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散文网 会员登陆 & 注册

稀缺

2022-08-17 12:22 作者:littlemiro  | 我要投稿


谨以此文,献给每个人盛如繁星的青春,和每个人永不回头的大学生活。


 

1

每个人都不是生来都想要过无聊的生活的,但是你或主动、或被动的,这辈子都得这么过。至少我现在是这样想的——室外阳光明媚,但我一只手撑着下巴,坐在桌位上,想中午饭吃什么,面前的电脑放着游戏直播;当然,教授是看不见的。不消说,我想你也知道这是绝大部分大学生生活的状态,早上想中午吃什么,下午想晚上吃什么,晚上想明天吃什么,然后周而复始。我曾经计算过,我的恩格尔指数[1]大概有80%左右——但是奇怪的是,我怎么吃都不会胖,虽然我很好吃。这可能是我唯一感到幸福的事情之一。

教授在讲什么,我是没有听进去的。你当然也知道,上大学绝大部分的课,是不消听的,特别是如果你在经管学院,90%的人在课堂上,脑子里装什么东西,如果大家原原本本复述一遍,那才是应了罗素那句话:参差不齐乃是幸福本源。想的是五花八门,从食色性也,到天下大事,再到推背图,应有尽有。因此,我就不知道为什么要出现经管学院这个东西,为什么要出现经济学这个东西。它出现的意义似乎只是把这个社会里比较聪明的那帮人用考试招来,然后让他们既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也不能改变他人的生活,而只是这样活着,然后期末了玩了命学习,考个好绩点,然后读上研究生,然后毕了业去哪个公司卖命,看起来赚很多钱——这些人里还没有我,我顶多是看着罢了,我没有那些兴趣熬这种夜,我只想到点睡觉。

想到这里,我感到很悲哀。我现在又不想着吃饭了,我突然感觉这辈子最错误的决定,就是在这里如坐针毡。高中的每一个晚自习下了,我走出教室,我走到操场上,我看着漫天的星星。我知道,我属于那里;我自己,或者我的飞行器,应该在那里。我总是拿出我的MP3,听一首歌,叫做《When we wish a upon a star》[2]。我觉得这是属于我自己的浪漫,也是人类的浪漫。我坐在操场上,听歌,闭上眼睛,每一个星星反而都看得一清二楚。我拼了命的学习物理,其他人都说我疯了,其实这不是拼命——而是它就是我的生命,我可以一天用25个小时学物理和化学。

结果,我顺从其他人和父母的“建议”:选这个专业,和钱挨着近,可以赚大钱,好找工作。说是顺从,甚至可以感觉是受到了威逼。因此,我这样的活着。我也算是把自己卖了吧。

 

不知道为啥,耳机的蓝牙突然断连了,我电脑里放的直播声音突然炸响在整个教室里。周边的朋友都在笑;上大学嘛,有这种事情很正常,平常我也是那个开口嘲笑的那个人。这一次,教授却非常生气。

“我问你,”孙教授严肃的表情突然化开,然后开口了,“你学了两年经管了,请你说一下,经济学的定义是什么?”

我不知道说啥。其实说老实话,经济学这东西不就是研究人和人如何通过钱打交道吗?让我想想都觉得真是俗气。我没说话。老师这时候反而却不生气了。

“你刚刚入校的时候,学过曼昆吗[3]?”“学过。”这我还是知道的,不然这学真的是白学了。

“曼昆十大经济学原理,第一条和第二条是什么?”

我搜肠刮肚,居然想起来了这句话。“总结下来,就是:人们面临取舍,而一种东西的成本就是为了得到它而放弃的那些东西。”

“如果今天你说不出这句话来,我会让你下不了台。我知道你在我课上的作业和考试都是抄的;上课的时候你窝在自己的角落里,就好像昼伏夜出不会捉耗子的猫。你也是个大学生了,我又不是你爸妈,我管你干嘛。但是你好歹是当初高考入口第一的成绩来的我们学校(周围一片哗然,我想绝大部分人不知道这个事情,他居然给我捅出来了),你没有必要这么活着,我是拿成年人的立场和你说话。你自己去想想吧。

“马上也要下课了,我就多说几句。关于我问你的问题,我更喜欢的解释来自LSE[4]的莱昂内尔·罗宾斯教授[5],他在1932年说:‘经济学是一门研究人类在有限的资源情况下作出选择的科学。’这是一个比较古典的解释,但是对你们的生活,都会有很大的意义。这个经济学不是显学,不是网红学科,不是阳春白雪,不是高大上,不是这些东西那么简单。它是现代生活的一部分,它是真正在研究这个世界上发生的一切的。

“这个世界的资源不是无限的,每一个人,每一个区域,每一个政府都有一些什么,在此同时缺一些什么。这个在微观经济学里,叫预算约束,也即人们的资源是有限的。罗宾斯认为,经济学不是在‘研究某一些行为’,而是要以分析的角度去‘研究行为是如何被资源有限的条件所改变。’[6]同学们,你们的生活,会被你们的资源所改变,这些资源,有些可以通过你们的人力资本去获得,对你们来说就是认真上上课,用专业知识找个好工作;但是有一些,这辈子就那么多,是你们的禀赋。你们要做出那些,你们认为是正确的选择,用一些东西换一些东西。这就是经济学要教会你们,和这个世界的事情。”老师刚一说完,铃声大起。“算了,你们会懂的。下课吧。”

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听说过一句话:“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后来,我懂了,我也知道了这位皇后的命运。我那个时候,和她的处境大抵一致,我心里想问:“那他们为什么还肯活着呢?”她也问过,“那为什么他们,不吃蛋糕呢?”[7]

但是很多道理,知道了还是不够。有些时候,需要很久,可能需要一辈子去学会。也有很多人,一辈子都学不会。我现在开始恐惧我会成为那很多人中的一个。

 

 

2

那天吃完晚饭了,我没有像往常一样去打球,或者出学校上网吧包夜,因为我想到教授白天说的那些话,那让我寝食不安。我突然感觉,我的生活不应该是这样的,或者说,我的内心里渴望着一种新的生活;那时我没有感受到,但我现在发现,这种渴望是每一个人,特别是每一个年轻人都会有的,每一个年代的年轻人都会有。80年代,他们在用诗句和一篇篇议论文激昂文字;60年代,他们在乡间地头追逐光辉岁月;50年代,他们用钢枪保卫祖国……我们到底怎么了?

因此我鬼使神差的,就走进了我们学校的图书馆。我没有背书包,也没有带啥东西,其实我只是想逛逛。

夜晚的图书馆反而灯火通明,如果把其他的建筑看成是夜晚航行的船只,那图书馆可以说是整个学校最明亮的灯塔。如果抛开这个因素的话,正值炎夏,去那里避暑倒也是一个好选择(不过已经是夜晚,本身也不是很热)。进了图书馆,突然感到身体很冷静,但是心跳反而更加快了,就好像做贼一样——我这种东西,怎么会在期末周之前跑来图书馆嘛!我还是小心翼翼的走在图书馆里,同学们要不在奋笔疾书,要不就飞快地敲打键盘,生怕它不提早报废。我的目的倒也不是社会学观察,而是想要逛逛书。

我首先跑到物理学那个区——果然不出我的“神机妙算”,书籍是陈旧破烂,一看就是很久没有更新新版的了。可以想象,物理学院是多么的勤俭节约,才会让这些老古董依然坚守岗位,迟迟不肯退休。打开这些书,非常意外的是,里面的某些内容我居然都还看得懂:当时高中的时候参加过物理竞赛,因此学习了一些高等物理;此时实在是唏嘘不已,如果当初我坚定了自己的选择,那么这些陈谷子烂芝麻或许也将成为我的精神食粮。也可能是好事,也可能不是,我不知道。在这些泛黄的书页中,却仿佛看到了一闪一闪的星星点点;其实这些东西,抬头就看的清清楚楚了,我闭上眼睛也记得清清楚楚。但是什么时候就把他们忘记了呢?

 

冥冥之中,我想起什么,觉得有个地方不去不可。今天月色正好,而图书馆有个地方是美不胜收——顶楼是类似一个小阁楼的结构,有着干净的天窗。期末周学累了,我和几个朋友就买几瓶冰水,去逛逛。那里也有书,但是忘了是什么学科的了。因为那里的灯都基本坏了,所以晚上的时候没啥人在那里做事情。今天既然来了,那不如去看看。

缓缓走上楼梯,让眼睛适应顶楼的光线之后,我的心跳却一下子空了一拍——顶楼上还有一个女孩,而很明显,我被她镇住了。图书馆的天窗的月光,就照在她的鼻梁上,她的长发就这么披在肩上,她穿的衣裙看起来就很干净柔软,她正在就着月光和不太亮的灯光翻看一本白色封皮的书。她一定是听到了我的脚步声,警觉到什么,回了头;月光照在她的眸子上,我看到里面有着温暖但坚定的光线。

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让我心动的女孩,这种女孩是那种单是气质就将我整个沉重的身体全数击碎,震动的响彻心扉的类型:此时说一见钟情,已是非常的陈词滥调,万万不可如此。我(直到现在,直到遥远的未来)都更想说,她自己潜意识里,这辈子都不会知道她将如何毁坏我(和绝大部分人,只是他们尚未发现)的生活——我那本来就摇摇欲坠,需要从头到尾毁灭然后通过又一次大爆炸重建的生命。

她突然微笑,说:“嘿,今晚的月亮真美,是吧?”然后把那本书关上。

我也没啥可遮掩的(我知道这种心情不可能掩饰的),说:“是哈。所以我上来看看。”然后不知道为啥,也没有什么尴尬的,两个人就开始坐在椅子上攀谈起来。

很意外的是,我和她恰恰相反:她是物理学院的,比我小一届,但是以后却想要去读经济学博士。我说,你疯了吧,我现在过的生活,不如让我去搬砖得了,还强身健体,你可千万别来。她痴痴的笑。

“就你这身板,得了吧。”她说,“其实我不是不喜欢物理,我也不是学不好。我是在读书的时候,有那么一刻突然意识到这个世界的这些所谓的学科,他们都是在用不同的方法,去解释这个世界。或许,我们能够把它们联合在一起,同时用不同学科的工具去面对同一个问题,重新发现这个世界。

“比如我手上这本书就叫《稀缺》[8],讲的就是人们的行为会因为他们手中资源的稀缺而发生改变,他们会变得脆弱,变得专注于“管窥之见”,变得更加笨和冲动,最后陷入无穷贫穷和忙碌之中。也就是说,稀缺本身会让人们变得更加稀缺。这就是不是好像物理学里面的黑洞一样,如果有一个物件掉进黑洞,它将最后被扭曲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时间和空间的概念,让这些概念变得越来越稀缺,失去“时间”和“空间”概念本身,最后永远无法逃脱?这好像就是物理学和经济学共通的“马太效应”一般[9]。当然哈,我只是举个例子,不一定很准确。但是你不觉得奇怪吗,这些现象其实背后都展现了类似的逻辑。”

“你说的很有道理。我也听说过,很多物理学和数学教授,最后都没有干自己的老本行,而是用自己的惊人的计算天才,加入了量化和对冲基金,成为了华尔街的一部分……因为他们发现,许多物理学和数学的规律和算法,恰恰可以完美的解释金融市场上发生的事件,或者说,完美的建立起一套数理金融学的大厦。你不会最后也想像他们一样赚大钱吧?虽然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人都以‘辉煌的失败’告终。[10]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正合你说的一样,这些大厦虽然拥有着理性的瑰丽,但是在人们非完全理性的选择下,大厦可以轻而易举地被微微东风吹倒。”

“不,我想做的恰恰相反。”她拿手撑着自己的下巴,脸一歪,然后微微笑着,“我想用经济学的方法研究天文物理学的规律。或许更恰当的说法,我可能会想成为一个“未来学家”。比如,在某一年,我们或许真的会遇到外星人。那么,我们怎么样和他们贸易呢?不要认为这个问题很简单哦。[11]

“比如,到了那个时候,时空旅行是以光速c作为参考的。当然了,不可能达到c,比如我们就说0.1c吧。如果有一个人从地球出发,到另一个地方做贸易,他使用这样的速度到那里,再回来,他自己可能感觉时间过得很慢,但是地球上可是扎扎实实的过了很久。或许他会发现,与其冒风险去做这样的一个贸易,他还不如把钱放在地球上的银行呢,因为地球上过了很久,ta可以赚很多钱了。对于这样的一个与时间有关的贸易,他如何做选择呢?特别是你会发现,当时空旅行的速度越快,他可能赔的越多的时候。

“所以你看,这些问题还是很有意思的。我只是举了一个很简单的例子。其实我最喜欢的还是博弈论,实在是酷的不行。我还在想,能不能用博弈论研究行星间的运行规律。到最后实在不行,我最后就当经济学教授,写科幻小说当副业呗;经济学教授还是挺赚钱的哈。”从她的眼里可以看出一丝对经济学价值的信心。

但是我也更觉得,她是一个对我而言那么有吸引力的人,我多么想从早上到晚上,就这么听她说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陪她去那些她认为有意义的世界上的微小角落,听那些我一个字都懂不了的讲座。那一刻我感觉,她是我这辈子的一个坎,我有可能跨过去,也可能永远过不去。但是我就好像被吸住了一样,看着她的眼睛,她不会躲避,反而我感觉,她想做的是用她的引力把我吸过去。

从那之后,虽然我们经常在白天见面,她成为了我生活中唯一的慰藉;但是我们之间的幽会,很多时候都是在这间阁楼。繁星见证了我们坚强着重叠的心跳。我会把今天在天上的星座讲给她听。她会把今天不知道从哪看来的古怪想法告诉我听。

有那么一天,我说: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俩第一天见面,你说了什么?”

“我……记得呀。”

“我想说。今后没有你的每一个夜晚,我的月亮都不会那么美丽了。”

她突然把我抱住。“其实你知道,我那个时候,就是这么想的。我的世界里,以后都不会有那天晚上那么美了。”

虽然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她就是我这辈子遇到的那个永远望不穿的黑洞;但是后来我也理解了,为什么她会说出这样一句话。

 

 

3

一晃两年过去,我们身上发生了不少变化。后来因为她的出现,我激流勇进,在大四的时候已经得到了保研名额,开始过着本科生活里的“退休时光”。我跑到学校附近租了一间房,想要静心研读一些文献,写一些文章,偶尔和她在一起过家家,其乐融融。她也正准备出国交换,就在来年春天。事情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走着,有些时候在阳台往外望去,看着正在欣欣向荣的城市,不知为何油然而生一种“国泰民安”的心情。但我觉得这种心情也不是我该有的,就摇摇脑袋,给它忘了得了。

有一天吃了晚饭,我俩坐在阳台上聊天,夕阳晒在我俩身上,她的头发在阳光下不是黑色的,泛着棕色的光线。或许是她看到夕阳在退下,她突然说:

“诶,你觉不觉得,这个世界最稀缺,最宝贵的,其实就是时间?什么东西都可以买的到,但是就时间不行。但是你可以用时间买到很多东西,几乎所有事情。其实你会发现一个问题,物理学问题,是时间和空间的问题。很多科幻作品,都和这两个事情有关,不是吗?

“你想起一首歌了吗?

If I could save time in a bottle, The first thing that I'd like to do......[12]

如果你能够把时间存起来,你会想做什么呢?”

“这样啊……”我还真的陷入了思考之中,因为这确实是个好想法。抛开我想和她说的情话,其实金融这个东西,就是一种我们人类“用时间换价值”的对待稀缺性的思想。比如,一个人想要买一个车子,但是现在没钱,那么ta可能会选择贷款。其实银行是在和他对赌,银行如果相信他在5年之内能够拿出除了要借的钱之外,还要多的利息,就会把钱给他。这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游戏的玩法。因为在我们的世界里,时间无法被储存,是线性的。

那么,把时间放进一个罐子里,又是另外一个思想体系……从直观来说,它非常像保险,比如我本来有个事情的due要到了,但是我现在有这个罐子,我就可以把之前的时间拿来用,这样的话时间就成为了一种非线性的资源,从而从一种很稀缺的资源变得拥有超越性了。还有,你甚至可以把这种罐装的时间卖给别人。(但是这和贩卖器官有什么区别呢?毕竟时间是人的生命啊。)

我想到了。

“我想把我的时间都放到罐子里,然后当有一天,如果有一天我比你先离开,希望你能带着我的时间继续活下去,我相信你的记忆会让我继续活下去。”

没想到当我说完这句话,她脸上的笑容凝固了,泪珠突然从眼睛里贯出,“你在说什么啊,不准这么说!”她突然向我扑过来,“快点收回去这句话!”

“啊,为什么要收回去这句话呀,我可是认真说的。”

“我不管!不准你这么说!快点收回去!”

“好。”我抱住她,然后安慰她,“没想到你好认真。那我收回去吧。但是我是真心爱你的呀。”

“我知道!”她的声音都破碎了,“所以你必须收回你说的话,因为我也爱你。”

“好好好。”我摸摸她的头,然后默默的亲吻她。天慢慢黑了。

 

学期末了,常常下雪,我依然有些时候会到图书馆顶楼逛逛。但是这个时候,阁楼已经是非常的冷,因为上面不开热风(如果打开了,这栋陈旧的木制建筑可能在热胀冷缩下有损坏的风险)。我看着繁星点点,偶尔感到寒冷。虽然生活这样平静但有序的行走着,但是它总归不是我一开始的那个生活。可能我是过于贪心了。这么想着,还是觉得自己过于幸福,甚至有时会担心什么时候会落入谷底。但是这个世界是这样运转的:你在落入谷底之前,总是会有一些线索告诉你,只是看你能不能觉察到。比如有一些人就觉察到了大繁荣后的大危机,利用一种叫“做空”的简单的金融投资方法,赚的盆满钵满[13]。但是他们毕竟不能改变这个世界,他们只能看着这个世界陷入火海,然后成为那个“把世界卖掉的人”。我这个时候就在想,如果我也能看到这样的一个线索,我会怎么做。我会成为拯救这个世界的人,还是把这个世界卖掉的人?

这一天,就快来了,或者说总有一天要到来。

马上就要回老家了,我邀请她来我家住年前的最后一晚。窗外大雪纷飞,她的小脸蛋早就冻僵,我花了很久时间让她重新感到暖和,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表情一直都很难看。因为实在是太冷了,剩下的唯一的活动就是躺在床上,我抱着她一起进了被窝。抱着她的时候实在感觉太暖和了,昏昏欲睡。

就在这个时候,我感觉脸上湿湿的,嘴角感觉咸咸的。我醒了,然后听到啜泣声。我依然抱着她,但是她整个人都在颤抖,所以可能因此把我弄醒了吧。我根本不知道要说什么,整个人愣住了。

“那个……怎么啦?”我还是问了一句。

“我……”她没有继续说,只是一直哭。我赶紧下地,给她拿纸,帮她擦擦脸,擤鼻涕。

然后继续回到床上抱着她。“你想到什么了吗?”

“我想到,我们要分开了。”是啊,我们这一下子,就会分开挺久的。再见到的时候,我已经是个研究生,而她也马上要毕业了。我居然都没照顾到她这份感情,真是罪过。

不是你想的这个。

什么?她怎么会知道我在想啥?

“我们。要分开了。是不会再见到了。”

“为什么?”听到这话,我一下子愣住了。我一下子感到了失恋的痛苦,她不会是……

你听我说,不是你想的这个样子。

我明显感觉这个声音不是来自她的口腔,而是来自这个世界的共鸣本身。虽然我没办法控制自己的痛苦,但是我只能继续听。

 

3……

我很爱你,我真的很爱你。所以我们的离开不是因为我不爱你。而是因为,我太爱你了,所以我不能再欺骗你了。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聊过一个事情,如果你把时间能够装到罐子里的事情?你会不会觉得这是在开玩笑?这不是开玩笑,这是宇宙上正在发生的事情,是我俩身上差一点就发生了的事情。

我不是人类。我是一个“时空商人”。“时空商人”是我们这种物种的名字,我们的寿命不是以时间计算的,而是另外的方式,你们人类这种三维生物无法理解的方式。因此,我们可以以时间作为“燃料”(如果按照你们地球的说法)进行时、空上的跃迁,利用我们的“科技”(如果按照你们地球的说法)甚至可以交易时间。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叫做“时空商人”的原因,因为这个宇宙中绝大部分的物种的寿命都是以时间为单位的,所以我们利用这一点赚的“盆满钵满”。

“时空商人”利用时间生物的贪婪和自己的“科技”,从这些生物手上换取时间作为能量来跃迁,用一些蝇头小利作为交换(这些“财富”或者“科技”对我们来说太微薄了);而这些生物,就失去了自己的时间。他们的时间,是他们的生命。甚至有一些人,为了让自己活的更久一点,为了让自己活的更好一点,不惜让这个世界陷入火海当中。对此,我们也只好听之由之了。

人类历史上有很多很奇怪的现象,比如欧洲中世纪的女巫和曾经流行的炼金术,还比如中国古代的炼丹,到现在人们都无法理解他们是否正确,这些做法是否能够产生新的财富,或者让人获得更多生命。但其实他们都是在模仿我们。其中的一些人其实受到了我们一些“人”的点拨,所以成功了,那也是他们用他们的时间换来的。但是他们不可能一直成功下去,因为他们没有这种能力。他们归根结底是时间生物,是人而已。所以人们都说他们是假的,是“伪科学”。其实,人们只是把所有无法理解的事情都误会为魔法罢了。

因此,我们在这个宇宙中,利用时间进行旅行,我们可以做时间和空间的跃迁,并且通过这种方式进行套利。之前不是和你说过吗,有关星际贸易的事情。如果经过计算,会得到两个结论[14],第一是和我们之前说过的事情有关:任何星际贸易都必须在同一个时间计算下进行。而第二个结论是,在每一个贸易区之间的利息都必须相同,否则会出现套利[15],直到利息相同为止。比如,如果能够用某种货币在地球上换到100g氧气,那么也应该在另一个地方,用相同面值的货币在那里换到100g氧气。把这种货币换成时间,大抵也是一样的。(这只是一个比喻,并不是非常精确。)这样的交易,才是公平的交易。

但是你要记住,经济学也是一种“假设的艺术”,因为当你换了一个假设,一切就完全不一样了。物理学也一样。我们可以交易时间,我们的生命和时间无关,所以我们的出现打破了这一理性的法则,可以几乎无限制的套利。人类和其他的时间生物注定要被我们左右。但是你们当中的一些人,无论是用各种学科,或者是兵法,也或者是勇气,从我们这里得到了一些甜头,才让你们活到今天(我不想用“苟活”二字,虽然“我们”很多人会这么描述你们)。

 

那天听到你说了那句话,我知道你是真的想对我这么做,我知道你是真心的。但是,我不能让你这么做。你是我这么久以来,第一个真心想把自己的时间给我,而完全不求任何回报的人。那一刻我知道,那天我是正确的,那一天我和你说“今晚的月亮真美”是我到今天为止做过最正确的决定。

这两个地球年的生活是我一直以来过的最开心的两年,在这里不仅和你过的很幸福,也学会了很多我应该知道的事情。

我还可以活很多地球年,比你想的长的多得多的多。但不要认为我是一个好人,我接下来还会做一个“商人”,而一个商人是贪婪的、狡诈的、纯粹理性的,这才是一个合格的商人该做的。但是你要相信我,我对你的这两年,是我最不理性的两年,也是我觉得最甘心分文不取的两年。

好了,你已经知道了发生的一切。我会去哪里,你不需要知道,但是我不会让你忘记我。只希望如果我们俩再见到的时候,我们没有在做一次零和博弈[16],而是能够做朋友。你也会重新认识一个可以陪你一辈子的女孩。也希望你和你的人们都能够过更好的生活。

你马上就会睡着。醒过来了,我就会离开,之后你可得再多想我一段时间哦。

我走啦。

 


4

等到我醒过来的时候,我发现天已经大亮。我的眼角依然是湿润的,我全身有一种剧烈哭泣之后才会有的疲惫感,这种感觉会弥漫到第二天的每一个时刻,我想还会有第三天,第四天……还好人类并不是一种拥有长期记忆的生物。我还感觉自己的胸口有一种闷痛,是那种被失恋灼烧之后才会感到的疼痛。我知道我自己抱着的是空气。我也没有看到她。我只看到床头的那张照片,我和她都笑的很开心,但是那个时候笑得越开心,我现在感到越心痛。

然后,2020年来了。是的,这个世界确实陷入了火海,毫无预兆。但想起她说过的,我似乎又找到了是什么原因。我也陷入了属于我自己的冬天,我把自己封闭起来,没有任何人可以让我开口。首当其冲的原因当然是因为她的离去;但另一点是因为,我不是很相信她所说的,我的理性不能让我相信这一点。我觉得我可能是被一个渣女骗了,她这么说只是去找了另一个男人,云云。也因此,我越来越不能相信自己,不能相信这个世界发生的事情。

直到有一天,不知道为什么,我的手机响了。我把它关上,结果立马又响了。我拿起手机,发现是孙教授。明明我大四已经没有课了,为什么他还会来找我?我接了电话。

“我知道你现在肯定在想,为啥我会给你打电话。其实我后来挺佩服你的,你正在兑现自己的天赋。但是我今天不是来夸你的,我有别的事情。你是不是最近失恋了?”

我很诧异。他有可能知道我谈恋爱的事情,因为我们撞见过;但是他怎么会知道我失恋的事情?“你继续说。”

“这样吧,我们在视频会议上说。你进这个网址。”

 

打开电脑,我有点被吓到了:我在电脑上看到了孙教授的脸,还有不少教授的脸,我认识他们,都是我们学校或者旁边学校的教授,甚至还有我一直都很崇拜的几个人在国外的老师。有教经济学的、金融学的,也有国际关系的;孙教授他自己看起来有一点兴奋,但也有不少担心的成分。“你咋看起来这么消沉?就只是因为失恋的事情吗?”我点点头,但是看见他的眼神,我又摇摇头。

他说,“我知道为什么了。差不多一年前,你还记不记得有天吃饭,我撞见你和你女朋友那次?我看到你女朋友,就发现非常不对劲,你知道为什么吗?你看看这张图片。”

我一看就傻眼了:这张女生的照片就跟PS的一样,女生的脸的长相和我女友的一模一样,但是她穿着古代的衣服,我不太懂历史,不知道是哪个朝代。看到右下角的两个字,我傻眼了。

“妲己”。我突然就懂了,原来孙教授可能那时候就看懂了!我的女朋友“原来是妲己”,她也可能是某个著名的女巫,可能是玛丽·安托瓦内特,可能是任何一个在这个世界上曾经带来灾难和动荡的女人……因为。

“她是‘时空商人’。”孙教授说,“我要告诉你,你所知道的这一切不是开玩笑,是真的。而且还有一件事情是,我们不知道她有没有对你动手,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一次来我们这里。这一切只能看你最后能活多少岁了。”

“但是,她明明说……”

“我不想牵扯到你们的私人恩怨,而且我们也暂时不相信她对你的一切承诺。他们是很狡猾的物种。我们和你一起,也不是来拿你定罪什么的,你没有做错什么,甚至来讲,你做的还不错。只是这些老师一开始不相信我说的,因此怀疑这一点。但是没想到,我居然在一瞬之间发现了你们的事情。你知道为什么我会发现吗?”

我想,只有亲历者,才有类似的敏感性,就好像只有当你在股市里赔了50万,你才可以再赚50万一样。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是我想大家都懂了。

屏幕上的老师们都开始点头,估计在继续思考这件事情的真实性。孙教授继续说:

“我想请大家再思考一个事情。你们都知道‘十次危机’理论[17]吧?古代王朝更迭,百姓贫苦,从来没有属于人民的历史。新中国从建国到现在,十次满打满算的大危机,我们居然都咬咬牙挺过来了。你们难道没有怀疑过,我们新中国是用什么样的方法,走过了这十次重大的危机?这一切不会有这么多的巧合吧?你可能会发现,有青年人走了出来,有农村人走了出来,任何时候,都有值得骄傲的中国人走了出来。是的,这是中国人用各种学科,或者是兵法,也或者是勇气,用生命趟过来的刀山火海。

“但是我从来不觉得这是一种牺牲。我们可能就是时间生物,是不值得一提的三维虫豸,但是我知道我们为何生存下来。我也是亲历过其中一些事件的人,没有任何一个人会在那个时候怀疑自己的位置,怀疑自己的意义。这就是青年人,这就是中国人。但是,我们要懂得如何应对这一切,特别是在‘时空商人’来临的时候,我们应该如何应对,如何将挑战变成机遇。同志们!这是我们的和平年代,我们国家从未经历如此盛世;这是经济学的年代,是让学科、让世界联合,解决同一个问题的年代。”

 

虽然孙教授说的听起来非常对,但是我想,这一切暂时也和我没关系。很多知识,很多道理,知道了还是不够。有些时候,需要很久,可能需要一辈子去学会。也有很多人,一辈子都学不会,他们甚至都意识不到发生了什么。我现在开始恐惧我会成为那很多人中的一个。

会议开完之后,我打开电视,看见大批的年轻人走上了前线——这个时候的前线,是医院,是社区,是需要日夜开动的工厂。他们穿着白色的防护服,目光坚定,丝毫没有想到自己肩负着什么样的压力和责任。但他们知道,背后就是毫无保护的,他们的亲人、爱人、朋友,还有从未见面的陌生人。

我又想起了一些清晨,我在阳台上往外望去,看着这个欣欣向荣的城市,充满着早餐摊的热气,还有熙熙攘攘的人群、车流;那时不知为何油然而生的“国泰民安”的心情,似乎又回到了坐在沙发上的我的心里。我知道她说的是真的,这让我有丝兴奋,又感到焦虑。我的手里没有存放时间的罐子;我只是一个有记忆的时间生物罢了。但这又如何呢?我还活着,心跳还跳动着,这很关键。她也觉得这很关键。这就够了。

 


结局

今年入学,我要读博士了;没想到,是经济学博士。我会在孙教授的门下继续探索,他告诉我别着急,这并不是一场赛跑,而且我们也就是普通人而已,有些事情看不懂就算了。而朝花夕拾,她离开已有两年多,每当我思绪烦乱的时候,我都会回到图书馆,去阁楼翻翻那里的书,坐着看看天空。

回到家里,看着我和她的合影,我和她的笑容定格在那里,时间在那里停滞,成为了我思绪的黑洞。

我在想。嘿,原来是我,会成为那个记住我们之间回忆的人。

不知道你会活多久,不知道你是否会回来。但是,我会记住你,让你在这个世界继续活下去,直到我也离开为止。

我躺下,双手放在胸前,我想睡着。我想睡着的时候,一般都做得到,虽然需不需要睡着,为何睡着,是另外一码事情。

在隐隐约约之间,我看到眼前星星点点。我在想……迟早,我会找到那个博弈的均衡点。

等你回来的时候,我会带着我所有的能力来找你,无论你那个时候是否对我手下留情。

这会是我的选择。

这会是我们的选择……

 


参考文献和注释

[1] 恩格尔认为,一个家庭收入越少,家庭收入中(或总支出中)用来购买食物的支出所占的比例就越大。反之,随着家庭收入增加,家庭收入中(或总支出中)用来购买食物的支出比例则会下降。这一占比就被称作“恩格尔系数”。

[2] 《When we wish a upon a star》是Gal游戏《Kud Wafter》中的一首插曲。巧合(也可能有意而为之)的是,这个故事也和天空有关。

[3] “曼昆”指美国经济学家格里高利·曼昆和他的书。抛开他卓越的学术水平,他最为著名的贡献之一是创作了两本经济学课本:《经济学原理》和《宏观经济学》。其中,《经济学原理》被众多世界商学院和经管学院奉为“101入门教材”,其中提出的“经济学十大原理”被认为是学习经济学的第一步。

[4] LSE (London School of Economics and Political Science),伦敦政治经济学院的缩写,是世界上最顶尖的经济学学府之一。

[5] 莱昂内尔·罗宾斯(Lionel Charles Robbins),对确定经济学的意义方面产生重要影响,提出了被认为是“到现在以来最被广泛使用的经济学定义”。英国政治经济图书馆所在建筑以他的名字命名。

[6] Robbins L. An essay on the nature and significance of economic science[M]. Ludwig von Mises Institute, 2007.

[7] 详情见茨威格《人类群星闪耀时》对玛丽·安托瓦内特的评价。

[8] 本书原名:Scarcity: Why Having Too Little Means So Much,作者Sendhil Mullainathan和Eldar Shafir。Sendhil曾在麻省理工学院与2019年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Abhijit Banerjee 等人联合创立“贫困行动实验室”,利用随机田野实验的方法和行为经济学的理论框架解决发展中国家的经济贫困问题。

[9] 马太效应(英语:Matthew effect),一开始指科学界的名声累加的一种反馈现象,最早由美国社会学家罗伯特·莫顿于1968年提出。典出《马太福音》第13章第12节和一对相似的经文(按才干受责任的比喻)—— 《马太福音》第25章第29节、《路加福音》第19章第11-26节:“凡有的,还要加给他,叫他有余;凡没有的,连他所有的也要夺去。后来拓展到其他领域。

[10] 这其中最为辉煌的失败莫过于LTCM(长期资本管理公司)。这家公司汇聚了数学、物理和金融界的数理大师参与打理,包括1997年共同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的麦伦·休斯和罗伯特·C·默顿。TCM在成立第一年就获得了年化报酬率超过40%的巨大成功,然而在1998年俄罗斯金融危机后,却在不到四个月的时间里造成了46亿美元的巨大亏损,不得不请求美国联准会的财政介入。不久之后,该基金在2000年初倒闭。

[11][14] Krugman P. The theory of interstellar trade[J]. Economic Inquiry, 2010, 48(4): 1119-1123.

[12] 是Jim Croce的歌曲《Time In A Bottle》的歌词。本曲曾经用于漫威宇宙电影中角色“快银”的一个经典镜头;非常巧合(也可能有意而为之)的是,快银的这个镜头也和时间的稀缺有关。

[13] 与做多相对,做空(short)时,投资人认为预期股票期货市场会有下跌趋势,先借入标的资产,然后卖出获得现金,过一段时间之后,再支出现金买入标的资产归还。 请参考电影《大空头》。

[15] 套利(arbitrary),是一种投资策略,通常指在某种实物资产或金融资产(在同一市场或不同市场)拥有两个价格的情况下,以较低的价格买进,较高的价格卖出,从而获取低风险的收益。

[16] 零和博弈,又称零和游戏零和赛局,(英语:Zero-sum game)与非零和博弈相对,是博弈论的一个概念,属非合作博弈。零和博弈表示所有博弈方的利益之和为零或一个常数,即一方有所得,其他方必有所失。在零和博弈中,博弈各方是不合作的。

[17] “十次危机”理论是著名农业经济学教授温铁军的研究团队对1949年以来新中国经济发展史上的历史教训,以“不唯上、不唯书、只唯实”的治学方法,归纳出的一套不同于西方经济学理论的经验解释逻辑。

稀缺的评论 (共 条)

分享到微博请遵守国家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