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 · 龙门石窟
自项日感梦,满月流光,阳门饰豪眉之象,夜台图绀发之形,迩来奔竞,其风遂广。——《洛阳伽蓝记》
一千九百年前,相传汉明帝的南宫一梦,让佛法在中原大地上降临。自此,佛教开启了漫长的中国化进程。从被佛门尊为“释源”的白马寺开始,到北朝君民一致的信仰,再到唐代肉眼可见的兴盛,佛教这一切演变离不开的,是一片承载厚重底蕴的土地——它,就是洛阳。今天,当我们追溯中国佛教的印记,便总是自然而然地,遇见了这座灵秀的城市。
曾经作为十三个王朝都城的洛阳,历史地位可谓举足轻重。而在这十三朝当中,如果你做一个小范围的、不严谨的、毫无说服力的公投,选出人们最喜欢的朝代,那么结果中,唐朝一定会出现在所有朝代之首。可以说,人们对洛阳的向往,多数是对盛世繁华的向往。但是,当佛教选中了这片钟灵的土地并在此扎根,洛阳便成为了后世信徒们眼中的圣城,无数个帝王、家族和个人,都追随或左右着这座城的兴衰荣辱。这些佛教的遗迹,也从另一个角度,将这座城的历史流传并辉煌至今。
据记载,北魏末年,洛阳周边有七十余处寺庙,而今历经千年,有的已经不复存在,有的破败不堪,当然,也有的在历史变迁中成功保留下来,香火得以长久。而这里的后者,便包括了令洛阳名满天下的龙门石窟。
在洛阳南郊,伊河两岸的龙门山上,伫立着这座珍贵的历史文化遗产。它诞生于北魏,兴隆于盛唐,经过一千多年的持续开凿和修缮,终成为了世界上造像最多、规模最大的石刻艺术宝库。千年来,它庄严地守在那儿,沉默不言;可这千年来,我们都知道了它,知道了它的古老与美丽。所以,当四月的薰风吹过洛阳城头,让这座古都盈满阳春的芳馨,便有必要,和千年石窟郑重地约会一场了。

游龙门山记
河洛之原有名山焉,世皆谓之“龙门”云。自洛阳城南十八里,高冈对峙,伊水中流,排闼如龙,拱而四卫,“龙门”之谓切矣。及至北魏,乃就佛门之所。钟山石之特,断凿龛窟,雕琢僧佛;释尊弟子,天王力士,靡不具有;然后题壁勒石,纪功述德;累以几世,于今十万许矣。
是岁三月己未,余与友人自范阳适洛,次龙门西山下。其北麓,辟为市井、游园,廛肆交错,曲径纡回。是时暇日娱游,嚣喧塞路,望山门而不见。于是愁容忽展,逸兴遽衰,颓然将返。顷余有念,谓友人曰:“自古风光之游,多好夷近以厌险远;今是山则不然,居至险之地,而纳至多之众,可怪也。何如跻攀以探其故?”遂偕登于半壁之上,历其龛窟、碑铭,一一瞩之。中间古阳、宾阳、摹崖、奉先之洞,其庞者也;左右之浅龛小窟,其细者也。既毕,然后背石壁,渡河桥,逮东山之麓。于时草木丰茂,清阴翳日,殊气候也,游人乱杂而不躁。观其龛窟,虽浅小而极工,或掩映草木间,非类西山之庞尊大像者。余乃迫察详记,采其形迹以出焉。
于是友人问曰:“君向所言其故者,可得见欤?”余因指山颠而谓曰:“可矣。凡吾所观之龛窟,帝王、将军造其大,百姓造其细也。帝王之愿有尽,百姓之志无数,是以大者奇而细者庸,尊卑之理也。今之世虽无帝王,百姓犹慕大佛之风,纷纷以朝之,于浅小者则不致,故居险而游者众也。”
至于佛无尊卑,而龛有之,何哉?龙门之为名山者,固非以一龛一佛而著;百姓之所造,与帝王之所造者实等,并称绝世也。以绝世之制作,虽摹之高山之崖,亦有不辞如吾二人者。是以龛窟之尊卑,在乎游者之好恶已:求细者尽致,而求大者相从也。然则游者之众寡,亦在其身也:龙门者,绝世之若此,如之何而不来焉?

如你所见,龙门石窟在五一接纳了数以万计的游客,主打的就是一个“众矢之的”。不过,虽说许多人来此只是为了看上一眼华丽的卢舍那大佛,并没有什么别的追求,但在人潮人海中也不难看出,这块宝地所拥有的十足魅力。若问我们,为什么偏偏要在五一去往洛阳这个热门城市,我想大概是——因为热(yǒu)爱(bìng)。
千百年的石窟,几个小时便走完了全程。但是,和众多游人不同,我们有心发现了大佛背后隐藏着的三个身影。我虽不曾见过这些人的样子,却知道,他们代表了龙门石窟中不寻常的三种人。
这第一种人叫作“供养人”。他们为建造佛像出资拨款,并许下愿心。供养人的身份最初是帝王将相,后来,平民百姓也拥有了建造佛像的权利。他们造像的目的各不相同,有的为了宣扬君权神授,有的为了纪念先祖,更多则在造像中赋予了自己的心愿,甚至把相貌也表现在佛的脸上。在龙门,大大小小的供养人像和浮雕图不可胜数。而值得注意的是,那些大臣将军所凿的佛龛,无不如众星捧月般,环绕着他们君王的造像;不止龙门,若放眼河洛一带,便会发现洛阳周边亦有数十个风格相似的小型石窟,将龙门拱卫起来。中国本土的礼仪制度,在这些佛教的建筑中被如此完美地复刻出来,这正昭示着佛教在中国发展的巅峰。
第二种人叫作“建筑人”。他们通常是手艺精湛的工匠,接受了供养人的命令,为他们雕刻佛像。当我们面对古阳洞的龛楣、宾阳中洞的浮雕、看经寺的罗汉像时,无不惊叹于古代工匠技艺之高超。从大同云冈到洛阳龙门,从北魏到盛唐,工匠造像的技术在飞速进步,但佛像的光辉之下,这些平凡的角色却不常被人提及。他们往往卑微地称自己为“支料匠”,在唐代奉先寺《大卢舍那像龛记》中就有“支料匠李君瓒、成仁威、姚师积”的落款。在他们手中刀斧的镌刻之下,一块浑然的顽石也被赋予了形象和意义,寄托着人世间寻常的细腻情感。当卢舍那大佛现如今成为了辉煌,它的建造者却几乎湮没在历史当中,他们对石窟必是功不可没的。
第三种人则是“守护人”。当盛唐以后佛教的地位不复,龙门石窟便多次在破坏中蒙难。当社会混乱、管理松弛的时期,盗掘、损毁、倒卖的情况累见不鲜。但是,龙门石窟能在今天依旧屹立,离不开一群守护它的人。自建成之日起,这些人以不同的身份守护着石窟:龙门十寺中的僧侣、历代修复石窟的官吏和石匠、近现代的考古学家与文物保护专家、民间自发组织的团体,甚至是生态环境的专管员,他们无不为此尽心竭力。于是,供养人的夙愿,建筑人的杰作,在守护人的坚守中得到了恒久的传承。这大概也是龙门石窟能够辉煌至今,傲然独立在历史长河的浪头之上的底气所在吧。
龙门石窟这样一座历史文化的瑰宝,它的盛名绝不仅仅是一朝帝王、一群工匠,或是一众僧侣的功绩,一切供养人、建筑人和守护人的力量汇集在一起,方可以令它光焰万丈。如果,我们突发奇想地,把龙门石窟比作一场成功放映的电影,这中间,供养人的愿心就如一位投资人对影片的看好;建筑人的精雕细琢则如导演、编剧和策划这些人独出心裁的制作;而守护人呢,就像在电影院工作的一个个放映员:他们准时放映每一场电影,认真记载放映情况,并做好每一部影片的防盗和修护。正是有了这些人跨越时空的合作,才诞生了龙门石窟这一部震古烁今的极品。龙门石窟,在供养人和建筑人的创造中达到了文化与艺术成就的高峰,它的价值,又在万千守护人的坚守下穿越了千年的时间,在过去与未来“交相辉映”。

这么说,这场电影似乎还缺了些东西——演员又是谁呢?
这电影中的演员,也许是那一尊尊佛像,但我更相信,它,正是我们自己——从古至今龙门石窟的一切欣赏者,我们既是观众也是演员。当我们看到石窟的美,可以说我们看到的是放映员展示给我们的这部影片的美,但还可以说是制作人们独具匠心地令我们也不知不觉参演了这场电影,仿佛也在这古今之间穿梭,成为了它美的组成。这样,经过石窟的每一个人,都是电影中的一个角色。这里的所有人与自然的元素,共同缔造了这部伟大的作品。

龙门山行
龙门今古登临境,更俯长川波万顷。
玉辇来从天上姿,青莲生入山中影。
几度晨钟迎日晖,松风吹彻梵音稀。
古人行尽今时路,只道浮图看不归。
斯水居士
2023.7.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