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花(文学向原创中篇小说)(第三卷+后记)
第三卷
一
高中的三年是平平无奇的。或许该感谢高中那些尽职尽责的老师们,我的高考成绩非常优秀,甚至达到了之江大学的门槛。特别是语文成绩,当我将自己的文学储备按照出卷人期望看到的形式呈现在考卷上时,阅卷人也慷慨地给了我137分的高分。
虽然之江大学是江南地区远近闻名的高等学府,但我对于大学生活其实并没有多少憧憬,或者说,其实我对于之后的生活根本就没有什么憧憬。但我还是想要去上大学,至少在学校里我可以继续度过平凡的四年。
我从那个家独立了出来,再也没有回去过,姨母也完成了她的承诺,将我抚养到了大学。但我的身上没有一分钱,如何生存下去是我面临的最大难题。
国家为鼓励学生参军入伍,针对参军设置了许多优待政策,其中我最看重的自然是入伍津贴,相比之下,高考加分或者优先就业这些对我而言并不是很重要,因为我也不指望自己能通过大学的学历或是一份体面的工作改变自己的人生。像我这样的人,并没有什么野心,只要能平凡地活下去就是最大的奢望了。
我又想起了勾贤这个人,他曾经说要去参军,不知道他过得怎样。倒不是说我对他生出了思念之情或是其他的什么感情,只是想起了他说的一句话:
“离开那个对我知根知底的地方。”
我从那个家庭独立了出来,孑然一身,来到了陌生的社会,也未尝不是一件妙事,因为在我所处的这个社会,并没有人认识我,我可以毫无顾虑地开始自己崭新的人生。
然而现实总是不会顺我的心意,我终究还是无法逃离名为“熟人”的泥潭。在入伍登记处,我再一次见到了勾贤。
我本以为自己进入了完全崭新的世界,却没想到在这个世界碰到了一个对我知根知底的人,这令我越发厌恶他了。之后的两年义务兵生活中,我没有一天不活在提心吊胆中,生怕勾贤跟别人提起我的过往,让我重新回到遭人审视甚至遭人唾弃的悲惨时期,每想到此,我都觉得如履薄冰。
尽管心里厌恶,但我却伪装出与好友久别重逢的感动主动向他打招呼:
“勾贤,好久不见,你在部队过的怎么样?”
“是应平吗?确实好久不见,我手头上还有些事,你先办入伍手续,我之后再跟你联系。”
他处理着面前的文件,头也不抬,嘟哝着回应了我。他的语气让我十分不爽。我仔细打量了一下他,比初中时帅气了许多,人也显得十分沉稳,穿着军装,显得十分精神,完全不像是当时那个粗野的农村人。
他对我爱搭不理,我也在心里对他不屑一顾。可能他这副伪装的模样在部队中很吃得开吧,但他却忘了站在眼前的我也是一个对他知根知底的人,他的粗野、叛逆我都一清二楚。
登记后,入伍体检对我而言可真算是一个不小的挑战,体检报告单上各项指标我都仅勉强达到及格线,有几个指标并不符合我的真实状况,想必是勾贤给负责体检的人打了招呼为我开了后门吧。
我最终通过了各项考核,成为了一名义务兵,在兵营中又度过了两年。
我住进了部队安排的宿舍,成为了全宿舍最矮最丑陋的人。第一天晚上勾贤就来了我的宿舍,把我带到了操场上,一边走一边同我谈心。
“三年没见了吧!再次见到老朋友真是一件乐事。进入队伍后你首先属于新兵连,要学习思想政治、进行队列训练,这一阶段还好,虽然相比于学校生活会辛苦很多,不过咬咬牙也就坚持下来了,而且你还能学到很多东西,对你成为一名优秀的战士是很有帮助的。不过之后的列兵训练就有点麻烦了,列兵的训练强度会很大,我真担心以你的身体素质能不能坚持下来。到时候如果真的有困难的话你可以找我,毕竟你之后还要上大学,我想办法给你安排一下,让你那段时间过得轻松点……”
我们聊了很多,他也给我传授了很多经验,比如说“在部队里一个新兵只需要知道班长最大,班长的话永远是对的,无论什么人叫你做什么事,你都可以回复他‘我要请示班长’”,“上思政课时无论你能不能听懂,只要目不转睛地盯着导员,你就不会被罚。”
初中结业后,他不知道通过什么手段进入了部队,可能是他的档案上年龄一栏本身就有误吧。因为早早就加入了部队,他现在已经是一名下士,成为了某个连队的代理排长。直到现在他似乎依然崇拜着奥氏笔下的朱赫来,不过他似乎依然没有完整地读完《钢铁》。这几年他实现了自己的梦想,成为了一名战士,对他而言想必也是实现了人生的价值吧。想到这里我感到心里不是滋味,我一直以来都没有找到自己的人生方向,像无头苍蝇似的乱窜,仅仅是活下去就已经拼尽了全力,他的条件并不比我优越,却能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坚定地走下去。
我感受到他似乎真的对于我们的重逢感到高兴,这让我也有些惭愧,总觉得辜负了他的善意,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在我心中的形象发生了变化,我依旧从心底里鄙弃他。
分开时他同我道别,并且说道:
“以后常联系,我会经常去找你的。”
在我的军营生活中,勾贤的这些建议虽然没什么价值,但也确实多多少少起了些作用。在部队的两年,除去前三个月,比高中三年更让我感到是在浪费自己的生命。
前三个月,我作为一名新兵需要上思想政治课。思想政治课的教官是一个女性,她的面貌具体如何我已经忘记了,只记得她很美,可能比表妹更好看吧,但绝对是比不上母亲的。她留着干练的短发,肤色是十分健康的小麦色,一举一动都显得英姿飒爽。班级里也曾经有过刺头,但却被她娇小的身躯放倒了,自此之后大家都老老实实听她的话。我见到她的第一眼就被她迷住了,从此便倾心于她,每晚的课都坐在最前排,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她的脸。
但是在部队时,思想政治课后往往是最令我痛苦的时刻。勾贤实现了他的承诺,常来找我。每次见到他,不仅仅破坏了教官留在我心中的美好期望,我还要花上许多时间和他聊天而不能多看教官几眼,更有甚者,课后教官总是一眼也不看我们,甚至不愿意在教室过多停留,却会主动迎接勾贤,并热情地朝他打招呼。
对于我而言,新兵的生活还算是有点趣味的,因为除去吃饭睡觉以外只有训练、上课,脑子里什么也不用想。同时思想政治课上我还能集中精神注视教官。正因为简单,所以每天过得充实而心安,反而整个人都清静了不少。
只有周末,训练暂停时,被搁置在一边的乱七八糟的种种思绪都会再次涌上心头,痛苦自卑的情绪会牢牢占据我的大脑,让我一刻也不能歇息,如同溺水一般。而且周末勾贤总是会和我一起去食堂吃饭,此时我就成为了他的配角甚至是背景,许多人会同他打招呼,其中也包括思想政治课的教官,而他们却对我视若不见。
要说理由我大概也是清楚的,勾贤是一名代理排长,具有一定的权力,同时他也算得上一名优秀的战士,正如他所期望的那样,这样的人受人尊敬并不过分。之后我才知道,不仅如此,勾贤在队伍里也数次立功,是连队所有自发成为士兵的人心目中的模范人物。
在我入伍三个月后,思想政治课的教官被调去了其他连队,永远地离开了我。我们相处的时间太短了,甚至都没有说上一句话,没有过一次互动,以至于我现在已经完全忘记了她的面容,只记得她是一个仿佛蔷薇花般美丽的女性,甚至连自己倾心于她的缘故也有些模糊不清了。
不消您说,我自己也明白,这一切的原因都是我太过懦弱了,甚至不敢主动向她搭话,才落得这般下场。我也常常会想,如果我当时再多一分勇气,向她表明自己的心意,是否能收到自己期望得到的回应,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能感慨自己这段无疾而终的感情。即使被拒绝了,现在我们也有可能以朋友的身份相处,为我的生命增添一分亮色。但这种想法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把戏罢了,毕竟在她看来,也许我不过是勾贤身边毫无特色的一个小跟班吧,不仅没有明确的人生方向,也没有做什么事情的能力与动力,像我这样的人也许天生就该腐烂。
自从某个周末开始,勾贤也不再来找我一起吃饭了,我也再没见过他。在食堂吃饭时我曾听到过别人议论他。
“你听说了吗,十五连的工兵排在执行任务修路的时候出了事故。”
“是有这么回事,好像听说代排长被落石砸中,脑袋受了重伤,估计是救不回来了。”
“唉,真可惜啊,我见过他,还很年轻,是农村出来的好小伙。”
“是这样吗?我怎么好像听说他是被砸中了脚,没什么大碍,反而在那次事故中保护了危险中的战友,而且保住了一些重要的器材。因为这件事好像又要公开表彰他呢。首长把他调去了其他的部队,给了他一个闲职让他养伤。”
……
听着他们的话,我感到心中五味杂陈。我希望勾贤是被砸中了头死了。这样想的我很丑陋、很下贱吧。但人这一辈子总会对一些人没来由地排斥、厌恶,只是很不幸,我排斥的对象同时是我的好友。
从新兵连出来后,我成为了一名列兵。也许是勾贤不在没人照料我的缘故,也许是列兵训练强度加大的缘故,每一天的训练都耗尽了我全部的精力,甚至每一天都加速消耗着我剩余的生命。那段时间我完全做到了头脑放空,因为每天我都被强度惊人的训练折磨着身体,回到宿舍时就如同一具死尸,昏昏沉沉地睡着,等待第二天的训练。
约莫过了一年时间,我再次收到了勾贤的来信,此后我们一直保持着书信往来,我也渐渐开始接受他是我的朋友了。那时我再收到他的来信却不再抵触他了,想必是因为他去了另一个地方,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再没什么人认识我了,没了对我知根知底的人,我终于可以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了。
两年的军伍生活,既可以说过得很快,也可以说每一天都是煎熬,每一天都觉得自由遥遥无期。但无论如何我都完整地度过了那两年,带着我积攒下来的津贴进入了大学,开启了我人生中崭新的大学生活。
二
进入大学后,我并没有加入任何一个团体,因为我没有任何特长,也没有任何想学的特长。我也没有交到朋友,因为出乎我的意料,在大学里,人与人之间的交流竟连高中压抑的气氛中的交流都比不上,名为班级的存在甚至会被从属于班级的成员遗忘。
因此虽然进入了大学,离开了对我知根知底的地方,来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我的处境却丝毫没有改变。
不过也有我引以为豪的事情,感谢母亲从小灌输给我的那些文学素养,也感谢表妹将我领进了传统文学的世界,当我遇到喜欢文学的人时,无论如何我都能同对方聊上两句,脑中的知识总能源源不断地转化为谈资。也因此,我爱上了图书馆这个地方,因为在这里,有时被别人搭话能让我切切实实地感到自己活着。
之江大学的图书馆藏书很多,即使只有小说,想必我一辈子也看不完。来图书馆学习的学生并不多,而且大家都自觉地在图书馆保持静默,因此图书馆无论何时都是一个看书学习的好地方。
不过有一件事倒是让我感到有些嘲讽。之江大学的图书馆外观上看起来像一个西式教堂,这并不奇怪,因为这个大学原来就是一个教会大学。但图书馆正门上方却有一个雕刻的五角星,听说在这个五角星的地方曾挂着一副耶稣像,不知从何时起耶稣像被换了下来。想必当初设计这个学校的那些外国人也没想到有一天自己心中伟大的上帝也会被别人视为异端吧。
我就是在图书馆遇见云儿的。在大二结束的暑假,我还记得当时自己借了一本《楚辞集注》,去二层的阅览室坐在常坐的靠窗的一个座位。这个座位您应该也知道。
云儿她也常来图书馆,而且她常坐的地方离我很近,一开始我并没有注意过她,只记得那个座位上常常有一个女生。但那天我没看到她,这让我感到奇怪,因为我已经在图书馆连续很多天碰到她了。不过细细想来也不奇怪,因为已经放暑假两周了,她也有可能回家了,但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只是觉得图书馆少了一个常见的人。
偌大的阅览室只有我一个人,与往日相比景色发生了变化,当时我心里有些烦躁,总觉得周围的气氛很别扭,注意力也无法集中在眼前的文字上。
就这样心不在焉地翻了一个多小时书,晨光透过繁茂的树叶从窗户照进室内,洒下一缕缕光芒,空气中弥漫的灰尘闯进那些光芒就如同起舞的小飞虫。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生穿过一缕缕光芒走到了那个座位,她拉了一半窗帘,使阳光不会直接照射到桌子上,放下了书包,径直朝我走来。
就如同我注意到她一样,我也常坐在那个座位上,几乎每天同她相见,她也显然早就注意到了我。
她走到了我的侧后方,我并没有回头,她用自己修长细腻的手放在我的面前,将右手夹在那一页,然后用左手合上书,看清了我面前这本书的名字,然后重新翻到方才的那一页。细腻的双手动作极其轻柔,没有发出半点响声。
我被她柔美的手吸引住了,这双手应该是我见过最美丽的手,甚至比母亲的手还要美丽。想必母亲的手应该并不逊色于她的手,但母亲一直有病在身,十分虚弱,她一直呆在家里,双手呈现处病态的苍白,而且她的手有些太瘦了,但尽管如此,母亲的手也是很美的。
我的脑海中全是云儿的双手,没有注意到她已经在笔记本上写好了一句话放在了我的面前,字如人一般清秀:
“你也喜欢屈原的作品吗?”
图书馆只有我们两人,我问她:
“你为什么不开口说话呢?”
她将食指竖在嘴唇前,做了一个俏皮的噤声动作,小声跟我说:
“这里是图书馆,我们不该大声说话破坏读书的氛围,不是吗?”
我感到在纸上对话十分有趣,当初在姨母家寄住时,为了避开姨母的视线,有什么迫切想说的话,我和表妹也是通过小纸条交流的。
我第一次仔细打量了她。那时的她是一个真正的美人,不仅面容清秀,姿态也十分端庄清雅,就像是古代仕女图中的美人一样,美丽而不容亵渎。
当时我的心情应该是比较轻松的,因为她在纸上又写了一句话,我才知道自己露出了不经意间的笑容。我决定同她这样继续交流,拿起自己的笔在她的笔记本上和她对话。
“我一直都非常喜欢屈原的作品。虽然我觉得屈原笔下的文字非常美,但以前接触到时觉得语言太过晦涩,大多数情况下都不知所云,所以看看朱熹作为名家有何见解,也许会对我理解屈原有些帮助。”
“为什么不直接看《楚辞》文章的翻译呢?”
“最美丽的诗词不能理解太透彻,注解的多了难免煞风景,诗本要渺,美在朦胧。”
“确实如此,我是第一次见别人用‘美’去形容屈原,觉得很新奇。不过就屈原而言,也许这个字反而是最合适的,或者说,恰如其分。你喜欢屈原的哪些作品呢?”
“就我个人而言,最喜欢的是《离骚》,但是如果要说美,那么最美的毫无疑问应当是《九歌》,用屈原自己的话来说,《九歌》最大的特点就是‘要眇宜修’了,即使一句话都看不懂也仍是很美的。”
……
“正好我最近这段时间也在看《离骚》。屈原的文字,无论读多少遍都依然让人牵肠挂肚呢。方便一起去吃饭吗?我们可以去江边走走,去外边一起吃顿饭,继续现在的讨论。”
我看了看图书馆挂钟显示的时间,已经十一点了,用文字进行对话确实很费时间,才不过十多次传递就花费了半个多小时。我们聊的话题是双方都熟悉的话题,也是双方都喜欢的内容,因此虽然很浪费时间,但反倒别有一番韵味。
走出了图书馆,我感到天气好极了,就如同母亲曾经出门的那天一样令人赏心悦目。我看了图书馆的五角星一眼,觉得那颗星星也无比可爱。云儿注意到了我的视线,问我怎么了,我告诉她没事,然后我们走出学校、去了江边。这半个多小时我过得很开心,在空荡荡的图书馆里和云儿两人保持着沉默,用我擅长的文字完成了第一次对话。
那一天我们还聊了很多话题,我也知道了她叫林清云,和表妹一个姓,是我在法学系的学妹。我不愿意叫她“小林”,因为这会和表妹搞混,因此在征得她的同意后我便直呼她的名“清云”。在您看来当时我们刚认识,这种叫法想必是有些暧昧的吧。之后我们进一步熟识直至成为恋人,我对她的称呼也变成了“云儿”。
我和您也是在那个假期认识并成为好友的,所以之后的故事想必您也多多少少从我这里或是从其他人口中听到过些,但我还是想继续给您把这个故事讲下去,因为完整的故事才塑造了如今完整的我。况且现在外边还下着雨呢,虽然接下来的故事可能有些无聊,但也足够用来打发时间了。
我察觉到自己对云儿的心意,是在那个假期的末尾。
云儿的家就在钱塘市,离之江大学并不远,她的父亲是师范大学的副教授,去了长安市交流访问,母亲是一名音乐教师。之所以放假也能每天在图书馆见到她,是因为她其实每天下午从图书馆离开后都能直接回家,毕竟无家可归的只有我一个。
临近假期结束时,她和母亲去了姑苏市旅游,足有一周再没来过图书馆。那段时间每天早上我去图书馆时,二层偌大的阅览室都空空荡荡的,只有我一人,十分冷清寂寥。在这阅览室中,回荡的只有我翻书的声音和叹息声,这些声音不断在我耳边回响,让我更加烦躁。有时中午在阅览室外的长椅上小憩不小心睡着,耳边没有任何声音,下午三四点猛然惊醒,环顾四周,发现依旧只有我一人,心中便更加懊恼。因此不知从何时起我开始怀念起云儿来,想到阅览室只有我俩时的场景,竟莫名地在心中对她产生了依恋。
那天下着雨,雨不大,但蒙蒙细雨却足以将人打湿,从窗户看去雨幕像蛛丝一般纠缠着,树和房屋在雨中显得影影绰绰。江南的夏天本就闷热,这种细雨让空气更加粘稠了几分,呼吸也不顺畅,仿佛有什么异物堵在我的喉咙处,让我感到十分压抑。
我没有带伞,所幸这令人烦闷的雨并没有一直下,下午两点多时雨停了。因为下雨,我并没有吃午饭,雨停时已经饥肠辘辘了,此时食堂应该没什么饭了,我便打算去便利店买些东西吃。
就在这时云儿来了,和往常我见到她时不一样,她换了一条红色的连衣裙。她的情绪似乎有些低落,径直走到她常坐的位置,头偏向窗外,呆呆地看着雨后的世界。我本想问问她发生了什么,但话到嘴边我却说不出口。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说不出话,可能是一周没有和别人交流,我忘记了该怎样说话,也可能是在图书馆我们向来通过文字交流,我不愿打破这个传统。
打破沉默的是我肚子的响声。云儿终于意识到了我的存在,将头转了过来看向我。我看到她的脸上挂着两条泪痕,让我的心也跟着揪了一下。她从书包里拿出一盒姑苏的糕点放在我面前的桌上,指了指长椅。我明白她的意思,带上糕点走出了阅览室。
也许是因为饿了太久,平时令我讨厌的甜食在那一刻也显得无比美味。我和她一边享用美食一边聊,得知她从姑苏回来的当天,她的父亲在长安市出了交通事故,伤势严重,在当地的医院接受治疗。
担心父亲的这种感情我无法理解,因为我与我的父亲从来就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关系,只能在脑海中模拟这种特定的情形,然后找到最合适的话来安慰她。
之后我们再次回到了阅览室,但她依旧心不在焉。直到下午我们收拾了书本准备一起出去吃饭时,夕阳如约而至,透过窗外枝头的叶子上悬挂的雨滴照进图书馆,映红了她的侧脸。她白皙的肌肤在夕阳的映照下十分美艳动人,仿佛染红的蔷薇,脸上留下的泪痕也成了一种装饰。她的连衣裙融入了夕阳,仿佛她就是从夕阳中诞生出来的仙子。这一幕在我的脑海深处留下了无比深刻的印象,就如同母亲同我在茉莉花坛边相处的景色一样,定格成了我人生中最美丽的画面。
就在那时,我下定了决心,要与她成为恋人,我要得到她。
之后一段时间里我每天都在图书馆遇见她,陪伴在她身边,每一天都安慰着她,期间我们还一起去了趟法喜寺为她的父亲祈福。假期结束的那一天,她在图书馆开心地告诉我,她的父亲已经脱离了危险,在医院休养一段时间就能回来了。想必是那段时间我的陪伴打开了她的心扉,之后我在您的帮助下设计了一些计划,或者说设计了一些陷阱,成功地把她骗进了我们设计好的局面,和她成为了恋人,让她彻底迷恋上了我。
三
我和云儿的这一段恋情,始于盛夏,却在圣诞节画上了残缺的句号。短短三个多月时间过得太快,却又过得太慢,我一直在想这一段恋情究竟留下了些什么,但我却发现在这段恋情中似乎我过得并不是那样快乐,似乎每一天我都在勉强自己,最快乐的反而是我和您算计云儿前在图书馆以文字对话的那段时间。
云儿并不像我一开始想象中的那样美丽,如那个黄昏夕阳残照下的绝世美景,终究只是我在当时产生的幻想,现在想来毫无真实感。如果真要谈谈我和云儿之间的故事,那么我绞尽脑汁也无法给您讲述太多难忘的故事,因为那段时间真的过得太快也太慢了,我就值跟您说一下一些稍微值得一提的故事吧。
在我们确立关系之后,几乎什么也没有发生,生活平淡如水,不知不觉就入了秋。今年的江南要比往年冷些,秋天也来得更早些。我还是比较喜欢云儿穿连衣裙的样子,但随着天气转凉,云儿换下了她的连衣裙,也穿上了长袜。她的肌肤是很美的,很细腻,也很白,遮住裸露的肌肤就如同将最美丽的珍珠包在布里孤芳自赏、不叫别人看一样。每次我看向她的脚踝,看到的都只有灰色的袜子,这不免令我有些惋惜,因为我再也看不到她光洁美丽的脚踝了。
她大概是察觉到了我那段时间比往日更低落,在某一天她走在前面,出其不意地转过身牵住了我的手,而后又将身子转了过去。想必对她而言做出这样大胆的动作是很害羞的一件事吧,她不想让我看到自己脸上的表情。
被她忽然牵手,我本能地想将手缩回来,但却发现她柔软的手牢牢禁锢住我的手,不让我收回。虽是同她第一次牵手,但我心中却并没有丝毫惊喜,甚至不像我同表妹牵手时心中泛起涟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厌恶与自卑感。我的母亲是很美的,美艳不可方物,却没有赋予我一副同样完美的身躯。无论母亲多么美丽,我像一只猴子一般面目可憎的事实始终无法改变。我的手也像猴子一样干瘪扭曲,长满了体毛。此时我丑陋的手却被一只堪称完美的手牢牢禁锢着,让我不免愤恨造物主的偏心,他什么也没有给我,还要让我用手感到自己的卑微。
老实说,虽然我们是恋人,但牵着我的手,我的体毛无时无刻不在搔弄着她的手心,想必她也会感到不适吧。既然如此不适,为何还要强迫自己做出这样的事,明明这样做对我们都不好。
她背对着我,并没有察觉到我的心思,但也许是感受到了我的迟疑,她开口转移了我的思绪:
“应平你还记得我们刚认识时候的事吗?当时你可是非常笨拙呢,表面上装作看书,实际上一直在偷偷看着我,明明渴望着同我结交却一句话也不肯说。那时你是在害羞吗?要不是我主动给你传话,想必我们可能至今都还在图书馆相顾无言吧?”
“可能吧,但我并不是害羞,只是不知道该怎样开口,所以才只能远远地看着你,注视你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
是的,并不是因为害羞,我只是怕她会像别人一样被我丑陋的面容吓到,从此再也不去阅览室那个熟悉的座位。我只是想守护我们相互眺望的时光。
“应平你很喜欢古典文学是吧?为什么会喜欢呢?”
“不知不觉就喜欢了,不只是古典文学,我还喜欢读各种作家的小说,也许是因为很美吧,反正不知不觉就爱上了。究竟是因为美而爱上还是因为爱上而觉得美现在已经分不清了。”
“呵呵,你可真有意思,不过想必这种毫无目的、毫无意图的爱才是真正的爱吧。不需要任何借口,也不需要任何理由,即使不知道为何会爱,却依然在心里不知不觉地就爱了。我还记得第一次注意到你的视线时你在看《苏轼词校注》,我很喜欢苏轼的《洞仙歌》,我非常喜欢花蕊夫人,并不是因为她的传奇故事,只是因为有苏轼的描写。她在面临浩浩大军时说了一句‘更无一人是男儿’,你看了我那么久,甚至不敢跟我说一句话,也不过是花蕊夫人笔下的‘无人是男儿’吧。”
“我对第一次对上你的视线这件事有印象,当时我恰好在看这首词,想着面前的女子也如同花蕊夫人一般美丽香艳呢。”
“这不过是你逗我开心想出的假话吧,虽然我确实很漂亮,能吸引你的视线,但当时我穿的很保守,无论如何都和香艳这样的词不沾边吧。”
我们就这样相互调笑对方,不知不觉走到了图书馆,这个令我们相遇的地方。
我和云儿坐在了馆外的木椅上,静静地享受着无课的下午时光。她松开了我的手,朝远离我的方向挪了挪身,侧身躺在了我的腿上,温暖的阳光透过树叶落在了她的头上,留下了星星点点的光斑。直到那一刻,我意识到了面前的这个女孩在一系列算计之下毫无保留地依恋着我,甚至愿意为我付出全部。
她眯着眼睛,享受着这一刻的惬意,饱含回忆地看着图书馆,对我说:
“之江大学真美啊,我们身旁的图书馆也是,真是多亏了当初捐赠这个图书馆的那位外国先生,我们才能如此相识。”
我迟疑了片刻,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抚摸她的头发,如同爱抚一只乖巧的宠物一样,她并没有表现出抗拒。为了回应她,我说道:
“是的,感谢那位先生,使我们以如此美丽的形式相遇。不过有一点很可惜,怕是那位先生当初自己都没想到,自己捐赠的图书馆竟然没有留下自己的名字。否则未来我们回忆起往事时,还会无数次感谢这位先生,而他也会因为名字被我们提到而见证我们的恋情。明明为了避免图书馆听起来像赌场而追加了一大笔钱才建成这个图书馆,最后却被叫做之江图书馆,没能留下自己的姓名真的太可惜了。”
“应平你也知道这件轶事吗,确实很耐人寻味。不过那位先生应该很知足吧,毕竟他应该是那种关心百姓教育的伟人,而自己在世上留下了这样一个美丽的建筑,虽过百年依旧如此完整,不仅培育了无数优秀人才,还诞生了我们这一对天赐的恋人。虽然建筑很美,但之江大学最美的景色还是在入冬后,树叶全部变成夕阳的颜色,点缀在砖红色的西式建筑周围,如果恰逢夕阳斜照,通透的红色遍布整个校园,那时在我看来才最美呢。”
“确实很美,入冬后能与云儿你一同欣赏,想必能成为一生难忘的回忆吧。不过夕阳落下后想必就没那么美了,叶子全部落下后红色的就只有这些古老的建筑了,最美的之江大学,总是仅存在于那么片刻。”
“但片刻的美也是让我向往的,真想在那时牵着你的手朝着夕阳走去,一边走,一边回忆图书馆的往事,就这样一直走下去,走完一生。我们的恋情就应该是这样的,平淡而有韵味,没有惊艳世界的热烈,也不会像其他情人旁若无人地随处亲吻、拥抱,那种做法我有点反感,我们就像现在这样,平平淡淡,始终保持着同对方的憧憬与冲动,相敬如宾,相濡以沫,白头偕老。”
我沉默了,因为当她说出相伴终生时我脑海中变得空白了,我并没有做好与某个人相伴终生的打算,也不敢想象当有一天她的韶华不在时的丑陋模样。我不知道该怎样回应她,甚至说些甜言蜜语来欺骗她也不知该怎样做。我想了很久,觉得气氛已经能转移话题时才说了一句:
“真希望钱塘市只有入冬后才能见到的红叶景色能够多持续一段时间。”
回应我的是一片沉默,这时我才注意到她已经躺在我的腿上睡着了,睡颜非常可爱。我没有打扰她,腿部没有丝毫动作,依旧抚摸着她的秀发。
无论是宠物还是人,能将自己的睡颜毫无保留地展现在别人面前,本就是一种示爱的行为吧。
那时我感到自己漂浮着,仿佛在梦里一般,对于眼前的美人能够成为自己的恋人感到十分不可思议。但我同时也松了一口气,我真怕她如果醒着会继续同我说什么相伴终生的话。
时间过了很久,也许只过了一个多小时也说不定,太阳渐渐沉入了地面。云儿还没有醒来,夕阳斜照在她的脸上,勾勒出一片红晕。
要是那时我能注意到她的丑陋就好了。
(注:David Gamble于1918年捐建这个图书馆,当年捐建的不止Gamble先生一位,还有一位Robber Dollar先生,他们的名字中一个含有赌博的意思,另一个名字里则有美元的含义,所以图书馆起名无论是叫Gamble dollar还是叫Dollar gamble都会使人误以为校园里建起了一座赌场。当Gamble先生知道这件事情后,又为学校捐献了一笔钱,这笔新钱使学校有能力去建造整栋图书馆大楼和购买所有需要管理的图书。这样一来,Dollar先生的支票,学校就可以用作去建造一座小教堂了。不过在之后在给图书馆命名时,学校还是用了“之江图书馆”这一名字。之江大学1952年进行院系拆分后废校,校区后成为浙江大学之江校区,图书馆命名这件趣事被时任之江大学第四任校长费佩德的女儿珍妮特记载在了回忆录《洋鬼子》中。本文所有情节均为虚构,仍旧沿用了之江大学的名称,并且采用钱塘市、盐官市、姑苏市、长安市表示杭州市和盐官镇、苏州市、西安市。)
四
应该是在十一月的中旬,具体是哪一天我记不起来了,云儿夺走了我的吻。
我在主楼附近等着云儿下课。当时已经接近黄昏了,之江大学钟楼附近有零零星星一些人在散步。今年的江南比往年要冷些,当时我就那样站着,觉得一股凉意从脚下升起。我穿着有些褪色的绿色棉衣,这还是曾经在部队时勾贤送我的旧棉衣,下面则是一条裤腿已经抽线的牛仔裤。倒不是说我连一条裤子都舍不得买,只是反正我的长相已经很丑了,也没什么必要再刻意花时间打扮自己。但我当时却有些后悔,因为真的很冷,寒风顺着抽线的裤脚钻进我的衣服,紧贴着我的肌肤,在我的浑身上下肆虐。
就在我坚持不住时下课铃声终于响了。云儿穿着一件崭新的长款羽绒服走了出来,见到我首先整理了头发然后才走来。
“虽然是在江南,钱塘的气候还是很磨人,短短几天内就会忽然就从夏天变为冬天。前几日晚上睡着还觉得潮湿、燥热,只在前天下了场雨,气温竟然就在两天内跌了十五度。我在北方也生活过一段时间,虽然那边冬天会很冷,但却不太会像江南的气候一样反复无常。多亏你前天提醒我加衣服,不然今天可要遭罪了。”
听着云儿的话,我对于北方生出了一丝向往。人们常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也许是因为我从小在江南长大,才会疏远这个我知根知底的地方吧。
食堂距主楼比较远,我们并不准备去食堂吃饭,准备在校园内逛一会儿后去校外吃晚餐。云儿注意到了我的打扮,将手套脱了下来夹在腋下,双手捂住了我的耳朵。
“你的耳朵好冷。”
耳朵被她温暖柔软的手包裹住的感觉很舒服,甚至让我怀疑自己之所以不戴帽子是否就是在期待着这样的展开。
“我关注了天气,虽然知道要降温,也加了衣服,但没戴帽子真是失策了。”
她嗔怪地说道:
“明明这么冷了,你还只穿这么点,要更加爱惜自己呀。我之前不是送了你一条加绒的牛仔裤吗?这几天你记得穿上,过段时间我拿到这个月的生活费后再给你买一件上衣。”
对于她的语气我感到有些不悦。我所有的钱都是靠着自己的努力得来的,而她只要在学校呆着每个月就会有人把钱转到她的银行卡上。她仅仅凭借着无故得来的钱就要用这种施舍一般的语言来羞辱我。她平时也知道我不喜欢听到这种居高临下的话,想必是刚刚一时嘴快,想到什么就说了出来。但她此番话本是出于好心,我也不忍责备她,只能跟她说:
“先不用管我了,我有衣服穿,没衣服的话我自己会买的。不说我了,你的裤子不是也都有些旧了吗,回头我们一起去给你买一条新裤子。”
她应该记起来了当时送给我那条裤子时我表现出来的疏远,之后她一直跟我道歉我才原谅了她。而此时她却再次说出这种话,察觉到时她的脸色忽然煞白了起来。
我并没有在意,主动牵起她的手,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我曾和她约定过每天下午五点半在钟楼碰面,认为从黄昏起到夜晚的之江大学很美丽也很寂静,颇有一番情调,最适合约会。所以我们都会在白天把课程学完,把晚上留给彼此。如果晚上有太多话没能说完,我们就在第二天把话写在笔记本上然后交给对方——这是从我们在图书馆相识起就延续下来的传统。
天色暗了下来,我们走到钟楼时恰好响起了钟声,钟声盖住了钱塘江的流水声。我问云儿现在几点了。
她看了看自己从高中时期便一直戴着的女士手表。
“六点整,准确说来钟声响起时是六点过三十多秒。”
钟声响了一阵便消失了,江流声重新回荡在校园中,也回荡在我们的耳畔。
“这样看来你的表时间有些偏差吧。这个钟的时间可真准啊,每次我听到钟声响总是这样准时。这个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响起的呢?从我入校以来好像它就在响了,或许更早,从之江大学建校以来这个钟就一刻不停地走着吧。还是说甚至更早,这个钟就在其他的什么地方响着。当时人们是怎样校准的呢,为什么这里的钟和那里的钟时间都一样呢?明明那时候没有什么网络,时间的概念也不像现在这样绝对。也许人们是靠着自己的眼睛来校准的吧。人们绝对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时间,用一个钟给另一个钟去校准,然后再去校准别的钟,这样一来所有的钟时间就都一样了。不过单纯靠着眼睛来校准真是个大胆的行为啊。因为我们看不到时间,只能用眼睛去看我们认为的时间,然后再用眼睛继续传递下去,就像镜子一样,把一处的时间映射到另一处。这样说来,我们看到的只是‘镜子里的时间’吧。”
“我照着钟调一下自己的表吗?”
“不调了吧,有点差异挺好的,如果所有镜子里的东西都和真的一样,反而让人分不清哪个东西是原物,哪些又是虚假的了。你的时间和钟的时间相差半分钟挺好的,这样不会让人感到时间是独一无二的,而自己只能被独一无二的时间拖着跑。”
“是这样吗?既然应平你觉得这样最好,那就这样吧。”
我拉起云儿的手指向大钟。
“相比于钱江的浩大声势,我还是更喜欢钟声的悠远飘渺,听着钟声,就感觉自己也回到了过去。在这漫漫历史长河中,想必也有无数的故事吧。关于这个钟楼,有一个著名的鬼故事。”
“你还是不要讲了吧,我有些怕,天色已经暗了,感觉有点毛骨悚然。”
我存心使坏,没有理会她的请求,接着说道:
“相传96届有个同学学习很刻苦,每天都在钟楼里自修,而且会学到很晚。为何会选择钟楼这样的地方我不知道,也许是听着钟声,更有学圣贤书的氛围吧,或者是自己学得累了,注意力无法集中时钟声鸣响,江醒校振,精神为之一振,又能继续学下去了。
“某天晚上他太困了,竟在钟楼里睡着了,到了晚上不知道几点,钟声把他吵醒了。教室里的灯还亮着,但身旁一个学生也没有了。他疑惑为何值班的保安没有熄灯关门或是起码叫醒自己,但随后想到也许是还没到晚上11点,保安还没有开始巡查。他也察觉到了自己太累了,决定回寝室休息。刚走出教室,他就听到二楼传来跳绳的声音。他觉得好奇,于是从三楼走到二楼,看到走廊的尽头有个穿着红裙的女生在跳绳。那个红裙的主人身影十分窈窕,瞬间便占据了他的全部心神,以至于让他丝毫没有察觉到这件事的异常。
“他走近女生,听清女生一边跳一边数,‘99,99,99……’,他感到非常疑惑,为何那个女生一直在数99而不数100。于是他就这样问女生,女生看了他一眼,没有理他,但嘴里却开始数‘100,100,100……’。他依旧没有察觉到不对劲。反而被女生优雅的姿态和倾城的面容吸引了。他数次尝试着同女生搭话,但始终没有收到回应。他感到十分郁闷,便离开了。当晚他去了哪里没人知道,但第二天他被发现死在了钟楼的教室。”
故事讲完后,忽然刮起风来。云儿沉浸在了故事中,我悄无声息地把手伸向另一边,摸了摸她的头。刚碰到头发,她便吓得惊叫一声缩进了我的怀里,轻微地颤抖着,我隐隐约约看见她似乎眼角带着一些泪花。
我想吓一吓她,装作认真地跟她说:
“我们不妨过一会去二楼走廊看看如何?”
“要去便你自己去吧,且不说故事的真假,今天听你说这个故事,知道钟楼里也许死过人,那么我怕是之后也再不会进这个钟楼了。”
“难道你以为这个故事可能是真的?”
“虽然我觉得大概率是假的,但既然这样传说,总归是给这个美丽的地方增添了一丝阴冷恐怖的气氛。听完故事之后再看这个钟楼,我的感觉都完全不一样了,下意识地不愿接近它。”
她在我的怀里颤抖地更厉害了。
“应平,我们快走吧。天色已经暗了。无论真假,印象一旦形成,在心中就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了。起风了,有点冷,我们去别的地方吧。”
“既然印象形成这么重要,那么你对我是什么印象呢?是不是长得像只猴子?”
“怎么会呢。应平就是应平啊,无论你长成什么样都是我爱的人啊。无论别人怎样认为,我都不会讨厌你的长相。”
我听不出她究竟是否在骗我,但我还是牵住了她的手,力所能及地想给她提供一点温暖,却没有注意到她带着手套,而我的手比她的更凉。意识到自己像猿猴一般干瘪弯曲的手牵着她的手,让我刚才因戏弄她获得的成就感消失得一干二净。我觉得无趣,继续进行刚才的话题。
“那些传言说是跳绳的声音,我并不这样想。那个学生死的太蹊跷了,也许是因为学习压力太大产生了心理疾病,无法调整过来而选择了自杀。所谓的什么女鬼想必只是他的幻想吧。毕竟钟楼怎么可能会有人跳绳呢?也许只是他耻于自杀,就在脑海中妄想出来这样一个形象。所谓的‘99’和‘100’也许只是他以为自己功德圆满,成为了最重要的那个数。不过能凭空妄想出这样一个女鬼,用倾国倾城的容颜把他迷得神魂颠倒,这样的死法确实非常美妙。起码他在临死前,即使是虚假的,脑海中也全都是自己梦寐以求的容颜。”
“即使幻想出的那个女孩想杀了你,也会觉得这是件浪漫的事吗?”
“为什么不呢?人这一生就是要追求,最美的事物就在自己眼前,即使是立即死了也无憾啊。”
“那么那个女孩为什么不搭理那位同学呢?”
“我认为这才是最重要的一步。那个女鬼是很神秘的,她一句话也没跟同学说过。如果她搭理了那个同学,那种虚无缥缈的美就没了,女鬼也就像是凡间普通的女孩子一样了。世上总有些美是无法言喻的。只有保持着距离,朦朦胧胧看到才最美,正因为不知真假、看不透彻才会有追求的价值。一旦自己将其得到手,破坏了这种隔绝感,对于面前的事物看得一清二楚,美也就不在了。那女鬼,也不就和正常的女性一样了嘛。”
我们就这样漫无目的地一边闲聊一边逛,走到了情人桥。这是一座古朴的桥,如一条蛟龙般蜿蜒在水面上。桥身不宽,刚能并排走两个人,经常有人并排走过弯弯折折的桥面,想必情人桥也因此而得名。
云儿尚未从恐惧中缓过来,走到情人桥时天色已经黑了,桥上没有安装路灯,桥面仿佛融入水中,两旁的树在风中舞动着,如张牙舞爪的恶鬼。远处校园的灯光已经亮了起来,借着远处的灯光我才能勉强看清云儿的身影,除此之外周围的一切都显得影影绰绰。
我看向湖面,发现此时朦胧的初冬湖面十分美丽。于是便主动说起一个新的话题,也希望借此将她从恐惧中拉回到现实中的这副美景。我说道:
“当初杜甫写的那两句诗,‘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真是越想越妙,虽然眼前这汪池水完全称不上宏大,但听着耳边的钱江声,伴着落叶飞舞的簌簌声,感觉当真非常应景。”
一提到喜欢的话题,她立马来了精神。我伸出手给她指向湖面深处树林的方向。在那里朦朦胧胧间有无数落叶随风飞舞,虽然看不清落叶的颜色,但却能感到那应该是如花朵般绚丽的红叶,我们仿佛被叶片包围住了,进入了一个虚幻的世界。有了这种心绪,再看舞动的群树也并不可怕了。此时没有人声,只有大自然的声音,虽有风声落叶声钱江声齐鸣,却感到万籁俱寂。
我们并没有吃晚饭,在晚饭时间来到了这座情人桥,所以桥上一个人也没有,就像当初在图书馆相遇的那个假期。
虽然周围的景色在迅速变暗,但她已经不再恐惧,也适应了此时的光线,欣赏着眼中只有黑白调的绚丽世界。
她回复我道:
“杜甫的两句诗举世无双。但应平,你可知杜甫这两句并非自己独创,最早应是屈原写的《湘夫人》。‘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虽然并非秋天,也非洞庭,但这两句更柔美,此时也更为应景。”
“既然如此,那么‘登白薠兮骋望,与佳期兮夕张’不就是写我们每日相约钟楼下吗?”
她没有回复我。我看向她,此刻她已经闭上了双眼,脸颊朝我接近。我没有闪躲,她的双唇吻到了我。
这是我们相恋以来进展最快的一天,我甚至从未想过我们会发展到亲吻这一步。但一切却仿佛水到渠成,似乎在今天亲吻是必然的,我丝毫找不出不亲吻的可能。
我品味着云儿唇瓣的触感,和自己在心中无数次幻想过的被女性亲吻时的感觉做了对比,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了母亲绝美的面容。第一次的亲吻结束了,一切太过平凡了,我的心中甚至没有掀起任何波澜,尚且不及第一次牵手带给我的触动。
五
圣诞节如约而至,被寒冷冬日笼罩的城市处处洋溢着节目的欢快气氛。虽是外来节日,但越来越多的中国人接受了它,和其他中国的传统节日一样盛大地庆祝,之江大学里也有学生团体自发搭建了一棵巨大的圣诞树。
我早早就做完了当天的计划,距离我和云儿的约会还有一段时间,于是我就在校内闲逛起来,从我们初次相识的图书馆,走到之江钟楼,再走到我们亲吻过的情人桥,最后回到了图书馆前巨大的圣诞树下。
云儿在平安夜就说过圣诞节会下初雪,到了下午时分天气果真逐渐转阴,天空也白茫茫的。对于钱塘市的初雪我是很期待的,从小到大因为各种原因我没能见到过下雪的场景,断桥残雪究竟是什么样我也没有见过。如果初雪果真美丽至极,有足够的力量把所有人带到飘雪的异界的话,初雪降临在我身上时即使是立刻死去我也毫无怨言。带着这样的期待,我漫无目的地在校园内闲逛,等待着第一片雪落下的瞬间。
走了很久,云层越来越厚,空气也变得沉闷,却依然没有下雪。我坐在和云儿曾坐过的木椅上,松了松脖子上的围巾,呼出一口热气,看向眼前高大的圣诞树。
这棵圣诞树听说是由对外交流协会联合戏剧社和手工艺社一起制作的。树干和树枝部分由塑料和纸板搭建,固定好后喷涂了彩漆,各色彩灯点缀在树上。树上挂着的各种小饰品既有戏剧社的演出道具,也有手工艺社的同学们用各种各样的材料制作的小饰品。眼前的这棵树毫无疑问是假的,因为它是一棵松树,此时却在不属于它的季节和地域诞生,甚至还孕育出各种各样美好的装饰,却比真的树更加艳丽。
在我漫无目的的等待中,下午悄然流逝。天色开始变暗,苍茫的云层变成了灰色,本该属于夕阳的时刻却没有出现夕阳的身影。圣诞树上挂着的彩灯通了电,树顶金黄的星星首先亮起,照亮了图书馆的五角星,这个据说曾挂着耶稣画像的地方。
我没有手机或是手表,问了路人大概的时间,发现已经快到五点半了,于是我离开了图书馆,匆匆赶往钟楼。
当我赶到时云儿已经在了,我看了一眼大钟,此时正指向五点二十分。我并没有迟到,但让女性等着自己,我感到有些难为情,于是开口道歉:
“抱歉我来晚了,刚才有些事,让你等很久了吧?”
“我也刚到。你的围巾呢?今天这么冷你怎么没戴围巾?”
听她这样一说,我才意识到围巾不知道被我落在了哪里。现在当然我能想到可能是忘在了图书馆外的那个长椅上,但当时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或许是当时我也不愿意想起来。
她叹了口气,脱下自己戴着的围巾套在我的脖子上,嗔怪地对我说道:
“真是的,你要更加爱惜自己啊。不为你着想也要为我想想。我上周担心你冷给你送了那条围巾,当时你还信誓旦旦地跟我承诺会珍惜它的。”
替我戴好了围巾,她将自己的高领毛衣翻了上来套住了下巴。然后穿着高跟靴蹦蹦跳跳地跑到离我两步远的地方,转过身开心地看着我。
“圣诞快乐!”
我走到她的面前,牵住了她的手,也回了她一句“圣诞快乐”。听到我的回应,她显得非常开心,对我说:
“今天是这么美好的节日,我们就去外面过节吧,一起去吃些美食,我知道一些好吃的店。吃完后我们去逛逛街,感受一下节日的气氛。”
街道上人群熙熙攘攘,所有店铺里都挤满了人,年轻的情侣们和年长的夫妻们都相伴着漫步在街头,小孩们聚集在街上嬉戏打闹,家人们脱去外套围坐在餐厅里欢声笑谈,城市如同春节一般充满着节日的氛围。没有什么人在意圣诞节究竟从何时开始,又是为了纪念什么,只记得这也是一个团圆的节日。
我跟着她进入了商场,走进了一家装饰很典雅的日式餐厅,并在她的推荐下点了盐烤青花鱼,她则是选择了烤鳗鱼。
“应平你知道吗,我听室友说日本人有一种习俗,每次吃饭前都要双手合十说上一句‘我开动了’,以此来使自己铭记食物来之不易。”
我模仿她的动作,笨拙地用双手夹着筷子。
“是像这样吗?”
“即使你问我,我也没见过日本人的样子啊。不过我猜应该是这样吧。”
一旁的店员插话了:
“是这样的,二位的动作很标准,在日本说的是‘いただきます’”
我和云儿对视一笑。
“这个动作不过是一个形式罢了,就跟西方一些基督徒的餐前祷告一样。人们口耳相传,代代传到现在,即使形式和当初相比可能发生了一些变化,但重要的是心意嘛。即使我们动作不规范,心意到了就行了。”
“不过最初的那些形式被人们遗忘也还是件悲哀的事呢。”
“这也不一定是件惋惜的事。比如说应平,你想想人们接吻。人类究竟是从什么时候接吻已经甚至不可考了,但无论何时恋人们心中对彼此充满爱意时都会接吻,无论是西方热烈的深吻还是东方含蓄的轻吻,都是因为爱着对方才会这样做,通过嘴唇传达出去的爱意都是一样的。”
“也许将嘴唇印在对方的身体上就像是给对方留下了一些印记,因为心中存在着对方,才不想自己被遗忘。”
听着她说起恋人之间的话题,不知为何我心中莫名有些烦躁。
“应平我们一起祈祷吧,感谢食物的来之不易,感谢校外这美妙的一餐,感谢我们能像今天这样走到一起。”
我看向她,她已经闭上了双眼,就像当时我们亲吻时的那样。我和她共同说出了那句话:
“我开动了!”
饭后在云儿的提议下,我们就在商场里逛,准备给对方挑选圣诞礼物。我们走进了一家服装店,我用部队里一个月的津贴为云儿挑选了一条修身的牛仔裤,这也是我实际意义上第一次送她礼物。
收到我的礼物,她显得十分高兴,立即去更衣室换上了新裤子,将原本穿在身上的裤子装进了袋子。走出服装店后她就将脑袋靠在了我的肩膀上,一副幸福的模样。
“感觉如何?”
“只要是应平你喜欢的就是最好的。”
“冷吗?”
“刚换上新裤子有点凉,不过再过一会应该就暖和了。这条裤子比较紧,我把裤腿塞进靴子里了,否则裤腿没地方放,刚才拉靴子拉链可费了我一番功夫。”
……
虽说是逛商场给对方买礼物,但半个小时过去,我们依旧只买了一条裤子。此时云儿从她的包里取出一个盒子,显然是早就准备好的圣诞礼物。我感到了一丝欺骗。
我依旧保持着微笑,接过了她递给我的礼物,是一部手机,和她的手机是同款。这几年手机这个新鲜事物一经推出,就获得了极高的关注度,并在学生群体中流行起来。云儿她有着富裕的家庭,自然也拥有属于她的手机。虽然除了打电话、发短信以外基本没有什么功能,但在学生中有一部自己的手机也是一件非常值得炫耀的事。
我接过了手机,心情十分激动,因为这是我第一次拥有这样高级、贵重的事物。但紧随而来的是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因为除了您和云儿,最多再算勾贤一个,和我保持来往的不过只有几人,之后可能也不会继续认识更多的人,手机通讯的功能对我而言似乎并没有什么用处。同时云儿送给我一部手机,反而时刻将我禁锢在了她的身边,令我失去了自由,因为只有她会联系我,想必我也只会联系您和她,就仿佛,将我脱光了衣服,一丝不挂地暴露在了她的眼前。
电话忽然响了,手机屏幕上显示着“林清云”三个字。我接起了电话,云儿就站在我的身旁拿着手机说道:
“亲爱的陆应平同学,您愿意和我一起过一个开心的圣诞夜吗?或者您愿意和我一起度过平凡的余生吗?”
她太开心了,蹦蹦跳跳的,不小心撞到了一个背对着我们的人。我也感觉如释重负,不用回答云儿的问题了,于是感谢起那个人来。
“非常抱歉,您没事吧?”
云儿急忙去扶被撞倒的人。打量了一番那个人的装扮,我们才发现这个穿着红衣服的人是商场请来扮作圣诞老人的演员。
他站了起来,扶正了自己歪掉的白胡子,显得十分滑稽。这个人见到我们,立马用夸张的动作绕着我们转了一圈,然后从礼品袋里取出一个巨大的棒棒糖递给云儿。
“圣诞快乐,年轻的恋人们,祝你们长相厮守、余生幸福,请收下来自圣诞老人的礼物。圣诞老人会一直注视着你们,将最真挚的心愿与祝福送给你们。我们明年再见。Merry Christmas!”
我们离开了商场,走到了公交车站。云儿说的没错,今天确实有雪,我们出来时雪已经下的很大了,此时路面上已经有许多积水了,想必是在我们吃饭时或者买东西时就开始下雪了。究竟降雪是如何开始、又是如何演化的,第一眼的雪景究竟是什么样,我终究还是没有见到。最美的那片雪花和第一片雪花终究不会属于我,无论我第一次见到的雪景有多么美丽,我也只不过是匆匆过客。我并没有注意到来的公交车是哪一趟,就跟着云儿上了车,直到听到报站的声音,我才意识到这不是回学校的车。
我看向云儿,她的脸颊绯红,眼神有些飘忽。她将嘴凑到我的耳边,悄悄说了一句话:
“今晚我们住在外边吧,不回学校了,我想让你陪着我。”
六
在公交车上,她将头枕在我的肩膀上,很快就睡着了,而我却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对于即将到来的事感到茫然无措。
初雪如约而至,成为了圣诞节最应景的事物。听说江南的雪通常都是雨夹雪,往往下得猛烈,和骤雨无异。但此刻的雪,却是不带一点雨的纯粹的雪,白得耀眼,如羽毛般飞扬在空中,令人不免想到是否会有天使随着飘散的羽毛降临。
听着云儿均匀的呼吸声,我感到脑海中思绪万千,许许多多乱七八糟的想法纠缠在我的脑海中,几乎要将我的脑袋撑得炸了。我将头靠在车窗上,随着公交车的颠簸头不断地撞击着车窗,周围的景色也在我脑袋的震动中显得越发迷离。
路边的灯光闪烁,我的思绪陷入了完全的虚幻与混乱。隐隐约约中我看到车窗外有个身穿黄灿灿的华丽衣服的女性在扭动着自己的身体。随着车速的变化,女人越舞越快、越舞越急,身上的衣服也在舞动中一件件脱落,露出了女人曼妙的身躯。想必在幻想中出现的这幅场景就是淫靡不堪的脱衣舞娘吧,但我从未去过夜店,也从未见过所谓的脱衣舞娘,为何会想到这幅场景呢?
公交车急速拐过了一个弯,我的脑袋重重地撞在车窗上。眼前的景色变换,女人在向我慢慢靠近——想必是窗外的灯离我更近了吧。恍惚中我朝着女人伸出手,想触摸到她,但忽然间女人消失了,出现了一张巨口,仿佛正咀嚼着什么,黄灿灿的液体从口中流出。
这一幕将我吓得一震,脑袋再次撞在车窗上。我用左手捂住疼痛混乱的脑袋,清醒了过来。云儿还在梦乡中,想必是太累了吧,无论是她还是我。我看向车窗,车窗上笼罩着一层薄薄的水雾,只有我刚才靠着头的地方能看到窗外。我用棉衣擦了擦车窗,看到自己的脸映在车窗上,依旧那样丑陋,而窗外,则依然是千篇一律的楼宇街道与节日中的灯火通明。
“真是丑陋啊。”
当时我也没多想就自言自语说出了这样一句话,也许是在说我自己,也许是在说窗外的景象,也许,我是在说……
我转过头去注视着云儿的脸,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不和谐,仔细看去,我才发现她应该是化了妆。相比于第一次在图书馆见到她,此时的她多了几分成熟的韵味。淡淡的花香气味从她的身上产生,径直冲入我的鼻子,想必她是喷了香水吧。我嗅着这种味道,越闻越觉得反胃。
因为侧靠着我,她的脖子毫无保留地展现在我的面前,此时即使我拿着小刀划过这个白皙的脖子,她也会毫无察觉。注视着她的脖子,我看到脖子上不知是因为睡觉姿势的缘故还是本就存在,有一道长长的皱纹,显得十分丑陋。
东非大裂谷,地球上存在的疤痕。
闻着她的香水味,凝视着眼前的皱纹,我忽然感到十分眩晕,应该是晕车了。强忍着胃里传来的不适,我听到公交车报站了。云儿醒了过来,并没有察觉到我的不适。她看向我,也许看到了我皱着的眉,她用一只手轻轻抚上我丑陋的脸,猝不及防地如蜻蜓点水一般吻了一下我的唇。
“马上就到了。”
我看着她蠕动的红唇,不禁抿了一下嘴,似乎尝出了口红的味道。我越发感到不适了。
隐隐约约中我听到公交车报了九溪站,之后不知道继续行驶了多久,云儿终于告诉我到了。
雪越下越大,在南方这是少有的景色。但钱塘的温度仍然不允许积雪的停留,雪一落在地上就化了,地面仿佛下了大雨一般泥泞。
我跟在云儿身后,亦步亦趋。她仿佛轻车熟路一般走到了一家酒店前,转身冲着我笑了笑,率先走进了酒店。想必是刚才头靠在车窗上的缘故,我感到自己的脑袋疼得仿佛要裂开。
“你好,我叫林清云,一周前我在这里订了一间房,麻烦你帮我查一下。我们要入住两人,另一位是我身边的这位陆应平先生。”
她侧过头,并没有看到我,向后转过身才看到我呆立在酒店门口。
“应平你快些过来,别在那里站着,这里需要你登记一下身份信息……”
头好痛,仿佛要裂开了一样。
她之后说了什么我一句也没有听清。我看到眼前的世界旋转了起来,转得越来越快,那个舞女化成的巨口仿佛再次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我已经站不稳了,再看向云儿时,那个涂抹了口红的唇越来越令我感到反胃。我终于察觉到了,云儿,不,林清云是一个丑陋的怪物,比我更加丑陋,她化的妆只不过是遮掩自己丑陋的面具。毕竟一个美丽的女性怎么可能会与我成为恋人呢?这太奇怪了,不是吗?我的母亲毫无疑问是最美丽的女性,表妹也很美,那个我已经记不起来面容的教官也很美,但眼前的这个女人一定不是我希望得到的美。我希望得到的美丽怎么可能真的如此触手可得呢?想必她精致的妆容下是一幅无比丑陋的面容吧。我要追求真正美丽的事物,绝不能被她欺骗。
我站在镜前,看着眼前的镜中之花,触而不得。感受到某种美丽的事物正在离我远去,我砸碎了那面镜子,双手鲜血淋漓,血液滴落在七零八落的碎片上,只有一地花的残骸。
我不是陆山,林清云也不是母亲。林清云终究还是太丑陋了。我不像陆山那般堕落下贱,却也吸引不到母亲那样美丽的女性。
我尖叫了一声,向外跑了出去,丝毫不顾及震惊的众人。林清云的挽留与哭诉我也当成了耳旁风,对她视若无睹。我一边跑一边狂笑,一边跑一边尖叫,我庆幸自己识破了她的诡计,没有让她夺走我心中最后的欲望。我要远离她,我再也不想见到她,我要去寻找一个如同母亲一般美丽的女性,我要去寻找一朵美艳朦胧的镜中之花。
可能会有人觉得我是疯了吧。但我常常会想,您看,世界上最伟大的那些人,比如说科学家,比如说作家,或者是艺术家,在人们口耳相传的故事里或者是书里最杰出的那些人物,他们不也大多是些疯子吗?他们要是和正常人一样,怎能创作出那些惊人的传世作品。那些表现得像神经病一样的人,也许才是最正常的人。而那些表面上正常的人才是疯子,他们抹杀了自己作为人的部分,只剩下一具空壳,像人偶一般地活着。
达芬奇、牛顿、太宰治……他们是多么伟大啊!
我跑出了酒店,以为自己终于甩掉了林清云,转过身去对她露出挑衅的神情。但我却看到她把随身携带的东西都丢在了酒店,只身一人朝我追来。我就像是看见了鬼魅一般继续尖叫着逃离。
我时不时回头看看她是否追了上来,跑过了一整条街道,我看到她靴子上的拉链崩坏了,想必是她把裤腿硬塞进靴子里的缘故吧。我停下来,大口地喘息着,因为过度运动而感到眼冒金星,想着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追得上我了。
我看到她蹲着试图拉上拉链,浑身颤抖着,但无论如何也拉不好,样子极为滑稽。雪落在她的头上,顷刻就化成了水,顺着她的头发、脸颊流下。
我向后撤步,同时张开了双臂,庆祝自己成立逃离。她看到我依然在远离她,也顾不上继续修理拉链,索性将那只靴子扔在路边,一只脚穿着靴子,另一只脚穿着袜子,一高一低地朝我追来。
但没跑几步,她就崴了一下。她的丑态令我越发讥讽起她来。但我看到她抹去了自己脸上的水,露出了一副坚毅的神情,把另一只靴子也脱了扔在一边,两只脚穿着袜子踩在冰冷泥泞的马路上朝我追来。
我料定她追不上我,雪化成冰冷的水,在这寒冷的冬日更加刺骨,她一定会放弃的。于是转过头去背对着她慢悠悠地往前走。
但她追上了我,站在我的身后,大声对我说:
“应平,你等等我,我追不上你了,你为什么要跑,你现在这个样子是哪里不舒服吗?还是说我做错什么了吗?让你这样躲着我。你不想去酒店我们就回学校,不要这样了好吗?”
我转过身看着她,她穿着我今天送给她的裤子,裤腿已经湿透了。她的白袜子变成了灰色,沾满了雪水与泥土,右脚的袜子上带着一抹红色,一块尖锐的石头扎进了她的脚趾。她丑陋的双脚此时更加让我确信了她的丑陋。我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值得美丽的人付出呢?
“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我说出了这句话,语气冰冷得令我自己都难以置信,我甩开了她,她跌在路上,无助地哭泣,妆已经花了。
我惊叹于她的执着,于是急忙逃离了她,脑子里空空如也,什么都不想,见到哪边有路我就向哪边跑,身旁的景色也在不断地变换。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我跑到了哪里,出现在我身旁的是老旧的二层公寓楼。用涂漆歪歪扭扭写着“出租”的牌子立在路边。当时我极度恍惚,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拿出林清云送给我的电话,拨通了牌子上的号码。
半个小时后,我住进了那个公寓。公寓里只有一张破破烂烂的床和一个落满灰的电视柜,甚至厕所都没有,只能在公寓外的公厕解手。
当时我像是丢了魂一样,将身上所有的钱都给了房东。房东是一个极其丑陋的人,想必比我还要丑,收下我的钱后脸上堆满了褶子,告诉我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我一头栽倒在床上,脑子里什么也没有。从今往后,我什么也没有了。
我看向窗外,林清云不知道怎么回事又找到了这附近。她一瘸一拐地在破败的路上走着,脚上出现了更多伤口。她敲开一户又一户的门,向每家每户的主人打听我的踪迹。某家的女人开了门,见她脚上什么也不穿,好心给她拿了一双破布鞋,但她没有收,一句话也不说,失魂落魄地离开了那家。
她想到了送给我的手机,拿出手机拨通了我的电话。我没有接,但她很快又拨了过来。这次我关掉了手机,打开窗户将手机扔了出去,但却被她注意到了我的踪迹。
过了一会儿,门响了。我没有应答,她的声音透过门传了进来。
“为什么要跑?应平,你是讨厌我了吗?”
听着这句话,我感到无比惊恐,自己仿佛被拖入了深渊,又仿佛我被带到了高空,然后毫无阻拦地摔在了地面。
“你走吧,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了,我不爱你,我们分手吧。我要去找一个真正美丽的女性,对她献上我全部的爱。”
她似乎是坐在了门外,过了一会儿哭声传了进来,我没有理会。又过了一会,门外的声响消失了,我打开门,门外没有一个人,地上放着一张纸条,写着:
Farewell,永别了,应平你要保重。
我感到她真的是太丑陋了,甚至还盗窃了母亲的话。恍惚中我倒在床上睡了过去,第二天早上我被饿醒来了,但我身上一分钱也没有了。我翻遍了出租屋只找到了一包泡面,吃完了那包泡面,我离开了这个屋。
恍恍惚惚。
我打听着回学校的路,不知经过了多少曲折才回到了学校。我将林清云昨天下午亲手为我戴上的围巾扔进了钱塘江。我什么也没有了。
就在我万念俱灰之时,我看到一个貌若天仙的女子从远处的江边经过。她穿着白色的大衣与黑色的长筒靴,脸上画着妆,眼影衬得眼睛魅惑无比,嘴上抹着鲜艳的口红。不同于林清云的妆容,她的妆容令我怦然心动。她的皮肤白皙细腻,从我面前经过时随意地瞥了一眼,仿佛一朵绽开的牡丹一般典雅华贵。
我见她就要离我而去,急忙追向她,但被什么东西绊倒了,再次站起来时她已经不见了。她的出现再次给了我生活下去的动力,但我什么也没有了,也没钱继续呆在学校,所以我就来投奔您了。
……
尾记
故事讲到这里就结束了,这就是我的故事,让您见笑了。
谢谢,您为什么递给我手帕?
啊,原来我在哭啊。咳咳,抱歉,让我平复一下情绪,马上就好。
奇怪,为什么停不下来呢,我的眼泪竟然这样廉价吗,真的,好多年都没这样哭了。抱歉,在您面前这样出丑。
……
呼,谢谢您的关心,我现在好多了。
我生之初,尚无庸;我生之后,逢此百凶。尚寐无聪。
出于自发意识的死亡只是一种逃避,是人们连继续活下去的勇气都不具有时的无奈之举。在其中自杀的人往往也是最懦弱的人。然而,我却比那些最懦弱的人还要更加懦弱,我甚至没有死亡的勇气,只能找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作为借口卑微地活下去。
不,或许我一开始就死了吧。
您家里的这面镜子真叫人难受。我多久没有看到过镜子里的自己了呢?一天?两天?还是说我从来就没有看清过自己?真是丑陋啊,无论是这张脸还是这具躯壳,或是躯壳中的空洞。
您可以借一点钱给我吗?不必很多,我有件现在忽然想做的事。我想去买一些烧纸,祭奠一下我死去的母亲,也祭奠一下自从那面落地镜摔坏时就已经死去的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