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怪故事·聊斋志异(五十三)

聊斋志异(二十四卷抄本)·卷十一
223,郭生

涂抹雌黄悔已迟,芸窗且喜得师资。
副车一中矜心起,忘却供鸡设黍时。
郭生,是淄川东山人。从小就喜欢读书,但山村中没有可以求教指正的人,二十多岁了,写的字笔画错讹还很多。原先,家中曾经闹过狐狸。衣服、食品和其它器物,总是丢失,深受其害。
一天夜晚郭生读书,将书放在书桌上,被狐狸涂抹得一塌糊涂。严重的地方,乱七八糟的连行数都看不清楚。只好选择那些稍微干净点的来读,只有六七十首。郭生心里非常恼怒愤恨,但又无可奈何。郭生又把平日练习写作的文章收集起二十多篇来,准备让有学问的人指正。第二天早晨起来后,看见文章都翻腾开摊在桌子上,几乎全被浓的淡的墨汁涂抹尽了。郭生恨得要命。正好一位姓王的书生,因事来到山村中。王生平常跟郭生关系很好,顺便登门拜访。看到了被涂污的书,就问郭生是怎么回事。郭生把自己遇到的苦恼事情详细告诉了王生,并且拿出残留的稿子给王生看。王生反复审看,发现没有涂抹留下的文章,好像还有些好的语句。又看那些被涂抹掉的文字,都是冗杂繁琐可以删掉的。王生惊讶地说:“狐狸好像是有意这样做的,不但不能以此为患,还应赶快拜它为师呀。”过了几个月,郭生回过头来看自己原来写的文章,顿时觉得涂改得很正确。于是改写了两篇文章,放在书桌上,以观察它们的变化。等到天亮,又涂改了。过了一年多,狐狸不再涂改了,只用浓墨汁洒大黑点,淋漓满纸。郭生感到很奇怪,拿着去告诉王。王生看了以后说:“狐狸真是你的老师,文章写得很好,可以去参加考试了。”这一年,郭生果然考中了秀才。郭生因此很感激狐狸,总是准备下鸡和米饭,供狐狸吃喝。每次买八股文的选本,不自己选择,而是由狐狸来决断。因此两次府道考试,都名列前茅,考中副榜贡生。
当时叶、缪等先生的文章,风雅艳丽,家喻户晓。郭生有一手抄本,爱惜备至。忽然有一天,被狐狸倒了一碗浓墨汁在上面,沾污湿洇得几乎无一个字留下。郭生便又拟题,构思创作,自己觉得很惬意,谁知又全部被狐狸涂抹了。于是,郭生渐渐不信服狐狸了。没多久,叶公因纠正文体而被收押入狱,郭生又稍稍服气狐狸的先见之明。然而以后郭生每做一篇文章,都煞费苦心,却总被狐狸涂污了。郭生自以为前几次考试都名列前茅,心中盛气很高,就更加怀疑狐狸是妄改了。于是就誊录了以前被狐狸洒了许多墨点的文章试验它,狐狸又全涂抹了。郭生便笑着说:“你真是荒唐,为什么以前说好的,现在又说不好?”于是就不给狐狸设饭菜了,把所读的书本,锁到箱柜之中。早晨起来,看见封得很严实,丝毫未动。但打开一看,只见封皮上涂砸了四道墨汁,比手指还要粗。在第一章上画了五道,第二章上也画了五道,再往后就没有了。从此以后,狐狸竟消声匿迹了。后来郭生考试,有一次考了四等,二次五等,这才知道,其先兆已经寓于狐狸画的道道中了。
224,金生色

剑光躍躍怒如生,静夜惊听柩有声。
鬼若有灵能雪恨,前因后果最分明。
金生色是云南晋宁人,娶了本村一个姓木的女子为妻。妻子生了个男孩,刚满周岁。金生色忽然得了病,他预感自己必定会死去,就对妻子说:“我死了你一定要改嫁,不要守寡。”妻子听了,好言好语,恳切发誓,表示死守到老。金生色听了摇摇手,对母亲说:“我死后劳累您养育小孙子阿保,不要叫媳妇守寡。”母亲哭着答应了他。
不久,金生色果然死了。木母前来吊唁,哭完后对金母说:“天降灾祸,女婿突然死去。我女儿年龄还小,身体也弱,将来怎么生活啊?”金母悲痛中听木母说这番话,极为气愤,生气地说:“一定要守寡!”木母感到惭愧,也就没再说什么。夜里,木母陪女儿睡觉,私下对女儿说;“人人都可以做丈夫,凭我儿的好长相,还愁找不到个好男人?年纪轻轻不早找个人家,整天瞪着眼守着这个小儿,难道不是个傻子?你婆婆如果一定叫你守寡,决不能给她好脸看。”金母从门前过,正好听到这些话,非常愤恨。
第二天,金母对木母说:“我那死去的儿子有遗嘱,本来不叫媳妇守寡;现在你们既然这样急不可待,那就必须守!”木母听了就愤怒地回家去了。夜里,金母梦见儿子来到,哭泣着劝说母亲不要让媳妇守寡。金母感到很奇怪,就派人去告诉木母,约定等儿子出殡后任凭媳妇嫁人。但是,询问了好几个会看阴阳宅的先生,都说年内不宜举行葬礼。可金生色的媳妇一心想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好出嫁,因此戴着孝还涂脂抹粉。在金家还穿素服,一回到娘家,便打扮得花枝招展,特别鲜艳。金母知道后,感到媳妇行为不好,想到她终究要成为别人的媳妇,也就暗中忍耐。于是媳妇更加放肆。
这个村有个游手好闲、品行不端的人叫董贵,见到金生色的媳妇后很喜爱她,用金钱买通金家邻居的老妇人,求她牵线与金家媳妇私通。夜里,董贵从老妇人家跳墙到金家媳妇的房间和她鬼混。这样往来十余天,丑事传遍全村,唯有金母不知道。媳妇的房里夜间只有一个小丫头陪她,而且还是媳妇的心腹。一天晚上,董贵和金家媳妇正在偷情缠绵,听到金生色的棺材震响,声音如同放爆竹。小丫头在外间的床上,看到死了的金生色从幔帐后面走出来,带着宝剑进入卧室。片刻,听到董贵和媳妇的惊叫声。不一会,董贵光着身子跑出来。又过了一会儿,金生色揪着媳妇的头发也走了出来,媳妇大声嚎叫。金母惊慌地起来,只看见媳妇光着身子往外走去,正要开门,问她也不答话。金母追出门去看,四周寂静,什么声音也没有,竟不知道媳妇跑到哪里去了。金母回来走进媳妇的卧室,灯还亮着,看见有一双男人的鞋,于是呼叫小丫头。小丫头才战战兢兢地出来,把刚才发生的奇怪事情都说了,金母和她感到又害怕又奇怪。
董贵跳墙逃到邻家,身子抱成一团蹲在墙角。过了一段时间,听人声渐渐没有了,才站起来。董贵一丝不挂,冻得直打寒战,想找老妇人借套衣服。他看到院内有一间屋,双门虚掩,便暂时进到屋里。黑暗中摸摸床上,触到了女子的脚,知道这是老妇人的儿媳妇。他立刻产生奸淫邪念,乘那媳妇睡觉,偷偷上床贴近她。那媳妇醒来,问:“你回来了?”董贵说:“回来了。”那媳妇竟然一点不怀疑,任董贵猥亵。
原来,老妇人的儿子有事到北村去,临走时嘱咐妻子掩着门等他回来。他回来后,听到屋里有动静,便产生怀疑。仔细一听,话音神态极其放荡,不禁大怒,拿着刀冲进房内。董贵害怕,窜到床下面,老妇人的儿子立即上去砍杀他。接着又要杀他的老婆,他老婆哭着告诉丈夫错认了人,才把她放了。可不知道床下究竟是谁,便招呼母亲起来,一道点着灯去看,见那人被砍得仅能辨清面目,还有气息,问他从哪里来的,还能回答。但他身上有好几处刀伤,血流不止,不一会儿就死了。老妇人慌张得不知怎么办才好,对儿子说:“捉奸捉双,你单单杀了他,可怎么办?”儿子不得已,又把老婆杀了。
这天夜里,木翁正在睡觉,听到门外有劈劈啪啪的声音,出来一看,是屋檐起了火,而放火的人还在犹疑不定,似乎不知往哪里去好,木翁大声呼叫,家里人很快都来了。幸亏火刚点着不久,还容易扑灭。木翁命人拿弓箭,去搜寻放火的人。只见一个人身体矫健得像猴子一样,竟然跳墙而去。墙外就是木家桃园,园子四面环有坚固的高墙。几个家人登着梯子往里察看,没发现人影,只见墙下有个东西在微微活动。问话也不回答,用箭射去,那东西便瘫软了。开开门近前查看,发现一个女子光着身子躺在那里。箭贯穿在头上、胸部。他们拿着蜡烛仔细一照,原来是木家的女儿、金家的媳妇。众人非常害怕地报告了主人。木翁、木母也胆战心惊,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木女闭着眼睛,面如死灰,呼吸微弱。木翁叫人拔她头上的箭,拔不出来,后来用脚踩着她的头这才拔出来。木女呻吟一声,血喷出来,就没气了。木翁非常害怕,不知怎么办才好。天亮以后,木翁把实情告诉了金母,直挺挺地跪在地上求饶。金母也没怎么怨恨。只是把前面的事告诉了木翁,叫他自己家里埋了就是。
金生色有个叔伯兄弟叫金生光,愤怒地来到木家,痛斥木女所为。木翁惭愧沮丧,给了他一些钱让他回去了。但是,终究不知道和金家媳妇私通的人叫什么名字。不久,邻居老妇人的儿子以捉奸杀人投案自首。官府只是稍微责罚了他一下,便把他赶出来释放了完事。但是,他妻子的哥哥马彪平常好打官司,便写状子上告妹妹死得冤。官府传拘邻居老妇人,老妇人害怕,把事情的始末全供了出来。官府又传唤金母,金母推脱有病,派金生光代替去对质,金生光把始末都说了。于是前案并发,把木家老夫妇都牵连进去,一切情况都很容易地审查清楚了。木母因为教唆女儿嫁人,判纵淫罪。遭棍打,并命她拿钱自赎,因而家产荡然一空;邻居老妇人牵线导淫,乱棍打死。案子这才完结。【可怜那老妇的儿媳死得冤枉】
225,彭海秋

玉笛新翻薄幸郎,涓阑梦醒客还乡。
绫巾一幅分明在,莫把三年旧约忘。
莱州有一个秀才叫彭好古,在一座别墅里读书,离家很远。中秋节也没回家,一个人冷冷清清。想到村里的人没有能说话的,只有一个姓丘的书生是本县的名士,但他平素又有些见不得人的恶行,彭好古非常鄙视他,不愿和他来往。圆月升上天空,彭好古更加感到无聊,迫不得已,只得写了封请柬让仆人去请丘生。
过了不久,丘生来了,二人赏月饮酒。忽听有叩门声,童仆答应着出去开了大门,见是一个陌生的书生,要拜见主人。彭好古离席将客人请进来,互相一揖,然后围着桌子坐下。彭好古便询问起客人的家乡住处。客人说:“我是广陵人,与你同姓,字海秋。值此佳节良宵,我一个人闷在旅店里太冷清,听说您高雅健谈,所以不请自来了!”看他虽是布衣,却很整洁,谈笑风雅。彭好古大喜,说:“是我的同宗啊!今晚什么日子,遇上这样的佳客!”请客人喝酒,二人融洽得就和老朋友一样。看彭海秋的意思,似乎十分鄙视丘生;丘生每次巴结地和他攀谈,他都傲慢地不大答理。彭好古替丘生感到羞惭,便打断他的话头,说自己要先唱支民谣劝酒,接着唱起了李白的《扶风豪士之曲》。唱完,主客一同大笑起来。彭海秋说:“我不懂音律,不能回报你的阳春白雪之曲,找一个代替的可以吗?”彭好古说:“悉听尊便。”彭海秋问:“莱州城有名妓没有?”彭好古回答说:“没有。”彭海秋听说,默默地坐了很久,忽然跟童仆说:“我刚才叫来了一个人,现在门外,你去领她进来!”童仆出门,果然发现一个女子正在门外徘徊,便把她领进屋来。见那女子有十五六岁年纪,穿着柳黄色帔风,散发出阵阵香气,美丽得跟天仙一样。彭好古非常惊骇,拉她坐下。彭海秋慰问她说:“麻烦你千里跋涉而来!”女子含着笑连连答应。彭好古心中惊疑,询问她是从哪来的。彭海秋说:“贵地苦于没有佳人,我刚才从西湖里的船上叫了她来。”又对女子说:“你刚才在船上唱的《薄幸郎曲》就很好,请你再唱一遍吧。”女子便唱道:“薄幸郎【类似所说的冤家】,牵马洗春沼。人声远,马声杳,江天高,山月小。掉头去不归,庭中生白晓。不怨别离多,但愁欢会少。眠何处?勿作随风絮。便是不封侯,莫向临邛去!”彭海秋从袜子中掏出一支玉笛,伴着女子的歌声悠扬动听地吹起来,歌唱完了,笛声也停止了。彭好古惊叹不已。说:“西湖到这里,何止一千里路,片刻之间能叫她到这里,莫非是神仙吗?”彭海秋说:“不敢称仙。只是在我眼里,万里远的路不过就像这庭院一般。今晚西湖的风月比平时更美,不可不去游览游览。能跟我一起去吗?”彭好古有心要看看他的奇异本领,便答应道:“太有幸了!”彭海秋又问:“愿意乘船还是骑马?”彭好古想:还是坐船安逸,回答说:“愿乘船。”彭海秋说:“在这里叫船太远,天河中应该有摆渡的!”便高高地扬起一只手,向空中招呼道:“船来,船来!我们要去西湖,不吝惜船钱!”不一会儿,只见一只彩船,从空中飘飘落下,船四周缠绕着团团烟云,
几个人一起登上去。见船上一人手持短桨,桨尾密密地排列着长长的鸟翎,形状像羽毛扇,摇起桨,只觉清风习习。彩船渐渐上升,直入云霄,然后又往南飞去,快得跟离弦的箭一样。
过了一刻工夫,觉得彩船落到水中。只听船外笙歌管弦,一片嘈杂。出船舱一望,见明亮的月光荡漾在烟波缭绕的水面上,数不清的游船正游来荡去。船家停下船桨,任彩船自由行驶。彭好古仔细一看,果然是西湖。这时彭海秋去船舱后取出些美酒佳肴,大家欢快地对喝起来。不一会儿,有只楼船渐渐驶近,依傍着彩船并行。彭好古隔着楼船的窗子往里一看,里面有两三个人正在笑闹着下围棋。彭海秋举起一杯酒对女子说:“用这杯酒为你送行。”女子喝酒的时候,彭好古对她恋恋不舍,惟恐她立即走了,暗暗地踢了踢她的脚。女子秋波一转,脉脉送情。彭好古更加动心,请求约定再见之期。女子说:“如你喜爱我,只要打听娟娘的名字,没有不知道的!”彭海秋把彭好古的绫巾送给女子,说:“我为你们代订三年后相会之约。”随即起身,把女子托在手掌里,说道:“仙人啊仙人!”伸手扳住邻船的窗户,把女子从窗格里塞了进去。窗格有只盘那样大小,女子伏身像蛇一样钻了进去,一点也不觉狭窄。一会儿便听邻船有人道:“娟娘醒过来了!”楼船渐渐荡了开去。
彭好古远远地见那只楼船已经停泊,船上的人纷纷下船走了,游兴顿时没有了。便和彭海秋说想上岸游览游览,刚商量着,船已靠了岸。于是大家弃船登岸。彭好古独自一人在前,漫步走了约一里多路,彭海秋从后面赶上来,手里牵着匹马,让彭好古骑上;自己又转回去,说:“等我再借两匹马来。”过了很久,也没回来。这时,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少了。仰头一看,斜月西转,天色将明。丘生也不知去了哪里。彭好古牵着马,徘徊路边,不知如何办好。又骑马回到原来停船的地方,只见人和船都不见了。想到腰包里没带钱,彭好古更加忧愁惊慌。天大明后,他见马背上有个小口袋,伸手一掏,摸出三四两白银。用它买了点吃的,等着彭海秋和丘生回来,不知不觉已到了中午。他想,不如先去拜访娟娘,也可以慢慢访查丘生的消息,可等他打听娟娘的名字,并没有一个知道的。彭好古兴致索然,第二天只得骑马往回赶来。幸亏马比较温顺,性不烈,半个月才回了家。
起初,彭好古三人乘船上天时,他的童仆忙跑回家说:“主人已成仙升天了!”全家人都悲哀地哭起来,以为他不会回来了。彭好古返回家,把马拴好走进院子里,家里人见了,都惊喜地询问他。彭好古详细讲了奇异的经历。又想到自已一人返回老家来,恐怕丘家听说后会来追问丘生的下落,便告诫家里人不要声张。后来,彭好古说起马的由来,大家因为马是仙人送的,都好奇地到马厩里观看。到了马厩,马已没有踪影,只有丘生被用缰绳拴在马槽上!众人极为惊骇,叫出彭好古来看。见丘生垂着头站在那里,面如死灰,问他也不答话,只是两只眼一张一闭而已。彭好古很不忍心,把他解开扶到床上。丘生就像丧失了魂魄,彭好古给他灌些汤水,他稍稍能咽下去。到半夜,丘生多少清醒过来,急急忙忙地跑到厕所里,屙下来几个马粪蛋,又吃了点东西,才能开口说话。彭好古在床头细问究竟。丘生说:“我们下船后,彭海秋引着我边走边谈。等走到一处没人的地方,他开玩笑般地拍了拍我的脖颈,我只觉迷迷糊糊的,一下子跌倒在地。趴在地上稍定了定神,再看看自己,已经变成马,心里也明白,但是不能说话。这真是奇耻大辱,实在不能让妻子儿女知道,请求你不要泄露这事!”彭好古答应了,命仆人用马驮着送他回了家。
彭好古自回家后,一直思念着娟娘。又过了三年,他的姐夫在扬州做官,他便去探望。扬州有个姓梁的公子,跟彭家素有来往,设宴邀请彭好古。酒席上有几个歌女,都过来拜见梁公子。梁公子问娟娘怎么没来,回答说病了。公子发怒地说:“这奴婢自以为声价高,用条绳子去把她捆来!”彭好古听到娟娘的名字,惊疑地问是谁。公子回答说:“是个妓女,才貌广陵数第一。因为有点名气,所以敢傲慢无礼。”彭好古怀疑是偶然重名,但触动了心事,又着急地想见见她。
一会儿,娟娘来了,梁公子盛气凌人地斥责了她一顿。彭好古仔细打量了一下,果然是中秋节见过的那个娟娘。便对梁公子说:“她跟我有旧交,请你宽恕她。”娟娘看了看彭好古,显出惊愕的样子。梁公子来不及深问彭好古,便命娟娘斟酒。彭好古问她:“《薄幸郎曲》还记得吗?”娟娘更加惊骇,凝神注视了他一会,才开始唱起那支旧曲。听她的声音,跟当年中秋节时唱的一模一样。酒宴结束,梁公子命娟娘陪客人入寝。彭好古握着她的手说:“三年之约,今天才实现了吗?”娟娘说:“那天我跟人游西湖,喝了几杯酒,忽然像醉了一样,朦朦胧胧地只觉被一个人带到一个村子里。一个小童领我进入一家,席上有三个客人,你是其中的一个。后来乘船来到西湖,又把我从窗口送了回去,你拉着我的手恋恋不舍。我以为那都是幻梦,但绫巾真在,我至今还珍藏眷。”彭好古也讲了那件事的经过,两个人相互惊叹感慨了一会儿。娟娘扑到彭好古的怀里,哽咽着说:“仙人已给我们作了媒人,您不要以为我是个风尘女子,可以舍弃,就不再想念我这个苦海中的人!”彭好古说:“船中订下的约会,我一天也没忘。倘若你有意,我就是倾囊出资,再卖了这匹马,只要能把你赎出来,我也在所不惜!”
第二天一早,彭好古把这意思告诉了梁公子,又从姐夫那里借了一千两银子,削去了娟娘的乐籍【妓的的籍册】,把她带回了老家。娟娘有次偶然到那座别墅去,还记得当年喝酒的地方。
异史氏说:“马原来是人变的,那一定是因为人的行为像马。仙人使他成为马,正是恨他不干人事。狮子,大象,仙鹤.大鹏,都受仙人驱使,怎么可以说不是神仙对它们的仁慈爱护呢?就是彭好古与娟娘订立三年约定这件事,也是仙人度她出苦海呀!”
226,堪舆

牛眠吉壤在心田,朽骨何能馀慶延。
赖有闺中贤妯娌,不教暴露叹年年。
沂州宋君楚侍郎家,一向崇尚堪舆,连家中妇女们都能读堪舆书,通晓其中的道理。宋侍郎死后,他的两个儿子各立门户,为父亲选择营葬的风水宝地。凡听说有善相地脉、看风水的人,兄弟俩都不远千里,争着请了来,于是两家分别招罗了上百名风水先生。这些人天天骑着马去郊野看坟地,分成东西两路出入,就像是两支军旅。过了一个多月,两家分别寻到了自己中意的风水宝地。这个说把父亲埋在这里子孙会封侯;那个说把父亲埋在那里后代会拜相,两兄弟各说各理,互不相让,便都赌气不再商量,各自去营建坟墓,又是搭锦棚,又是插彩旗,两处都齐备了。
到了发丧那天,灵柩抬到岔路口,兄弟俩分别率领着自己门下的风水先生又争执起来。从早晨一直争到太阳西斜,还是决定不下。客人不耐烦,纷纷都走了。抬灵柩的役夫们换了十次肩,最后疲惫地撑不住了,干脆把灵柩扔在路边,也走了。两兄弟索性不葬了,就在停灵枢的路边,纠集工匠,搭起了茅棚,以遮蔽风雨。哥哥在一边建了房子,留下人看守;弟弟也学着哥哥的样,建了房子派了人。哥哥再建房子,弟弟也再建,这样三年后,这个地方竟成了村落。
又过了许多年,两兄弟相继去世了。嫂子与弟妹一块商量,打破了丈夫们水火不相容的议论,妯娌二人一齐乘车去野外,看那两座坟地,说都不好。于是二人重新准备聘礼,请风水先生另择宝地。每找到一个地方,必要先生画成地图量给她们看,以鉴别优劣。先生们每天都呈进好几份地图,妯娌两个全都指出了毛病。过了十几天,才找到一个地方。嫂子看了地图,喜欢地说:“可以了!”拿给弟妹看。弟妹看了后说:“埋在这地方,日后我们家当先出一个武举人。”葬后三年,宋侍御的长孙果然考中了武举人。
异史氏曰:“青乌之术【堪舆的别称,据说来自于先秦时期的堪舆大师“青乌子”】,或许有它一定的道理。但是痴迷其中对它深信不疑,就显得痴傻了。况且赌气相争,将灵柩弃置路旁,不讲孝悌之道,怎么还觉得能凭借埋葬的地方造福于子孙呢!至于闺中的妯娌,是真正能传承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