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当琴弦断尽

漆黑一片之中,他正漫步其间,身后的合金舱门缓缓上升,将唯一的光亮闭锁在了圆形密室中央。
他长舒了口气,脚下踩着一丛丛散掉的琴丝走到铺着软垫的休眠椅前躺下,从椅子下端拔出管线插入脑后。一阵轻松愉悦的感觉从脖颈处散布至脚尖,依然是漆黑一片的封闭密室中,他像往常那样安睡。除了这个软和的躺椅,其他地方都是有棱有角的金属材质,装有小提琴的铁盒子,铺满了本就狭小的生存空间。
记忆中他从牙牙学语时便被要求接触乐器,以及来自成长过程中他无法违抗的重重限制打压着他的种种欲望,因此,他甚至不会因为自己必须插管的处境感到不满或不安。他知道自己或许应该被称之为音乐家。也许,这就是音乐家应该有的生活:插管,然后在空无一人的舞台上演奏。
因此当某种被他所熟知的预感一抵达,他就会利索地收拾好自己,提着还未断弦的小提琴,走入再次为他打开的荧光录音室,对着悬在半空中的采音器开始演奏神圣的古典音乐。
听着悦耳的琴音从自己指尖流淌,即使没有来自外界的任何反馈,他也能乐在其中。
他喜欢录音室里那些绚丽的流动彩灯,因为他能读懂那些灯光的组合,并按照灯光的变化及时地更换曲目。他和灯光简直是天作之合,他一次也没有听到过同样为他所熟知的警铃声。
要记住不同风格的曲目是不容易的,为了演奏出大师的风格,他常常要一个曲目换一种演奏习惯,尽管这对深谙演奏之道的他不算什么难事,但为了看到在他零失误演奏完毕时才会出现的金色闪光,每次登台独奏,他都无比激动与专注。
“演出非常成功,您辛苦了!”那金色闪光象征着他心底的荣誉感,被承认的快乐抵得过在无光的幕后苟且一生的痛苦。
每次,随着最后一个音符从琴弦上飞出,与旋律共存的种种意象便随着曲目结束而缓缓从他脑海里散去,闭上双眼的他都能在这宛如叹息般的琴弦余颤中听到他所熟悉的热烈掌声。当他再睁开双眼,入眼的便是那活泼的金黄色。他满足地笑了笑,向采音器轻轻鞠躬,从这迷你舞台上退场。
然后,厚重的合金舱门再度密合,吝啬地把最后一抹光亮也堵截在舞台里面,在这一片漆黑之中,他连落寞的背影都留不下。
他就这样毫无怨言的一次次精益求精地登台演奏,名家的曲目被他演奏到了与其创作者亲自演奏近乎没差的程度。在这没有任何回响的舞台之外,只有因琴丝磨断而被丢弃的报废提琴。漆黑的死寂之中,他踢动乐器残骸的动静,就是他能听到的唯一声响。
这天,他像以往任何一次演出意外那样,在演奏中途琴弦嘣地断了,他遗憾地向没有观众的示灯台微微鞠躬,提着无法继续承受他演奏激情的报废提琴撤出了录音室。唯有在这种时候,录音室沉重的合金门才会慷慨一回,用微弱的光晕替他照亮还未开封的提琴墙柜。这堵由金属盒堆叠而成的黑墙上,已经有四分之一的提琴被取出,报废的提琴残骸会直接丢在地上,奶白的琴丝落地之后便不会再被拾起。那些黑洞洞的空柜子随机排布在黑墙上,让人不免联想到被船蛆寄生的腐朽船帮。
他的脚步很快,不敢有所耽搁,那样有损于他提琴演奏家的职业素养。不过,或许是因为察觉到了某种悲哀,恍惚间,他竟被地上这些蓬松的琴丝所绊倒,手中的报废提琴在无边夜色中划过一道圆弧,琴尾重重地敲击在了纯黑的光滑墙面上。
这是他自打学会演奏小提琴以来,第一次听到如此夸张的异响,他扶着伫立两侧的提琴柜站稳,把嵌在脚面上的琴丝扯断。就当他再次抬头看向报废提琴彻底撞碎的角落时,他又跟只青蛙一样窜了过去。
他是如此激动,以至于浑身都在颤抖,他无法将注意力分散给演出或是荣誉,此刻他只觉得他就是为这一刻而生的一样:眼前原本从不会发生任何改变的永夜,倏然亮起了第一颗星辰。
面对这一点让他迷茫的光亮,他心中再也无法压抑曾找不到出口的欲望。他激动地想再靠近一点这自由的光,仿佛受其照射能比他听到真正的掌声还要幸福。
可惜这颗星辰实在渺小,他第一次有意识地抚摸着房间的墙壁。很快,他发现墙壁上某种光滑的涂层被他意外划出了一个细微创口,而那点令他欣喜若狂的光芒,来自他习以为常的狭小世界外面。
察觉这一点,他立马掰断曾抚摸过无数遍的琴桥,用最坚韧的琴头奋力地凿击抠剥着黑墙这微不足道的伤口。
因为这扇唯一的窗口,他第一次对这圆房子之外的世界产生了好奇,抑或是,生命受够了囹圄而向往自由的本能被第一次唤醒。
就在他极力将自己的眼睛贴在墙上,企图通过这小小光斑窥探世界的边角;醉心于这点亮他希望与彷惶的生命之光其间,他也第一次听到了警铃声在背后响起。
几乎是条件反射那样,他的内心涌出了一阵极其强烈的不安感。他在毫无改观的黑暗中抽出了备用小提琴的琴盒,拿上全新的乐器再次走进了那个会闪烁彩色流光的铁罐头。周围厚实的合金舱门缓缓啮合,他像从前那样通过辨别灯光变换的频率来演奏指定的曲目。
在那片刻的清醒之后,他便觉得这份曾习以为常的黑暗是如此冰冷和残酷。就连这儿唯一的罐头似的舞台,以及那在他完美演奏过后欢快的金色闪光,也变成了把他当小孩儿耍的骗局。
可他不能直接反抗,不管他经历了什么,他都依然热爱着演奏,他喜欢藏在音乐深处的情感和意象,只要他的心还未被杀死,他就仍能感受到藏在音乐之中的力量与光芒。那颗嵌在不可破坏的黑墙上的星星,只是让他珍藏在内心深处的美好事物又多了一样。
他留意着那颗有时也会变暗的孤星,在一些可以长时间不工作的时段,他就用小提琴最硬的护手部分扣剥着那点光芒。当然,锐器抠凿玻璃的尖锐声响令他头昏脑涨,但那点光芒也确实是在他的殷切期盼中不可查觉地缓慢扩张。
有时候,那颗星星真的会变得很暗,可跟他自身周围这纯黑环境相比,依然可以算的上是不灭的光芒。他孜孜不倦地寻找机会去开拓那点光明,在他的不懈努力下,那点星光终于扩大到了足足一个指甲盖那么大。
来自外部世界的光芒终于不单是枯燥的白色了,对色彩非常敏感的他立马发现了掺杂在这白色散光中的曲线道路,还有远处散落在绿色地毯上的两个漆黑的半圆形。
这些东西都是令他感到万分欣喜和新奇的。因为在晚上,来自天空的光不再耀眼时,黑暗的半圆球就会发出柔和的波形彩光,而那条曲线两侧,每隔一段距离就会升起一个闪动着暖色灯光的小圆柱。
对他而言,了解到这些,虽然只会平添他无法挣脱这黑暗囚笼的痛苦,可也会让他去拥抱光明自由的想法更加坚定。
说不定,外面,真的有他的同类,而他的演奏,也终会吸引来同类的围观,他会得到真正的赞美和欣赏。每当他因身体不堪重负而不得不躺回舒适的休眠椅上时,梦中提琴演奏会结束时的掌声会变得更加清晰和热烈。
只可惜,现在即使再怎么奋力破坏墙壁涂层也不能改变创口的大小了。
这样的生活并未持续太久,很快,自由便向他招起了手:
在他同往常一样趴在墙壁上向外窥探寂静的世界时,忽然发现一个正在执行巡逻任务的蓝灰色机器人注意到了自己所在的这个地方。冰冷的机械摄像头对准他时,身处黑暗的他拼命敲打着囚笼内部的玻璃墙,希望机器人可以打开这个容器让他出去。
但他的力气太过绵软,幸好,或许是他的精神影响了他的身体,他觉得体内有什么东西猛地向外播散了出去,并且成功叫那个已经转身离开的机器人又回到了这里。
隔着一层厚重的有机玻璃以及上面纯黑的吸光涂层,那掌握着他自由的机器人取下随身携带的一个喷雾,在一阵环球扫描过后,熟练地朝困在球中的他唯一能窥探外界的涂层破损处喷了一下。
至此,他的世界,再度恢复了绝对的黑暗。
他因愤怒和恐惧而不断地拍打着坚不可摧的牢房,认为自己绝不该再度回归黑暗成为演奏提琴的工具。
可当警铃再次响起时,他又自己熄灭了要罢工到底的想法,再次拿起提琴,去到了那个闪烁着霓虹的铁罐子录音室。
“如果我可以唱歌,那我一定会为自己演唱一曲被困灵魂的悲歌。可惜我不能开口,因为生命的苦涩不该玷污从我指尖流淌而出的古典艺术。唯有音乐,是我心底永远不会被剥夺的光明……”
如果好好工作,熬到最后一个备用提琴也在演奏中弦断琴折,自己就可以功德圆满获得自由——再不济,也能在被毁灭之时从这漆黑囹圄间逃脱直达外面那日思夜想的真实世界,不是吗?
毕竟自从上次被监察机器人发现自己破坏了内部涂层之后,它们在球体外部也涂了一层无法被破坏的纯黑涂料。
就这样,过了很久,很久……
久到最后一根琴弦也梆的一声断裂。
负责销毁出错或报废的音乐球的车间顶部,是坚固且密不透风的漆黑屋梁。
在球体中工作数十年的高等音乐机器人,大多都会在提琴耗尽之前因自主停止工作。为了降低这种提前报废率,后面出产的音乐球机器人都会在正常工作一段时间后通过程序内置的“并非意外的意外”而“碰巧”破坏掉原本就预设好能被缓慢破坏的一小块涂层。
通过外部的刺激,让这些无法接受自己终生要在黑暗中迷失的高级机器人更加努力工作,从而大幅度压缩了高等智能机器人的提前报废率。
就像动物在特定条件下基本都会患抑郁症而失去活力一样,智能机器人的反常也会导致它们无法稳定工作至预期报废时间。而现在,人们掌握了能让它们自愿卖力工作减少提前报废率的办法,彻底治好了商家因花了大价钱却无法让智能音乐大师球工作至正常报废而产生的头疼病。
甚至,对于一些特殊的机器人,它们对音乐的感悟以及对乐器的爱护让它们的实际工作年限大大超出了额定,甚而至于会有不输于大师所著的新曲从封装着它们的球形棺材中传出来,给有幸听到的游客一场绝妙的体验——这都令厂商和买家们都感到满意无比。
在这些可怜的非生命体中,最令人动容的,就当属它们其中在琴弦断尽无事可做中仍然苦守至焚化炉焚尽自身一切的异常个体了。
这些机器人以低到让任何人都为止惊叹的功耗保持着清醒直到毫无回收价值的音乐球被直接销毁;或许,吸光涂层燃烧产生的青蓝火焰,会为这些天生便与自由无缘的非生命体带去一点灵魂之中的温暖。
毕竟它们孤独一生,直至消亡都不曾真的见过太阳;自然,在琴弦断尽无事可做的黑暗虚无之中,也不可能有爱的存在。可它们就是不愿意熄灭自己,它们的零件悉数磨损至报废,芯片也因过载老化而无法将上面的数据留给它们还在工厂准备封装记忆盘的后辈。数十年前,人们因为觉得欣赏那些从播放器中传出的音频没有灵魂,转而追捧起了那些在音乐艺术方面拥有一定独特理解和领悟能力的专职机器人——由此,人们的需求奠定了它们一生都将作为高级音乐演奏工具的宿命。
或许,这一切都只是智能机器人因成长模块产生异常而给他们自身带来的某种悲哀。
口刀鸽子
2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