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卜洵《灰色马》(鲍里斯.萨文科夫《苍白战马》) | 下卷(二)
八月二十四日
爱尔娜今天离城而去。当她来看我时,我看过去似乎觉得她脸上有些失色。她两颊上的红润已经消失了,只有她的头发还是依旧的不可整理的纷杂——似乎它在恳求着,我费了好多工夫同她话别。
她站在我面前——那样的脆弱,脸上带着那样的愁苦。她垂下的眼睑颤动不止。她低声问道:
“唔,佐治,事情已经办好了。”
“你快活么?”
“你呢?”
我要告诉她说,我觉得快活,而且觉得骄傲,但是在我灵魂里,这个时候已没有欢跃之情存在了。我惨然地守着沉默。她叹气,她的胸部在衣服的花边下面激动地、低昂地起伏着。她显然的有话要说出来,但是觉得纷乱,没有勇气说。我问道:
“你的车什么时候开呢?”
她耸耸肩。
“九点钟。”
我漠然地看看我的表。
“你要赶不上车了,爱尔娜。”
“佐治……”
她的勇气又消失了,我知道她要说爱情,要恳求怜悯。但是我对她没有爱情,没有法子帮助她。
“佐治……必定要……么?”
“必定要什么?”
“我们必定要离开么?”
“唉,爱尔娜,我们并不是此后永久不相见的。”
“是的,永久。”
我几乎听不到她的话,她用极低的声说着。
我高声回答道:
“你疲倦了,爱尔娜。你必定休息休息,把前事忘掉。”
我听见她低语道:
“我永远不能忘掉。”
接着,她的眼圈红了,许多许多的眼泪,如水似的流下她的脸部。她不快地摇着头。她的鬈发都被眼泪所湿,不能禁止地流到她颈里去。她呜咽着,低声地断断续续地说着,似乎她在把这些话吞下去:
“亲爱的佐治,不要离开我……亲爱的,不要离开我。”
八月二十八日
爱尔娜已经走了。只有亨里契同我一起住在这里,但是他是要取了爱尔娜走的。我知道他爱她,他自然是相信爱情的。这似乎很可笑,而且也使我生气。
我想起我在监狱中,等待着行刑时的情形了。在走廊里有一种廉价的烟味和狱中的汤气。卫兵在我窗下走来走去。常常地,从街上送进片段的生意和断续的语声到我耳边来。这似乎很奇怪:在外边是海,是太阳与生命——而在我的狱室里呢,只有孤寂与不可脱避的死气………
在白昼的时候,我常常躺在我的铁的床上,读一本旧的文学杂志,在黄昏的时候,灯光朦胧地照耀着,我有时偷偷地趴在桌上,望着宜外,两手握在铁条上。我看见黑的天空,南方的星辰,金星很光亮地耀着。我常常自己说道:我的生命还有许多天剩下;我还可以经过许多早展,许多白,许多黑夜呢。我还会看见太阳,我还能听见人的声音。
我有些不相信死。死似乎是不必要,所以是不可能的。甚至于想到我是为了这个原故而死时,也并不觉得快乐、骄傲。我所感到的是异样的淡漠。我不想生,但也并不想死。我对于自己过去的生活,并不发生疑问,对于在那个黑的界线以外的情形如何,也并不发生疑问。我记住我那时所想的多半是那些绳子是否要绞割我的头颈,绞死到底要受怎样的痛苦等问题。而且,常常在黄昏的时候,当点完名以后,空场上鼓声停止时,专神地注视着灯火的黄光,立在狱室的桌上,面包屑的中间。我问我自己道:“我害怕不害怕呢?”我的回答是:我不害怕。我没有恐怖——我只有淡漠。
以后,我逃走了。在第一天里,我心里还有同样的死的淡漠。我机械地想出种种方法,以避追捕。但是我为什么这样办,又为什么要从监狱里逃走?——那些理由我也说不出。当我在监狱里的时候,我常常想象世界是很美丽的,我要求呼吸外面的空气,要求看见温暖的日光。但是一到了已得自由时,我重又感到一种寂寞了。但有一天傍晚时我独自一个人在街上散步。东方的天已经黑了,早星已经出来。山峰慕着一种青紫色的雾。晚风从下面河里吹来。空中有一种青草的强烈气味。草虫高朗地喧叫着。空气恬美而现乳色。
我在那个时候,突然觉到我是生活着,死神已远远地离开我,生命是在我的前面,我是年轻、强壮而且身体是完全康健的。
我现在也感到这同样的感觉。我是年轻、强壮,而且身体完全康健的。我又第二次从死中逃出。我第一百次问我自己道,我和爱尔娜接吻,在我一方面是不对的么?但是我不理她,我拒绝她,也许更是不对些。一个妇人到我这里来,带了爱情和亲密之感给我。为什么亲密之感会创出忧愁来?为什么爱情不会给人以快乐,而只给人以痛苦?爱情……爱情……佛尼埃也常常谈到爱情。但是他谈的是哪种爱情呢?我到底知道哪一种爱情呢?我不知道,不能知道,而且也不想知道。佛尼埃知道。但他已不能再同我在一起了。