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想世界】桃源
【一】
镇子已是今非昔比了，愈发宽敞的马车，愈发宽敞的院落，还多了些别致的小楼。数以百计的精壮汉子在路上匆匆穿行，酸汗浸透了衣裳，那本该笔直的腰杆早已被肩抗的麻袋、手牵的孩童拽的有些佝偻。街上偶现几位纨绔子弟，摇着扇，扭着胯，把玩炫耀着手里的玩意。忙碌的行人擦肩而过，谁也不知道那小楼西门口站着的大官人姓字名谁。没人注意那街边的闲摊，更没人注意那原不算宽敞的道路已是挤得满满当当。
当那轮烈日移动到头顶的时候，打铃似的，各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或蹲在墙角歇息唠嗑，或找个馆子吃点，又或赶回家中，不过这时又是另一种忙碌了:
“臭豆腐，香喷喷的臭豆腐!”
“白面馍，一个大子一个!”
“芝麻烧饼咯!芝麻烧饼!”
叫卖声此起彼伏，热锅似的，将镇子炒的热气腾腾。
却有一个声音与此时的镇子格格不入，苍老又带着点长腔:“昔有一人，巧于牧羊，其羊滋多，乃有千万……”
说话这位老者六七十的年纪，一身浅蓝旧道袍缝缝补补，不知洗了多少次，无奈还是套在身上，就像几根竹竿撑着晾晒的床布。可他终究穿着，就如同和尚得是光头、大侠得带刀剑，哪怕不是呢，摆出个姿势，说两句阿弥陀佛，总有人跟上去摇旗呐喊。老者面前放着张桌子，上面简单摆着一些旧书，边角翻得稀烂，书下面压着一张桌布，桌布长出桌子尺余，上书“一支铁笔分休咎，三个金钱定吉凶”铁钩银画，光桌不带幌子——这算命摊子便是老者的吃饭家伙了。
这会儿算命摊客坐上正坐着一条大汉，膀扎腰圆，露着上身，显出结结实实一身的腱子肉，背上豆粒大的汗珠正汩汩的冒着，嘴里吐着粗气，饶是他身强力壮，这一上午的麻袋抗下来，也有些吃不消。
算命先生摇了摇手里的蒲扇，还待续说他那文绉绉的故事，那汉子赶紧摇手道:“我说王老头啊，你说的这些谁听得懂了，怪不得没生意。”
“要想生意好啊，你得这样。”大汉一把夺过算命的王老头手里的蒲扇，摇头晃脑道:“大梦谁先觉，平生……唉，城里的戏班子，自个看去吧。”
汉子待身上汗珠蒸的差不多了，便抛下蒲扇，将束在腰间的上衣甩了甩穿在身上:“行了，不和你唠了，我走了。”
这算命的王老头叹了口气：“……老秦啊，有些事情……要自己想，看开就好了。”
老秦没有搭话，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他说道：“对了，要是附近出现什么可疑人物记得告我一声，别忘了。”说罢便站起身来转身离去。
待他站起，附近众人才看见他腰间挂着一把长刀，黄铜吞口，麻布缠柄，既实用也有威。
有路人好奇，便问道:“这人谁啊？”
旁边就有人答话:“这是老秦啊，老秦你不知道？”
那人道:“听过名字，没见过真人，今儿算知道了。”
算命先生看着老秦的背影，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要说起老秦这个人，方圆百十里赫赫有名。他保过镖，演过杂耍，扛过麻袋，据说，还杀过人。相传老秦有把宝刀，常年挂在腰间，从来刀不离身，听镇上有人言，他曾在山上一人独战十余个盗匪，还能活着回来。这事也不知道是谁传开的，反倒是老秦自己，从未说起过。
颠了颠今日的工钱，买了两张饼，便要回家了，老秦就住在半山腰的村子里，离镇子不远。 踏着树荫，老秦缓步上山。小道两旁绿树阴浓，清溪环绕，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草汁的气味。每次经过，老秦都会觉得轻松许多。到了村口，家门已遥遥在望，脚下却一踌躇，心中思绪百转千回，这件事该怎么跟她说呢？她会不会生气呢？
原来老秦接下了一桩生意，十日镖，好几两的雪花白银。这里十里八乡都知道，老秦手底下硬，招子亮，见识广，不少的镖局都来请他做镖师。可老秦呢，哪边也不靠!有人就奇了，说他这么好的功夫，放着可惜了。后来有人摸清了门道，吃镖局饭规矩多，做镖师活又多，老秦顾家，宁愿在家门口卖把子力气。于是有人请老秦走短镖，老秦心里立了三条规矩，半月以上不接，酬劳太低不接，酬劳太高也不接。刀口上舔血的日子，谁道那天流的就是自己的血。
这天到了半夜，老秦躺在床上，他透过半开的窗户，看见天上那轮明月，凉风从窗外吹来，十分的舒服。犹豫了这么久，老秦终是开口：“媳妇，我要出去几天……”
“……去走趟镖，一趟好几两银子呢。”
“最迟十五日，我肯定回来……你……照顾好自己。”
“……等我挣了这笔钱，就把村里那间凉亭修一修，你不知道，那天有个过路的在凉亭休息，他说啊……”
屋外虫鸣阵阵，被微风带到耳边，老秦听着、说着、想着、不觉已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大早，老秦悄悄从被窝里滑了出来，穿上压箱底的箭袖袍，紧了紧头上黑缎子扎巾，腰间别好那把宝刀，换上一双黑布快靴，他将昨日买的那两张干饼放到桌上，手按刀柄，让刀身紧贴刀鞘，不出一点声音，轻抬脚出了家门。
这一趟算上自己，镖队共有一十三人。队伍沿着大路，同行有不少客商和一些旅人。众人一路有说有笑，倒也平安无事。
行了数日，这天众人行至傍晚，前后不见村店，又恰逢大风起，卷起的沙石吹的众人睁不开眼。干镖局这行，幕天席地是常有的事。众人将镖车围在中间，就打算在此歇息了。
待到暮色四合，乌云遮住了月亮，一丝光亮也没有，镖师们就要睡了，老走镖的镖师侧卧在地上，耳朵始终对着地面，不敢睡得熟了。突然听见一阵悉悉索索，镖师警觉，赶忙翻起身喊到：“有人来了。”
众人赶忙翻身起来，镖头环视四周，树林黑漆漆的，隐约尚可分辨出几道人影，耳边听得脚踩枯叶的沙沙响声，料想人数必然不少。
镖头抽出腰刀，沉声喝道：“护镖。”
紧接着吆喝众人：“把镖旗打高点，刀子都亮出来，不要轻举妄动。”镖头久历江湖，心里明白，如非迫不得已，山匪多半不会动镖局的镖，两方交手必定两败俱伤，谁都没好处。更何况，前面还有商队呢。这些个做买卖的，个顶个赛着省钱，请的那几个看护，都是拼团来的，平日里咋咋呼呼，都是花架子，不好使。
“噼啪。”
镖队的火把一跳一跳。
火光和着刀光，照在每个人的脸上，汗水浸湿了刀柄，寂静中就连喉头滚动的声音都显得分外嘈杂。直到脚步声渐渐远去，众人才松了一口气。
忽听一人说道：“老秦呢？”
镖队不见了老秦，此时此刻也不敢分头找寻。连声招呼不见回应，有人嘟囔着骂到:“他娘的，这老小子躲哪儿去了？莫不是让贼人吓破了胆，失了魂?”
老秦隐入夜色辍在贼人后面，潜行，逼近。他极力捕捉任何细微的响动，他听见自己的心跳，甚至关节的锈响。他也不知道自己可以做到什么地步，他只有抽刀，挥刀――就像千百次练习过的那样，
直到再也握不住刀柄。
众镖师守着镖车，哪还能睡得着。直到次日天光放亮，悬着的心才放下。几位上了年纪的镖师合了眼休息着，几位年轻的轮流站着岗，远处，一道人影背对着太阳，披着一身晨光缓缓走近，有人眼尖，惊讶道:“呀，这不是老秦吗？”
老秦颤颤巍巍回到营地，靠着树干缓缓坐下。众人围拢过来连声询问，老秦阖着双眼淡淡说道：“昨晚杀了三个马匪，外加一个匪首，替商队赶走了贼人。”
“你一个人？打这么多土匪？”众人不信，可众人又见老秦的确是满身鲜血无疑。直到商会的的钱老板前来致谢，众人才彻底相信他的话。
“老秦，想不到你这么厉害！得空教我两手……”
镖队重新上路，老秦坐在镖车上睡着了，众人也不打搅他，从钱老板的口中，他们得知了昨晚发生的事，既惊佩又有些可惜。
想起平日里趾高气扬的钱老板千恩万谢的样子，众人只觉得好笑。
“大侠，大侠，你救了钱某的性命，以后若有要帮忙的事，尽管来钱记当铺找我。大侠你看，我的这批货，可有你喜欢的，尽管挑……”
“怎么样，我学的像不？”一镖师嬉皮笑脸道：“那批货可尽是些好东西，要是我的话，就挑那尊金佛，少说得值个百两银子！”
众人哄笑：“要是你的话，早就给土匪砍成两截了。”
镖师反唇相讥：“是，你个子高，能砍个三截五截的。”
“老秦跟咱们不一样，这么多金银珠宝摆在眼前，眉毛都不动一下，啥都不要。最后实在推辞不过，就挑那个最小的，你看钱老板最后那眼神，就跟见了活神仙似的……”
“吵吵啥！”老秦搓了搓睡眼，伸了个懒腰。
众人见他醒了，忙问，最后你挑了个什么？
老秦从怀里掏出一枚绿宝石首饰，说道：“就这个。”
椭圆的绿宝石晶莹剔透，里面似有光华流动，十分漂亮。
“这东西，有啥用？”
老秦笑到：“我瞅这宝石好看，带回去送给媳妇。”
【二】
“时有一人，善于巧诈，便作方便，往共亲友，而语之言：“我今共汝极成亲爱，便为一体，更无有异。我知彼家有一好女，当为汝求，可用为妇……”
“我说王老头啊，怎么又讲些奇怪的东西，怪不得没生意。”老秦将未吃完的花生放在算命摊上，果皮也堆成一堆，放在桌角，他掸了掸衣服站起身来：“估计那车瓦已经运过去了，走了。”
老秦用走镖的银钱买了一车瓦，将村里的茅草亭换成瓦片的，如今的村子，还真有几分世外桃源的味道。记得以前，有个过路的旅人在此躲雨，那天风大，将亭上的茅草刮去不少，把旅人淋成了落汤鸡。这事他一直记着，每当有人说村子的不好，他总是记在心里，想办法修修补补，有人夸村子的好，那比夸他还要高兴的多。
这天，村里来了位年轻的游侠。
“媳妇，来客人了，给我们弄点吃的。”
老秦与少侠堪称一见如故，傍晚，老秦将他请到家中做客。少侠身穿蓝缎子衣裳，外罩英雄氅，背负宝剑，颇有几分侠客风范，只是眼神中带着深深的疲惫。
老秦走到厨房，一会功夫，端出两盘菜来，说道：“粗茶淡饭，将就吃吧。”
少侠在附近游玩数天，眼中的疲惫渐渐散去，可取而代之的却是深深的疑惑。这些天里，少侠有时住在镇上，有时就直接睡在山里，从来没住在村子里。只因老秦有个媳妇，少侠觉得住在他家里有些不太合适。
少侠从来没有见过老秦的媳妇，起初只觉得她多半是不愿见生人，后来仔细一想，不只是她，就连村里的村民自己也从未见过。
打定主意，少侠决定要探个究竟。
少侠连敲了几家门，均没有回应。他好奇心起，纵身一跃，翻墙而入，见屋里落了厚厚的一层尘土，显然是许久没人居住了。
少侠只觉得整个村子透着一股诡异，他施展轻功，翻遍了整个村子，每家每户都没有丝毫的生气。
前面就是最后一家了，那是老秦的房子。
不知为何，少侠没来由的升起一股紧张感，冷汗浸透了衣裳，他站在墙头思索良久，最终还是走到前面，敲了敲门。
“咚咚咚”
老秦早上去镇子里干活，这个他是知道的。见没人应声，便扬声道：“嫂子在吗？”
还是没人回应。
少侠轻轻一推，见房门并未上拴，他走进去，见屋里物品摆放整齐，日常用品一应俱全。卧房的门也开着，他探头进去，见里面只有一张床，几个箱子，墙上挂着的一幅画， 除此再无他物。
此时此刻，村子里除了自己，竟再无他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少侠只觉得鬼气森森，忍不住打了个激灵，他赶忙出了村子，往山下镇子跑去。
“老秦是自己唯一见过的村中人了，如果他也消失了，就一定是鬼神作祟。” 而他自己，是从来不相信鬼神的。
【三】
“牧羊之人，闻之欢喜，便大与羊及诸财物。 其人复言：“汝妇今日，已生一子。” 牧羊之人，未见于妇，闻妇已生，心大欢喜，重与彼物……”
少侠听过这个故事，知道是出自《百喻经》，如今从一个算命道士嘴里说出，却显得颇为怪异。
少侠见这个算命先生一把年纪，料想他一定见多识广，便在对面坐下，攀谈起来。
“先生可知山上有个村子？”
算命先生长叹一口气，说道：“当然知道……”
“大概是好几年前吧……这里连遭天灾，百姓们连饭都快吃不上了，山上那块地方，可真是块福地洞天，竟丝毫不受天灾影响……”
“可是啊，终究还是来了人祸。村子惹了别人眼红，那年来了一队马匪，把村子抢了，全村上下三十多口人，都给杀了。”
“唯一活下来的就是老秦，不过从此以后，他就得了失心疯，从此活在自己的梦中……”
“活在……梦中……”少侠踉踉跄跄走着：“怎么会是这样。”兜兜转转好几圈，鬼使神差般，他沿着那片树荫上了山，又一次走到村前。
老秦坐在村口，老早就在招呼：“兄弟你来了，快进来坐会。”
少侠苦笑道：“秦大哥……”
一只大手搭上肩膀，将他拖进院里。
坐在院里的竹凳上，任凭晚风吹乱发丝，少侠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始终不知道该如何说起。
老秦见他欲言又止，便问道：“兄弟，有话说？”
少侠涩声道：“秦大哥……怎么不见嫂子？”
老秦笑道：“她怕见生人。”
“她长什么样子？”话一出口，便已后悔，哪有当面问人家老婆长相的。
老秦却不以为意，缓缓说道：“她喜欢穿素色袄裙，瓜子脸，柳叶眉，腰肢纤细……”
“秦大哥……”少侠打断老秦的话，一股强烈的悲伤感涌上心头，他红了眼眶，低声说道：“你说的这些，其实就是你墙上的那幅画啊。”
梦该醒了。
“秦大哥，家师号称“神医国手”定能治好你的病，你什么都不要想，跟我下山。”
老秦闭了双眼，说道：“其实这些，我都知道啊。”
“你知道？”
老秦睁开眼，站起身来，嘴角扯出一抹淡淡的笑 ：“这一切，都是假的。”
他抬起手，环指四周：“可这一切，都是真的。”
顺着老秦的指尖，少侠看到村口爬满绿萝的围栏，带有青苔的石板路，精致的凉亭，清澈的溪水…… 。少侠怔怔的点了点头，两人对视一眼，却又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
【三】
少侠要走了。
他紧了紧缚剑的带子，清晨的阳光洒在身上，笼着一层淡淡的光芒。晨光虽好，却也不及他眼中的光彩。
他回身拱手道：“大哥大嫂，不用送了，咱们有缘再见。”
“常来看看。”
少侠潇洒的挥了挥手，像是做了一个极好的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