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人节手记

一个不快乐的愚人,和你开玩笑来了。

最早大概是初中的时候。我忘了是谁,在哪一天,对我做了一个什么恶作剧。我一直都遭受欺负,只是不知道他们口中的“愚人节快乐”是什么,那时候还没有那么发达的网路文化,我上网查了,知道了愚人节是什么。可我既没有看懂他们为什么愚人,也没觉得快乐。
我现在也没觉得快乐,也更看不懂他们的愚人了。
根据定义,愚人节应该是不能开“过分的玩笑”。然而到底什么才是“规格内的玩笑”,范围却是越来越窄了,有些地方不能开宗教的玩笑,有些地方不能开宗教的欢笑,有些地方不能开肤色的玩笑。而在此上竟然还有自己给自己造规格的,比如一个派别的人就不能开自己派别的玩笑,一个群体特别仇视一个个体,就不能开他的玩笑,必须攻击。这种感觉最早没有什么感觉,可是全球化来了,大家却觉得尴尬了。就像一桌菜式丰富的宴会,坐在旁边的人有的是蛋白质过敏,有的是海鲜过敏,而这时候又跑出来几个素食者。于是这桌子上的人要么就是全部饿肚子,要么就是打的鸡飞狗跳。愚人节也是这样,大家都想开玩笑,但是开了玩笑又总是在某一群人看起来“过分”。所以就根本没有“玩笑”可言,都像是打哑谜。
严肃的玩笑不能开,那就只能开低俗的玩笑。低俗的玩笑一开始总是有关禁忌的,旧时代的政治,别人的私生活,一旦进入了玩笑的领域,就再也没有个人隐私可言了。不过好在玩笑本身变化得很快,不到几天,这玩笑就会变得连当事人都看不懂。有一个用词形容这个现象,叫做“meme”。在网络世界也叫做“梗”,梗的变化比人的基因快很多。也比基因好编辑,所以现在网络上也有一种叫做“缝合怪”的玩法:就是把A梗和B梗混在一起,懂的人都能看出来这是A和B,可是不懂的人就会把它看作C,而这个C又不知道和什么D混在一起,变成新的产物。有些人把这种玩法称作低俗,我觉得倒不是,因为“俗”也有褒义,因为它是立足于生活和现实的,很多梗一开始确实很“低俗”,可能是某个戳中人痒点的无聊段子,也可能是为了可以制造出来攻击某个人或者某个群体的工具。可是在不断的“缝合”下,他们本来的意义也都消解了,连“俗”都没有了,只是“低”。低的好处就在于每个人都能用,而坏处就是它本身没有意义,除非有“懂梗”的人,否则这个元素连自娱自乐都不能,这下子打哑谜恐怕也不生效了,都变成考古了。
低俗的笑话总可能挖出一些意义,但是有些东西本身却成了笑话。比如一个很正常的词,非要打成“星星”以显示这是不符合社会标准的,不能随便接触的。而这东西偏偏是每个人都需要的。不妨将这个“哑谜”打到底:有一个东西,是男人需要的,女性可能需要的。但是社会偏偏把它当成哑谜。有一个男人为了这个东西,伤害到了一群女人。而这件事情因为是哑谜,所以不能说出谜底,大家就互相打着哑谜。有些人觉得这是“过分的玩笑”,而另一些人私下里却不停开这个玩笑。原因非常简单,是因为试图将人类必需的要素变成哑谜,他终将像meme一样异化成笑话,一个人人都知道答案,而不能说出来的荒诞。
如加穆所言,现代生活摆脱不了“荒谬”,因为为了创造一个表面洁净的世界,必须将一些人无法摆脱的,甚至必需的东西变成不可见光的神秘。加上程序,加上理由。因而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荒谬”,“荒谬”变成了所有不可见光的事物与非实体的集合体。一方面,一些人不能说出“荒谬”的本质,另一方面,一些人却能够将这些本质说成“笑话”。因为玩笑背后则是话语,话语背后则是权力,权力带来不平等,而不平等反过来掩盖本质。
因而愚人节之所以不快乐,不是因为什么疫情或者大火。所谓疫情和大火,都只是现代言语体系无法应对而此生出来的灾难。而愚人节是试图掩盖这个灾难造出的另一种灾难。似乎大家只要花一天时间开玩笑,所有的矛盾都可以解决了,这个纯净的世界就可以继续维持下去了。然而现在发现,没有玩笑可开了,没有低俗元素可以用了,所有用于稳定自我,让自己能够辨认笑话的理智,也都成了笑话了。所以由狂欢变成惶恐,疫情的到来,不过是将这场以前只困在底层的野兽,放到了上层而已。
于是愚人和愚人,即使是正常的对话,在不愚者看来也都是笑话。而不愚者和不愚者之间,即使是开玩笑,也是满腹荒谬。写这篇文章的人到底是愚者还是不愚者?不如先猜一个哑谜:
他在不在开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