛。
白烛上暖色的火光跳跃,散发出丝丝寒气,窸窣的燃烧声被无限放大。
我看向那根蜡烛。
安静倾听可是基本礼仪。
况且,事已至此还在怕什么呢?
「嘘——」
故事开始了。
难明
我来讲一件发生在我家宅子里的怪事吧。
我家在京都附近有一幢宅子,近来想修整扩建,新建了个气派的大庭院。
哎,我不是要跟你们炫耀。
等我们住进去,才发现那块地邪气得很。每到夜里,屋里的灯就会自己熄灭。
先是主屋的灯,然后是侧室的灯,接着是走廊上的灯,全都无一例外地熄掉。
不……不是老鼠咬断灯芯这么简单的事!
哪怕是命下人重新点上或者换新的烛台,过不了多久又会熄灭。到现在院子里的石灯都点不亮了,整个大宅一到晚上就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连月光都照不进来。我们请来阴阳师,贴了好多符咒,一点用都没有。
就在昨天夜里,我家房子里的灯就全灭完了,一盏不剩。
这位大哥,你别笑话我。你试试就知道了,那种压抑的黑暗谁都受不了。
接下来才是我真正要讲的怪事——那屋子里的黑暗,是会吃人的!
我们一家早就搬出去住了,前几天差下人去房里搬东西,才回去了一次。
哪怕是大白天,那间庭院都是黑漆漆的,瘆得慌,像是有什么东西盘踞在里面一样。
而那些进去的人,全都无声无息地消失了!一个都没有回来!
我?哎呀,这么邪门,我哪敢进啊!
你说凶宅?不可能!我们家动土时可是请人来看过的,而且那周围的那边几间房子不是外人的,都是我家远房亲戚让给我的,怎么可能有过血光啊。
唉,太倒霉了,白瞎了我那么好的地段。
怎么会是瞎编的呢,我这不刚从那边回来,就半路赶上大雨了……
不过,这屋里怎么也越来越暗了?
「贪心不足,行恶鬼勾当,想逃也逃不出因果报应的轮回。熄了吧。」
雪掩
轮到俺了吗?那……俺讲个以前遇到的事吧。
那是去年冬天的事儿了,俺晚上从酒馆回家,正赶上下大雪。俺正往回走,突然看到小路边上蹲着个女人。你们别笑,不是俺喝多了做春梦!俺记得很清楚!
俺以前在故事里听过,大半夜遇到的女人往往是妖魔鬼怪,可俺那个时候喝醉,借着酒劲,俺就走过去找她搭话了。
没想到那女人俺认识,她是俺邻居,年纪轻,俺媳妇经常去她家串门,找她聊天。那女人说她出门给生病的儿子买药,半路摔倒了。俺一听这孩子生病可不是小事儿啊,就搀着她一起去了药铺。
俺、俺不是想夸耀自己。
第二天,俺酒醒了跟媳妇讲了这事儿,她骂俺为自己回家晚找借口。 因为邻居家唯一的小儿子出生就夭折了,俺邻居怎么可能大晚上出门买药嘛。
俺正犯迷糊,就听见外面吵闹。村里人说,今天早上在村外的破庙里发现了俺邻居家女人的尸体,冻得硬邦邦的!
俺只当自己喝多了,做了噩梦。可是……可是那天晚上,俺在俺家找到了那天晚上她提着的那盏风灯,俺伸手往怀里一摸,还摸着了前一天夜里俺在药铺拿的解酒药!那不是俺的梦!
那……俺那天晚上遇到的究竟是什么?
她怀里抱着的小婴儿,又是什么?
「为善作恶,颠倒全凭一面之词,后怕有什么用呢。熄了吧。」
半熄
哎呀呀,我也讲个发生在我邻居身上的怪事。
我邻居是一对新婚夫妇,媳妇出身好人家,性格开朗,总是拿些城里买的稀罕玩意到我家来。可是自她丈夫从军去之后,她就彻底变了个人。
她总是彻夜点着灯,说丈夫回来的时候就能第一眼找到自己家。她还经常整晚不睡觉,一直坐在桌子前缝衣服,说等丈夫回来了给他穿。
你问她丈夫后来怎么样?
哎呀呀,惨啊,死在战场上啦!还是我替官差告诉她的呢。
她接到传信后哭了一天,从我家院子都能听到她整宿的哭声!那么好个人儿,这后来就彻底疯魔了!
有天夜里,她突然来我们家,说她丈夫没死,现在已经在家陪她了。
我们还以为是官差弄错了,连忙去她家看。她又是整理衣服,又是准备药草。她说丈夫在战场上受了伤,自己要好好照顾他。
哎呀呀,那情景真的吓死我了,她家空无一人啊!哪有什么「丈夫」!
我们看着她对着空气讲话,觉得她肯定是着魔了。我们从京都请了大夫给她看病,请了阴阳师帮她驱魔,一点用处都没有。我劝她说病了就好好在家养身子,可她那模样根本听不进去啊,最后她就每天疯疯癫癫地在家缝衣服。
哎呀呀,我还能怎么帮她啊?不管是我们家,还是她家亲戚,都渐渐疏远她了。
直到后来有一天,她突然来跟我道别,说她就要和丈夫一起离开这里了,我怎么放心她自己出门,第二天急匆匆去看她,谁知……哎呀呀,她吊死在屋里了! 那桌上还放着她给丈夫缝的衣服呢!
你们说,这世上有没有亡魂啊?
为什么这么问?哎呀呀,接下来我要说的已经在我心里堵了好久了。
后来我替她收拾家里遗物的时候,看见她那些新做的衣服,那上面明显有被人穿过的痕迹。
哎呀呀,她会不会是看到丈夫的亡魂,于是真的去陪她丈夫了?
「生者易死,死者难复生,恋得如痴如狂也比不过那些龌龊心思。熄了吧。」
灼尽
咱啊,从小就喜欢四处溜达,遇见有趣的地方就进去闯闯,经历过的怪事多了去了。
上个月咱闲逛的时候,看见了一个废弃的老宅子,里面野草长了半人高。
咱就和朋友一起溜进去了,打算找点宝贝换……
哎,大叔你有意见啊?
咱想着把宅子里的老物件拿出来卖掉,怕不是半个月的酒钱就有了。
可咱找遍了整个宅子,什么宝贝都没找到。这么大的房子,就搁些破烂书卷和瓷碗,害咱白期待一场。
咱和朋友砸了几间房泄愤,正准备离开,你们猜咱发现了什么?
一只真正的妖怪!那宅子里居然锁着一只妖怪!还是女妖!
咱以为妖怪都是赤面獠牙,没想到那妖怪长得特别好看,长头发铺满整个房间,皮肤又白又滑,还有条鱼尾巴!和话本故事里写的「鲛人」一模一样。
故事里鲛人的眼泪都是珍珠,咱要是能把这妖怪养起来,肯定发大财。
咱看那妖怪特别虚弱,就壮着胆子靠近,果然,她肯定是被锁了太久,早就没力气了。
珍珠?说起这个就生气!不论咱怎么打那妖怪,她就是不哭,咱一颗珍珠都没摸着!你说可恶不可恶!后来咱想把这妖怪带出去,卖给京都的贵人们赏玩,肯定也值不少钱。可是锁着她的链子像是有什么法术,咱怎么都弄不断。咱没办法,就只能悻悻地离开那破宅子了。
不相信咱什么都没做?哼哼哼……
你们有没有见过烧焦的妖怪?
咱一把火把那破宅子烧啦!反正也没有宝物,珍贵的妖怪又带不走,就留在宅子里一起烧了。 哈哈哈哈,她那个痛苦的表情啊……
你们怎么这样看着咱?咱可是做了好事啊!让妖怪知道,咱人类可不是好欺负的!
哈哈哈哈哈……
「高高在上,俯视苦痛,以此为乐。熄了吧。」
余烬
这样看着我,是让我也来讲个故事吗?
我的故事,早就已经开始讲述了。
故事总需要一个为它赋予灵魂的结局。它会与故事的开始相连,让一切有始有终。
你们没有讲完的故事,由我来补上结局吧。
「第一个故事。灯火只会为房屋的主人点亮,黑暗步步紧追,自然是想为原本的主人讨个公道。可怜老妇人至死都不知道,杀死她的并不是什么闯入的恶鬼,只是旁人那一丝涌起的贪念。」
曾经熄灭的蜡烛再度燃起火光。
「第二个故事。借酒壮胆起色心,还想瞒天过海。天知地知,不只你知,一切的故事早都被那盏风灯看在眼里了。」
青色的火焰安静地燃烧着,再也没有生命的律动。
「第三个故事。有没有亡魂,亲历故事的你最清楚。可惜你那位邻居遇到的是活生生的人。在她死后,又是谁在和所谓的亡魂一同偷笑呢?」
白烛流下一滴眼泪,不是悲悯死亡,而是为故事有了新的开始而喜悦。
「最后一个故事,就用你的回答作结吧。此时此刻,你背后站着的是什么?」
雨过,天晴了。
到了清晨,连夜的大雨冲刷净淤积的罪恶,山野间充斥着崭新的气息。那是枝叶萌生的气息,是酸涩又清爽的气息,是恩怨了结的气息,是毁灭和重生的气息。
木屋边伫立的石像捧起风灯。我带着他们,踏上了返回京都的路。
下一个故事,名为「世界」。
也是时候为「世界」的结局,增上新的几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