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姬》:月世界的安魂曲

《月姬》是TYPE-MOON的首部文字游戏作品。这部出自奈须蘑菇的作品有着高超的文笔、富有魅力的人物和曲折而凄美的情节。虽然插画和系统都不如之后的作品那样精良,但该作品凭借文字本身就足以深深触动读者的心弦。

月下的故事
远野志贵在九岁时遭遇重大事故,由此获得了可以看到万物之死的直死之魔眼。在无人理解的孤独中,志贵遇到了开朗的苍崎青子,不仅得到了精神上的慰藉,而且收到了能防止自己看到死线的眼镜——这极大地减轻了目视死亡所带来的压抑。由此,志贵回归了正常的生活,只是生活在远野家的亲戚有间家那里。
八年后,由于远野志贵的父亲远野槙久已经去世,志贵的妹妹秋叶命令志贵回到他阔别已久的远野宅邸。 第一天在学校,志贵遇到了沉稳、端庄的学姐希耶尔(Ciel)和同班同学弓冢五月。放学后,志贵穿过宽广的庭院,来到高大的西式建筑中,两位女仆前来迎接。她们是一对姐妹,姐姐是巫净琥珀,妹妹是巫净翡翠。从外表来看,除了琥珀色和翡翠色的眼眸外,几乎没有什么能将两者区别开。但二人性格迥异,琥珀开朗、直率,翡翠严谨、含蓄。如果第一天晚上无法忍受海浪般涌来的刺耳犬吠,那么第二天就会由于贫血提前离校,遇到爱尔奎特(Arcueid)。
原作有五条线路,女主角分别是爱尔奎特、希耶尔、远野秋叶、巫净翡翠、巫净琥珀。具体情节不作赘述,仅就其大概介绍一下。
爱尔奎特线肇始于远野志贵的反转冲动。隐藏在志贵血脉中的退魔冲动无法容忍吸血鬼的存在,终于化为杀戮吸血鬼爱尔奎特的强烈欲望。借助直死之魔眼,纵然爱尔奎特是拥有强大力量的真祖(天生的吸血鬼),这也并不是什么难事。第二天,志贵在上学路上竟又一次看见了爱尔奎特纯白的身影,吓得魂不守舍。原来爱尔奎特要求志贵为伤势严重的她提供支援。志贵放心不下她,便同她一起对抗杀害市民的死徒(后天的吸血鬼)。对手起先是操纵数百只野兽的尼禄(Nero),随着故事的发展,真正的凶手罗亚(Roa)浮出水面。孤独地沉睡在城堡中的爱尔奎特,在和志贵的相处过程中找到了属于人类的感情。志贵的心绪也被爱尔奎特的音容笑貌占据,涌现出热烈的爱情。
希耶尔线是志贵与希耶尔的点点滴滴浇筑而成的。志贵依然杀害了爱尔奎特,但并没有和她紧密协作,而是更多地和希耶尔在一起。希耶尔以学姐的身份,对学校对志贵颇多关照,常常找志贵聊天。在志贵为杀死爱尔奎特悔恨不已的时候,在尼禄试图偷袭志贵的时刻,希耶尔都向志贵伸出了援手。这些都化为志贵心中温暖的回忆。于是,故事也就沿着志贵与希耶尔的轨道发展,志贵能否抵制罗亚灵魂的影响以及志贵对待爱尔奎特的态度,都将影响故事的走向。这条轨道曲曲折折,然而在一片晴空下行驶,两个人都在途中感受着相互陪伴的温情。
秋叶线展现了秋叶对志贵的深情。志贵实际上并不属于远野家,只是远野槙久的养子。志贵在八年前的事故中救下来秋叶,秋叶由此对这个并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产生情愫,只是将这种少女的心思掩盖在文静的外表下。而志贵也始终挂念着一个人留在远野家的秋叶,在与秋叶重逢后逐渐产生超出亲情的爱情。当这种剧烈的情感冲垮束缚,就转化为摄人心魄的爱恋。当这种剧烈的情感冲垮束缚,就转化为摄人心魄的爱恋。随着故事的发展,远野之血、八年前的事故、志贵的真实身份,这些真相逐渐浮出水面。志贵和秋叶,在诅咒般的命运中彼此相守,化为落叶般凄美的结局。
翡翠线与琥珀线由一条白色的缎带连结起来。在离别远野家之际,常常在窗边眺望志贵等孩子玩耍的女孩,送给志贵一条白色的缎带,约定志贵回来时将缎带还给她。这带给即将离别家人的志贵以最大的救赎——回到远野家的希望。因此,这条缎带连同女孩始终烙印在志贵心间。但是,志贵究竟能否分清谁是那个女孩?志贵真正喜欢的又是哪个女孩?这决定着故事的走向和结局。在翡翠线中,翡翠默默无闻而无微不至的关心,终于唤起了志贵童年时代的美好记忆。刚刚被远野家收养时,志贵将自己封闭起来,直到翡翠的呼唤叩开了他的心扉。从此之后,才会产生宅邸中尽情玩耍的回忆。过去与现在的关心交相辉映,最终触动了志贵最柔软的神经。在琥珀线中,志贵慢慢与琥珀接近,这引起了秋叶的嫉妒,埋下了对决的隐患。志贵最终将缎带归还给了它真正的主人。对于琥珀来说,这条缎带是脱离深渊的唯一缆索。志贵决意守护遭受了无数痛苦的琥珀,和她携手走向光明普照的未来。
毋庸置疑,每一条线路都有着独特的魅力。在紧张与舒缓交织的情节中,每个人物都绽放着自己的光彩。细心体会的话,我们一定能感动于那种在命运的压迫下依旧耀眼夺目的深切而绵长的世间真情。





月世界的内涵
要想理解《月姬》,我想这个问题是不能回避的:作者为何对月情有独钟?
首先,这必然是一种审美的态度。银色的月,澄澈、纯净,散发着无以名状的美丽。作者本人向来对自然风物颇多感动,在作品中常常刻画景色,加上伴随而生的感叹,为其作品渲染着散文的色彩。与其他自然物比起来,夜空中那一轮明月好像最能触动作者的心弦。
但是,月亮本身就包含着二重性,如同文中描述的那样,“玻璃工艺品般的月亮”(《月姬·爱尔奎特线·月世界》,以下凡引用《月姬》,仅注章名),既倾洒着纯粹的美丽,又流露着无奈的脆弱,“仿佛用手稍加触碰就会崩坏般”(《爱尔奎特线·凶夜》)。当我们面对月亮时,既会因皎洁的月色心旷神怡,又会为那份易逝而扼腕哀叹。
远野志贵本人就对月亮抱有着复杂的情感。月亮如此美丽,澄澈得令人窒息。幼时的志贵就在序幕中感叹:“今晚的月亮——是如此的——绮丽啊——”(《序幕》)同时,作者也常常不吝笔墨借志贵之口描绘唯美的月亮,“银色之月”(《琥珀线·祸根Ⅱ》)“玻璃般的月”(《爱尔奎特线·月姬》)“琉璃一般,虚幻的月”(《翡翠线·死》)。同时,月光带给人以苍凉之感,搅动着人心中潜藏的悲伤。阳光下热热闹闹的学校,“在月光下宛如被废弃的废墟”(《翡翠线·金线之茧》)。如果说这是通过昼夜的反衬表征月下的悲凉,那么“孤寂的月”(《序幕》)“如同月消逝而去,一切亦消逝而去”(《月蚀》)则是就月自身抒发的哀伤之情。回归《月姬》独特的语境,在明亮的月光下,死线也显得非常清晰。“就像是月世界。犹如万物尽死绝的荒野一般。眼中所见之物全都绽放着死亡。仿佛一触即消逝的世界之事象。”(《爱尔奎特线·月世界》)在少数几次直接提到“月世界”的场合,志贵居然还对其作出如此消极的评价。因此,志贵,及其背后的作者,对于月确实保持着一种混杂着恐惧与喜爱、排斥与向往的矛盾态度。
日本自然条件复杂,常常受到灾害的侵扰。加上佛教所谓无常观念的影响,“世界苦”逐渐成为日本文化的重要底色。世间万物的脆弱始终搅扰着日本文人的心灵,化为知物哀的和歌、俳句和物语。所谓直死之魔眼,正是这种世界观的具象化。直死之魔眼,即是窥得万物的终末,暴露出一切人和物本质上的脆弱。给人以脆弱之感的月同样是这种世界观的载体。
这种美丽而脆弱的事物俯拾皆是。秋天的叶,纷纷扬扬,绘就斑斓的秋日画卷,然而不久即化为泥土,悄悄地奏鸣生命的挽歌。翡翠、琥珀,清澈无瑕、光彩夺目,然而掉落在地就会顷刻化为碎片,无言地诉说着存在的脆弱。秋叶、翡翠、琥珀,作者在人物的名字中,竟然已经暗示了自己在作品中表现的世界观。
其实,世界观本质上还是关涉着人生观的问题。作为世界中的一员,人同样是脆弱的。因此,月的意象在《月姬》中如此具有根本性,更重要的原因毋宁说在于:作者透过月亮窥见了人生的本质。世事流逝不止,人事变化无常。人生中必然充斥着痛苦,即使有快乐的事情也会转瞬即逝。当无情的命运压在我们身上,弱小的我们回天乏术。实际上,所有这些都昭示着这样一个冷酷的事实:人生是脆弱的。
爱尔奎特耗尽气力忍受着吸血冲动,防止自己堕入恶魔的泥潭。即使能气喘吁吁地保持着摇摇欲坠的理性,却依然找不到除了狩猎死徒以外的人生意义。希耶尔承受着由于死徒罗亚(Roa)灵魂附体而杀害亲人,并遭到教会反复杀戮的悲惨命运,而且无论怎样闯荡也找不到归宿之所在。秋叶为志贵提供着必需的生命力,而且必须用有限的精力压制远野家血统中的原始冲动。稍有不慎,远野之血就会冲垮人性,将秋叶转化为魔鬼。琥珀自幼年就承受着远野槙久的性虐待,灵魂在绝望中被一点一点摧残殆尽,只能凭借将自己人偶化的畸形方式维持着自己的存在。即使是貌似生活在摇篮中的翡翠,也始终处在唯一的亲人渐渐崩坏,喜爱的男孩遭遇事故,而自己又无能为力的绝望境况中。
即使故事走到尽头,沉重的阴霾依旧挥之不去。作品的九个结局中,有许多以完全或不完全的悲剧收尾。或者是有情人生死离别,比如爱尔奎特线的“月姬”和秋叶线的“温暖的午睡”;或者是有情人再也无法回到正常的生活,比如秋叶线的“远方的苇莺”;或者是有情人虽成眷属,但身边某个亲近的人受到了无法治愈的伤害,比如翡翠线的“真昼之月”和“日向之梦”。当然,关于结局是否达到了完满状态,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可以肯定的是,很多结局都笼罩着凄凉与无奈的乌云。



无常的命运撕扯着我们的生活。在很多情况下,我们无法成为自己的主宰。在起初,出身无从选择;在途中,难料的世事常常给我们当头一击;在尽头,结局无从知晓。人生如同海面上的一叶扁舟,在狂风骤雨、惊涛骇浪中摇摇晃晃,随时都有倾覆的可能。纵然有风平浪静之时,恐怕也只是短短一瞬吧?
于是,银色的月亮在天空中质问我们:无常的人生是否值得?
月世界的安魂曲
奈须蘑菇的作品不乏传说色彩,庞大的世界观令人眼花缭乱。而且,作者也从来不回避那些常人避之不及的邪恶。但是,在残酷的命运所开启和封闭的时空里,在那些无端的神秘混杂着欲望所造就的纷纷扰扰的恶行中,在无以复加的憎恨与暴力将卑微的日常生活燃烧成灰烬之际,我们却常常瞥见那隐藏在阴影中却焕发着耀眼光彩的人间至情。盛满罪与罚的人生之杯中,微茫而真挚的爱与情却翻涌起美丽的泡沫。在历经千辛万苦后蓦然回首,失去的常常多于得到的,然而那历经岁月打磨依旧明亮如初的,必定是最珍贵的至情,无论那闪耀于现实还是流淌于回忆,都足以为我们构筑起一座遮风挡雨的心灵家园。
经历了这许许多多的苦难,纵然常常不能以团圆收场,至少心中依然能留存着温暖,哪怕只是一丝温暖,也足以化解冻结着心灵的寒冰。爱尔奎特与夕阳一同消逝,但在漫长的沉眠中依旧回忆着志贵的音容笑貌;希耶尔找不到归宿,却在志贵身边找到了晴空般的温暖;秋叶终究不能和志贵结出爱情之果,但从心底感受着与心爱之人的牵连;翡翠无法拯救自己的姐姐,但能带着姐姐的梦想勇敢地前行;琥珀不能忘却过往的痛苦,但守护了亲爱的妹妹,也在志贵和秋叶这里寻得心灵的港湾。在文字的每一个角落,我们都能感受到炽热的友情、亲情、爱情。在故事的最后,回忆着白驹过隙一般的往事,志贵只觉得心满意足。“每一日每一事都无法回来,都是我生命中不可替代的时光。”(《月蚀》)而在那些时光中闪耀着光辉的,正是在旅途中遇到的一位位伙伴。即或只是过客,这种“一期一会”般的相遇,也足以留下淡淡的余温。



远野志贵在故事中的一段感叹,最能说明作者的心声。最能说明作者的心声。“谢天谢地。不过既不是因为自己终于活下来,也不是因为收拾了那黑色大衣的吸血鬼。而是因为,自己曾处在那样的世界里,但最终还是回到了日常的生活,在这平凡的早晨感受着平凡的幸福。”(《爱尔奎特线·苍之咎迹》)的确,作者的各种神话般的设定不过是要将无法逃避的非常状态无限制地放大,从而将我们素来不在意的平常状态压缩成微不足道的稻草,由此敦促我们珍惜这好像不紧紧握在手心里就会顷刻遗失的平平常常的幸福。正是那稻草般渺小的平凡生活,那人与人的互相陪伴、关怀、爱慕所浇灌、培育的平凡生活,为紧握着它的手心带来热量,将这温馨的感受通过最敏感的神经传达到心灵的最深处。我想,这种温情才是作者在充满了想象力的作品中想要守持、呵护的。
琥珀在属于自己的结局“日向之梦”中,挂着与向日葵相媲美的灿烂笑容,张开手臂迎接心爱的人。“志贵,欢迎回来!”(《琥珀线·日向之梦》)志贵和琥珀回到了哪里呢?回到了平凡的生活中,回到了友人、亲人、爱人可以谈天说地、打打闹闹的平凡生活中。还有什么能比那些平平常常的小事,更能在我们的心湖上泛起永不消逝的涟漪呢?

正如志贵在属于自己的结局所说的:“最鲜明的回忆也转瞬即逝。即使如此,仍然坚信着这月亮的面容不会消失。”(《月蚀》)在作者心中,月亮是脆弱的,但是它的美丽却不会消失。正如人生中的种种美好,注定经不起暴雨的摧残,但是透过层层叠叠的积雨云,依旧有一缕淡淡的月光倾泻到手心。我们怎么能不珍惜这微弱的光芒,伸出双手寻觅月亮的清辉呢?而那种光辉,只要不论何时何地都不放下执着的双手,我们就能掬满于手中。

于是,我们捧起月光,眺望着那一轮苍色的明月大声呼喊:如果脆弱的月亮也能闪烁其美丽,无常的人生何尝不能收获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