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柏叶守,白鹭于庭》(十五)

第十五章 喋血之变
秋冬之交的一个深夜,正逢月黑风高,稻妻城町内人影稀疏、静谧非常。某座富丽堂皇的府邸正门前,一辆白色的马车徐徐停住。没过多久,从车上下来一名打扮精致的中年男子,他在守门武士的带领下大步进入了府内。
“二位久等,我来迟了。”
“清酒方热,何以言迟,请坐!”明亮宽敞的居室内酒香氤氲,华美的屏风后乐音浅奏,屋主人端坐在高位上热情地招呼来客入座,“上次我们像今日这样相聚,算一算已经是半年前的事。「时机随日月轮转趋于成熟,正如果实历经夏发秋收而变得丰硕」——啊,何等地美妙!”
“德川大人刚才的这两句话,不仅生动优美,而且富于哲思,若是放在我的故乡,一定会成为受人喜爱和吟咏的佳句。”另一位受邀来此的外国客人立马附和道。
“哈哈,阁下果然懂得欣赏。来,我敬你一杯!”行过酒礼,被称为“德川大人”的男子放下酒盏接着说,“阁下当初相赠的几本诗歌选集,我可是翻来覆去读了多遍,其中歌颂自然生活、人文道义的优美篇章,每每抚及都令人心怀感触!只可惜在稻妻,还见不到这般自由崇高的风气。”
虽言“可惜”,这位大人的语气却并无半分怅然,眼神里满是犀利有光的自信。
“正因为如此,德川大人对于这个国家的重要性才不言而喻,不是么?”外国男子惬意地摇晃着酒杯说道。
“不是这个国家,而是她的未来。”他意味深长地强调了一遍,随即将视线移至刚落座不久的客人身上,“怎么了大久保先生?身体不适?”
“不,我很好。”
“那就好。眼下正是换季时节,各位都应注意及时增添衣物、调理饮食,切勿因为一点小毛病而损碍到共同的大计,明白吗?”
简单的一句话里,同时透露出五分的威严、三分的暗示以及两分的私交,如同此人善于伪装的外在神色和不可捉摸的内在城府一般危险复杂。
“是。”
“行了,你们都出去吧。”
乐音一齐止住,坐在连排屏风后的艺妓们纷纷起身井然有序地从侧门退去,屋子内变得安静非常,仿佛忽然间换了一种气氛。
“今天之所以请你们过来,其中用意想必已然清楚。”主人提着酒壶起身离开坐席走了一圈,亲自为两位客人斟上好酒,“准备了这么多年,是时候动手了。城内的精锐武士组和城外的响应兵马,相关的具体安排我已经悉数拟好,这个冬天即将成为变革的开始,稻妻历史崭新的一页从此掀开!二位,可有什么需要补充的?”
“德川大人英明神武运筹帷幄,呕心沥血经营多年必能结果。我谨以朋友的身份,代表尊贵的执行官大人预祝将军的「维新计划」出师告捷!”
“承君吉言。”
“依照计划,商业方面的部署和改造准备工作成效可观,只待举事成功后,便可在短时间内施行并大规模替换稻妻原有产业。”
“嗯,很好。武力夺取政权不过是第一步,从广大的方面改革稻妻才是重中之重。大久保先生,你的功绩不菲啊。”
“哪里,能为共同的理想奋斗出力,是我的荣幸。”
“德川大人,容我补充一句,事成之后,还请不要忘记我们朋友之间的约定。”
“那是自然,互助互惠,天经地义。到那时,稻妻已多半处于我的掌控之下,作为我的朋友,你们有权得到应有的回报。”
“感谢德川大人!既然重要之事已经言明,久留无益,请允许我先行告退向执行官大人复命。”
“去吧,代我向你的执行官大人问好。”
“是,再见。”
外国客人十分满意地起身辞去,木门被拉开并重新关上后,偌大的居室内只剩主客二人。对饮一杯后,客人踌躇欲行,主人有话要说。
“大久保先生,方才在外人面前我不便明言,你好像心存忧虑?”
“大事在即,怎能不虑。”
“是嘛。”德川笑了笑,起身离席踱步,“实际上,军人和商人在某种意义上是十分相似的,一个在纷乱的战场上寻觅战机,一个在复杂的生意场上追逐商机。良机难逢,稍纵即逝,得之则大业可成,失之则徒留遗恨。正因如此,一旦确立目标,任何的决策和行动都必须保证万无一失。大久保先生,你是我的老朋友,难道还信不过我么?”
“不,德川大人所言极是……”
此时,主人走到了客人桌席的正前方,侧身立定看了他一眼,问道:“恕我直言,大久保先生真正担忧的,恐怕不是这个吧?”
客人沉默了数秒,开口缓缓答道:“不瞒大人,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我们的「维新计划」真的能够彻底改变稻妻么?换句话说,会不会因为急于求成而适得其反?过去一年的时间里,本应被我们击垮的神里家却再度强盛了起来。这么说也许不合适,可是,看到今年夏日祭典的烟花升上天空、城内城外一片欢聚热闹的景象,不禁让我回想起一些往事……”
德川没有立即说什么,背着手回到了坐席处。
“三点,我有三点足以打消阁下的忧虑。其一,你我都十分清楚,如今的稻妻已是一潭死水,神明不再投下视线,神的子民们也并不知道自身究竟向往怎样的未来,唯有大刀阔斧的改革才能及时挽救。其二,神里家的公子是有些本事,不过那都是些过家家的玩法罢了,在真正能决定国家命运的手段面前,不值一提。其三,想一想我们之所以联手这么做的缘因,上面的人一味封闭守旧是一切不幸的根源。想想吧,如果没有那次海上的意外,你的妻子和女儿……”
客人再度沉默,此次持续了近半分钟。
“我很清楚,没人比我更清楚……德川大人,是您和您的计划让我看到了继续奋斗的方向和意义,我必定会全力支持!时候不早,我也该回去了,告辞。”
“慢走。”
夜色黯淡无光,为这场野心勃勃的密谋悄悄地添上了句号。而这之后,三人便再也没有同时会过面了。

过了一个多月,天降大雪,三日不绝,寒冷刺骨的稻妻城内,一种神秘紧张的气氛在大街小巷逐渐蔓延开来。当然,这并非是由什么武装变革所引起的,持着刀枪在街上巡逻戒严的仍旧是天领奉行府的官兵。但是,的确发生了一件不得了的大事……
雪停后的第一天上午,神里屋敷社奉行本部高楼深阁内,坐在办公椅上的绫人刚刚收到了由「终末番」递来的最新情报。
“家主大人,发生了什么事?”看着读完密信后一脸凝重的绫人,立在桌前的托马忍不住开口问道。
绫人没有说话,伸手将信件递了过去,同时陷入思虑之中。快速阅览一遍后,托马的脸上露出了极为震惊的神情。
“难道说!……”
“德川将军府发生命案,其本人及数十名精锐武士均被手刃致死,伤口附近有明显的烧焦和撕裂的痕迹。除此之外,值得注意的是,在一部分的武士尸体身上,还发现了类似「神之眼」的物品,基本可以断定属于人工仿造。案发时间大约在三天之前,直到昨天上午才被府上家丁发现,而声称亲眼看见过凶手的十余名目击者,这些人的供述均指向了同一个人……”
经过长时间的情报搜集分析,此事的发生尽管尚在意料之内,绫人却不愿亲口说出那个人的名字——站在他的角度来看,这实在是一件值得庆幸而又不忍接受的事。
“眼下天领奉行正在积极搜捕他,家主大人,我们是不是也该有所行动?”
“用不着提醒,那帮人很快就会明白自己究竟在做什么。隐藏在黑暗中的秘密已经化成毒血从一道道撕裂的伤口流涌而出,接下来该做最后的清理工作了。”绫人果断而迅速地拟下命令,“大久保那边很快也会收到这则消息,勾结造反的罪名他可吃不起,必定会设法逃窜偷渡。托马,传我命令,「终末番」全员即刻集合封锁大久保宅邸所有出路,绝不能放过任何一个可疑的人,一有情况立马来报。”
“遵命!”
托马领命离去后,绫人用一种温柔而坚毅的目光将屋阁缓缓打量了一圈,接着起身来到窗边。望向窗外,远处的山野城郭一片白雪皑皑,尽显纯洁可爱,但他的内心并未因此感到轻松多少。他很清楚,一方面,身为神里家主的自己就要完成隐忍已久的平反大任;而另一方面,从中作梗的势力仍潜藏在暗处,纷乱的事件远未结束,作为社奉行之首的他在未来或将面临新的困难和抉择。

直到夜幕降临,在「终末番」队长和上杉师傅的带领下,大久保的豪华庄园已经被埋伏严守了近半天,里面的人因为心虚亦迟迟不敢轻易露面,几道高大黝黑的铁门附近冷清得看不见半个人影。忽然,借着两旁路灯的微弱亮光,在通往庄园正门的宽阔石子路上,一个熟悉的男人身影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里。他穿着笔挺的洋装,梳着格外醒目的大背头,独自一人朝着大门外的方向迈步走来。这一消息很快传至「终末番」全员——同时也快马加鞭递往神里屋敷——守在其余位置的人开始部分往庄园正门处收拢。没过多久,冰冷厚重的铁门被推开,男子往外走了四五步站定,背着手四下环顾一周,一言不发,不知何意。大约过了一分钟,正当众人犹豫是否该出动擒获此人时,男子终于开口说了话。
“别藏了,我知道你们包围了这里,不就是想抓我吗?看,我就站在这里,既不跑也不反抗,来抓我啊。”
“再等等,或许有诈。”
“怎么,在等你们主子的命令么?”见无人现身回应,男子接着自言自语,“现在不动手的话,说不准我就要跑了呢!哼,就凭你们也想抓住尊贵的大久保先生,简直是痴心妄想!”
“他说什么?不好,这个人是冒充的!”
就在这时,从后门传来消息,一辆白色马车在一队武士的护卫下,强行突破众人的阻拦,马不停蹄直奔出海港口的方向而去。
“绫人殿下有令,绝不能让他跑了,快追!”
“是!”
于是,众人迅速分成多支小队,紧随其后奋力追击。意外的是,除了他们以外,另有一队人马从半路闯出,领头的是一位英姿飒爽的短发女将军。她头戴一副天狗面具,跨着战马,背着弓箭,目标似乎也是那辆逃窜的白色马车。
“前方马车速速停下,接受天领奉行调查!”
一番混乱激烈的追逐过后,眼见已接近海边,马车仍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只见那位女将军张弓搭箭,伴随着“咻”的一声响,拉车的其中一匹马腿部中箭受伤厉声长嘶,连着后车厢一同翻倒在地。驾车的仆人摔在雪地里,吓得一动不敢动;真正的大久保信浑身狼狈地从车厢里缓慢爬了出来,震荡的眩晕感使得他有些站立不稳,既无暇去顾及已经乱成一糟的发型,也没注意到自己还淌着两道鼻血。此时,神里绫人一行乘着马车匆匆赶到。
“束手就擒吧。”女将军下马走了过来。
“嘿,嘿嘿,嘿嘿哈哈……”稍稍回过神后,看着前来抓捕自己的一众人等,男子突然疯癫似的笑了起来,“我所做的一切,都是……都是为了稻妻、为了这个不可救药的国家!你们这些将军、大人反要来抓我,实在是好笑……太好笑了!”
“狡辩无益,一切等调查清楚后自有定论,带走!”
“是!”两名天领奉行的官兵奉命便要上前捉拿嫌犯。
“别过来!”大久保后退两步,冷不丁地从腰间掏出一把精致小巧的手枪指向面前的女将军和官兵,双眼圆睁激动地大喊,“你、你们,谁都没有权力治我的罪!”
“九条裟罗大人!”
“都别动!”面对随时可能走火的手枪,名为九条裟罗的女将军没有露出丝毫惧怕的神色,左手的大拇指暗暗抵在了佩刀的刀镡上,“大久保先生,反抗是徒劳的,接受自己的命运才是唯一的出路。”
“命运?我要是信那种东西,就不会走到今天了。”他冷笑一声,随即将枪口顶在了自己的太阳穴上,“要么让我走,要么我就扣动手里的扳机,永远别想从我嘴里得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你在威胁我?”
双方一时僵持不下,站在不远处的绫人高声言道:“九条大人,强逼无益,何不暂退?”两三秒后,九条裟罗示意所有人往后退至十步开外。大久保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了一眼,他的目光有那么一瞬间变得温柔模糊,因为恍惚之间他仿佛再度看见了一个“极为眼熟”的身影——薰——但是,他口里喃喃念出的却是另外一个名字:
“真由美……”
使九条等人感到诧异的是,情绪激动的大久保忽然收敛了许多,沉默了一会儿后,他用一种相当妥协的口吻发出诉求。
“我……可以跟你们回去,但条件是,先让我和绫人殿下身边那位名叫……名叫薰的姑娘说几句话。”
“我很乐意接受这个条件,可你的手里还拿着枪呢。”九条裟罗反驳道。
“算我求你了……”
“……这话和我说没用,你需要征求对方的意见。”
这边,薰清楚地听见了二人的条件谈判,她向绫人和绫华微微点头示意,在众人的注视下,毅然朝着持枪自胁的中年男子迈步走去。
“五步为界,我会看着你的,小心点。”经过身旁时,九条裟罗轻声提醒道。
她终于走到了他的面前——相隔五步远——关系微妙的二人,怀着复杂的心情静静看着彼此,都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最近过得还好吗?”
“大久保先生,我……”
“孩子,你不必说出来,我都明白……”他的枪仍旧指着自己的脑袋,“也许……也许真的是我错了,要是我在找到你之后及时收手,我们是不是就可以像普通人家一样一起生活,也就不会像今天这样尴尬地见面了……可话又说回来,如果不是因为那时候的机缘巧合,上天也不会安排你我相遇吧。姑娘,请原谅我直到今天还把你认成她,你不知道,她和你是有多么地相像……”
不知不觉,情至深处,大久保的声音微微颤抖,眼眶也早已浸成红润的一圈。这时,月亮从汇聚的云层里露出头来,将漫如星斗的辉光洒在了寒冬的海面上。
“事到如今,我已是罪不可恕,你选择离开我无疑是选对了路……”中年男子一边含泪诉说一边往后退,不远的身后便是茫茫大海,“如果神明当真会倾听凡人的愿望,我多希望……多希望你就是我的女儿啊!那样的话,我也就没什么遗憾了……”
眼见大久保一步步接近海边,九条裟罗并未下令或亲自动手阻止他——以对方现在的防备状态,只要她想,她随时都能轻松结束此次抓捕行动。其主要原因,大概是方才中年男子的一番话使这位心地仁慈的女将军动了恻隐之心,于是想在这个特殊的时刻,尽可能多地给他留一点“自由”的时间罢。
“再见……”
退了十余步后,大久保扔掉了手枪,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平静释然的笑容,随即猛然转过身,张开双臂朝着大海大步奔去,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两个人的名字。
“真纪子……真由美……”
夜色笼罩之下,月光晕染的遥远海平面依旧显得朦胧不清,从那里似乎传来了往日他所熟悉的的欢声笑语以及他最爱听的曲子,迷引着他的步伐一路向前,海水很快没到了他的膝盖。
“拦住他,这个人还有活着的价值。”
“是!”
“别拦我,你们放开我,让我去见她们……”
花了好些工夫,天领奉行的官兵将半疯半癫的大久保信从冰冷的海水中拽了上来,捆绑好后便由一队人马将其押往监牢,听候审查发落。
“薰,没事吧?”
“绫华小姐,我没事。”薰姑娘回到了大家的身边,看起来心情大约已经平复。
“我们回去吧。”
一行人先后登上马车,九条裟罗大人骑着马咯噔咯噔走了过来。
“绫人殿下,你们的行动比我们还要快一步,看来社奉行在这件事上也做了不少的工作,以后还请多多指教。”
“九条大人客气了,论起破案执法的本事,天领奉行的各位才是专家,不是么?”绫人微微笑了笑,“现如今嫌犯已经落网,还望九条大人能够秉公查办,还天下人一个清白公道。”
“殿下无需提醒,我们自然也会这么做,告辞。”
不久后,通过严格审问和一系列仔细的追查,天领奉行坐实了德川弦一郎与大久保信勾结反叛的罪名,同时也使一些发生在过去的冤假错案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平反:神里绫人父亲的渎职罪被公开撤销,神里家名正言顺地继续承担管理社奉行的职责;此外,特别提到,经过一番仔细审查之后,泷村武藏的亡父当年被判的贪赃伤人罪得到洗清,所谓的畏罪自杀也被证实为遭受神秘之人指使下毒陷害。至于神秘人为谁,现如今已是死无对证……
过去的事已经都过去了,时间在这里系下了一个还算圆满的结;但眼下的故事尚未结束,谕示风雨的新雷正从遥远的天际滚滚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