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拉克勒斯
举起你的臂膀来! 举起你的臂膀来, 赫拉克勒斯! 我走到梦的断崖, 凝望着黑夜焚烧亘古的灵, 庞然升起的冷雾驾驭着悲衰谑笑的心绪, 仿佛世界也只是夜晚在白天的梦迹, 从绝高的天险飘向太阳熄灭的山谷。 我凝望着无底的深渊,凝望着我自己的恐惧, 在深渊面前我只是随时可能滚入的石子, 在恐惧面前我只是被暴雨压弯了腰的草芥。 举起你的臂膀来,赫拉克勒斯! 举起你山脉一样线条硬朗的臂膀, 珊瑚枝般交杂的星座也不由发出惊叹, 辉煌的太阳也难免失色了容颜。 赫拉和阿尔克墨涅的乳汁浇筑成 钨钢和花岗岩的双瞳, 竖起的弯眉是武仙座张开的硬弓, 饱满的额头是特洛伊城墙和宽广的平原, 胸中的勇气是全宇宙最可怕的火焰。 阿特拉斯虽称泰坦,力能抗天, 你的勇力数倍甚之,足以 举起他并三个世界, 你奋力一挥, 黑夜的帆变成白天的柳叶, 我怯懦的灵魂震慑于如此伟迹, 脱离石头做的躯壳, 成为你狂雷般乱舞的头发—— 那七色的虹桥、节日的缎带、出匣的宝剑! 我仿佛也有了擎天的力气, 有了无所不往的胆魄; 我仿佛也成了半神, 在高高的山头唱着隐含神谕的歌, 唱着雷霆的尊神,太阳的金车, 唱着人间的英雄,快船阿尔戈, 我是如何地微小,又因 恰当地依附伟大而伟大。 来吧!赫拉克勒斯! 举起你的臂膀! 你的功绩绝不仅来自你的力气! 当你愤怒地把误入狄安娜圣林的三匹牡马杀死, 放开尸体,它们成了你的三个儿子。 弑亲大罪使你懊丧, 被窃取的预言高居丰美的邦土, 在硝烟未止的战场,你四蹄着地 甘愿化作耕地的牛供人驱使。 你不得不向贪婪、 又对你的神力感到戒惧的凡人低下头颅, 连同我,晴朗天气也如骤雨乱飘的头发也无力地垂下。 你心里悲伤,失去了可爱的孩子, 亲人朋友都认为你是疯子, 恨不能避你远走; 无奈:那台命运的织机现今已织成无边际的大海, 而你抱住一根浮木无目的地漂流, 你虽有世间一等的力气, 对命运却无从下手; 又歉疚:尽管你的狂暴迷失并不来自你理智的根源, 嫁接的果木秋天一样结出果实, 你生命的春日终究由自己亲手偷走。 连我也变得蔫黄、干枯又潮红, 甚至不如冬天冻死的毒蛇—— 猩红的蛇信半死不活地耷拉着。 你被套上十二重犁铧, 所要耕作的农田也不是黑土地、红土地、黄土地, 不是那些付出数月汗水、上好的种子和肥料就能收获金秋的慷慨的土地, 它们是湖滨海滨的盐碱地、抛荒日久的砂土地、怪𪩘叠生的林地, 打从一出生就不会哭,不懂得什么是给予, 把力气花在它们身上只能收到沮丧的泪滴。 你注定要经受前所未有的苦难, 命运之神的坏心眼所钟爱的考验源源不绝地向你倾泻, 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著录册上如此书明、指名道姓。 但磨砺越深,功绩越显。 如海德拉一类的怪物不知多少毙于你手, 你拥有世间最勇敢的心, 从不为艰难、名誉受损、权势受侵害、丧命的风险感到迟疑惊恐, 只因自己犯下了罪过而心神不宁。 那时,你的儿子刚刚逝去, 我心里充满和你一样的悲痛, 直到金苹果离开树梢、 三头犬来到凡间的殿前, 你的手脚从狭小的懊悔的铁枷松脱, 勇跃的心才重新回归你的胸膛。 我即将返回人形,离你而去, 民众歌颂着你的功德, 悠扬的牧笛不休地响彻, 塑起你的像来,建起你的神庙来, 赞歌一闪, 飘落成赫拉仇恨的毒言。 后来我再次遭遇恐惧的挑衅, 后来你被妒妇的火焰烧死, 你在奥林匹斯山脚打赢了圣战, 巨人的尸体积高成你的光辉与神位; 我在清幽的山林掳获一头牝鹿, 太阳下的草芽始发。 我开始建造一座城, 这座城是属于你的,属于永不坠落的勇气的, 属于火焰般的歌者的,属于永恒流逝的时光的, 它不属于我,它是我灵魂的归所。 我秉质孱弱,拥有的两个名字都是女孩, 好像我刚出生就已经学会 在幽静的林泉旁哭泣, 却对男孩子举起大地的训练嗤之以鼻。 我早已厌倦了泪水,因孤独、浅薄的伤感 倾落的盐湖只能使勇敢的根腐烂, 使正当时的豆苗隔绝土地,豆荚干瘪, 使年轻人衰老,老年人踏入棺木, 使火红的霞云枉作脱落的壁画, 览遍了前因后果,考量全了得失利弊, 却不能向前一步。 所幸我曾作为你的挚友,与你并肩作战, 天性里的柔婉依然茂盛蓊郁,散发 神秘的光辉,此项的明证: 那种百啭千回的调子我还唱得蛮好。 但我较先前更为坚忍,慌张、犹疑、 未知的恫吓,曾像团黑雾锁住我心中的太阳, 虽有甘美的草地却不能生根结籽, 以致枯黄、灰败,日日萎缩; 虽有飞泻的湍流却阻塞于淤泥冰封, 以致上游洪水滔天,下游只剩蚯蚓般的沟壑; 虽有春日的红花却永不能盛开, 以致鲜艳的骨朵在春天来临前就凋零、 鲜嫩的胚芽不及出土就折断。 我总是这样,明明一事无成 却满头大汗。 当我抬起麻木的双腿—— 往日它们因怯懦备受静脉曲张的折磨, 仅仅迈出了一小步, 天空虽尚余暝晦却如此广阔! 我会是乘坐风流的信天翁, 即便汹涌的海潮洇湿我的翅膀, 风暴嚣叫着“逃亡”, 我也视作等闲的笑料, 不愿停歇我尽意的飞翔; 我会是沿光线攀援的树藤, 即便蚜虫派出密麻的嗜欲的军队, 晴云也遮起脸不忍看我被啃食的斑缺, 我也从头到尾地生长, 将绿色的血管伸探到腐殖之流的另一方; 我会是餐风饮露一座茅椽, 即便宫殿华屋鄙我为黎庶,不屑与我为伍, 我也是一处小小天地,为着某人遮风挡雨, 屋前腊梅,雪落染墨,门外清月 曾记杜甫诗书漫卷、思乡醉眼; 我会是朴树下圆寂的一位老僧, 即便山高林远,香火难继,人息荒绝, 绿豆大的寺庙内佛像失色,院墙倾圮, 我也向那昊天与长恨的大地诵念经篇, 希冀缓和自然万物的乖戾, 拯救自己一枚菩提叶足以; 我会是悲观又豁达的一个诗人, 即便念叨了足足一万遍惆怅, 好像下一刻就要停笔,寻个别的活计, 或者虚伪地抒发本不是心中所想的情意, 当苍莽的火焰迸发自奴隶的心室, 哪怕一首诗、一支歌仅仅包含一个句点, 随后是无限的沉默, 那也是纯净的真心落到天空深处, 击响盛满金色酒浆的杯卮, 精灵般的回声漫游在森林、大海, 于是松涛、林籁,于是海浪的鸣。 凡闻此声的举世人都要从心底忆起自己的面影, 有些在放荡的青春年少, 有些是鳏居的垂垂暮年, 有些在新婚的金玉良宵, 有些是静穆的丧礼冥堂; 有街边摆摊贩卖的年代, 有驾船出海捕鱼的日子, 有写字楼里巨贾的时光, 有坐而望丰收的农闲季—— 因这回声蕴涵喜极而泣的呜咽, 因这沉默里孕育着生命顽强。 假使你的光辉的荣誉是真的, 假使我在你身旁见证的岁月是真实的, 假使神话的天空确实也是蔚蓝的, 是今时天空的部分, 让月亮来埋我吧, 让野兽来埋我, 让林薮粗糙的手臂来埋我, 让绽裂的黎明来埋我吧, 因为缺乏所以向往—— 那自然的力量、野性的粗犷, 于平淡中翻腾出涟漪的创见, 绝望中盘旋日边的长河的奇迹! 只别让蝉翼上的露珠来, 别让荷叶雨水的积潭来, 湿漉漉的,水精的悲魂, 泪涔涔的,哀怨的玩偶, 它们无时无刻不试图钻入我紧闭的钢窗, 试图还原我人类本质中的脆弱, 试图取代我骄傲而热烈的部分, 让我虚掷光阴。 我无能从天狼星爪下卫护大小熊母子, 无能推开古殿的青铜大门, 无能挽住彗星长长的后裾,像挽弓, 无能穿越棘丛额上的月桂叶丝毫不损; 无能拉住旋转的两颗黑洞,如制服野猪或千手千眼的巨人, 无能听见它们的喁喁私语,像梦里的哭泣、睡梦的叫嚷; 亦无能生出翅膀攀登崔嵬的天的凛峰, 无能伸手触碰渲散诸般色彩的、 折射时间长流的、延展神性图画的水晶穹顶; 听见树叶的沙沙声而无能知晓树木的年龄, 看见扇叶的急旋而无能理解粒子团的波动。 我被人类文明修饰得太过, 像一个装扮粉嫩的过错, 一个光滑、完美的过错, 在上面找不到任何一处比粉嫩更鲜红的伤口, 却无时无刻不从细密的毛孔宣泄着苦汗, 痛苦自己的隐蔽、不坦率, 痛苦过分的独立和甘于贫穷, 痛苦无根须生长于土地 以及日复一日无价值的劳作,痛苦 太多不能做、不得不做的纷繁事务。 给我世界之外的部分吧, 这个世界我和我的祖先已没有任何联系, 我本是自然的孢子, 却成长为文明的细菌, 熟练地用芽孢包覆住心脏, 厚重、柔韧,拒绝节外生枝、流言蜚语, 同时也谢绝关爱和美意, 像很多人一样,明明活着, 但如秋叶。 用你强有力的胳臂搭救我吧, 我将逆向穿越白洞, 到达上帝之眼注视着的 永不能抵达的圆环的终点。 那橘黄色眼睑仿佛燃烧的火焰云, 那水蓝色虹膜仿佛安谧如镜的湖面, 那不存在的终点仿佛走过去就能回到生命诞生的原点。 我透过那深蓝的瞳孔看到月亮, 看到一颗永恒忧郁的泪珠, 上帝之眼也只是群星桐树上的一片叶, 只是飞逝的流光短短停留的一瞬, 我只觉张开手臂抱住了天穹, 在宇宙——变幻不定的水泡中漂流。 让我来吧,让我来重新歌颂你的辉煌, 我决不受赫拉的威胁、蛊惑, 哪怕她给我青春的圣杯、黄金的王座、幽冥的烈火, 我只向阿波罗的金弓与缪斯的诗琴膜拜。 越过白洞,回到你骑着膘肥的骏马与挚友奔驰在原野的古代, 像荷马,用无力的文字记叙你经受的考验、 挫折和放纵的情爱, 也写下你的死亡,缅怀你晴空万里的气概。 我讲唱着,用无声的语言, 不知疲倦,不知生死, 不管何时需要从头再来。 住在奥林匹斯山下穿紫袍的蚂蚁, 原生于木星的湍流和风暴, 那虚空的圆球危险无垠,望去 黄沙滚漫,似海水在岸滩的涌溢, 似年代不同的地质层平缓流动, 氢氦的营巢里,蚂蚁无家可归, 于是,沿着光的谱线——脆弱的天梯 忍受宇宙射线的侵袭, 躲避陨星的灾害,跨越万亿年的繁衍, 抵达神庭之巅,再迁徙至地球表面。 裤腿上的灰尘有时格外沉重地拖累我的灵魂, 我恍若一只风筝,想飞上天空, 却等待风,有了足够的风力 又担心狂乱生长的悬空的树杈 将我划伤,清理干净了枝丫 又怕厚重的乌云降下污浊的雨滴 给我过甚的负荷,哪怕万里无云 又烦忧阳光热烈使我褪色。 我只想维持永恒的现状, 无法像蚂蚁用它们强壮的颚举起 数倍庞然于我的漠然人生。 但裤腿上的灰尘都在促使我发光啊! 我爬行着,膝行着,奔跑着, 笨拙地用肩膀顶开封死的门, 用大口的喘气吹燃官感的野火, 用心的翅膀、语言的翅膀奔腾 如长江,融合于江水月色的银亮, 我用真诚的脆弱表达勇敢。 躺在天空之下,躺在湖水之上, 微细的湖波清澈,于湖底荡漾, 恬静的湖泊仿佛玛瑙,粼粼湖波 是玛瑙的纹理;我望着天空 眨也不眨的蓝眼睛,地面是视网膜, 我像是玛瑙上的雕饰,留在天空的回忆里, 繁星突然跌落,沿地面铺展,如简牍展于桌案。 我瞄向地平线那边不可及的繁星深处, 天空瞄向我灵魂不知觉的何方,以冷峻又深情的眸光, 我恍惚一切都已失去,又因拥有这 短短的虚想的一瞬,而觉一切我都已尽数拥有。 躺在天使的胸前,躺在你的背上, 温和的圣光像茧抚慰着我羞于启齿的胆怯、 祓除诱人耽溺的安逸;柔软的宽床 供我沉淀勇敢、理想与雾障笼闭的密林里的幻梦, 我一夕之间活得像个为朝阳而死的伟大者, 活得像最有价值的死, 在从没被打开的窗前, 我开始打点最高的赞颂以迎接最光辉的 历史的花苗,缘此我整饬精神, 譬如蜉蝣欣然活在旦暮之间。 我依然困顿、浑噩,不知道 什么使惨淡的鹰爪牢牢攫住我, 尽管已摆脱恐惧的纠缠,我对现况 并不比之前的日子更喜爱,我也 不比之前的我更火热。甚至理想的火堆 已冷却成焦干的炭烬,我已忘却 灵魂迫切的需求,甚至忘却了你吗? 我明白,我只是比以往显得更不起眼, 显得更像滚滚尘浪里的一粒尘埃。 在烧尽的残物黑乎乎的一片中, 理想的珍珠只是想睡一觉,以致变成 煤球,非经至清的泉水濯浣不能还以本色, 如同星辰的光非经几亿年的跋涉、 非穿透暗物质的细胞不可—— 不能现身于穹庐,被世人观测。 雪山就这样流淌,从山顶至沃野, 我就这样流淌,从诗章到诗章。 春天融化的雪水号泣着奔出世界的分娩, 路过山峡、路过河谷,路过飘扬棕榈叶的树丛; 路过渔船、路过桥洞,路过泰坦的杯沿——水电站; 路过清风、路过湖泊,路过三叶虫存活的大海; 路过老人、路过孩童,路过温馨的家的祖国。 我号泣着被人捧出母亲的分娩, 路过子宫、路过胸膛,路过黄河一样的乳房; 路过青春、路过大学,路过太复杂的城市,让人疲惫。 我用哭诉的形式唱我的歌, 那时候我的歌无人听懂。 如今我是龙脑香科的种子, 极力张开裂瓣的花萼以为翼翅, 学习鸟儿飞向天空,却难免坠落地面。 这时候我的歌,我想你一定懂得。 在秋天的枯叶里我并非无所事事, 舍弃娇嫩的花朵、芬芳的花香, 舍弃流淌着树脂的繁茂绿色, 浓缩为一粒黄丹,像尘埃 沉静地等待访道寻仙者的捡拾, 扔进黄铜炉子炼成药散, 医治其人假外物求超脱的心创; 或者释放内里暴躁的火药,捣烂铜炉, 迸碎的金火是我洞悉痴妄的金睛。 但我只是静静地生长,无人前来, 粗糙的树干上遍布地衣和苍苔, 我们一同嬉游,一同承阳光雨露的恩泽, 一同从浩瀚的土地汲取力量; 一同说着森林的语言,一同唱着 仅有自然倾听的歌—— 唱着雷霆的尊神,太阳的金车, 唱着人间的英雄,快船阿尔戈, 我倏忽长成一棵参天大树, 脚下是太阳的金光,头顶是倾落的月壤, 微风拂过,我所遗忘、所拥有的 都从过去向我袭来。 举起你的臂膀来,赫拉克勒斯, 举起你天柱一般的臂膀! 世界宛如一支夜曲,舒缓地 抚平大海守夜的皱纹,理顺你打绺的发缕, 我听着,如听见自己的衷曲, 消散了呛人的浓烟,像一面镜子, 反映出真实又空无的自己。 现在,我放开了你的臂膀, 从时间狰狞的开头启程,蹒跚, 但踩得坚实且充满力量。 未来是对勇敢者的犒赏, 旋龟龟甲上的卜辞只是冬季天空的倒影。 下一刻过后,我心中的火焰将暂时消歇, 等待又一次激越的嘹亮冲破喉头, 再引出我的另一段前世今生。 那么,最后一次, 举起你的臂膀来, 赫拉克勒斯! 我将举起我的灵魂—— 与你干杯! 2023.06-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