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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他们在2022年毕业

2022-05-06 19:25 作者:文字如梦似幻  | 我要投稿

二零二二年四月二十八日这天,邓嘉良是被导师打来的电话吵醒的。他前一天熬夜上网游戏,第二天到十点还不见醒。得亏是自己租的房子,要是在家里,母亲早就把被子掀地上数落他的不是了。他迷迷瞪瞪地接了电话,下意识还以为又是什么银行信用卡的推广,懒洋洋地应了句:“谁啊,我不需要。”电话那头明显顿了一下,随后说到:“邓嘉良,你论文的二稿怎么还没有发给我?”二稿两字,对方是加重了语气的,就好像锤子要把钉子夯实似的。邓嘉良倏地就清醒了,他先是惊叹一声“啊”,连忙坐直了身子:“不好意思老师,我今天下午就发给您!今天下午!这几天,有点忙。”


“刚醒?昨晚熬夜了?”


“熬夜了,赶论文来着!”撒这慌的时候,要是有一面镜子,定能把邓嘉良那皮笑肉不笑的尴尬劲儿悉数照出来。导师大抵是听出这小子扯皮,却也无意拆穿。多少是带过四五届毕业生的老教授了,年轻人的说辞里藏了几分真几分假,他可是听得真真儿的明白。立时回了句:“注意身体,抓点紧啊!后天就要提交了。”便挂断了电话。此时,邓嘉良已是困意全无,清醒得很。


他随便垫补了点饭食,就坐在电脑前发呆。他又想起昨晚那局游戏了,本是个团队合作的游戏,敢情遇见个玩得糟心的,可把邓嘉良气坏了。他噼里啪啦地敲着键盘,变着花儿的讽刺那个菜鸟队友。他是擅长说讽刺话的,这类话刺挠人可比直来直去的粗口要好使,而且在游戏里也不会遭到敏感词屏蔽。邓嘉良有时候会想象对方气急败坏爆粗口的样子,他觉得这是一种胜利。此外,他打字速度相当快,得亏这按键不像琴键有个哆来咪的,不然也不知他能演奏出个什么玩意出来呢。那队友也是老实,起先一句话不回,最后真要输了,才在公屏上打了一句:“你嘴巴这么毒,现实中是不是过的很惨啊?”邓嘉良没回这句话,他本想说他过得很好,但他清楚,现实中的自己过得一点儿都不好,简直一团糟。游戏结束后,他连讽刺对方的心思也没了,是被人家戳中了痛处。他默默地拉黑了这位偶然碰到的玩家,关了电脑去睡觉了。


邓嘉良今年二十二岁了,他参加了两次高考,终于从西边的一个小城考到北京一所211大学念书。那是他前二十二年人生中最辉煌的时刻,父母都是体面人,对外人谈及儿子,就像绕着山路似的,总是先把话题带到人家孩子身上,再一副欲说还休的样子说到自己儿子:“哎呀,我们嘉良这次考的还行,去了北京一所211。我倒觉得在家附近念书就行,跑什么首都嘛,远!”弯弯绕绕的一句话,把为人父母的骄傲,炫耀,体贴都一点点都抖露出来。嘉良在一旁听着,只觉得母亲这股分明想显摆却拐弯抹角的做作让他恶心,后转念想到自己嘴毒的毛病到底也是耳濡目染,便连带着把自己也厌恶了。但这厌恶也就是一层薄纱,他还是体己的很。


他的辉煌没能延续,有些欠费停机的意思。大学四年下来,他其间还因挂科太多留级一次,磕磕绊绊五年才能毕业。此外,对于邓嘉良来说,他这一届的大学生是特别的,因为肺炎疫情的关系,网课占据了相当多的时光。学长学姐口中的那个学生自由出入的校园,丰富的社团活动,在他看来都变得像是虚假宣传的广告。学校曾有半个多月的封闭管理,那时邓嘉良常常躺在宿舍床上,就在想这疫情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邓嘉良从不觉得自己是个恋家的人,他甚至还看不起那些每逢周末就嚷嚷着回家的当地学生。他觉得这都不是成年人该有的心理,是还舍不得温床的小孩子心理。但如今,他发现有家能回是多么好的事情啊。晕晕乎乎睡着了,梦里他回到了家,和父母们围坐在桌前吃着年夜饭看春晚。桌上的菜肴丰盛极了,有他最爱的大盘鸡,还有清蒸鱼,这鱼是年年有余的意思。他不管不顾地吃了大半条,尝不出味来,就是觉得香。母亲说什么,他也听不见,感觉就是在劝他慢点吃,还有很多。转眼鸡鱼都没了,母亲摞起盘子要去收拾,他突然怕母亲走了,伸手要拉住母亲。这一拉,梦就醒了。


邓嘉良挨不住的想家,每天都要和母亲通上一个小时的电话,说些有的没的,把重复的体贴话也是反复说着,母亲也是喜欢听。说到底,就算再反感母亲对待外人时的那副做作姿态,他也不可能不爱母亲。


到了四年级的期末,疫情似乎消停了一些。邓嘉良和母亲说不回家了,要在北京租房子准备考研。他是想回家的,只是觉得没学出名堂,又怕父母数落才这样说的。父母那边有些叹气的,但还是支持他的决定,也没告诉他因为疫情的关系导致家里的收入减了许多,母亲甚至连工作都没了。父母的直觉往往是带有一种模糊的远见的,他们将自己人生的经历化为一种偶然迸发的灵感,在某一刻产生出一种超越时空的判断。父亲在邓嘉良坐上去北京的高铁的那一刻,就觉得儿子将来可能不会回来了。至于儿子以后会不会把父母接过北京去,这只能看命了。父亲和母亲都明白,这孝是求不得的,过去哪一刻被孩子记恨了,失职了,未来哪一刻又遭报应了,被嫌弃了,这都不是如今的他们管得了的。


邓嘉良看着屏幕上闪烁的光标匆匆回顾了二十多年来的人生走马灯。回过神的他想起论文一直没有写致谢,又赶忙补上了几行感谢父母,感谢导师,感谢室友的话。在写感谢父母的时候,邓嘉良哭了,他已经一年多没回过家了。想起最近新闻说疫情又有反复的迹象,他开始咒骂这熬不完的疫情,也咒骂自己没出息。他其实没有证据能证明自己是真的没出息,毕竟他也拿过一次奖学金,还在一款游戏里打进了国服前一百名,这让他在学生之间也算是有点名气,是他大学生活里的一份骄傲。但如今,他却觉得自己没出息了,这没出息是无奈的没出息,是丢了盼头的没出息,也是只会玩游戏的没出息。他把改完的论文发给导师,又翻了几页考研数学看,觉得看不下去,便给许怜发了几条消息约她一起吃饭。


许怜是邓嘉良的女朋友。


邓嘉良遇见许怜是在银泰中心附近。那天是四月十六日,一个周六,邓嘉良和室友们聚餐结束,大家嚷嚷着要唱歌。邓嘉良本就厌烦KTV的聒噪氛围,他见天色也不早了,便找借口提前离开了。离了银泰中心,他在地铁口旁看见一个姑娘蹲在地上,一只手拿着手机,另一只手可劲儿地抹眼泪。他听见路过行人们的交头接耳,说这姑娘大概是分手了,被甩了,真可怜之类的。路人嘴里的可怜都不是真可怜,那可怜是他们说给自己听的,为的是证明自己还能看得出一个人可怜,也算是良心的旁证。他们终是埋头奔自己的路,腾不出一只手去帮助那偶尔一见的可怜人的,连一张纸巾都递不出来。邓嘉良站在一旁看着那姑娘哭,下意识地摸摸兜里的那包餐巾纸。正要递出去的时候,他又犹豫了,他想自己又不认识她,她哭泣的原因又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呢?她见你给了纸巾,万一又找你要钱呢?邓嘉良平白为这姑娘的眼泪上了颜色,也是为自己的良心蒙了颜色,他不想显得和别人与众不同。他摇了摇头,准备像路人一样无所谓的从她身边走过去。


“我已经一年多没回家了!”姑娘对着手机哽咽道。就这一句话,一下就把邓嘉良的心击中了。这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意味,唰的一下就把方才的猜疑冲洗了去。邓嘉良走到姑娘身边,掏出餐巾纸递给她说:“我也一年多没回过家了,你拿去擦擦眼泪吧。”姑娘接过纸巾,连道谢都带着哭腔。那一刻,邓嘉良觉得她可真可怜呀,于是他也蹲了下来问:“姑娘是哪里人?”


“上海。你呢?”


“新疆。”


“那你好像比我远。”姑娘情绪缓和了些,继续问:“你叫啥?”


“邓嘉良,马上毕业了。”


“大学么?”


“嗯,本科。”


“许怜,和你一样。”


邓嘉良和上海也算是有一点关系的。他的姥姥是上海人,当年知青的时候去了新疆,后来在那嫁给了从湖南知青过去的姥爷,就在那里生儿养女住下了。父母当年都是从新疆考到上海读的大学,后来也回了新疆。到了邓嘉良,他不想去父母去过的地方,便选了首都北京,高中的他觉得首都比魔都听上去正派些,他喜欢正派的感觉。他知道上海的近况不太好,便大抵是明白了许怜痛哭的缘由。他看着她难过的样子,心里也跟着难过了。这难过是个共情的道理,既是替许怜的,更是替他自己的。


由于同病相怜,又有点出手的恩义在,邓嘉良和许怜互相加了微信。俩人是同一站上的地铁,又是同一站下的地铁。一路上,许怜把邓嘉良权当倾诉的对象,一股脑儿的将学校的烦心事和父母在上海的处境倒了出来。邓嘉良本觉得自己过得是最糟的,听了许怜的倾吐,恍然原来大家都差不过。甚至论及父母的境遇,他觉得许怜的比他的难熬多了。他支支吾吾的说了些“会好起来,疫情肯定会过去的,我们要有信心之类的”安慰话,这话他自己心里都“咚咚咚”打鼓,但不踏实的安慰话总比没有要好,况且这不踏实是邓嘉良自己的,万一许怜听着就踏实了也说不定。后来,俩人间气氛积极了,聊了些琐事,邓嘉良才发现自己租的房子离许怜的学校也不过十分钟的车程。他突然觉得有些巧了,有点缘分的意思在,许怜也这么想。


没过三天,邓嘉良就和许怜谈上恋爱了。表白是邓嘉良的决定,却是许怜主动开的口。当时许怜不方便出校,邓嘉良便打了通电话过去,听见对方声音的刹那,他平日里的一副快嘴利舌断成好几截儿,似乎要把汉语都忘了:“那个,我……我……那个……”这西北男人的支吾在许怜听着颇有一番风趣,和她印象里的北方人说话截然不同。她想这告白羞怯大抵是人类的通病,只受脸皮薄厚的影响。不过在告白的时候,这脸皮厚肯定是好的,她深吸一口气,说:“邓嘉良,那我们恋爱吧。”许怜这句话是带有小聪明的,一来她确实对邓嘉良有好感,也明白他这通电话的意思,二来她把那喜欢咽了不说,反留一句应许,也是变向给他说出口的勇气。


邓嘉良没想告白被对方说了出来,回了句“嗯,恋爱吧。”就匆匆挂了电话。他觉得心头上那份没出息的标签又重了几斤,怪罪自己关键时刻掉链子。这事儿他越琢磨越不满,带着气又打了通电话过去。这次,他一定接通了,立马说到:“许怜,我喜欢你!我们恋爱吧!”电话那头带着笑意应了声“好。”这下,邓嘉良感觉心里舒服极了,他很久都没有这种舒畅的感觉了。透过窗户,看着夜色下匆忙的行人,他希望这夜快快过去。


许怜方才收到邓嘉良的消息,便应邀出来吃饭。他们去呷哺呷哺吃火锅,一人点一个小锅,邓嘉良要的菌锅底,许怜要的辣锅底。这锅底的不同多少和他俩在恋爱里的性格有点关系,邓嘉良是听的多,说的少,说的话平淡,却也是安慰。许怜则是说的多,听的少,情绪也明显,却也是坦率。这两人多少是有点互补的,邓嘉良想吃辣了,就从许怜的锅里夹一筷子,许怜也礼尚往来,从菌锅里夹一筷子。吃得差不多了,话匣子又打开了。许怜问邓嘉良喜欢她哪里,邓嘉良答坦率可爱。许怜又问是因为在公共场所哭所以坦率么?邓嘉良笑了笑,说这个也算!许怜想,她固然反对“女人会哭好本事”这句歪理,但也不得不承认它有那么一丝实然在的。接着,俩人又分享了考研复习和毕业论文的进度,看着许怜紧凑的日程表,邓嘉良心里对自己的懒惰是有些羞愧的。他自己也定过日程表,但往往不出三日就作废了。回去了路上,邓嘉良又问了许怜上海的近况,他告诉她说上海情况开始好转了,心里很高兴。这问他也是带着确认的意思的,他是想知道许怜家里情况好转了没有。许怜点点头,说感觉回家的日子近了。


“嘉良,考研你想去哪儿?”


“还是北京吧,怜要回上海么?”


“没想好,母亲可能希望我回上海吧。”


“那你自己怎么想?”


“我……”


“我们考一个学校吧,北京或者上海。”


晚上,邓嘉良躺在床上。他当时本想问许怜喜欢自己什么地方的,但担心女友的回答不和他的心,就没有问出口。他多多少少还是怀疑这份感情的,感觉自己和许怜谈恋爱是沾了天涯沦落人的光。天涯沦落本是难过的事,反成了姻缘。起头是不错,细琢磨却更担心了。他想着平日里也是他听她讲,自己的故事许怜知道的多是分段的,偶尔来一句的碎片。他对许怜的事情则了解不少,就连她姥爷家养了只叫卡桑的哈士奇他都知道呢。邓嘉良望着漆黑的天花板,觉得许怜对自己的喜欢是被迫的喜欢,是回不去上海的故乡情在地铁站那一刻发生了偏折,是误会了的投射。他想,他的情敌竟成了上海了。邓嘉良觉得好笑,甩甩头闭上眼睡了。那晚他梦见了许怜,梦见他们一起吃饭,一起学习,一起拥抱,一起接吻……醒来后他觉得无论对方如何,自己也要对自己的喜欢负责——和她去同一所高校读研。


五一的假期,北京出现疫情,餐厅不允许堂食,邓嘉良住的小区和许怜学校的出入管理也都更严格了。许怜为了督促邓嘉良复习,便和他约好每天晚上六点以后才能联系。至于其他的事情,就全靠各自自律了。邓嘉良多少是觉得只有晚上才能联系是遭不住的,但其实许怜的感受也差不多。只是她想这份忍耐也是她的责任,是她对自己未来图景的担当。许怜对邓嘉良的情意,带点小聪明,却是全然的喜欢。起始于初见,在相处后加深,她喜欢他不厌其烦听她倾诉时认真的样子。她有时多少有意任着性子想看他会不会让她别说了,但每次都失败了。她也怀疑过自己喜欢邓嘉良是不是一种移情,思来想去,她只觉得自己确实喜欢他。如此,对这份喜欢负责便是她一个生活方向了。


此外,许怜还有困扰,是在母亲的态度上。她想自己的母亲大概是看不上邓嘉良的。记得母亲每每为家里亲戚说媒,谈论邻里婚姻关系,总爱念叨一句要门当户对。这门当户对是母亲的金科玉律,但凡谁家闹离婚了,她便能从那家的夫妻关系里挑出不满足门当户对的地方来。有时候是工作方向,有时候是父母学历,有时候是生长环境。许怜觉得,若要真有满足母亲门当户对标准的夫妻情侣,那八成是言情小说里作者专门编出来的。


母亲是很少评价自己婚姻的。许怜觉得父母感情还好,但母亲一定是对父亲还有期待的,所以才老劝别人要注意门当户对。至于父母两方到底是谁门户高一些,许怜觉得应该是父亲,她想不出来父亲有什么不好的,虽说母亲在家里话语权比较大,但父亲向来更宠她。待自己经历恋爱,许怜隐隐约约觉得母亲所谓的门当户对是一种严已律人宽以待己的观念,是将自己的一分付出看作十分,将对方的十分付出看作一分的纵容。


“反正年轻人的爱情才不管什么门当户对呢!”这是最许怜最后得出的,没结论的结论。


时间一晃就到了六月,疫情好转,毕业答辩的日子也近了。邓嘉良心里非常感谢许怜,他没想到自己能在女友的督促下,习惯认真复习,习惯平日里晚上只能六点后联系的生活。在论文终稿的时候,他特地加上了几句话感谢自己的女友,为此他还特地电话通知了许怜。


“怜,我把你写进论文致谢了。”


“诶?你写的啥!不会写什么肉麻的话吧?”


“怎么可能!都是正经话,不然答辩被看见不就丢死人了。”邓嘉良说着又确认了一遍他对许怜的感谢是否都非常正经,接着说:“你有把我写进致谢么?”


“……没有,我们终稿收的早,当时忘了!对不起啊。”许怜一边说着,一遍登上系统将终稿提交。


邓嘉良失望了叹了口气,又说了些鼓励的话,便挂断了电话。几秒钟后,邓嘉良收到了许怜的消息,是一张照片。他点开一看,笑着发了段语音过去——简直了,你明明写了!还骗我!


感谢我的男友,在我最软弱无助的时候,于茫茫人海中来到我身边。感谢他听我无数次的倾诉和抱怨,感谢他在这疫情反复,人心惶惶的时代,愿意与我互勉同行,共赴前程。我相信,疫情终将过去,我们终将更好。


线上答辩那天,邓嘉良坐在书桌前。他穿着银色的西装,语气铿锵有力,将论文的全脉阐述明晰。看着窗外,在极目穹苍之处,他突然不确定远方是上海,还是新疆。不过他心头的乌云已经散了,他知道自己不久就能回家了,许怜也能回家了。而后,他们还会在北京相见,在未来的日子里同行。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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