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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生命所厌恶的 P1

2023-02-06 10:39 作者:白乌夜  | 我要投稿

我叫漆叶。 身份的话,两小时前我还是名社畜,现在大概已经从社畜毕业了。 至于现下处境,我正向着地铁站跑去,要去见我的……应该算是…女朋友吧。 啊啊,听起来,我的情况难道还挺不错的? 如果现在不是倾盆大雨,或者我刚好带了雨具的话,说不定我会为自己的境况欣喜? 总而言之,现在我浑身湿透,像疯了一样在雨中狂奔。慌乱焦躁的脚步时不时狠狠踏在水坑里,溅起的污水引来行人阵阵咒骂。 而我的…女朋友嘛,似乎不想见我。昨天,她那双一直都很漠然的灰眸子,忽然以前所未有的严峻目光盯着我,警告我今天不要去烦她。 但今天事态特殊啊,可千万要理解我一下。 毕竟不论是谁,杀人后都不可能保持身心正常吧。

车站的大理石地砖被雨水打的湿滑,我几次差点摔倒。 但我现在终于可以看见她了。 一如既往地,她坐在正对车门的位置,灰色眸子望着起雾的车窗。纤小的身躯穿着淡灰单衣,配上她可爱面孔上很少变化的漠然神情,看起来就像精致的纸塑模型。 如果她那垂到座位上的乌黑马尾没有随着地铁的震动摇来晃去的话,一眼将她错认成等身手办也不是没有可能吧。 气喘吁吁地站到地铁门口,我静候车门开启。 希望她不要生气。 其实,从初次见到她开始,直至今日,她从来没有发过脾气。准确地说,她连情感波动都很少(视她为“女朋友”,多半是我的一厢情愿)。所以,说不定担心她会不会生气什么的完全没必要,可昨天她用那样认真的眼神盯着我,我着实吓了一跳。 她说话直白,有些时候直白到让人觉得可爱。但她从来不会开启话题,寻常只是听着我讲述、听着我无厘头地抱怨什么社会的黑暗险恶,然后时不时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表示赞同(哎呀,希望她没有把我那些胡说的愤世嫉俗之词都听进去)。面对我提问的时候,她要么简洁地给出答案,要么就直截了当地说不知道或是不想答。这么说的话,她寻常对我挺冷淡的。例外的话,就是她喝了酒的时候吧。 她似乎很喜欢酒。那种罐装的啤酒,我第一次见到她喝,是在认识她半个月后。当时我一进地铁,就看见她手边滚着的五六个红色的罐子。她缓缓抬头,将微红的面孔朝向我,轻轻打了个嗝,然后破天荒地向我问好。 “唔…漆叶。”她向我轻轻挥手,水雾灰的眼睛轻轻眯起来。 “这是…酒吗?”我轻声问。其实完全没必要压低声音的,这列地铁冷门到异常,不出意外的话,都只有我们两位乘客。 “是。”她肯定到,同时又喝了一口,“有泡沫噗啦噗啦的那种酒。” “噗啦噗啦啊,那是啤酒喽。” 我坐到她身边,瞥向她微醺的侧脸和咕咚涌动的纤小喉头。她的面容带着相当的稚气,让我很想反复确认她是不是到了可以喝酒的年龄。可年龄这事我在一开始就确认过了——在自己陷入每天来见她的泥潭之前就有好好确认,省的到了最后发觉自己在犯罪。噢哦,当然她没有告诉我她的真实年龄,只是一口咬定自己是合法的。 “是啤酒,漆叶要一罐吗?”她从脚边的纸箱里又取了一罐给我。 “啊啊,好……” 她频繁地叫我的名字,而且还主动邀请我喝酒什么的,那时还是头一回。我受宠若惊地接过去,拉开拉环喝起来。 我在公司里没什么朋友(其实是根本没朋友),所以无缘酒会什么的。没有喝酒的机会,自然不胜酒力。虽然喝的很少,但不久便跟小雾织差不多醉了。我们的对话也逐渐随意起来。 “话说起来,你一直都穿着同样的衣服呢。为什么不时不时地打扮一下?”我晕乎乎地问。 “准备着装……唔(打嗝),没有必要。” “但果然有时还是会在意的!” “嗯?”她歪着脑袋看向我。 “因为你穿着很别出心裁的鞋呢。”我指了指她那双明黄色的板鞋。与她灰扑扑的衣着不同,这双鞋明亮一如四月迎春。 “这是前辈送的。”她弯腰,晃晃悠悠地用手戳了戳鞋面。 “前辈……吗,”我靠上椅背,“你以前打工地方的前辈吗?” “不是的。” “那是哪里的前辈呢?” “走在我前面的前辈,”她忽然开始长长的讲述,“虽然……唔(打嗝),只陪了我四天,但让我明白了很多事情的前辈;虽然自己很害怕,但却对我挤出微笑的前辈;明明是自己遇到危险,却还来安慰我的前辈……” 好恐怖,怎么听都感觉这位前辈已经死了哇。 “那前辈她现在……”我试探着。 “不知道。但再过三四个月,我就会见到她了吧。”她方才描述前辈时出现的、少有的热切声音忽然冷却。 平静的语调,却让我心头咯噔一下。那是我第一次感到,有一种难言的隔阂,横亘在我们两人之间 而要说第二次感觉到,其实就在昨天。 昨天当小雾织死死盯着我,反复警告我今天不要去见她的时候,我也感受到了那隔阂的存在。 啊呀,对了,她叫雾织。或许和自我介绍一样,把名字放在开头会好得多。但关于她所能讲的可比关于我的要多太多,以至于我都忘了这个重要步骤。

穿过向两侧滑开的车门,我走进地铁。她没有第一时间注意到我,大概是没想到昨天都那样说了,我今天还会来吧。她带着惯常的漠然神情,目光只无神地黏在被雾气染的灰白的车窗,直到我在她身边坐下。 她向这边瞥了一眼,蓦地僵住了。 “漆…漆叶?”微颤的声音,像透明蒸汽掠过她的喉管。她缓缓转向我,怔怔地看着我,在确认。 诶?难道我的样子有这么糟糕吗?虽然浑身湿透,但还不至于认不出来吧。她这副好像要反复确认是不是真的是我的样子,令我有些困惑。 好啦,确实是我,请确认好哦。 她漠然的神色一下子溶解消失,显出从未有过的张惶。下一刻她抓住我的手臂,将我拖起来,不由分说地掷向车门间的空隙。 她突然间使出的,是能将成年男性轻松扔出去的巨力——她纤弱的四肢怎么看都不可能拥有这种力量。还在讶异中呢,我已经狠狠撞在半关的车门上。肺部的空气被倏地挤出去,我猛咳起来。 看来是晚了一步。她原本应该是想把我强行扔出车外的。 车门在我背后彻底合上,发出“砰”的一声轻响。 “为什么啊?” 那几乎是悲鸣。我心里暗道不妙,忍着疼痛勉强抬头看她。 她脸上竟淌着泪。 “都已经那样说了,漆叶你为什么还要来?” “唔……”我支吾着,斟酌着用词,“原本也没想过要来的,但今天有其实算是…不得不来的理由吧。” “理由?漆叶有什么想让自己像垃圾一样去死的理由吗?”她带着哭腔向我大吼。 像垃圾一样……去死? “漆叶会像垃圾一样死掉啊!明明过了今天就都结束了,为什么漆叶非要在这时候,找到什么糟糕的理由啊!” 欸?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说起来好像是立秋吧。立秋坐地铁会死掉这种事,即使最恶劣的都市传说也是没有的。况且,其实今天死掉,也是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 诶呀,毕竟我杀人了嘛,不死的话立马就会被抓住,然后判个无期什么的。 真正令我在意的,反倒是与我同在这车上的小雾织会不会也死掉。 “那你自己呢?如果说今天坐个地铁什么的会死掉,那你自己为什么还在这里?” “我也不想呆在这里的,从一开始就不想啊!”她哭喊着。 老实说,我完全不懂她的逻辑。为什她一定要呆在这里,呆在这里又一定会死掉?但看她大哭的样子,显然不是在跟我开玩笑。 “你是不是,听谁说了些奇怪的话,然后自己胡思乱想……” 她没有回应,顾自大哭了一会,跌坐在地上哽咽。 地铁缓缓开动。 “比起我,车上还有别的人吧,难道他们也会死掉吗?” “没有别人。”她抽噎着。 “怎么可能。驾驶员,安保什么的……” “没有人在。”小雾织用哭红的眼睛看向我,“一开始是前辈,后来是你。从始至终,陪着我的就只有你们两个……”

这样想来,我确实还没有在这列地铁上见过别的乘客。 而且第一次见到小雾织的契机,实际上就是我在半夜乱逛着,想找一处基本没人的地方清净。那时是夏初,父亲被搜索了三个月仍不知去向,终于被宣告失踪。加之我被调往的新部门工作压力很大,我那时的精神状态十分糟糕。凌晨走进地铁站的时候,只想着尽量往人少的地方去,至于那里的地铁能带我去哪里,我完全不在乎。 就在这样的情况下,我遇见了小雾织。 初次见面我觉得她是高中生,遂对她凌晨还在坐地铁这件事十分好奇。 “两点了哦,还不回家吗?明天是周四欸,你还要上课吧。”当时我这样问。 “我不上课的。”她冷冷地回答,目光一直紧盯着那起雾的车窗,看都不看我一眼。 是和家里闹矛盾了吧。我这样想着。教训她的话,显然轮不到我来说。但当时父亲才刚失踪,身边无亲无故,寂寞地一个人在街上乱逛,觉得自己简直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抱着这样的心理,我有些轻蔑地瞥着她。 “趁家人还在的时候,回去和他们和好吧。不然之后可能会很遗憾的。” “我没有家人了。”她的的语气没有起伏,仿佛这再正常不过。 “如果有一天他们真的消失了,你会认识到刚才自己所说的有多过分。” 她终于看向我。灰色的眼睛像是哑光玻璃,漠然而无神。 看着这样一双眼睛,我忽然意识到她方才说的恐怕不是什么气话。 被注视了一阵后,地铁开动。我有些犹豫地坐到她身旁。 “抱歉…”我轻声说。 “嗯。”她点头。 “你深夜坐在这般地铁,也是因为…什么有关家人的缘故吗?”语毕我便感到后悔。自己说话实在是没有分寸。 “不是家人。”她说,“是因为只能在这里。” “是么。”我环顾四周,“只是一个人吗?” “嗯” “这样啊……” 之后的路程,我们谁也没有说话。 地铁开往小仓站,可即使到了终点站她也不下车。 到终点站的时候,走出车门的我,忽然回头问她。 “明天还会在这里吗?” “一直都在。”她回答,空空的眼神里出现一丝异讶的光。 之后直至现在的事,大家也能猜到吧。她从她的前辈走后一直是孤身一人,我能去陪她,她应该很受用。而我一直没有那种可以让我倾诉内心郁结的人,如今遇见一个会安静听我说话还会不时点头表示赞同的可爱女孩子,自然是一空下来就去找她谈天。 这样看来,小雾织其实是我的挚友了。 我的挚友,现在正用前所未有的悲戚目光看着我。 “所以说啊,既然从始至终都只有我们两个会陪着你,那现在我过来才是理所应当。而且,我的理由可是相当正当的。”我大概是不喜欢看见她的悲哀神色,所以才出言安慰吧。从客观角度来说,她刚才的一连串行动其实相当不讲理,我不必为此费心劳神。 “什么样的理由,可以让漆叶追寻像垃圾一样的死?”她用轻颤的声音问。 “今天我杀了人。” 可以的话,其实我不想说这个。对方倒下去的样子、溅出的鲜血令我不适。但现在有必要让小雾织明白,我要是真的死了也是罪有应得。 “被杀掉的人是我的上司,”于是我接着讲,“因为实在忍受不了了,所以推了他一把,结果撞到了不太妙的地方,”我观察着她的神情,接着补充,“反正也呆不下去了,像我这种废物,随便找个地方去死也不错。” 她瞪大眼睛看着我,我下意识别开了目光。结果下一刻她冲到我面前。我被抓着衣领提起来,狠狠摁到车厢壁上。 “你在说些什么啊?!就是因为这种原因,就要去追求像垃圾一样的死吗?” 我呆呆地望着她,什么也说不出来。 “会把漆叶逼到这种状态,完全是那种压榨员工的上司自己有问题吧!而且漆叶你不是也说…”她顿了一下,带着哭腔,将后半句说完。 “杀人犯这种东西,在这个社会里根本到处都是啊!”

小雾织执意要把所有的过错推到死去的上司头上,以此力证我的清白。 “杀人犯到处都是”这种话,我是不记得自己说过啦…可能某次抱怨到忘乎所以的时候,讲出来的胡话吧。这么说,我那些发泄情绪的嫉世之词,小雾织可能都一字不拉地听进去了。真是糟糕啊,说不定我在无意之中培养了一个…反社会分子什么的。 算了,现在的情况,她是不是成了个反社会的苗子其实也无所谓了。 “你说会我们死掉,为什么呢?”我看向左侧的小雾织。现在我们又坐回了寻常坐的座位上,小雾织也止住了哭声。 “今天,这列地铁会把自己丢掉。漆叶和我也会一起被扔掉。”她这样说。 “把自己扔掉?” “是。扔到‘垃圾场’里,被处理掉。” “是以怎样的形式呢?” “地铁,会直接毁掉。我和漆叶,会被自己的阴影杀掉。” 好吧,我基本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但事到如今,我也能察觉到她的话并非完全是空穴来风。因为异常已经出现——原本五点钟就会到站的地铁现在已经开了快三十分钟,还完全没有减速的迹象。 “所以意思差不多是,待会地铁会…譬如炸掉还是怎样,然后我们会被一起炸死?” “不会炸死的。”她看向我,眼睛还有些红红的,但眼神变得坚定。 “是吗……”我困惑地回望了她一会,拿出了口袋中的手机,“说不定还能联系到人来救我们。” 哎呀,完全不行。手机显示不在服务区。 这时地铁猛烈震荡了一下,我下意识“啊”地惨叫了一声。小雾织用一种新奇的目光瞥了瞥我,将我的左手拉过去,不动声色地紧紧攥住。 感动。 上次牵女孩子的手还是在小学排队拉拉手的时候呢…… 小雾织的手触感冰凉,虽然柔和但却很有力量感(会这样感觉,大概是我刚刚被这样一双小手拽着衣领摁在墙上的缘故)。令我感到安心。 可仿佛是要有意毁坏这份安心似的,车厢的抖动愈演愈烈,甚至到了坐稳都很困难的程度。车轮与轨道开始搓出刺耳摩擦,车顶的灯光扑哧闪烁。原本能一眼望到头的车厢空间的连续,现在开始折断、扭曲。真像是灾难片里的场景。要说害怕那是不可能的。 随后窗上的白雾哧哧退去。我听见风的声音,呼啸在车窗外测与隧道似乎永远不变的深黑内景。脚下蓦地传来“砰”的一声,地铁似乎是脱轨了,速度骤然加快。我们在惯性的压迫下摔向一边。 头部磕在座位的边角,剧痛中涌上一阵晕眩,这时我才切实感受到性命之虞。 地铁前端传来轰鸣。应该是撞到隧道内壁,整列地铁急停下来,车厢向前挤压,向上荡起。我霎时失重腾空,松开了与小雾织紧握的手。车窗在撞击的震荡中粉碎了,强风裹着玻璃碎渣灌入车内。周围传来气体极速流动的尖锐声音,隐隐约约我见到火光。 混乱中小雾织喊了我的名字,但被呼呼风声压了下去。真当我自觉必死无疑的时候,小雾织倏地蹿上来,一把抱住了我。 好像是被拥抱引燃一样,地铁前端轰然炸裂,火焰从前方向我们猛扑过来。 所有我能做的只是用力回抱她。 而她轻轻咬了咬我的耳朵。 水流重四面八方涌来,瞬间将车厢填满,爆炸只在水中吹起团团气泡。我们在水中旋转着,最后随着水流冲出车外,在冰冷的大理石砖上滚作一团。 欸?大理石砖? 我艰难地睁开眼睛,视界逐渐清晰。 一米的间隔线、候车长椅,路线图和小仓站的标牌。 毫无疑问,这里是地铁站。 “地铁站?这不是,回来了吗……” “不是,”小雾织推开我,到一旁坐起来,梳理凌乱的长发,“这里已经是‘垃圾场’了。” 声音冰冷,好像在宣读判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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