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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前

2022-07-12 10:57 作者:街罗歌  | 我要投稿

“我们讨厌战争,先生。”查尔斯老头叹了一口气。


我向他微微鞠躬,以表达一个能够享受和平的人的同情。查尔斯老头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只稍稍停顿了一下就继续讲述他的故事。


应该说,他讲的每一件事都不寻常;物价飞涨,居民逃离,武装军队,生活在和平中的人无法想象这惨状。但是,这会发生在任何一处战场上。身为记者的直觉告诉我,我已经很难从他身上得到什么有价值的新闻了。


搭档微皱着眉头,表明他也有些不耐烦了。但老头显然没注意到这点。这间堆满杂物的客厅已经塞不下他的回忆了,他终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把我们带到了屋后的小院子里。


我打量着这个破破烂烂的院子。靠近房屋的一侧被一堆装着杂物的箱子捂得严严实实,似乎是用于加固。除了这一角,院子里什么也没有了。地面坑洼不平,能够看出拖拽某种器械的痕迹。院子里还有一小块残留的草坪,已经发蔫,但十分平整,似乎出自专业人士之手。


查尔斯带着我们走到栅栏边。房屋后面百米左右就是阿塞拜疆与亚美尼亚的界河,不远处就是军队驻守的桥。他示意我们向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在暗黄的尘土中,我隐约看见在河的那边有座村庄,似乎已经废弃了很久。


查尔斯老头磕了磕烟斗,说道:”那就是以前伊利亚特的家。”


他指向的土地太过辽阔。我们不知道他所说的到底是哪一栋屋子,但出于尊重,我们没有打断他。查尔斯目光笃定,似乎那里有人向他招手般凝视着某座小屋。


 “那边的村子是阿塞拜疆人的。二十年前,伊利亚特就住那边。


查尔斯看出了我的疑惑。他摇了摇头,“那时候对岸还是亚美尼亚的。我们村民之间的关系不差,毕竟大家都走同一座桥,吃同一种饭,晒着同一个太阳。


“伊利亚特以前是个园艺师,因为和家里闹了矛盾才到边境生活的。这儿的大多数村民对园艺不太感冒,为了贴补家用,他在桥岸边开了家杂货店,卖些农具和生活用品。他店里的货很便宜,生意也不错,我们和阿塞拜疆人都会去。


“他是个很热情的人。 那段时间我对园艺很感兴趣,有次我去他店里买园艺剪,他立刻跟我大谈园艺,还请求我让他去花园里帮忙。那时候我还是个新手,他乐意给我支上几招。熟络之后,他经常不提前告知我就来做客,一坐就是半天。我们之间无话不谈,甚至连货物的定价都会一起商量。”


根据我的记忆,二十年前正是亚美尼亚与阿塞拜疆上次开战的时间。亚阿两个民族的斗争已经延续了上百年,我们从未想过曾经存在过这么和谐的村庄。


“但战争来了。我们住在边境,对战事比别人敏感不少。在开战前的两礼拜,除了少数舍不得离开的村民,大部分人都逃难了。几乎所有阿塞拜疆人逃到了那边。伊利亚特关闭了商店,忙着收拾家当,也准备逃到阿塞拜疆。好像一夜之间所有人都想起了自己的民族,战争提前开始了。“


我向远处望去。虽已入秋,但天气仍然闷热。太阳隐藏在云里,透过云层发着灰白色的光,在荒原上显得有些刺眼。屋后行军的声音在干旱而暗黄的土地上震动。界河的对岸,风化了二十年的村子埋在杂草中,呈现出和土地相同的土黄色,看不出两岸的差别,隐隐约约回荡着和这边一样的,但属于阿塞拜疆军队的轰鸣。


“当晚七点多,在我们做最后一点收尾工作时,门铃响了。这时候村民基本都离开了,我猜不到还会有谁敲门。我疑惑地打开了门,看见伊利亚特浑身大汗,但满脸笑容地向我招手。他扯了扯衣角,轻车熟路地坐在他平时坐的沙发上,大笑着说赶紧给他倒杯茶。但你知道的,在那种日子里没有人能够笑得出来。


”我一眼就看出他在故作轻松。我了解伊利亚特。按照他的习惯,最多坐两三分钟,他就会站起来在我屋子里乱转,跟我插科打诨,或者去院子里摆弄植物,有时候还会帮玛莎做家务。平时他是那种一刻不能停歇的人。但那天,他却直挺挺地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盯着收音机出神。他只有在极度紧张的状态下才会这样。


“屋子里早就停电了,只插了几根蜡烛。收音机带着沙沙的杂音,透着说不出的忧伤。


“寒暄几句后,伊利亚特拿出了一个小包,大笑着说这是他之前欠的钱,为了还这笔账,他得往返几十公里。我明白他只是找个托词。白天的道别实在太潦草了。


“我向他道过了谢,他只是微笑,最终没有开口。我和伊利亚特都凝视着对方,等着对方先打破沉默。十几分钟过去了,只有收音机里模糊不清的战前动员念个不停。


“我突然意识到我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他不再是亚美尼亚人了。收音机里的话会让他感到难受。


“我连忙起身去换收音机的调频,但内容全都一模一样。伊利亚特拉住了我。借着微微的烛光,我能看到他的嘴唇在颤抖。


‘没关系的,就让它开着吧。’他说道。


“我回到沙发上,决定先打破僵局。为了尽可能避开战争找个轻松的话题,我问他是怎么回来的。


“伊利亚特也想让气氛轻松一些,他深呼了一口气,努力地开起了玩笑:‘本来我是不想回来的,毕竟就是一袋种子的钱,你也不会在意,对吧?本来我都已经到阿塞拜疆那边的海关了,但你猜怎么着,我们那边的过境负责人是我大学时的朋友!本来我还得跟检查员再死磨硬泡一会儿,正巧他过来巡查工作,他本来还没看见我,我喊了声他的名字……让他放我再回去一趟。他很大气地答应了,还说等打完赢仗了就和大学的朋友们一起聚个餐……在

我手上还留着亚美尼亚护照,在亚美尼亚这边也没什么问题,你看,才几个小时,我就又跑了回来……’


“他尽可能用开心的语气跟我开玩笑,起初我还能应和几句,尽可能避开时局,现状,但是军队,海关,战争……在开战的前夜,我们的话题永远绕不过它。


“伊利亚特沉默了。收音机里的动员越来越高昂,震动连带着蜡烛的火苗都在摇曳。这片土地在排挤这个曾是它的一部分的异乡人。战争把仇恨分发给了每一个人,把民族划分给了每一寸土地,让我们永远不能得到安宁。我们讨厌战争。”


查尔斯老头发泄似地踢了一脚栅栏。加固过的栅栏异常坚固,没有晃动分毫。他的妻子慌忙扶住他,防备他摔倒。他半倚在妻子的身上,狠狠地抽了一口烟。


“伊利亚特将红酒一饮而尽。他站了起来,一言不发地走到门口。我们将他送到了门口。


“那是个晴朗的夜晚,星星很亮。在他上车后,我们祝他一路顺风。至于后面的事,我们谁也不知道了。”


查尔斯老头再没有讲别的什么故事。护送我们的一名军官走进了屋里,示意我们必须要离开。老头注视着我们,踩着他脚下的土地,一句话也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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