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之子
深吸一口气,我颤抖的手指在钢琴上按下第一个和弦。是清脆的琶音,流水一般诉说。
两个孩子,在一个公交首末站,围着一辆停放好的公交车拍照留念。虽然年纪不大,但他们已经是资深公交迷了——公交迷,就是热爱坐公交车的人;从起点坐到终点 ,称为上行,再换另一辆车,从终点坐到起点,称为下行。整个家乡公交系统的线路走向和巴士车型,他们都摸得一清二楚。
他们像往常一样,在车前面拍下公交车的车头,那是苦苦等车的人急切的期盼;在车后面拍下车尾,那是没能赶上车的人捶胸顿足的遗憾。从欣喜到失落,也就十米出头的距离。
其中一个孩子把身体倚靠在公交车上;他太热爱了以至于全然不顾车身上的灰尘。把耳朵贴到车的前门上,这时,他突然感到,公交车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好像有一股不甘于宁静的气流,正试图从车门的每一个缝隙里倾泻出来,在微风的涂抹下绘制成一幅幅瞬间组成又瞬间消失的图画。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的故事呢?”他小声地说,眼睛看向车顶。
“请告诉我们,关于你的故事吧。”
另一个孩子也跑了过来。同样虔诚。
我的手忙碌起来。旋律由和弦转为欢快的一组组十六分音符;流水突然变得湍急,像是飞驰的火车扫视着绿油油的农田和茂密的树林不断后退,不一会就收缩到看不见的远方。
故事徐徐展开了。我从首末站欢快地出发,开始了自己的角色扮演。停车场出口的升降杆抬起又放下,就好像电影里面黑白条纹的场记板被“咔嗒”拍下,一场好戏开始。这是独属于我们公交车的出征仪式。
出发。穿越山海。送别客人远行的第一步,迎接游子回乡的最后一公里。
我在立交桥下行驶着。桥上面是快速路;桥下能清晰地听到快速路上无数个大小发动机的怒吼、汽车飞速驶过的唰唰声和轮胎经过桥面连接处时特有的咯噔声。快速路上的车都在尽情享受着飞驰的舒畅,但对于我们来说,除去极少数大站快车和城际公交,我们中的绝大多数没有那个福气体验平稳疾驰的快感。我们只能躲藏在高大宏伟的立交桥下,徜徉在闹市区横七竖八的街道上,被堵在两侧停满了车的拥挤的窄路间,趔趄在遍地坑洼的乡村土路和泥路里。
不要紧。安慰一下自己,整理好心情。即便我布满了灰尘又脏又破,肯定不是公交公司拿出去展示的所谓“城市名片”“交运风采”,但那又如何。我孤芳自赏。我自爱。
琴声欢畅。右手是感性,旋律充满不甘,好像快要冲破束缚了;左手是理性,伴奏稳定的节拍控制着右手,不让它忽快忽慢失去节奏。
我也能看到我在城市的每声呼吸里不可磨灭的贡献。我把城市中一个个活蹦乱跳的、充满干劲的生命从家里或者宿舍里接到厂房,接到公司,接到学校,医院,这个局那个所,就像是把氧气从外界运输到人体的每个工作细胞;我也把城市中一个个昏昏欲睡的肉体和疲惫不堪的灵魂从单位接回家里,接到他们舒适的铺盖、小床或大床上,就像是把二氧化碳从疲倦的工作细胞再运输回外界。
“为什么不继续告诉我你的故事呢?”男孩抚摸着车前门紧紧贴合的皮带。
“请继续告诉我们,你的故事吧。”
钢琴舒缓了一会,手也片刻喘息;随即继续欢快起来。
“好。那我就给你们继续讲述我的故事。”
过了好久我终于离开立交桥底那块不见天日的地方。我在阳光下平稳行驶着,高大树木间撒下一道道光线,光线里面飞舞着尘埃颗粒和柳絮团子,成了光尘,一层层铺满我的身体。
拐过一个弯,在那一瞬间我就注意到了站牌下苦苦等车的人们。我见证着他们的蹙眉一下子舒展开来,好像一个伏案工作十个小时的人终于完成任务,放下笔和工具,仰头看着天花板,双臂高高举起伸个懒腰的那种痛快。有人看到了我的背影;我从倒车镜里面看到这些人开始跑起来。我感受到又脏又破的我的价值。停车,开门,一只又一只脚踏上车或落在地上,公交卡或手机扫码的滴滴声,收腿落座或扶好站定,关门,开车。
经过某个大路口,要等一个秒数很长的红灯。我静静环视着四周的小车和公交车同行们。有的小车像尾巴着了火一样,灯一变绿,随着发动机一声哀嚎,他们就倏地一下子窜出去;也有的小车慢条斯理,绿灯亮后还若有所思了片刻,才慢慢起步,平稳行驶着。之后又经过一个没有红绿灯的人行横道。有人在路边等候过马路,但是很多小车飞驰而过,绝不给他们过马路的机会。于是他们的眼神里都透着一股无奈和惊恐。我是公交车;公交公司有规定,所有公交车必须礼让行人,没有特例。我稳稳停下。行人点点头,或者招手致意,或者笑了;然后拎起东西,抱起小孩,快步走过。但很多时候即便是我让了路,人们还是战战兢兢,毕竟左边车道随时可能窜出一辆疾驰的小车。我的心也随着悬起;看到他们最终平安过了马路,或许过的很踉跄很狼狈,但那不要紧,平安就好——我的心也旋即放下。
多个连续不间断的琶音弹得我的手从无感到发酸到生疼。但是我没法停下来,我也不能停下来,停下来意味着失败,意味着父母的失望。我的手指好像不完全由自己控制了;神经告诉我,好疼啊,但是它们不知疲倦地在键盘上不断跳跃和滑动着,似乎感觉不到累了。
“继续,为什么不继续讲你的故事呢?”
“对呀对呀,请继续讲下去吧。”
两个孩子把整个身体都贴在车身上,喃喃道。他们闭上了眼睛,让听觉神经的传输完全主导自己的心灵。
那就继续讲下去。那我讲讲我身体里的事情吧。车上经常会上来老爷子或者老妇人,他们拿着编织袋,更准确的说,是尿素袋子;抑或抬着一辆小推车,三步并作两步利用着车辆缓慢起步的惯性小步快挪到座位上。推车上的大葱漏出来半截,翠绿的葱叶半折断的样子耷拉下来,藕断丝连着。他们用乡音亲切交谈,我好像能闻出他们话语中浓烈的海蛎子味——那是一种腥味和鲜味的混合体,还有微微的腐味。他们聊的内容,包括但不仅限于东家长西家短:那啥,乐楼(二楼)老赵家孩子考上公务员了!恁知道吗?他们还交流着自己在现代生活中的所学所得,也相互请教:诶,俺不太知道微信付钱,要不恁教教俺?
…………
两个孩子贴在公交车上,就这样侧倚着,一句话不说,用灵魂在感受。不是每个孩子都有灵魂。
重复的和弦结束,又转为十六分音符。五分钟的曲子,接近尾声了。最后,在一个已经听熟的旋律里面,乐曲戛然而止。
我颤抖着将手拿下琴键。台下响起掌声,经久不息。我对着台下的人们深深鞠一躬,在泪光里努力挤出笑容来。
二零二三年四月二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