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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早期武侠·春风柳上原》(3)

2022-08-13 11:21 作者:绚梦幻音  | 我要投稿

  夜深人静的时候,南宫梦在远水客栈的上房里睡觉。金华只有一间客栈,而这间就是客栈里最好的上房,不过南宫梦还是觉得不太舒服。毕竟和她家里比,所有的客栈都太糟糕了。实在睡不着,她只好在床上一边打滚,一边想心事,再就是百无聊赖的看着屋顶出神。

  她知道自己在金华不能久呆了,按照她的经验,家里的二管家一定正带着一帮老妈子连夜往这个方向赶来。虽然柳上原觉得南宫梦的追踪术已经如鬼神一般,可是南宫梦知道,自己这点道行和家里的老妈子们不能比。她们才是真正的闻风而至,如影随形。如果被他们捉了回去,自己这次偷跑出来找柳上原的打算就通通落空了。

  “难道跑那么远,就见他一面然后回家么?”南宫梦愁眉苦脸的想。可是细想起来,不回家又能怎么样呢?除了见柳上原一面,自己难道可以跟着他天涯海角的跑么?

  哎,柳上原……

  十二年前,当青衣江的水涨过河滩,春风就吹开了遍野火红的杜鹃。

  白衣如雪的南宫梦呆呆的站在百尺青衣江畔,瞪大眼睛看看远处的杜鹃,又茫然的抬头看看同样白衣的父亲。南宫家的女婿,新任的家主慕容听雨提着他名闻天下的雨花剑,一手挽着女儿小小的手儿,静静的眺望江水的上游。

  慕容听雨的身边再没有一个人,因为他不准任何一个家人跟着他。他不要排场,不要风光,他今天来只是为了送一个他不认识的人。送这个人的时候,慕容听雨不是南宫家的家主,他只是那个以一柄雨花剑仗义江湖的游侠少年。

  “十年回首剑生尘,武陵千杯一梦中。”成亲的那天,慕容听雨把这付对联写在南宫家的书斋上,平生第一次将听雨剑放上了剑架——一柄剑一旦上了架,还有多少的机会被用呢?恐怕连慕容听雨自己也没有想到,他的一生中还有这么一次机会再次被唤起少年游侠的回忆。

  “爹,我们等什么呢?”南宫梦累了,摇着父亲的胳膊准备开始撒娇。

  “梦丫头,别闹,爹在等一个人,一个很奇怪的人,”慕容听雨摸了摸她的小脑袋。

  “怎么奇怪的人啊?”

  “这个人敢去杀一个大家都不敢杀的坏人,你说是不是很奇怪呢?”

  “可是爹你不是也杀过很多坏人么?娘说的,”南宫梦歪着脑袋想了想。

  “那个人不怕死……”慕容听雨低声说。

  是啊,不怕死……慕容听雨当年也不怕死。可是现在他有了妻子,有了女儿,所以他怕死,而且怕得很厉害。不过天下之大,毕竟还有人不怕死的,比如那个要挑战风无月的少年。

  但凡武林中被称为大侠的,十个有九个想杀风无月,可是十个里有十个没有胆量。

  四川“蜀中会”的大龙头风无月,如果被拿到官府去,他的罪状即使有上百个脑袋都不一定够砍。可是想抓他去官府的人,脑袋落地的速度都比风无月快得多。以至于他执掌蜀中会七年之后,江湖上的大侠们都能够吐沫横飞的历数风无月的罪状,可惜他们敢做的也就仅仅是打算用吐沫淹死风无月而已。没有人不知道保护自己的脑袋,大侠们也不例外。

  那一年,柳上原的师傅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十六岁的柳上原第一次接过师傅的配剑,第一次走出峨嵋山,第一次想要去行侠仗义。他摸着腰间的凛冽长锋,决定去杀一个他最想杀,也最该杀的人,那个人就是风无月。柳上原用身上最后五个铜板买了笔墨,写了他一生中的第一封战书,约战风无月于柳上原。那是他长大的地方,和他有一样的名字。

  所有人都以为这个少年已经是一个死人了,只有柳上原没有去想未来。他整了整自己的衣服,带上他的战书去了成都,伴随他的只有空空的行囊和那柄古朴的剑。

  青衣江的水流拍击在江岸上,空旷的江岸上只有慕容听雨一个人,他也知道自己是唯一一个来送柳上原的人。江湖上,这个少年没有朋友,甚至连送他的慕容听雨都未曾见过他一面。慕容听雨只知道他会从江上过,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能等到柳上原。可是为了这次等待,他却从洛阳足足赶了半个月的路,带着他四岁的女儿。

  “爹,我们回去吧,好冷好冷,”南宫梦拉着父亲的袖子希望父亲来抱她。

  慕容听雨却没有抱她,他看着女儿,低声说:“再等等,梦丫头,再等等。爹就是要带你来看这个人,这一次你看不到他,长大以后你会遗憾的。”

  “为什么?”

  “让你看看什么是少年英雄!”慕容听雨摸着她的头发,一字一顿的说。南宫梦忽然呆住了,她看见了父亲眼睛里忽然闪动的那种夺人心魄的神采。那一瞬间,父亲不再是自己熟悉的父亲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气概占据了整个慕容听雨。

  似乎,又回到了少年的时代……

  船,终于来了。

  烟波浩渺的江上,一只简陋的小船转过了江弯,长身玉立的少年抱剑站在船头,放舟逐流而下,任凭激烈的江风吹起他朴素的青衣。在滚滚江流中,柳上原的身影竟如磐石一般不可撼动。见柳上原的第一眼,南宫梦就注意到他的神色。柳上原平静的面容,还有他淡淡的笑,他并不象一个将死的人,因为他丝毫也不畏惧。

  “少侠过来一叙如何?”慕容听雨对着江上喊道。

  柳上原看见了他们,稍稍犹豫,然后就摇舟上岸,并无一字的回答。

  “喝一杯如何?”慕容听雨倒上了酒。

  柳上原看了他一眼,接过了烈酒一饮而尽,递还了酒杯道:“多谢。”

  “再饮一杯如何?”

  “多谢,”柳上原笑着接过酒杯,又是饮尽。

  如此喝了三杯酒,慕容听雨没有再斟酒,抱拳道:“幸会。”

  “幸会,”柳上原说,“好酒。”

  然后柳上原就走了,慕容听雨没有再说什么。三千里的旅尘,他见到了这个少年,说了这几句话。在慕容听雨看来,已经足够了。

  “你是不是不怕死啊?”出乎慕容听雨的预料,他的小女儿忽然对着柳上原的背影喊了起来。

  柳上原转过身,好奇的看了南宫梦一眼:“所谓行侠仗义,死也并不奇怪。”

  “什么是行侠仗义?”

  柳上原笑了,然后他抓了抓自己的头,似乎这个问题确实很困难。很久,少年才斟酌着词句说:“就是有人要不怕死,死也不能让好人被欺负。”

  临上船,柳上原忽然回头笑道:“要是有人欺负你,我就可以行侠仗义了。”

  船渐行渐远,柳上原的身影也越来越小。

  远处传来他悠远的歌声:

  "青青柳上原,郁郁风中草。

  月色满江桥,荒烟侵古道。

  逆旅一夜舟,过客几声箫。

  猿啼半空里,杜鹃绕山腰。

  夜深瀚墨凝,无以写妖娆。

  幸有菊花酿,独饮自逍遥。

  金樽祝月明,千里来相照。

  我醉一声笑,我醒波浩渺。"

  这平静而简单的歌谣中,南宫梦呆呆的看着柳上原远去的方向,脑袋里只回荡着他的话:“就是有人要不怕死,死也不能让好人被欺负。”

  “就是这么简单么?”很多年以后,南宫梦问自己。柳上原所想的就是这么简单么?因为想得那样简单,所以他连死也不怕了——死也不能让好人被欺负……

  那时候慕容听雨不知道在想着什么,他睁大了眼睛,看着这个很像自己的少年,看他去向远处青草依依的柳上原。曾经和柳上原一样的慕容听雨那一年二十八岁,有一个家,一个女儿,还有一双略微沧桑的眼睛。

  父女两人谁也没有说话。

  慕容听雨没有等柳上原,仅仅在一刻钟之后,他就抱着南宫梦上了骏马直驰洛阳。他不想听见柳上原的死讯。慕容听雨并不相信柳上原能活着回来,他只知道自己不阻止柳上原,即使人死了,那股少年热血不能死,那股英雄气宇不能死。

  可是半个月之后,消息还是来了。恶贯满盈的风无月竟真的死在了柳上原上,死在柳上原上一个少年的剑下。那个少年叫柳上原。消息象枯原野火一样烧遍了大江南北,从此江湖上再也没有人不知道柳上原,那个不怕死的少年英雄!

  听到消息的慕容听雨愣了很久,然后他南宫家威严端庄的家主忽然仰天狂笑一声,简直如同狂风闪电一样扑进了酒窖。那时有数以千计的江湖豪杰连夜催马赶向凌云山,传说市面上的马价在一个月间翻了一倍,江湖上没有人不想见识这个少年。只有慕容听雨没有去,他悠哉乐哉的在自家的酒窖里喝了一个月,连夫人南宫凤的喝骂也不管了。

  那是南宫凤一生最可怕的一个月,不但丈夫发了疯,连四岁的小女儿也成天疯疯颠颠的四处乱跑。

  “唉,柳上原……”南宫梦翻了个身,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

  她练字的时候,会写的第一个名字不是自己的,是柳上原的。她练武的时候,从来都对别人说天下第一的名剑是柳上原的“不归剑法”,从来记不得自己父亲同样名动四海的“听雨神剑”。她家里还有一只鹦鹉和一条小狗,居然都叫柳上原。

  可是她这次偷偷从家里跑出来看到的柳上原居然是这样的,她心里好象一下子空荡荡的。她总觉得柳上原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可是她仔细想想,又觉得柳上原做得没有错。柳上原的安排不但救了他自己,也救了月七娘和那两个镖师,要是拔剑拼命,大家都会死吧?封少刚已经是死人了,难道为了帮死人报仇就叫柳上原去拼命么?南宫梦觉得不太妥当,柳上原要是真的死了,非但自己会很伤心,老爹也会大悲一场的。

  许许多多奇怪的念头纠缠在她脑子里,南宫梦越来越烦。实在睡不着,只得一赌气跳了起来,翻开窗子跳到了外面的街上。夜深人静的时候,小街寂静得吓人,月光把南宫梦的身影拉得很长。她噘着嘴,百无聊赖的沿着小街走了下去。

  “唉,明天还是继续去找柳上原吧,”南宫月转了一个时辰,心里终于打定了主意。

  这时候,她听见了远处隐约的人声。


  此时柳上原正在得意茶楼上喝酒。

  本来夜这么深了,得意茶楼早就不卖酒了,可是柳上原自己带了酒来,又付了一大锭银子,掌柜的也就乐得让这位大客官自己一边喝个痛快了。反正是薛家也不敢惹的大人物,捧着些总是没有坏处的。

  不过柳上原喝得并不痛快,事实上柳上原并不喜欢喝酒,他只有心情糟糕的时候才喝酒,而今天他的心情糟糕到了极点。

  他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毫无疑问是不能听南宫家那个小丫头的,要是和薛家斗剑,不但自己的死活是个问题,薛家弟子们一哄而上,那个小丫头和四平镖局的三个人是死定了,还没准会连累多少无辜。而他自己的做法大家都能全身而退,就算月七娘真的有冤无法报仇,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江湖上哪里能为了讨公道天天去拼命?要是那样有哪个大侠能活过三十岁?大多数时候,还不就是大家各让一步就算了。他今日连逼了薛小海三次,已经是逼到了极点,逼得薛小海狗急跳墙,对大家都没有好处。

  他越想越觉得自己做得对,可是问题是他的心情还是很糟糕,甚至更加糟糕。他不敢想月七娘,不敢想她的眼睛,没当想到她那绝望的眼神,柳上原的心里就会猛的一颤。那双眼睛里的凄凉和虚弱让他感觉芒刺在背,让他坐立不安。有时候柳上原甚至想跳起来喊一声:“你到底懂什么?”确实,月七娘什么都不懂,那样的复仇只能是自寻死路。

  可是,她不可以悲伤么?她应该忍受么?柳上原问自己。自己懂得比月七娘多很多,自己却不懂她的悲伤。

  “你们算什么大侠?这天下有没有是非?”

  每当想到这句话,柳上原就只能喝一杯酒,可是直到喝了一斤高粱之后,他想到这句话还是觉得胸口闷得发慌。

  “喂,柳上原,上面的是不是你啊?”女孩子清脆的声音响起在楼下。

  柳上原心头猛跳一下,无可奈何的探头出去,只见南宫梦正仰着头站在小街正当中。“大小姐,你们南宫家的闺秀向来号称扫眉才子,你说话能否秀气点啊?”柳上原回喊道。

  南宫梦三步两步跳上了酒楼,不由分说的拉起了柳上原的袖子:“走啊,快……快点……”

  柳上原看她满面焦急,脸儿上热腾腾的泛红,不禁有些吃惊:“怎么了?”

  “快走,快,月七娘……我看见……月七娘……”南宫梦内功糟糕到了极点,跑了一段长路才找到柳上原,现在竟是喘不过气来了。

  “月七娘?”柳上原凛然一惊。

  “月七娘他们三个刚才从街上过去,我正好看见了,他们都带着兵器,看那个样子很吓人的,好象是要往薛家那边去拼命。我喊了一声,他们立刻就跑远了,我又追不上他们。你赶快去救他们啊,他们身手那么糟糕,这下子死定了!”

  “混蛋!”柳上原大惊之下,口不择言。一提桌上的长剑,疾风一般冲了出去,南宫梦还没来得及喊他,他已经消失在楼下小街的拐角了。

  “带我一起啊!”南宫梦大声喊着。

  喊声未落,柳上原已经闪电一般的奔回了茶楼上。可是他没有看南宫梦一眼,却是一把抓起了柜台上的掌柜拼命的摇着:“醒醒,醒醒,薛家到底在哪里啊?”

  “过……过了沙头巷,右边是……是小石街、街,顶头的双……双……双……”掌柜的给吓傻了,结结巴巴的说道。

  “双什么?说啊!”这次是南宫梦在他耳边大声喊。

  “双旗,双旗下就是了!”

  掌柜的惊魂未定,两道影子已经一前一后的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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