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逢山
很早以前,陈三愿就明白,不要试图和女人讲道理。
“梁小妮,我已经27了。”陈三愿站在一排木板扎成的大门外,沮丧地喊道。
“你还敢去河里抓鱼,你知不知道就算现在是大太阳,上游的村子下雨也是会发大水的,还有,你他妈腿裤上全是泥。”
梁小妮光脚站在台阶上,手里抓着一把扫帚。
陈三愿还是没敢进门,低头踢着梁小妮的粉色拖鞋。
“那条小河我躺里面都淹不死。”
梁小妮是陈三愿的外婆,十八岁以前,陈三愿说过最多的一句话是,“梁小妮,等我考上大学,就再也不回来了。”
“快滚,没有你我天天吃肉。”
五月的小镇飘满柳絮,空气里全是闷热的蝉鸣,陈三愿蹲在院子里,卖力摇着一把蒲扇。
“我的美味叫花鸡马上就好。”
外婆叹了口气,“唉,我二姑家隔壁的三姑娘的大侄也离婚了,家里留了一个八斤二两的胖小子。”
陈三愿黑着脸。
“我那叫失恋。”
“你又丑又穷,除了外婆没有人会要你了,乖,等会吃个大鸡腿,外婆带你去搬砖。”
外婆有一辆拖拉机,平时帮人拉点东西补贴家用。陈三愿躺在车斗里的砖头堆上,龇牙咧嘴的护着脑袋。
“梁小妮,你飙车呢。”
外婆扬了扬手里的高粱白,“来两口?”
陈三愿喝酒上脸,他光着膀子枕在衣服上,道路两旁的树影飞快向后掠过,湛蓝的天空上飘着两坨像狗的云。
“我想过了,留在这里没有发展,我还是得回杭州。”
“梁小妮,你不要想我,明年生日我会送你礼物的。”
“梁小妮,你开慢一点,我还年轻。”
“陈味回来了,大春说在供销社见过她。”外婆说道。
陈三愿坐起来,认真地说。
“晚上吃山药馍馍,我去刮土豆。”
外婆偷偷笑了起来。
陈三愿有一个宝贝箱子,放在大衣柜的顶上,里面装着他的玩具和寄不出去的情书。
“防着我干嘛,我又不认识字。”外婆翻了个白眼。
陈三愿没有理她,在箱子里翻了起来。
他给很多女孩写过情书,但都没有送出去。
“薛定谔的猫知道吧,只要我不出手,她们就处在当我女朋友和骂我臭傻逼的量子叠加状态。”
外婆不认识薛定谔,她也不会同意陈三愿养猫。
“找到了。”
陈三愿从信里翻出一张照片,他穿着一件白色衬衫,羞涩地靠在照片左边,旁边站着一个穿着碎花裙的白净女孩,面朝镜头笑的很开心。
这是他们的毕业留念,陈味只和他一个人单独拍了照片,陈三愿为此失眠了三天。
陈三愿听说她毕业以后留在了西北,过年都不回家。
“梁小妮,我是不是很失败啊。”
“你不是还在创业吗?大不了等我死了,我把拖拉机留给你。”
陈三愿躺在外婆怀里嚎啕大哭。
“梁小妮,我已经欠了银行一百辆拖拉机了。”
外婆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像过去无数岁月里夏天的夜晚,陈三愿在她的怀里渐渐睡着了。
陈三愿的名字是梁小妮起的,一愿平安,二愿快乐,三愿天天挣大钱。
梁小妮中年丧夫,女儿结婚不久就和一个诗人跑到了云南,给家里留下了一个刚出生的男孩。这个倔强的小老太太把彩礼全部退给了女婿,靠着一辆拖拉机把陈三愿带大。
“喂,你好像没机会了,陈味带了个外国人回家,说是什么鸡儿鸡丝斯坦。”
“是吉尔吉斯斯坦。”陈三愿没好气地说道。
陈三愿算陈味的本家,没过两天,陈味就带着礼品来看望梁小妮。
“哈喽,卧呲油耐母。”陈三愿热情地同这个皮肤黝黑的大胡子握手,后者一愣,尴尬地说道:“我的中文还可以。”
陈味向外婆介绍,“他是沈威客,在我们学校做交换生,毕业后我们一起留在了喀什,明年我要和他回吉尔吉斯斯坦,可能以后都不会再见婆婆了,所以特意来看看您。”
陈味走后,外婆叹了口气。
“我还是觉得鸡丝塞牙。”
陈三愿叹了口气。
“不知道洋人吃没吃过山药馍馍。”
陈三愿很久没有写信了,这个年代也没有人愿意写信,外婆没有手机,也不认识字,除了过年的那几天能见到活人,陈三愿只能在她的脑子里一遍又一遍的长大。
外婆坐在台阶上,追着阳光从右边挪到左边,苍蝇落在她的脸上,她也懒得去管。
外婆的院子里种着一棵桃树,陈三愿没有住到它结果的时候,现在桃树上面结满了又大又红的毛桃,她拿了根杆子,把一树的桃子都打了下来,气喘吁吁地装满了拖拉机。
外婆要去给陈三愿送桃子。
杭州在南方,鹅城在山西,上京昆高速横跨三千里。
拖拉机在院子外熄了火,外婆坐在大门口,穿着粉色的拖鞋。
她看着门口的大路延伸向南,绕过一口水井拐向西方。
外婆扎紧她的蓝色头巾,靠在拖拉机的轮胎上,满车桃子散发出沁人的清香。
“梁小妮,你不要想我,明年生日我会送你礼物的。”
“梁小妮,我要吃山药馍馍。”
“梁小妮,你可别死啊,我不差你那一辆拖拉机。”
“梁小妮,梁小妮……”
外婆骂道:“养了个王八蛋,连声外婆都不会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