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游记
“来,我们走吧。”她说,然后招了招手。天一直在下小雨,后来下大了,雨滴在空中的轨迹很清晰,杂乱地交叉在一起,起先路上还能看见撑伞的人,后来大概我走到了人少的地方,或者说他们都走出了雨中,我还在走,镜片被雨水弄得什么也看不清,罩着一层雾,淋雨的时候,很容易就会想起童年,但很快就开始想一些烦心事了,很容易就开始自怜,有一种要融化的感觉。周围空无一人让我感到很轻松,我感觉自己隐藏起来了,有那么一下我想我要一直淋下去。但是一会儿衣服就湿透了,粘在身上,很重,我就恢复了正常,想要赶快到一个又干又亮的暖和的地方坐下。那时候大概是冬天,也许是秋天,总之在雨中,我有一种错觉,我正在消失。然后我就碰见她了。
她站在雨中的时候显得很突兀,我一下就看见她了。她没有撑伞,但在雨中她也显得很清晰,我拿下眼镜想看的清楚一些,但我有一些近视,必须走近她,她的头发不长不短,大概可以所作是中头发,末端有些翘起,刚刚碰到肩膀,她肩膀有些窄。她似乎没有被雨淋到,头发还是干的,我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怎么了,你想摸摸我的头发吗?”她说。我赶紧说没有。
“我说,我们是要去哪里?”
“你就先跟着我走吧,相信我。”她说。我跟着她走了一会儿以后,她说,“哇,你还真的跟我走啊,不怕我骗你吗。”我笑了笑,她大概还没长大,我想如果我见过敏华上高中的时候,应该就是她这个样子。然后她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有时候想想真是滑稽,你总会记得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而对重要的事情却一点也不上心,我想现在碰上她的话,我大概已经认不出她了。有一次,我在路上碰见一个中年女人,背影很像她,我还以为是个年轻女孩。她耸起肩膀夹着一部手机,一边在化妆,我站在她身后,听她接听电话时的声调,我觉得那一定就是她了,我准备走上去拍拍她的肩膀,该怎么说,要说些什么,我都想好了。
接下来我要谈谈这个故事了,她是这么说的:很久以前有一个父亲和女孩,后来女孩不小心去世了,父亲很伤心,他一直很伤心,有一天,他从水里救起一个差点被淹死的老人,老人吐完了水以后对他说,天呐,我快死掉的时候,我以前的整个人生好像走马灯一样闪了过去。他很相信,他觉得老人说的一定是对的。于是一天,他躺在浴缸中,用绳子把自己绑了起来,在他一头栽进水里以前,他打了个电话给他的一位医生朋友,让他到家中坐坐,他会打开门锁。于是,在他快要死掉的时候,他能回到过去的一个时间点,她还活着的时候,然后他的朋友会救起他。
“然后呢,他成功了吗。成功了以后又该怎么办呢。”我问。
“我也不知道,总之,在他躺进水中的时候,他听见朋友的敲门声,他朋友说,啊,对不起,街道有个女人早产了,我必须得过去看看。在他最后的时刻里,他看到女孩躺在一条小溪里面,太阳把她照的浑身发亮。”
“这个故事还真不简单,但反正挺让人难过的。”我说。过了一会儿,她转过头来对我说,“好了,别难过了,你知道,这只是个故事罢了。”
在大雨里你很难听见别的声音,雨水打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都会发出声响,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清楚地听见她说话的声音,我们走了很长一段路,我才注意到她穿的很少,只是一件短裤和一件短袖。
“你不冷吗?你得多穿点衣服”
“我吗?我不冷,如果你觉得我冷的话,可以把你的外套给我穿呀。”
我赶紧把外套脱下来,她接着说:“我在和你开玩笑呢,你瞧,你的外套都湿透了,而且我们马上就能走出去了。”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们刚刚穿过蕉城路,接下来要走很长的一段上坡路到一个城乡结合部。她一直走在我前面,有几分钟我没看见她。这条路的尽头有一颗巨大的榕树,树干很宽,从树冠垂下许多藤条。我到的时候,她坐在那颗大榕树一条巨大的枝干上,她把两只手按在树皮上,前后摇摆着小腿。
“终于到了,我们走吧。”她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气球,她鼓起腮把气球吹满,气球变得很大。她抓住气球,然后从榕树上往下跳,雨水不停地流过气球的表面。她降落到地上,拍了拍气球。
“只要进去就好了,我们就能去找苹果床了。”她拍了气球以后,气球涨的更大了,她带我进去气球内部,我们坐在里面,气球开始往上升。一直到高空没有雨的地方。我透过气球的表面朝下看,整座城市好像泡在浓雾里。“太好了,我们总算可以去找苹果床了。”她又重复了一遍同样意思的话,然后抓住我的手。
气球到达一定高度后开始顺着高空的激流飘,逐渐平稳下来。
“什么是苹果床啊?”我问。
“有这么长,这么宽,”她用手臂比划它的轮廓“它是木头做的,和别的床一样,但它很软,一躺下就会一整个人陷进去,然后会闻见苹果的香味。总之——“她停顿了一下,“睡在里面就好像是躺在一颗柔软的苹果的果核里。”
“那枕头和被子呢,我的意思是,床上有枕头和被子吗?”
“苹果床和暖和,不用被子,枕头的话,只要用手垫着就行了。”
“你为什么非要找这张床,哪张床不都一样。”
“你难道不想直到睡在苹果里是什么感觉吗,你可找不到那么大一颗苹果装得下我。”她用手指着远处一块巨大的云团。“我们只要朝着那块云走就行了,我家就在它下面,豆荚下面,那朵云,我看它就知道快要到家了。”
她指着的云很长,那块云是有很多块云一起聚集起来的,形状一直在变化,有时候看起来像一块透镜,有时候和豆荚一模一样。气球正在云雾间穿行,运行的很平稳。
“要到了。”她坐了起来,她原本趴在气球上。她咬了一下食指的指甲,指甲上出现一个尖角,她用尖角在气球顶部划了一个小口,高空中的空气涌了进来,夹杂着雪片和一些碎冰,里面一下变得很冷,底部有一层结结实实的雪面逐渐堆积起来,她用手擦了擦鼻子。“别害怕,我们就要到了。”她告诉我。
可以看到地面的时候,气球里的雪已经够到了膝盖,她抱着腿坐在雪面上,脸被冻地有些红,气球安稳地落在地上。我们从气球里出来的时候,雪花一下喷发出来,她把身上的雪花抖落下来,身上的淡红色也逐渐开始消退,我看了看四周,似乎是一片森林边的空地。有一座小屋在面前。她推开门,小屋很明亮,陈设简单,地板是红瓷砖,木质的床和椅子,就像新鲜的黄油,沙发和枕头拥有柠檬般的淡绿色。椅子的坐垫是用干稻草编织的,坐起来很软。
“你先睡一觉吧,睡醒了我们再出发。你只能在沙发上睡了。”
我问她怎么没有床在房间里,她靠在沙发的一边,缓慢地说:“我吗,其实我睡不着,我的意思是我会一直醒着的,不管是什么时候。”她站起来在房间走来走去,“还好,我是开玩笑的,你就安心在这睡吧,我去趟城里,准备准备,到时候我肯定就在城里睡了,不过现在还早,你如果睡不着的话,我们可以去森林走走……”在她说话的时候,我就睡着了,我醒来的时候,她说她已经万事俱备了,她打开窗户,窗户连通着一个巨大的滑梯,滑梯看起来很宽,装得下我,是在小型的儿童乐园里可以见到的种类,她维护的很好,塑料表面很光滑,没有毛刺,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搬来这么个大家伙。
“我先下去了。“她说。她坐在窗沿上,用手抓住窗户的两边,然后跳到楼梯上,她个子很小,滑得很快,过了一会儿,我也钻出了窗户,到了滑梯上,她滑的比我快,她在前头对我喊:”这里已经黑得什么也看不见了。”滑到终点的时候,四周一片漆黑。我摸索着,摸到一块湿润的,充满粉末的平面,不是很平整,大概是树皮。
“你知道为什么这么黑吗?”她说,“因为我没有睁开眼睛。”她说完这句话以后,我就看见她了,她的眼睛不大,但是在黑暗中发亮,她的瞳仁是棕色的,我看见她眼睛里缺了一角的圆形反光,然后周围一下亮了起来。她晃了晃手里的手电筒。我跟着她走出树林。
“你真的从来没睡着过吗?我只要一天晚上睡不着就够难受了”我说。
“我吗?”她说。
“应该是吧。”
“在我小时候,虽然说我现在也不大,但在更小的时候,我也能睡,我还做过梦呢。”她一边说,一边拿着手电筒往前走。
“什么样的梦?”我问。
她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过了一会儿她说,“我梦见我在一个铁箱子里,那箱子跑的真快,我就进去一小会儿,们打开以后,我就什么也不认得了。我还觉得身体很重,如果我愿意的话,我应该可以记得更清楚。”
我们走出了树林,到了大概是公园的一条小道,周围可以看见大块的草坪,草坪之间种着几颗银杏树,枯黄的叶片已经落光了,堆积在树的周围。我想,如果是晴天,大概会有很多人带着帐篷来这里野餐,我也一直想这样来一次次,阿萍她们总是很忙,不过那是另外一回事了。
她走在石子路上的时候,把手交叉在身后,整个人摇摇晃晃的,这多少让我想起敏华还是小孩子时的样子,我见过几次,那时候我在外面做生意。
“那之后呢?”
“然后我就醒来了,之后我就很少睡了。”她说的很快。我想对她来说,这一定非常痛苦。
顺着石子路走了一会儿,我们就到了有光亮的地方,是一条大道,她告诉我这是第九大道。路上人很少,我想大概已经深夜了,路的尽头是闪烁的红绿灯,路灯的黄色灯光,汽车的白灯,有规律地交替跳动,看起来像一群深海的热带鱼。就算是晚上,这里也十分明亮,天空是很淡的紫色,天边视野的尽头弥散着雾一样的白光。我们不说话的时候,一直可以听见汽车压过路面的声音。
她看起来有些恐惧,我听见她小声地对自己说:”我以为这里很会很黑呢。”我们面前有一块路牌,朝前是余松路,往右是柏树堡,往左是沙滨路。我们朝着柏树堡走。有一架飞机开了过去。
“要是我有一架能一直开下去的飞机就好了。”她突然说,”
“你要去哪儿要要不了多久,飞机一会儿就到了。”
“我要开到外面去,那样我就不用回地球了。”过了一会儿,她认真地对我说,“别担心,如果我有的话,我会带上你的。”
“我还有个女儿,能带上她吗?”我问。
“当然可以,没问题,飞机可以装得下许多人,不过我们还得找一个人来开飞机呢。”
“那如果她问你,能不能带上我妈妈,那怎么办?”
“那就带呗。”
“那如果她妈妈要带上妈妈的妈妈,还有妈妈的爸爸,妈妈的妈妈呢?”
“这样的话,我就要把所有人带上了……不过还好,我可没有一架真的飞机,所以也不用想这些事情了,不过你放心,有的话我肯定带上你。”
我们走到了一辆三轮车旁边,车后面拉着一个玻璃大箱子,里面摆着一些油炸食品,小零食之类的,有一口锅,可以做一些简单的食物,炒面炒饭之类的,摊主正在炒东西,光着上半身,有些驼背,驼起的地方牢牢地放着一条毛巾,天气不热,但他流的汗很多,他时不时地就要擦一下,我们走近看,锅有点黑,油也有点黑,但炒出来的面条冒着油光,闻起来也香,炒面上盖着一个边缘烧焦的荷包蛋。他把勺子插在米饭上,端着递给路边一排坐着的年轻人。他们看起来大概是学生,有六个人,坐在路边的台阶上,互相聊着天,有几个人已经在埋头吃了。她要了一个面包,又让老板炸了两根香肠。她用牙齿撕开面包的包装,然后扯开面包,把香肠放到里面。
“这就是我的汉堡”她说,把面包掰成两半,给了我一半,她吃了一口继续说,“你做梦,你都梦些什么呢。”
“我很少做梦,做了也不记得,我一般都是倒头就睡。”
说完这句话,我想起敏华在车上一直跟我说,“我昨天梦见我把一条狗撞死了。”我陪她去医院做了个手术,送她回家。我在开车,她坐在副驾驶上,在看手机,车况不错,
我开的很快。她对着手机屏幕说:“爸,昨天我梦到我撞了一只狗。”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前面有一个拐口,我想最好不要碰上红灯,过了那个拐口,我编了几句话,我对她说我以前也梦见这种梦,我梦到我撞死了一个人,我很害怕,然后就醒来了,醒来以后害怕的感觉还持续了一段时间,我顿了一下,然后继续对她说:“没事,做个梦而已,什么乱七八糟的梦不到啊。”
她用手指划了几下手机,我不知道她在玩些什么,她的手机在放一首歌,没有歌词,鼓点很强,我觉得吵。她说:“爸,昨天我梦见我把一条狗给撞死了。”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旁边有一辆巨大的卡车开了过去,我在想如果我们两辆车撞上会怎么样。
“别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了。”我说。敏华把音乐关了,然后跟我说:“爸,我梦到有一只狗被我给撞死了。”我手握着方向盘,没有说话,一直到敏华下车。
“尝尝,可好吃了。”她说。
“真的还挺好吃的,你是从哪儿学来的。”我咬了一口。
“我也忘记了。”她看着我。有几次,我想问起她的过去,但是没有把握住机会。我吃的很快,她把剩下的给了我,我一口塞进去。然后,我在想敏华下车的时候,我干什么跟她说那句话呢,我为什么要跟她说呢?我说,“我如果你想把自己毁掉的话,我没关系,真的,我的意思是,如果你要把自己毁掉的话,我也没有什么办法。”
我和她经过闹市区的时候,有很多店铺开车门,大都是足浴店和夜宵店。路上碰到了几个喝醉的,我们绕开了,还有几个女孩。头发染成金色,拉直,穿着一套学生制服,裙子很短,露出大腿根,套着丝袜,化着浓妆,睫毛很长,分辨不出年龄,也许是二十岁,也许是四十岁,身上一股很浓的香水味。说话带着很重的口音,贵州,河南那些地方。其中一个还带着一个小孩,很黑,扎着小辫子,在路边站着,昏昏欲睡的样子。在我更年轻一点的时候,我对这些人很感兴趣,但现在只让我厌烦,坦白地说,她们身上的味道让我想吐,我想快点避开她们。
“我想她们大概已经很久没看见白天是什么样子,那个小孩——”她说到一半,我打断了她,“都是自找的,除了这么说,还有什么说法呢,都是自找的。”我说。
“这大概就是你睡不着的好处,我的意思是,你要是睡不着的话至少还有这么一丁点好处,不管白天还是晚上你都看得见,是不是?”我继续说。
“别这样。”她说。
我们一直在夜里漫游,一直到四点,我想那时候我们到了一天的真空时间,路过一家正在准备开张的早餐店以后,就看不到什么人了,有的路灯也开始熄灭。
“我觉得我们马上能找到它了,现在总算没有人了,它肯定能睡着了,我们趁着苹果床睡着的时候,一下躺上去,它就跑不掉了。”
“苹果床也得睡觉吗?”我问。
“当然,如果一张床自己都睡不好,那怎么让躺在她身上的人睡着呢。”
“你在晚上睡不着的时候都干些什么,在很无聊的时候。”
“是啊,有时候确实无聊透了,我会屏住呼吸,很神奇,只要屏住呼吸就够了,一整个晚上很快就过去了。”她说。我学着她屏住呼吸,周围一切都安静下来了。她重新把手电筒打开,我们似乎是坐在一艘潜水艇里正在缓慢地下沉,很快,我们行走到了城市的终点。前方是层叠的高架桥,最高的一条是火车轨道,高架桥下有一片花田,但没开什么花。她停了下来。
“也许我该走了。”她说。
“怎么了。”
她坐到花田里的一张长椅上,脱下鞋子,靠在椅背上。“我想苹果床应该不在这儿,我不知道我得花多久找到它,这大概比我想象的难。”
“再找几天,又不着急,说不定找得到呢。”
“没什么,其实睡不着觉也没什么,我想有很多人都睡不着。”
我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我问她,能不能抱她一下。她说,好啊,当然可以了。她从椅子上站起来,张开手,我小心地抱了她一下,她的后背没有什么温度,我感到很安心。
“也许有一天我会去找你,我该怎么找到你呢。”
“我也不知道我自己会到哪里去,更远的地方吧,我想,一个用的到我手电筒的地方。可能得用好多个气球。”
“再找一天吧,就一天。”
“好,那我们得先去找个地方睡觉了。”她穿上鞋子,走到我前面。
我们到了旅馆。“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我累了,我从来没有这么累过,我想要一动不动地躺着。”她拉上窗帘,倒在床上。
“你肯定是困了。你赶紧试试能不能睡着。”我把灯关上,躺到沙发上。我不知道我睡了多久,我睡得很死,沙发的扶手上留下了一块口水渍。我走到床边,她侧身躺在床上,抱着被子。
“你醒了。”她喊了出来。
“睡得怎么样?”我问。
“可能睡了一会儿,我也不清楚。”她翻了个身子,把自己裹进被子里。“我想我应该没睡着吧。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清醒了。”
我坐到床边。我能想象在我睡着的时候她一个人待在房间里是什么感觉。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几乎有些失声。我想起来外套里可能还有几粒安眠药。
“等等,我有些好东西。”我起身去拿挂着的外套,整个摸了一遍,然后把它倒过来抖几下。我没找到。过了一会儿,我又重新拿起来,我重新摸了一遍,在内衬里找到三颗。药片很小一粒,有些受潮了,我捏碎以后包在纸巾里,我想这大概会起效更快,我倒了杯水,拿到床边。
“快试试,我平常睡不着的时候来点这个一下就睡着了,睡到第二天中午都没问题。”我说。
“我想这只能让人昏过去。醒来以后会很感觉很不好受吧。”她说。
“不管是昏过去还是睡着了,总之先试试吧。”我把手指按到粉末里,粉末有些酸,主要是苦,吞进以后会在喉咙里留下一点甜味。她把纸巾举到嘴边,把剩下的倒在舌头上。整个世界溶化了。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总之,整个世界一下化掉了。不是变成水泥一样,总之,它化掉以后我才知道它有这么清澈,简直是透明的。所有东西都变软了,溶化了,变成液体状的,碎掉的倒影。我和她浮了起来。被子像一圈气泡消散开来。我们游过玻璃,天空也溶化了,像平稳的海浪堆叠着。路灯变成一团夜光藻,散射出一团多边形光晕。树木变成几只巨大的魔鬼鱼,悬浮在空中,树鳞反射着光亮,透过树叶可以看见里面那根棕色的骨头在流动。有一颗槐树穿过我们,风液化在里面,我们听见风经过树叶的声音。
她的嘴唇一张一合,我听见她的声音变得越来越清晰。“哇,我们脚底下的路都逃走了……这下我们肯定要迷路了。”
“还好他们都睡着了,要是他们知道我们搞成这样,我们肯定要被抓进去了。”那些正在睡觉的人都浮了起来,有一对夫妇在我们上面,他们背对着对方,躺在一棵栾树里面,那颗栾树就像一个巨大的粉色水母。
“还好我们只吃了这一点,再多吃一点的话,整个世界都肯定都会变成烟雾飘走。”她说。一栋楼房游了过去,像一只鲸鱼,把这条路上一整排槐树都吃了进去。
“是啊。”我笑了起来。她把脚绷直,分开一个很小的角度,然后把手在身体两侧张开,开始往上游,在她身后留下一团涡流,我顺着涡流跟着她。大概是安眠药有些起效了,我变得有些困,身体不受控制地往下沉。我逐渐失去意识,她回来拖住我,然后跟我说:“不能睡着了,如果现在沉下去,就再也停不下了。”
我和敏华进了医院里。我想,这个医院大概已经不用再设一个太平间了,它本身就已经够像了。在他想到太平间是太平间的太平间的概念时,他笑了出来。敏华看了他一眼。那是敏华第二次流产,或者说是打胎。还是在第二次我才知道流产和打胎两者的区别,后者得把肚子里的东西捣碎以后弄出来。第一次她没来找我,第二次她让我陪着。我不知道她让我一起来的原因。她对一切的流程都很熟悉,太熟悉了,我真的只要坐在旁边等她就行。她去了几个科室做各种各样的检查,开了点药。第二天一大早,我又陪她去,没等一会儿,她就被推进手术室了。我在大厅等她的时候,我看见有一对,你搞不清他们是什么关系,我想,在这个医院里大概有成百上千种不同的关系,然后那个女孩就跪下来了。他们搞的太有戏剧性了,我想他们到底有没有意识到他们把自己搞得就像是在演戏一样。那个男人还戴着眼镜。女孩朝他说话的时候,他还时不时地在推他那该死的眼镜脚,好像一切还不够戏剧化似的。然后那个女孩就开始发疯了,她抓住男人的小腿,我看指甲都已经嵌进去了,然后那个男人就火了,他把他的手从那个宝贝眼镜脚拿下来,甩到她脸上,那可真是够清脆的一声。然后那个女人就开始哭了。她本来就在哭,这下哭的有些不一样了。然后就自己躺在床上,进了手术室,她还问医生:“到我了吗。”她的声音连抖都不抖一下。我跑到卫生间去抽烟,他妈的卫生间里已经挤满了抽烟的了。然后我就坐到卫生间门口。过了很久,大概是很久。敏华走到我面前。
“躲在这里干什么?”她问我。
我想我该去扶她一下,但是我只是站起来跟她说,要不要我送你回家,问的太棒了。
然后她又说:“比你想象的简单,是吧,比你想的要简单的多,不是吗,其实我自己来也能解决。”
还有一件事呢,有一天阿萍对我说:“你说这些小猫怎么办,我都让你别养了,但现在怎么弄?”
我看着阳台上的猫窝,有六只猫,全部趴在小狗的肚子上,这只猫第一天来我家的时候,我就喊它小狗,是只母猫。我也不知道它是怎么怀孕的,总之,它难产了,救回来以后医生说它养不活那么多,肯定养不活那么多。
“你必须扔掉几个。”她说。
“扔掉不就死了吗?”
“是啊,扔掉不就死了吗,你挑三只,明天我去扔了”
我坐在沙发上不说话,然后阿萍说:“你也不要这么虚伪了,弄得你做出多大的牺牲一样,要做噩梦的话晚上也是我是做。你女儿堕胎的时候也没这么难过呀,是不是,。”
第二天我挑了难看的三只,阿萍替我把它们装进篮子里,然后把它们丢进水里,她把一整件事情做完的时候,没有提一个字。然后小狗就开始找孩子了,它给剩下的三个喂完奶就开始找了,有几次它跳到窗户外面。
都还没完。我和敏华从车上下来一起走回家。一回家我就开始跟阿萍吵了一架,吵得很凶,砸掉了不少东西,我也不知道我为了什么而吵,我们吵了些什么。我只记得我问她,我说:“就算我不在身边,难道你连这都教不会,你连要找个可以戴套的男朋友都教不会吗?”我想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大概在房间外面,但我还是说了,这大概是我的天赋所在。
她打胎的时候,我一点感觉也没有,我也希望我能有点感觉,我想为应该难过地快要死了,但是我我没有感觉,一点也没有。晚上我去喝水的时候,小狗在笼子里看着我,然后跟我撒娇。我把笼子打开,她蹭了蹭我,然后开始找孩子。它不停地叫,到处找来找去。我哭了,小狗把敏华吵醒了,她走出房间,看到我在哭,她看到我哭地很厉害。我跟她说对不起,她说没什么,这没什么。她看了我一眼,我想她应该是失望透顶了。
我清醒了,她拖着我一直游,在水里她的手很烫,到了一片有光亮的地方,她吹了一个气球,拉着我往上升,我们冒出水中,我们到了一个游泳池里。
“哇,你刚才虽然把眼睛闭上了,但真是说个不停。”
“是吗?”
“我都听到了。”
“这些事情听和不听大概没有什么区别。”
“我能理解你。”她说,“你已经说出来了,你也许要和她们多说说话。”
“我想我说的已经太多了。”
“我明白,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但这些事情你已经说出了,你反复地说,只会更难过。”
“嗯。”
“我想,如果我找到个苹果床的话,我可以把小狗和三只小猫都接走,我想苹果床一定放得下她们。”
后来,她听见了呼吸的声音,我们走到了一架长得像钢琴的乐器边上,底下有两块巨大的踏板,后来我才知道那是脚踏风琴。我把耳朵贴紧它,可以听见轻微的口琴声,但似乎经过风管被放大拉长,形成有节奏的缓慢呼吸声。风琴的琴键在自动敲打。她伸出手指按下一颗琴键,在踏板下开始涌出数不清的橡皮小鸭,他们挤在一起,把我们裹住,冲入脚踏风琴下面的一个四方形的窄门。我们四周都是橡皮小鸭,他们像云一样在四周漂浮,闪烁在各自的球形轨道上,所有轨道的圆心有一只橡皮大鸭,我想那只橡皮大鸭有大象那么大。身子是亮黄色的,看起来十分柔软。它翘起它黑色的橡胶嘴巴,黑色的椭圆眼睛俯视着我们。他说:“我今天要下班了,有什么事情明天再来找我吧”
“你们就一直在这里飘来飘去吗?”她问。
“我们在记录。”橡皮大鸭说。“你们的每个行动都被我们清清楚楚记下来了,在上面的脚踏风琴敲击的时候。”
“那你肯定知道苹果床在哪吧。”她踮起脚尖问,想更靠近那只大鸭子。
“是啊,而且我知道在哪里,但是我不能告诉你。”
“你说吧,怎么样你才能说。”
“明天我就能说,今天我下班了。”
“那你下班了不是还在这里嘛?”她说。
“我下班是为了明天更好上班,明天再来一趟吧,早点来。”
“好,谢谢你,明天什么时候上班?”
“这也得明天再说了,我今天已经下班了,我明天才能给你查呢。”那只大鸭子说。
我看着它亮黄色的橡胶肚子,看起来真够软的。我想给他肚子上来上一脚。
“我们总算找到了,明天来就行,我就知道我们一定能找到。”她笑了起来,身体在轻微地抖动。外面天还没亮,钻出脚踏风琴以后,我们长吸了一口气,空气很凉爽。她伸了一个懒腰。
我们走了一段路以后,我问她为什么她游得这么快。
“我以前和扇鳍目友会的人混了几天。他们都是一帮游泳好手。”
我没听懂她说了什么,我想扇鳍目友会大概是一个日本名字。
“扇鳍目就是一种鱼类,长着圆锥形牙齿,鼻孔朝内的都算是这里面,他们很喜欢这种鱼,总之,扇鳍目交配的时候,会扭在一起,像是我们身体里螺旋的两根链子,他们是这么说,而且,这些长着牙齿的鱼还是我们的祖先,有时候我觉得他们在发疯,总之,好久以前,它们从海洋爬到陆地,没有人知道他们为什么要上来,它们不能在陆地呼吸,也不会走路,于是它们掌握了一种诀窍,长出了四只脚,然后变成了我们。”
“他们不是想回到水里吧。那昨天晚上他们肯定高兴死了。”
“他们相信生活的全部真相就在这些长着牙齿的老鱼里,他们也在找苹果床呢。他们认为它是世界的尽头,只要躺在上面就会陷入永恒的沉睡,当然,也能醒过来。因为扇鳍目都没有眼皮,在他们的反复观察中,他们觉得扇鳍目没办法睡觉,无论是扇鳍目先生,还是扇鳍目女士,这是唯一的缺点。所以我就加入他们啦,我也没办法睡觉。”
“我想,只要是鱼大概都没有眼皮吧。”
“是呀,后来我养了只金鱼,她睡觉的时候就瞪着两只比它脑袋还大的眼睛,但是我把它捞出来的时候,她一点反应都没有,我想它一定是睡着了。所以我就离开他们了。”
“他们能这么想也挺不错的。”
“那群家伙疯疯癫癫的,但我想他们都是好人,他们从来不打人,他们说鱼类没有手,拿不起枪,他们还教会了我吐泡泡。”她的嘴唇缝隙里冒出了许多细密的气泡。
然后我们走到附近的一个公交车站,那个时候我应该起身看一下站牌,记住我们到底在什么地方,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和她坐在车站的椅子上。她告诉我,她说,她突然感觉很困,非常困,她想,如果现在睡着的话,她一定能睡上一千年。不久,她靠在椅子上睡着了,我也很困。等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我躺在一条小溪里,整条溪面都在发亮。溪水很清澈,有个中年男人坐在钓鱼箱上钓鱼,戴着渔夫帽,一动不动。我过去喊了他两声,他告诉我现在是五点钟,然后给我指了一条出去的路。我走到马路上,打车回家,路途很短,很快就到家了。
我敲了敲门,没有人回应,我翻开门口的地毯,钥匙在底下。我打开门,然后又打开更多的门,没有一个人在家里,谁知道她们都到哪里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