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怪故事·柳崖外编（二十）
柳崖外编（十六卷家刻本）·卷五
60，青主先生
气节无惭古大儒，却将余技隐扁卢。
皇冠甘向江湖老，枋得遗规却不殊。
傅青主先生，是太原人。他的学问深如天人，仙佛道兼修。且不论他的大节如何，乡里一直流传一些关于他的琐屑小事，这里记录几条。
傅先生精通医术，晚年的时候，他只见因为求医而拜访的人，不因治病而拜访的一概不见。有个抚军某知晓傅先生的名声，但一直见不到。傅先生偶然有次扶着藜杖在郊外漫步，正好抚军出门来了郊外，和傅先生相隔有半里多。一差役报告抚军说：“前面那个拄杖的人就是傅先生。”抚军急忙叫前骑追赶，叫抬轿的人也跟着追上去。而先生走路也不加快，也不回头看，就这样追了十里地，抚军的队伍和傅先生还是隔那么远。抚军于是说道：“完了！看来先生是不会让我见他了。”后来一天，抚军的太夫人得了病，抚军就嘱托阳曲令去请傅先生前来。傅先生就说：“看病可以，但是我不见贵人。”阳曲令说：“行。”等到了抚军府上，抚军恭敬地回避，叮嘱阳曲令好好陪同傅先生。等诊脉完毕，傅先生愤怒说道：“太夫人这样年纪了，怎么会得这种病！没法写方子。”拂衣将走，阳曲令执意挽留，委婉地询问病情，傅先生刚开始没有说话，随后说道：“太夫人得的是相思病，是昨日午间得上的。”先生出去后，抚军询问阳曲令情况。阳曲令无法回答。太夫人稍稍听到他们的谈话，于是自己叹息道：“傅先生真是神医啊。我昨天中午翻腾箱子，偶然看到你父亲的鞋子，这才得了病。把这件事以实相告给先生吧。”阳曲令将此话转达给傅先生，傅先生开了一帖药方，太夫人的病就痊愈了。
另外有一个民妇，因为丈夫沉迷赌博就唾骂他，她的丈夫便掌击了她，因而得了气鼓病。丈夫就询问傅先生该如何医治，傅先生随便捋了十几把草，对那个丈夫说：“你拿上回去，在你媳妇面前用慢火煎熬，脸色一定要和气，声音一定要低下。除了吃饭要亲自伺候外，煎药最为重要。每天要煎十几次。”丈夫照着傅先生的法子，他媳妇的病不出三天就痊愈了。有人询问是什么药理，先生说：“得的是浅病，不需用药，只是以草为媒介让他心平气和就足够了。”
又有一次，有个少年正在盖房子，看见傅先生路过，于是说：“为什么不装病试一试他的医术呢？”就从高处一跃而下躺在地上，人们拦住傅先生说：“这有一个病人，请你看看。”先生望了一眼，说道：“这是个死人。”众人大笑。先生又说：“他的肠已经断了。”少年一抬回家里就死了。
又有一次，傅先生正在西山读书，一少女前来求医，先生以诊脉为由抓住她的手，另一只手拿起砚台就要打她，说：“哪里来的妖狐，胆敢来害我！”狐女下跪说道：“妾身确实不是人类，江南的某公子，妾身想要诱惑他，可以否？”先生说：“他也算和你有缘。但是不应该闹出人命，当他垂危的时候，你就叫他请我看病，我会救他。”狐女许诺而去。随后狐女来到江南，与某生相遇，刚开始的时候缠绵至极，某生日渐消瘦，逐渐得上了肺痨，奄奄一息。狐女就对他说：“太原傅先生能救你。”说完就离去了。某生家里素闻傅先生的医术高明，但江南距离太原数千里，估计某生的病必定是等不到那个时候了，一家人相对哭泣。这时门外忽然有人来报傅先生来了，举家即大喜不已，傅先生开了数剂药方后某生的病就好了。傅先生外出的时候，听说祁县的包子很美味，于是带着儿子专门去吃，吃了好几天，已经没有付账的钱了。馆舍的人索要饭钱催促紧迫。先生于是说：“取纸来，我给你写几个字，你拿到接上去卖，估计能够作为补偿。”馆舍的人刚开始不答应，傅先生一再坚持，这才拿上书法去叫卖，获得的钱竟然数倍于欠下的账目。于是挽留先生道：“先生就留在这里吃包子，我替先生卖字如何？”傅先生一笑而去。
一次，安南国的使者前来拜见，求傅先生写“安南国”三字，以将其刻在都城的城门上。用千金来买傅先生也没有答应，后来使者听说傅先生和一个和尚关系好，就把千金布施给这个和尚，办一场假佛事，和尚乞求傅先生书“国泰民安”和“南无佛”几个字。于是这几个字就落在了使者手中，急驰回了国。
傅先生的儿子叫傅眉。先生知道他不长寿，所以给他取表字为寿毛。一天，寿毛将自己临摹傅先生发书法题上傅先生的落款，将其放在案头。傅先生看见了，忘记不是自己写的，惊骇道：“我就要死了吗？为什么这字毫无生气！”寿毛于是说：“这其实是儿写的。”先生听了，不由得大痛不已。没过多久，寿毛就死了。
先生的墨宝留传至今，已经寸纸如玉。我在阳城，得了傅先生和他儿子寿毛的一轴手卷，真乃仙品。开头的一封书信说：“最近人懒了什么也不想干，才写了两三行字，眼睛就起了一堆眼眵。不过有唱‘三倒腔’的，就和村老汉一起坐在板凳上，听着什么《飞龙闹勾栏》消遣时光，倒还可以。姚大哥说十九日请我看唱，割两斤肉，烧饼煮茄，这些足以受用了。不知道他真的请不请？要是到了跟前还没有动静，我就去红土沟，吃两碗大锅粥也好。”
61，醉刘
富贵功名念早忘，壶中日月是仙乡。
壮游犹念小人母，毕竟刘伶德未荒。
北通州有个打更匠姓刘，每天按时在钟楼上击鼓报时就是他的职责。他喜欢喝酒喝到醉，人们就以醉刘称呼他。不过他生性孝顺，按时打更也从不草率。
某年冬天的一个夜晚，已经三更过了。醉刘击完鼓，冷极了，于是独自一人在钟楼上拿起酒壶喝酒，这时隐约听到空中有两个人在说话，谈论的都是如何修炼飞升的法术。醉刘朝着空中说道：“仙人为什么不下来和我共饮呢？”片刻之后，便有两人前来，对醉刘说：“你做的这一行也够辛苦的，就一壶酒要怎么喝呢？”就朝着空中一呼气，就落下几个酒杯。又用手指在墙壁上比划，随即变出山珍海味，如同刚出锅的一般。醉刘知道他们不是凡人，问他们要到哪里去。两人说：“去扬州。”醉刘就说：“可以带上我吗？”两人说：“可以啊。”要他这就走。醉刘说：“小人家里还有老母，我要是走了，她老人家的饮食该怎么办？”两人给他一个葫芦，叫他给家里的老母亲，凡是开门七件事都能从里面拿。要是想要熟食，晴天的时候就朝着太阳，阴天的时候就朝着火，一呼吸之间就能变出食物了。醉刘谨受教，自己拿来试了试，果然不假。将葫芦交给母亲，交代完事情后便返回楼上。两人说：“请你闭上眼睛。”醉刘眼睛一闭，两人各自拿着他的一只手。只听见耳边有呼呼的风声。一顿饭的功夫，听见说：“止。”眼睛一开，已经到了扬州了。
两人带他游遍各种名胜，饮甘泉水，赏甓社湖月，听竹西歌、二十四桥箫，泛舟三十六湖之上。又扬帆于扬子江江心，游于平山堂的群山之间，飞翔在九曲池嵇康清弹的地方。处处都有美酒。醉刘高兴极了。两人对他说：“这些不过人间之乐。”又带他来到一个地方，上面的匾额写着：“迷仙院”，只见里边房屋清幽寂静，玉栏朱楯互相连属，锦树玉花交互映照。往来美女，有的从阁楼中下来，有的传说在回廊之中，有的倚靠着假山奇石，有的泛舟湖中，穿着如同云锦天裳，芬芳袭人。来到最后一阁，阁上有一位垂髫的少女，正唱着歌：“
古婵娟苍鬟素靥。盈盈噉流水，断魂十里。叹绀缕飘零，难系离思。故山岁晚谁堪寄，琅玕聊自倚。漫记您绿蓑冲雪，孤舟寒浪里。
三花两蕊破蒙茸，依依似有恨。明珠轻委云卧稳，蓝衣正护春憔悴。罗浮梦半蟾挂晓。么凤冷，山中人乍起，又唤取玉奴归去，余香空翠被。”
一人说：“这是《花犯调》。”另一人问醉刘说：“你愿意住在这里么？”醉刘说：“我是粗人，住不得温柔乡。”二人于是一挥袖，亭台消失一空，只留下苔梅几枝。
又前行了几里，来到一处庭院，匾额写着：“麟趾褭蹄院。”进门一看，黄金为柱，丹银为堂，瓦衔翡翠，斗拱层叠，左右陈列着几百个碗大的珍珠。夜光璧有十多丈大。各种椒花凤尾、紫胆龙牙不计其数。后园没有别的，有十余株摇钱树，叶翠细纹，钱币缀于枝条上如同榆树，整棵树呈现金黄，和玉树珊瑚枝互相映衬。空中往来鸣叫的飞禽，无不是会吐金的鸟。一人问醉刘：“你愿意留在这里吗？”醉刘说：“我是一个庸人，拨不来算盘珠子。”于是二人一挥，变成了一片瓦砾碎石。
又来到一院，写着：“浩然院。”院门前站着两个守门的金甲将军，怒目而视，看见醉刘正打算呵斥。二人叱责之下，方才退下。三人进入院门，穿过重重碧竹，是一处广场，周围的支架上插列着戈、矛、盾、戟、刀、剑、弓、矢、棍、棒等等武器。有两个豹头猿眼的人正在用枪比武，有时枪刺进他们的身体，皮肉却不会被刺开。来到左院，里面有几十个人，正围观两个童子对拳。右院是十几个练习步射的人。从右院往南来到南南，这里有十几里宽，只听见马鸣萧萧，五花八门的马匹如同云霞聚散一般。二人问醉刘说：“愿意住在这里吗？”醉刘说：“我性情率直，没法在比武场上和人较量。”于是又出了院门将袖一挥，瞬间化为虎狼豹鼬等动物，飞奔着四散而跑了。
醉刘正惊讶的时候，忽然酒香扑鼻。醉刘问：“这酒香是哪里来的？”二人指着一个地方说：“就在那片竹篱之中，碧桃垂柳之下。”朝着那个方向走了几十步，进入竹篱，看见一扇柴门，匾额上写着：“除忧来乐馆。”走进门去，一个穿着道袍的人出来相迎，醉刘暗自问那人是谁，那两人回答他说：“是杜康先生。”【杜康是传说中发明酒的人】继续往前走，出现一座草堂，匾额写着：“欢喜堂。”门两侧有一副对联：“湛露浮尧酒，薰风起舜歌。”堂上没有别的东西，只有黄目尊、龙形勺、羽觞、翠尊、夜光杯、青田酒等一类和酒有关的东西。杜康问刘是什么人，二人说：“是通州的朋友。”杜先生叫两个童子来三只鸬鶿酒提，里面盛着兰花酒，拿来给三人漱口。醉刘畅饮了一番。又继续往前走，来到一处亭子，叫：“圣贤亭。”里面坐着七个人，问是谁。说：“他们就是竹林七贤。”其中一个从亭中出来，和那二人寒喧。于是拿来一大斗百花仙酿给醉刘喝，说：“我敬我宗。”这人大概就是刘伶。纵观这座小院四周，曲廊回塘，露台重阁，陈设的清醠玉醴、美酒佳酿数不胜数。四溢的酒香扑入鼻子，让人将神识都抛到九霄。亭子所在的地方是一眼泉水，一直延伸到一处空地，跟着泉水逆流而上，原来是酿酒的地方。这里酒的酿造方法和人间迥异，是用米果、云腴【传说中的仙药】、糯米花、五福饼【五种馅做的饼】之类的东西为原料，掺合这泉水，顷刻酿成。如果要酿千日酒、百日酒，就需要采集沆瀣之水【夜间的水气、露水】一百日或一千日，不断积累发酵，才能酿造。醉刘高兴极了，对二人说：“我要是能老在这里足够了！”二人于是带他去见杜康，杜康让他主持酒的酿造工作。
后来有一天，醉刘的一个同乡去扬州做贸易，见到醉刘提着两条鲤鱼，同乡问醉刘拿鲤鱼有何用，醉刘说：“明天是母亲的生日，这是孝敬我母亲的。”同乡说：“家乡距离这里几千里，明日哪儿能到？”醉刘说：“明天你和我一起走可以吗？”同乡姑且答应说：“可以。”第二天早晨，醉刘就去见那个同乡，也是要他闭上眼睛，醉刘抓着他的手飞翔在空中。一顿饭的时间就到了北通州的家乡。醉刘烹了鲤鱼孝敬母亲后，又带着同乡返回扬州。同乡于是知道醉刘的神异。问他现在住在哪里，醉刘带他去“除忧来乐馆”。同乡也擅长喝酒，醉刘就和他互相敬酒喝。过了一阵，同乡看见一个瓶子，上面写着“千日酒”。想要打开喝。醉刘说：“这是刘玄石[1]喝的酒，你不能喝。”在同乡强求之下，醉刘拿来百日给他喝，送他回住的地方，同乡就死了。棺木抬回家里，同乡的家人得知这个变故，就报了官。官府抓捕了醉刘的母亲。醉刘到堂，县令将要刑讯于他，醉刘说：“他没有死。只是喝了百日酒才这样。从他喝下的时间计算，今天满期，把棺木抬来破开，他就活了。”县官以为是妄言于是叱责他。醉刘说：“他要是没活，就治我重罪吧。”将棺木破开后同乡果然活了过来，于是刘家母子得以释放。醉刘给母亲招来一只青鸾，载着她飞走，最后不知所终。之后的二十多年，通州的鼓楼不击自鸣，满城都能闻到酒香，大家都传说是醉刘来了。
柳崖子说：酒、色、财、气，是宇宙间的四大“黑洞”，少有能跳出来的人。但是仙家唯独不禁酒。醉刘醉刘，倾心的只有酒，为了酒壶里的东西，抛弃所有，想要求仙的人，酒乃是先手。不过世间喜欢酒的人比比皆是，但是一旦喝醉了不过越来越昏沉罢了，哪能有成仙的？无非是专心饮酒而不顾父母的养育之恩，仙根早被自己砍断了。
【刘玄石：见《搜神记》，狄希是中山人。能造一种千日酒，喝了之后要醉一千天。当时有个人姓刘，名玄石，喜欢喝酒，到狄希那儿求酒。狄希说：“我的酒还没做好，不敢给你喝。”刘玄石说：“就算没有熟，给我一杯，不行吗？”狄希听他这么说，不能再推辞，给他喝了。刘玄石又想要，说：“真好！再给我一点。”狄希说：“你先回去，他日再来，就是这一杯，可以让你睡一千天了。”刘玄石告辞了，到家以后，醉得像死了一样。家人没有怀疑，哭着把他埋葬了。三年过去了，狄希说：“玄石肯定酒醒了，应该去问问看。”于是到石家，说：“玄石在家吗？”家人都觉得奇怪，说道：“玄石已经死了，丧服都除掉了。”狄希惊讶的说到：“我的酒很好，可以让人睡一千天，现在应该醒了。”于是让他的家人凿开坟墓打开棺材看看。到了坟墓，坟墓上汗气冲天，于是叫把坟墓打开。这才看见刘玄石睁开眼睛，张开嘴巴，大声说到：“真高兴啊，我醉了。”问狄希：“你做的什么东西，让我一杯就大醉，今天才醒？现在什么时间了？”在墓上的人都笑了。那时酒气冲入人的鼻子里，人也都睡了三个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